第六节 一心为宗
五代宋初的延寿是法眼宗文益的再传弟子,他对当时的禅风深为不满,说:「如今多重非心非佛、非理非事、泯绝之言,以为玄妙,不知但是遮诠治病之文,执此方便,认为标的,却不信表诠直指之教,顿遗实地,昧却真心。」〔注释:《万善同归集》卷上,《大正藏》第48卷,959页上。〕认为当时一些禅师〔注释:实指洪州宗和石头宗中的曹洞宗等禅师。〕一味讲非心非佛,非理非事,不懂这种泯绝一切的说法只是参禅的方便而已。如此不相信和否定佛典言教的作用,势必会流于空疏、放荡、昏昧、埋没真心。延寿根据法眼宗的「禅尊达摩,教尊贤首」的传统,吸取宗密华严禅的思路,把禅宗南宗的顿悟和华严宗的圆修结合起来,提倡「直入顿悟圆修」,力主禅教统一;又积极调和各教教义,宣传禅净合一,为禅宗开拓了新的走向,影响极为深远。
为了整合禅宗和其它宗派的义理,统一佛教的思想,延寿在其所编撰的百卷巨制《宗镜录》中提出以「一心为宗」的命题,竭力以「心宗」来统一佛教各宗各派的学说。他所阐发的一心思想与华严禅的心性论颇为相近。延寿拟通过整合各宗派,打通与南岳洪州宗的界限,但实际上仍表现出与洪州宗心性论,尤其是禅修方法的对立。
延寿在为《宗镜录》释名时说:「举一心为宗,照万物如镜。」〔注释:《宗镜录》,《大正藏》第48卷,417页上。〕「宗」,指正宗、宗旨。「举一心为宗」即是以一心为宗,心即是宗,即是佛教的正宗、宗旨。实际上,心宗也就是禅法、禅宗。「照万物如镜」,是说观照万物如同镜子一般明彻。在延寿看来,心在佛教教义中居于首要的、中心的地位,一切法唯心所造,「一切法中,心为上首」〔注释:《宗镜录》卷2,《大正藏》第48卷,423页中。〕,「一切明中,心明为上」〔注释:《宗镜录》卷2,《大正藏》第48卷,423页中。〕那么,延寿是怎样论述心的内涵、功能的呢?
延寿主要是从揭示众生成佛之原的角度来阐述心的,他说:「约今学人随见心性发明之处,立心为宗。」〔注释:《宗镜录》卷1,《大正藏》第48卷,417页中。〕他重视发明心性,他所讲的心是指真心、本心,也称真如心、自性清净心、如来藏,他说:
一乘法者,一心是。但守一心,即心真如门。……心无形〔无〕色,无根无住,无生无灭,亦无觉观可行。若有可观行者,即是受想行识,非是本心,皆是有为功用。诸祖只是以心传心,达者印可,更无别法。……从心所生,皆同幻化,但直了真心,自然有实。〔注释:《宗镜录》卷2,《大正藏》第48卷,426页中。〕
「觉观」,指寻求推度和思维作用。这是说,佛化导众生成佛的教法,是讲传一心,也即教人要守真如妙心。禅宗诸师就是以心传心,对直达本心者给予印可,此处并无他法。凡是由一般心识活动所产生的,都如同幻化一般,是不真实的,但若直接了悟真心,则是自然真实的。在延寿看来这一真心才是众生成佛的基础。
在把心性定为真心的同时,延寿还阐发了心的内涵、结构。《宗镜录》卷34载:
设有人问:「每闻诸经云,迷之即垢,悟之即净,纵之即凡,修之即圣,能生世出世间一切诸法,此是何物?(此举功能义用问也)」答云:「是心。(举名答也)愚者认名,便为已识,智者应更问:何者是心?(征其体也)答:知即是心,(指其体也)〔注释:以上四处括号内的文字,有的版本作为本文,有的作为注释,似应为注释。〕此一言最亲最的。」〔《大正藏》第48卷,616页下。〕
这段话涉及心的名、体、用。延寿认为心是名字,能和世间和出世间一切事物是心的功用,从体上说,「知即是心」,知是心之体,即心之所以为心的体性。那么,这里的知指什么呢?作为真心的本有体性,知是了了常知。延寿在阐释知的涵义时说:
问:「既云性自了了常知,何须诸佛开示?」答:「此言知者,不是证知,意说真性,不同虚空、木石,故云知也。非如缘境分别之识,非如照体了达之智,直是真如之性,自然常知。」〔注释:同上书,615页上。〕
延寿所讲的知,是指真知之性,即心的本有体性,它既不同于对外界事物进行主观分别「识」,也不是圣者独具的悟照体性了达实相的「智」。延寿认为,这种知是一种解知,不是证知(「智」)。众生自体的解知需要教义的印证,他引南阳慧师的话:「禅宗法者,应依佛语一乘了义,契取本原心地,转相传授,与佛道同」〔注释:《宗镜录》卷1,《大正藏》第48卷,418页下。〕强调要以教义来契取本原心地,即发明心性,达到解悟,以与佛道同。延寿认为在解知、解悟的基础上还应继续修习,以求证知、证悟,即能如实体验而证悟佛教真理,照体了达,进入佛境。
延寿认为心具有性与相即体与用两个层次,他说:
性相二门,是自心之体用。若具有用而失恒常之体,如无水有波;若得体而缺妙用之门,似无波有水。且未有无波之水,曾无不湿之波。以波澈水源,水穷波末,如性穷相表,相达性源。〔注释:同上书,416页中。〕
这是说,心的性相体用,犹如水与波一样,是相成共存的关系,也是本与末、本原与现象的互显关系。延寿还把心性的相体用与心的空有、理事、真俗沟通对应起来,他说:
此空有二门,亦是理事二门,亦是性相二门,亦是体用二门,亦是真俗二门,……或相资相摄,相是相非,相遍相成,相害相夺,相即相在,相覆相违,一一如是,各各融通。今以一心无性之门。一时收尽,名义双绝,境观俱融,契旨忘言,咸归宗镜。〔注释:《宗镜录》卷8,《大正藏》第48卷,458页下。〕
「无性」即相空。这是说,空有、理事、性相等不同二门,都是相融相通的。今以「一心无性」的法门,收尽空有、理事、性相等二门,名义绝灭,主客相融,忘言契理,同归于禅旨。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延寿不仅把理事与性相、体用、真俗、空有打通,而且对理事尤为重视,他在回答「云何唯立一心,以为宗镜」的问题时说:「此一心法,理事圆备。」〔注释:《宗镜录》卷2,《大正藏》第48卷,424页下。〕强调心中理事圆融是立一心为宗镜的根本原因。他在《万善同归集》卷上开宗明义就提出,万法唯心,而修行须依理事,并就理事关系展开论。他说:
若论理事,幽旨难明。细而推之,非一非异。是以性实之理,相虚之事、力用交彻,舒卷同时。……事同理立,……理因事彰。……若离事而推理,堕声闻之愚;若离理而行事,同凡夫之执。……同尘无阂,自在随缘。一切施为,无非佛事。〔注释:《大正藏》第48卷,958页中。〕
这是说,理与事是不一不异的关系,应以理事圆融思想指导修持,如此则自由自在,随缘任运,一切修行都是佛事了。
延寿认为,具有上述内涵的真心是遍于凡圣的:「一切法界,十方诸佛、诸大菩萨、缘觉、声闻、一切众生,皆同此心。」〔注释:《宗镜录》卷2,《大正藏》第48卷,424页下。〕这一心法「是大悲父,般若母,法宝藏,万行原」〔注释:《宗镜录》卷2,《大正藏》第48卷,424页下。〕众生若了悟真心则顿成佛慧。延寿总结性地强调真心是众生成佛的根源。
石头宗内部各派对于心性论的具体观点虽有所不同,但基本主张是一致的。从以上我们对石头宗的心性论的简要论述来看,其间最值得注意的是:第一,石头宗的心性论的基石是真心(本心)说,这种真心说不仅和南宗荷泽宗一系的心性论同出一辙,而且和南宗洪州宗一系的心性论也并无二致,研究、了解和把握真心说,是打开慧能一系禅宗乃至全部禅学理论的钥匙。第二,石头宗一系的曹洞、云门和法眼三宗都继承了希迁的灵源与枝派、理与事、本与末的思想,重视开发内在心性,突出事理圆融,从事见理,即事而真。但三宗也有一定的区别,相对而言,曹洞最重视理事圆融,重视心的本觉,云门强调一切现成,法眼宗突出「尽由心造」,也讲事理圆融。第三,石头宗人吸取华严禅和牛头禅的思想,既以知为心体,讲理事圆融,又提倡无心合道。其间,解知与无心如何协调,理事圆融与无心道合如何统一,禅师们虽在理论上作了沟通,但把解知与无心都定为不执着外物,把理与道对应等同起来,似乎尚有理论上的某些难点。第四,石头宗人继承了佛教的「尽由心造」的基本思想,然外物究竟如何由心造,是一个令不少禅师感到困惑的大问题;同时石头宗人吸取道家的最高范畴「道」,强调会道、合道,如此作为万物本原的心,和作为万物最高终极存在的道,就同为心性论的最基本范畴,心与道究竟如何在哲学思维上贯通起来,禅师们在论述时,似乎也有困惑。第五,石头宗的心性论,由于重视理事关系和心物关系的阐述,因此对宋明理学和心学所产生的影响是至深且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