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喜舍和我们的未来
香港浸会大学 钟玲教授
(2011年7月26日上午于文殊阁)
在我们夏令营课程的安排中,昨天下午的皈依和今天上午的生活禅开示,按惯例是由老和尚来讲的,但是由于他老人家多日的奔波,法体欠安。近一个月来,长老先去德国,从德国弘法回来,在北京住了一晚上就又去了加拿大。由于加拿大地域辽阔,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中间需要走很长时间,吃住也很不习惯,所以老和尚在加拿大就累着了。回到北京以后住了一个晚上,就到辽宁去参加一个早已答应的活动,从辽宁回到北京住了一晚上就又回到了柏林禅寺。回来之后,连续的法务活动、接待来访宾客、主持夏令营的各项工作、参加开营式典礼等,这样近一个月连续的、高强度的工作以后,老和尚的法体就发烧了,咳嗽得很厉害。虽然我们也请大夫进行了治疗,但却越来越严重。22号早晨,老和尚就去了北京,现在还在医院里疗养休息。当然大家不要担心老和尚的身体,他就是太累了。寺院往来的宾客很多,络绎不绝,又没办法拒绝,长老很难有休息的时间。为了长老的健康,我们经过商量,希望老和尚就在北京安静地休息疗养。受老和尚嘱托,夏令营最后一堂课就由我来跟大家交流。
我是1994年春天第一次见到老和尚的。从1990年开始阅读《禅》杂志时,我就想来柏林禅寺拜见老和尚,但一直没有成行。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长老就住在广济寺,我就在二月十九的前三天,冒然敲开了老和尚的门。老和尚当时任《法音》编辑部主编,在北京广济寺内有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作为办公、休息和接待弟子的场所。我一见到老和尚,就非常受触动,内心里感觉特别地尊重和亲近。当时在场有很多年轻人,谈话中有位年轻的朋友向老和尚问了个问题——什么是“平常心是道”?他这个问题一问,我的内心中就很不以为然。在那之前,我已在大量阅读佛经,已经明确了对佛法的信仰。一般人对“平常心是道”这句话存在着严重的误解,认为在生活中闲来无事的自然、平淡的心态就是“平常心”的内涵。我当然不能赞同这种认识,再加上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句话出自赵州禅师,所以对“平常心是道”这句话很不接受。老和尚回答得却很认真,也很淡然。老和尚讲:“你褒我也这样,你贬我也这样,平平常常、平平淡淡地。”大概就是说的这样几句话。当时,我对“平常心是道”这句极重要的禅语的误解就彻底消失了。这件事情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我。虽然当时师父没有说什么,确实没有说什么,但是在我心里面生起了非常欢喜和准确地对法的认知,以往对于“平常心是道”的误解就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这给我一个清楚的启示,就是善知识的重要性,印证了古人讲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们在老和尚身边参学,经常会有这样的收获。从那次以后,我就发心追随师父,不管师父在什么地方,有机会就去亲近老和尚,尤其到了北京,每每去打扰、去请教,有时也顺便讨顿饭吃,当然饭吃多了就要干活,所以就出家当了和尚。(众笑)
“平常心是道”是本届夏令营的主题,这几天诸位法师和学者已经从多个角度进行了诠释。在夏令营之前,我们本来要把它翻译成英文,经过种种努力,花了大量精力,请教了很多人,译出了多个版本,最后还是放弃了,觉得怎么译都会引起非常大的误解,因为无论是从哲学思维的角度,还是从佛法义理的角度,乃至从生活智慧的角度,都很难准确诠释“平常心是道”的深刻内涵。
赵州和尚是山东菏泽人,古称曹州,16岁出家,18岁随师父去安徽参拜南泉禅师。我们很多营员也是18岁左右,18岁的赵州和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语录里是这样记载的:赵州和尚随师父去拜见南泉禅师,师父先进去向著名的南泉禅师顶礼问安,然后退出。之后,年少的沙弥弟子才能进到方丈室。这时南泉禅师正在床上半躺着,也就是说赵州和尚的师父见南泉禅师时,南泉禅师并没有起身。那是个初春的季节,南泉禅师半躺在床上问还是年少沙弥的赵州和尚:“你从哪儿来呀?”赵州和尚说:“从瑞像院来。”赵州和尚说从瑞像院来,是不是真有瑞像院呢?这可不好说,也许他经常有祥瑞的梦感吧。南泉禅师问他:“还见瑞像吗?”既然你从瑞像院来,你的瑞像还在吗?赵州和尚回答:“瑞像即不见,只见卧如来。”——瑞像没有了,只见一位躺着的佛。赵州和尚特别会赞叹人啊。(众笑)南泉禅师一听,这沙弥厉害啊!马上坐起来,问他:“你是有主沙弥,还是无主沙弥?”意思是你有师父吗?你是有师父的沙弥,还是没有师父的沙弥?要知道赵州和尚的师父刚刚向南泉禅师行过礼,还在门外等着自己的徒弟呢。这时赵州和尚怎么讲呢?他说:“有主。”我是有主沙弥。南泉禅师问他:“你的师父是谁?”赵州和尚接下来说了两句特别耐人寻味的话,赵州和尚说:“孟春犹寒,伏惟和尚起居万福。”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初春的天气还很凉,希望老和尚您保重身体。”南泉禅师马上喊:“维那师,来,此沙弥别处安排。”赵州和尚的这两句话是徒弟对师父说的,言下之意是说:“老和尚您就是我的师父。”那么这时正在门外等着他的师父,赵州和尚已经不管了。(众笑)赵州和尚自己的师父可能还住在挂单房,而赵州和尚就这样直接进了南泉禅师的侍者寮,成了他最亲近的弟子。赵州和尚的智慧就是如此锐利,如此洒脱,如此不拘人情!
几天后,赵州和尚非常直接地问南泉禅师:“如何是道?”
南泉禅师回答:“平常心是。”
赵州和尚问:“还可趣向否?”
南泉禅师回答:“拟向即乖。”
赵州和尚问:“不拟争知是道?”
南泉禅师说:“道不属知不知。知即妄觉,不知即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若太虚,廓然虚豁,岂可强是非也?”
赵州和尚就因为南泉禅师这几句开示,豁然悟道,“顿领玄旨,心如朗月”。当下就彻悟了平常心,彻悟了大乘佛法的涅槃境界。
这则著名公案影响极其深远,内涵也极深邃。赵州问南泉:“如何是道?”此处的道,当然不是儒家的道,也不是道家的道,而是禅宗的道,是大乘佛法的道。那么此处问道,与问什么是禅,什么是佛性,什么是涅槃妙心,什么是祖师西意,什么是我们生命的本体,都是同样的概念。
南泉禅师回答:“平常心是。”此处的平常心,当然不是我们生活中的平常心。
赵州和尚问:“还可趣向否?”趣是兴趣的趣,在古代同趋,趋入、趋近的趋,还可趋向否?就是还可以认识和追求吗?因为求道当然要认识和追求,这是我们的常识。但是对于无为道体,对于我们本具的佛性、本具的平常心,能追求吗?
南泉禅师说:“拟向即乖。”你才起心动念准备去认识和追求,就已经错了。为什么?如果是认识外部世界,那是要起心动念,要学习知识和运用逻辑,当然要用思维,这在我们凡夫的状态不用是不行的,那是我们认识事物最主要的方式。但是,若想认识我们本具的涅槃妙心就不行了,所以南泉禅师回答:“拟向即乖。”
对于这类问题,历代祖师都是异口同词。古人常说:“路逢达道人,第一莫问道。”路上碰上开悟的人,千万别问道,为什么呢?因为道不属于问答言语的范围。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啊,赵州和尚马上就问了:“不拟争知是道?”不去认识怎么知道那是道呢?南泉禅师回答:“知即妄觉,不知是无记。”
在我们现在的状态,对于世间万象,我们是有知有不知。我们所知道的来自我们的感性认识、观察到的部分现象,以及理性认识的分析处理,这是我们全部经验和知识的来源。不但我们对现象和经验的分析处理属于主观的精神活动,而且我们对所谓客观世界的观察和经验,也同样离不开主观的感知和观察能力。实际上我们看不到真正客观的事物,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人能看到的,是我们人的主观下的客观。这是我们世间文化的局限性,都带有问题。所以“知即妄觉”,凡夫所有的知觉都是带有问题的认识。“不知即无记”,我们不了解的事物,完全不知就是昏昧的无记状态。
总而言之,我们对于世界和生命的真相与真理是一概不知。以这样的方式认知我们本具的真心是不可以的,是没有出路的。知与不知都不行。那到底怎么才行呢?这是一个千古难题。
南泉禅师并没有直接回应这一问题,而是直接指示见道之后的心灵境界,“若真达不疑之道,犹若太虚,廓然虚豁。”真正认识了“道”——这个认识不是我们感性和理性层面的认识,是超越了知与不知的“知”,《楞伽经》中称之为“自觉圣智”。这样的知要真实通达全觉的道体,如实觉悟凡夫与圣贤不二的平常心。“犹若太虚”,这时候的心量有多大呢?就像太空一样,这时说是说非都不可以。一切是与非、对与错、美与丑、高与下、生与灭、能与所、心与境都彻底地泯灭,所谓“能所双亡”。这样的境界是没办法用我们现在的认识去形容和体会它的,在我们这个对立的世界中,找不到一个与它相似的东西可以比拟。
曾有人问杉山智坚禅师:“如何是禅?”杉山智坚禅师回答:“举世无相似。”——这个世界没有一件东西跟它一样。
平常心亦复如是。在生活中我们显然没有平常心。因为我们是念念相续的生灭心,思绪此起彼伏,情绪此起彼伏,喜怒哀乐天天在永不间断地运作着、变化着,就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永远没有真正停止的时候。在凡夫的生命境界中找平常心是永远找不到的,生灭心中没有一个东西可以跟平常心相比较。说像太虚也只是像而已,为什么?因为太虚、虚空,我们印象中它是和有形状的大地相对待的。严格地说,任何比喻都有它的偏差。
在这样的开示下,赵州和尚当下就顿悟了真心。这时赵州和尚内心里的状态是什么样呢,是一个开悟的状态——“心如朗月”,像圆满、光洁的月亮一样,这也是个比喻。有人打坐,内心见到了光明相,见到了落日,或者见到了月亮,有人说那是不是开悟了呢?错了,“心如朗月”是比喻,开悟的心没有形象,甚至也不属于明暗,因为明暗是对待义,有明才有暗,有暗才有明。
赵州和尚开悟以后,并没有停止追求真理的脚步,一直到他120岁圆寂都没有停止修学。从阶段来说,一直到80岁都在行脚,居无定所。从18岁到80岁之间,赵州和尚自己有个解释,他讲,老僧年轻时住丛林,二三十年不怎么说话,只有穿衣和吃饭是杂用心处。也就是说赵州和尚在开悟以后的参学过程中,有二三十年,除了吃饭和穿衣之外,其他时间都是深入平常心,不动一个杂念。赵州和尚一生曾经和很多大禅师有过智慧的交流,比如说有一个叫凌行婆的老居士,是一位非常了得的禅者。这位凌行婆有多厉害呢?很多禅师到她那儿都过不了关,甚至南泉禅师让人捎了一句禅语过去,她都不认可,但赵州和尚一句话她就服气了。这就是赵州和尚的智慧,他以深邃的智慧很快就为天下丛林所尊重,被尊为赵州古佛。
赵州和尚的禅法特色,他自己曾讲:“老僧但以本份事接人。”赵州和尚紧扣心地法门,同时又特别圆融、活泼、不拘一格,老和尚的很多法语非常亲切。比如说,有人问赵州和尚:“如何是出家?”赵州和尚回答:“不履高名,不求苟得。”这句法语大家平时就可以体会和运用。“不履高名”就是修道不要追求和拥有过高的名誉和声望;“不求苟得”就是不贪求一时的果报。如果在生活和工作中也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会生活得很轻松、很自在,不会背负沉重的负担,同时也不会因为汲汲于得失而迷失生命的方向。
赵州和尚在柏林禅寺住持了40年。在前30多年间,附近的官民并不了解他。只有那些参禅的大师们才会从南方不远千里万里来向他请教。在他113岁的时候,掌管北方的燕王要收服此地的赵王。两军正准备开战之际,燕王手下有一位高人,在我们今天看来,大概是有特异功能,能观天象知吉凶,他说:“此地为圣贤所居。我们在圣贤身边打仗,一是打不赢,再就是负担太重了,后果太严重。”于是燕王就决定跟赵王议和。赵王巴不得,因为赵王的兵力不及燕王。在酒席宴间燕王就问赵王:“听说贵地为圣贤所居,是哪一位?能不能引见一下?”于是两位大王就研究居住在附近的老和尚们。有位诵《华严经》的长老,天大旱时,这位长老一诵经就感得大雨滂沱;有位老和尚持戒几十年,特别精严,特别受尊重。但是大家还是觉得不像,后来了解到赵州和尚,才一致认同。于是,两位大王一起来见赵州和尚。赵州和尚当时正在他的只有三条腿的床上坐着,(众笑)因为另一条腿是用烧断的木柴绑着的。两位大王来见赵州和尚,赵州和尚屁股都没动一下,见到两位大王时赵州和尚拍了拍床,说了两句话:“自幼吃斋身已老,见人无力下禅床。”说完之后,两位大王感动得痛哭流涕。这两位大王回去以后,燕王下面有一位脾气暴躁的先锋官,一听说两位大王去见老和尚时,他非但没有迎送,床都没有下,觉得这太无礼了。于是他就骑着马,拿着剑,要来跟赵州和尚评理。刚进山门,离赵州和尚简陋的方丈室还远,他就看到赵州和尚在门口站着,于是他下马来到老和尚身边,他很吃惊,问:“我们两位大王来,您都没下床,为何下官来,您会在门口迎我?”赵州和尚说:“如果您的部下来,我会迎到山门口,待将军的修养到两位大王的境界,老僧亦不迎送。”赵州和尚的佛法是活泼自在的,一千多年来,赵州和尚的公案启发了无数的禅宗学人。
赵州和尚住世的时候,临济禅师在正定临济寺建立了禅宗五家中最发达的临济宗,现在还影响很大。赵州和尚在当时五家纷纷建立的时期没有建立宗派,但是他的禅法广受五家尊重。最早提倡参赵州和尚“狗子无佛性”公案的就是临济禅师的师父黄檗禅师。禅宗五家传了十代左右,基本上就以临济宗最为盛行了,所谓“临济满天下,曹洞占一隅”,除了曹洞宗还有一定影响之外,其他几家差不多就不怎么传了。但是临济宗的大禅师提倡最多的就是赵州和尚的公案,这就是赵州禅师的影响。我们知道日本的茶道和韩国的茶道可以说风行全球,影响深广,但是他们的文化源头是赵州和尚“吃茶去”的公案,赵州和尚的禅法同时启发了日本茶道和韩国茶道的创立。
昨天有同学问:“看赵州和尚的《十二时歌》,一点儿没体会到老和尚的慈悲心。”一位大禅师的慈悲心并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众生无边誓愿度,那么要把众生度到什么地方呢?关心众生疾苦,令众生安乐,能够吃得饱、穿得暖,能够每天开心,多做慈善事业,这当然是慈悲心,但是生老病死一样也免不了啊,这种慈悲心是共世间的慈悲心。
赵州和尚的慈悲心是要令学人当下成佛。所以有人问赵州和尚:“如何是学人自己?”这位禅僧早晨刚刚过完堂就来问赵州和尚,赵州和尚问他:“汝吃粥了也未?”你早上喝粥了吗?他说:“吃粥了也。”赵州和尚说:“洗钵盂去。”就是说洗碗去吧,刷碗可以悟道的。就这一句话,“学人有省”,这个问话的人当下就顿领玄旨,实现了由生灭心到平常心的突破。——这就是赵州和尚的慈悲心。
赵州和尚的慈悲心到现在可以说正在恩泽全球,因为在欧美学禅的人,他们所参究的公案主要是赵州和尚的。明海大和尚前些天从关中捎来一封信给老和尚,在信中提起赵州禅法的特殊价值,老和尚说大和尚信中这样讲:“赵州和尚是活在全球禅者心中的最重要的祖师。”这就是赵州和尚的慈悲心的影响。我们大家能来赵州道场参加夏令营熏修佛法,应该说它的源头依然是赵州和尚的慈悲心。只不过他的慈悲心,不是可以用语言、用智思来理解的。但到底有多奇妙呢?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办法接近和体会到它。
昨天上午,听了法缘法师讲的《十二时歌》,我很受启发,尤其是受我们营员的启发。我看《赵州和尚语录》十几年了,每次读到《十二时歌》都感到特别痛快,特别开心,觉得很过瘾。为什么会有痛快淋漓的感受,我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因为对赵州和尚的境界坚信不疑的缘故吧。明明轻松地安住在平常心中,却偏偏说得凄凄惨惨,哎呀,真是觉得过瘾、痛快!但是昨天我们法缘法师用非常通俗易懂的语言给大家解释了十二时歌的内容,应该说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很多营员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当时我也很困惑,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理解过《十二时歌》。我是站到讲台上才忽然起了疑情,为什么?我们赵州和尚真是一位疑情大师!他的智慧从古到今没有一个禅师怀疑过。也有很多禅师、很多学禅有境界的人来拣择古代禅师的得与失,哪些是彻悟的、是圆融的,哪些还没有彻悟、还不圆融,但是直到现在为止,还没听说有哪一位敢对赵州和尚有一言微词。(众笑)而且在传承整理《赵州和尚语录》的历代祖师当中,包括近代学者,没有一个人敢把《十二时歌》踢出去,尽管有些人说那可能不是赵州和尚写的,因为那似乎和赵州和尚的境界太不相应了。但是真正懂赵州禅的人不敢否定它,这是为什么?我觉得这本身就是赵州和尚对我们无尽的慈悲。他一定要掀翻我们对于平常心的简单理解,彻底让我们不再去执取一个叫平常心的概念,或者去执取一个我们想象的、光明的、广大的状态,如果我们那样执取的话,那就是真常外道,与常见外道无异。
所以说,平常心的境界是不可以执取的,只是相对于我们生灭不停的凡夫心而言,圣者的境界称为平常心。而且,平常心是不可认知的,为什么?因为它不属于心的对境。平常心是我们的心体,它没有能所,不是一个能所相待的心,超越了一切差别、一切现象、主体和客体、能知和所知,是不可以想象、不可以比拟、不可以缘虑的。
当然,在基础学修阶段,我们说生灭心止息了就是平常心,所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寂灭了生灭心,停止了生灭心以后的那个状态,叫平常心。对于平常心,六祖大师讲:“无念、无相、无住。”它并不是一个可以比拟、可以缘虑的状态。很多大禅师留下的《十二时歌》,所表达的大多是念念平常心的状态,但是赵州和尚恰恰说了一个戚戚哀哀的、不唧溜的《十二时歌》,这叫舍真入俗。《维摩诘经》里讲:“若菩萨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
彻底放弃平常与不平常的两边,这是赵州和尚的深意。当然我这样说,如果赵州和尚听了那肯定也是要打棍子的,尽管赵州和尚很少打人。有一次有位学人来给赵州和尚顶礼,赵州和尚就打了一棍子。一棍子下去,那学人就说:“来顶礼老和尚是好事啊!”赵州和尚说:“好事不如无。”临济禅师也说过:“无事是贵人。”所以,对于我上面的诠释,希望大家把它忘掉,我所说的显然也不符合赵州禅师的意趣。
那么到底平常心是什么状态呢?为什么赵州和尚说了一个不唧溜的《十二时歌》?为什么?如果我们把这个问题蕴在心头,也许稍稍能符合赵州和尚对我们的要求。
我们平常的生活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其实我们平常的生活是生灭心的状态,是永无止息的生灭心的活动。这个生灭心的状态没有一个起点,如果我们没有悟得平常心,也永远不会有一个终点。这个有形有像世界最普遍的特征就是无常,这个无常的世界最基本的两个要素就是生和灭。对于人来说就是生与死,对于事物来说就是发生和结束。广说就是生、住、异、灭,生命就是生、老、病、死,这是万事万物最根本的规律。
这个生灭状态的另外一个层面就是能与所,有能认识的心和所认识的境。大家体会一下,我们所说的世界都是我们每个人认知的世界,离开我们每个人认知世界之外的世界,我们大家不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世界只是我们认知的世界,我们所理解的佛法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佛法,不同于释迦佛的佛法;我们说的赵州和尚也都是我们能认识到的赵州和尚;我们所说的任何学问每个人都各个不同,这是一个不需要证明的现实,但就这一点需要我们仔细体会和认真反省。
能与所,具体到我们这个世间就是心与物,就是生命和非生命,或者精神与物质。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东西方文明,西方文化的重点在于对物的认识,对外境的认识,是一个向外攀缘的心。西方文化是我们现在人类文明的主体,是现代文化的主要内涵,它已经打破了东西方的界限。反观我们的现实,那真是迷心逐物的生活,不认识我们的心,一味贪求对外在世界的认知和控制,全然是迷心逐物的境界。
我们东方的文化又是怎样一个特性呢?东方文化重在对心的认知。古印度人特别尊重宗教,向往涅槃,向往寂灭,所以,在生灭心中,古印度人侧重于灭。在生灭心中,中国古代的智慧重在生,所谓“生生之为易”。东方智慧是以修心为核心的,印度人的文化是要离开现实生活到坟地和苦行林里去修行,而我们中国古代的智慧是在现实生活中来修心。我们老和尚提倡的生活禅非常符合中华民族的智慧传统,“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就在我们现实生活当中,在喜怒哀乐当中,在家庭中,在各种职场、各种事业的追求当中,去培养平常心。
当然,生活中的平常心不像禅堂里参悟的、不像公案里所讲的。因为生活的前提是生灭心,是妄想执著心,在这里真正找一个平常心,说到极处是找不到的。但是如果我们不去追求它,那么我们的心就会更加泛滥,就会天天生活在躁动和悲苦中,所以我们又必须建立生活层面的平常心。老和尚提了非常多的方案,有做人做事的二八方针,从做人来说,信仰、因果、良心、道德可以作为对治我们极度造作的喜怒哀乐的有效方案。为了调伏这一颗狂傲不羁的生灭心,我们要建立对三宝的信仰,然后按照因果的规律去生活,在生活中不断地养育我们的良知良能,努力坚守道德底线,过有道德的生活。我们做人的道德底线标准非常具体,这就是五戒。
在做事中如何练习平常心呢?大家应该知道,我们每天唱的:“以感恩的心面对世界,以包容的心和谐自他,以分享的心回报大众,以结缘的心成就事业”,就是在生活中不断培养感恩心、包容心,不断地把自己的资源、自己的财富、自己的禅悦法喜、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与大家分享,生活中用布施来对治我们根深蒂固的功利心。在工作中不要把工作当工作,要把工作当成修心的道场。因为一切事情的核心都是人,我们做事情是要为人服务,解决人的问题,在做事情中要与人合作,要为很多人负责,说到底一切事情都是以人为核心。我们在与人与事打交道的过程中,都是我们的心在起主导作用,事实上都是以我们的心为核心,所以要有一颗结缘的心,把握心这个要点。
如果我们在生活中能不断落实老和尚提出的做人与做事的这八个方面,我们就能呈现出和谐的、与法相应的身心状态。我们以此为起点再来深入学习经论,参悟祖师的公案,发起参悟真实平常心的疑情(——到底什么是平常心?心到底是怎么生怎么灭的?生灭心的主体是什么?如何由生灭心转化为平常心?抓住这些问题穷追到底,绝不轻易放过。)就能从基础的学修,逐步达到祖师开悟以前的生命状态,真正进入学习祖师禅的阶段。
这是我们由生活禅的学修,逐步进入祖师禅的大致方向。我就讲这么多,下面我想听听大家的问题。(掌声)
营员一(男):明影师您好!非常感谢您的开示,我有一个问题,您说的心和物是不二的,西方文化对于物的追求,那是不是也是一种对心的追求呢?因为心和物是不二的,我们对物不该追求,是不是对心也不该追求呢?
明影法师:对,你问的问题非常好,你请坐。
心和物是不二的,但也是不一的。心不是物,物当然也不是心,这是一个方面,这是事实;但是心不离物,物不离心也是事实。这两者我们不能把它打平,所以我们总是在心与物的对立与统一中纠结。当然,在对外在事物的追求中依然可以炼心,即便有人一心追求外在的功名利禄,他依然也要提高修养,因为不提高修养,他就不能很好地获得外在的成就,这是毫无疑问的。
内与外两者间并没有截然的界限,虽然没有界限,但是侧重点不同,发心不同,方向不同,结果就会全然不同。我们以一颗不自知的心去认识外境,永远不会有终极的答案。因为我们以不认识的心去认识外境,认知的主体不清楚,那么我们对客体的认识就永远是相似的。我们也许可以无限接近,但是永远没办法达到最终的真实。唯一的出路就是转过身来,返究其心。先认识了我们的心,这时才能超越心与物的对立,达到既认识心又认识境的目的,这是唯一的出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就是讲的这个道理。(掌声)
所以,在禅宗的基础修行阶段,究心是对的,逐物是错的。但在禅宗修行的高级阶段,求心与求物都不对,正如南泉禅师所说的,“拟向即乖”。
营员二(女):明影师父您好!我有一个疑问,就是这两天读《十二时歌》,里面提到的平常心,和我们夜话时明证法师说的“平常心是道”,好像与您说的平常心不太一样。明证法师当时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人打了你一下,然后你起了嗔恨心。打了你一下之后,我们起的第一个知觉的反应,被打了一下,他说这个是平常心,而起的嗔恨心,已经是第二念的事情了,这是分别心。在《十二时歌》里面,赵州和尚同样有些美丑的观念,那是否也是第二念?我见到一个人,第一念是平常心,那么我说他美还是丑的时候,我已经起了第二念,因为那是我有了美丑的观念之后才进行的评判。
我想到的第二个问题是说,我们在讨论赵州和尚《十二时歌》的时候,是已经建立在赵州和尚是得道高僧这样的先见上面,我们认为赵州和尚的《十二时歌》是在他已经是禅者的第三层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境界了。但事实上,是不是正是因为我们的分别心才产生这样的想法?因为我在来的时候,在看法国的一个美学专家写的一本书,他在里面提到说,他这一生都在追求以童真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但是你真的把一幅孩子的画拿给我们的时候,你告诉我说是毕加索画的或者是一个十二岁的儿童画的,我的评价是完全不同的。这是我的一个疑问,请法师给予解答。(鼓掌)
明影法师:首先,我个人不认为在我们现有的生灭心的状态当中有一个叫平常心的东西,就好像我不认为波浪会有起点,或者第一个波浪是没有起伏的,或者在波浪相续当中前波和后波之间有个纯粹的水的空档,我不这样认为。在凡夫生灭心的境界中永远没有间歇和真正意义的起点。我们现在正运作着的身心机制是“无明缘行,行缘识,……”,是极其复杂和飞速变化的生灭心,这里面并没有一个状态是真正的平常心。因为我们任何的感知和思绪,哪怕是刹那的体验都有能所,都是因缘所生,都有条件,有条件的心就不是平常心,这是毫无疑问的。在这个问题上一定不能含糊,必须要深细的抉择,此其一。
第二个问题,我们对赵州和尚的认知,并不因为他是赵州和尚我们才这样认知,是因为他的智慧在他的公案中处处流露,而且互相印证,这是经过了一千多年的质疑的,而且是经过了对真理可以不惜生命的大禅师们的不断参悟。并不是因为我们主观上把赵州和尚推到一个佛的境界,而是他自己的智慧,是他自己圆融无碍的智慧的表达,使我们确知了他的境界。对于佛陀,我们也应该抱着这样的态度。我们并不是因为佛陀是佛陀才来尊重他,而是因为他对众生的教化,他传给人类的宝贵教法,他无限的智慧与慈悲,对我们生命的滋养,才不断地激发我们对佛陀无限的感恩和尊重。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学佛的人学得越久就越尊重佛陀,而一个初学者是没办法建立那种完全不动摇的、可以为之抛家舍业的信心与力量的原因。一定要经过不断地学习佛陀的言教,才能建立深刻的认识和信心,这种认识一定要在自己内心中,在自己的思维中,在自己的生活中,在自己体验中不断地得到了验证,这种感恩和认知才能建立。
再有一个问题,赵州和尚的《十二时歌》,当然是可以从文字层面解释,文字是工具,是语言,有它的规则,但是写这些文字的心,才是我们体会的重点。我相信,写忧怨诗、颓废诗的人很多,没有人会认为它们里面有禅机,但是赵州和尚的诗,其中传达的智慧信息,只有有学禅经验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一点并不因为他文字上的“不唧溜”而掩盖他所包含的无尽的智慧。推而广之,一位艺术大师,他即便是轻轻的一笔,有时也可能画得不及一个小孩子画得漂亮,但那也是一个极有成就的、对于美有着深邃体验的大艺术家的手笔,他那不经意的一笔,也包含了他内心境界的全部信息,也可以称为名作。并不是因为他是大艺术家,所以他乱画一笔,就可以卖高价,不是这个意思。这当然也有标准,只不过这个标准不是基础的、仅仅从美的形式上的标准,而是一种审美境界的标准。我觉得我们能够真正来体会禅,乃至于体会各种学问,都需要这样来体会。
说到底,人与人的一切交往都是心的交往,我们读书,其实是跟一个人在进行智慧的交流。我们读经典,尽管我们一开始读不懂,但是那也是我们的生灭心和佛菩萨的涅槃妙心在碰撞。很多老居士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但是读《金刚经》读得很开心,甚至很有体会,就是这个原因。平常心是每位众生本自具足的,对此我们要有信心。
营员三(男):法师您好!是不是在我们念念相续的妄想之中,其中任何一念都不是平常心,但是这种念念相续的变化状态是一种平常心?就像波浪,像您刚才说的,前浪和后浪的任何一个浪花都是瞬间变化的,但是这种波浪起伏的状态是一直存在的。
明影法师:平常心不是生灭心,我们念头有起伏是生灭心,这个不需要论证。也不能把生灭不停的状态称为平常心。不管我们是看到、还是想到、还是刹那生起的觉受,都是生灭心,因为它已经灭去,它并没有停留,所以它不是平常心。我刚才讲了,所谓的平常心也并不是我们现在想像的平常心。我们要想体悟平常心,唯一的出路,那就是返观生灭心的过患,直接地来观察、思维、体会,来谛观生灭心的起处。这个过程并没有一个答案,而是一路返观下去,当有一天生灭心顿断了,这一定是一个突变的过程,突变了以后才是所谓的平常心,到那个时候也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赵州和尚有一个《鱼鼓颂》:“四大由来造化功,有声全贵里头空,莫怪不与凡夫说,只为宫商调不同。”这里不能与凡夫说的,指的就是平常心的境界。平常心与生灭心的关系,正如水与波的关系。水与波不是一回事,但又永远不能分开,波与水不一不异,生灭心与平常心亦复如是。《心经》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讲的也是这回事。
我就讲到这里吧,感恩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