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妙老
释果利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一转眼,妙老离开我们已十五年了,他那慈祥和蔼的容貌仍常常浮现在我眼前,他那充满慈爱的声音时时回响在我耳边……。我是一九八九年夏天来到厦门南普陀寺的,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与闽院和妙老深深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初到南普陀,我对妙老未见其人,即闻其名,其原因是刚到这儿的几天中,听到这里的同参道友们说他是位脾气不太好的老和尚,常常责骂学生,有时还用拐杖打学生,说实话,第一次去见他时还有一种畏惧感。妙老身材不高,手拄着拐杖,面带着微笑,看起来还是挺和善的。当我说明自己来这是为了求学时,他语重深长地对我说:"年轻人想读点书这是很难得的,但不能半途而废,学了几天怕吃苦就跑了。"我说:“不会的,我是从河南少林寺到大相国寺,受到静严长老和明心长老之叮嘱,经过长途跋涉才赶来这里求学的。”他便向我问起两位老法师的近况,我告诉他,为了要回开封大相国寺,两位老法师现在还被迫住在天王殿内,生活是靠观音阁的僧人们每天给他们送饭进去才暂时维持着。妙老沉思了片刻对我说:"未来佛教的发扬光大是要靠一大批有文化有德行的年轻僧人的,你先去写一篇关于佛教未来理想的文章给我看看,再去参加教务处即将要组织的佛学和社会文化知识的考试,成绩合格后就可以留下来读书。"我们聊的时间虽不长,但妙老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平易近人、严中有爱的长者。不久之后,我就顺利地被闽南佛学院预科班录取,从此,也开始了我在这里十多年生活、学习的成长经历。
每当清晨四点多钟早板一响时,就会听到一位老人悠长而宏亮的声音"起床了——上殿做早课!"那正是妙老手拄着拐杖早早地站在我们宿舍门前大声喊我们上早殿的声音,然后妙老又走进一个一个宿舍里查看,如果发现还有在睡懒觉的学生,就会走到床前轻轻地在他屁股上敲上一拐杖,有时妙老才刚举起拐杖,贪睡的学生就吓得立马起床了。我们开始不太适应,后来渐渐习惯了这种家长式的管教了,记得在一次周末劳动时,有个学生偸懒不干活,妙老对着他就要举起手中的拐杖,学生见不妙拔腿便跑,于是就出现了老和尚手拿着拐杖追赶小和尚的幽默场面,八十挂零的老人了哪能追赶得上年轻力壮的学生,不过,那位学生居然也把鞋子给跑掉了,我们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此时妙老站在那儿气喘嘘嘘,看到学生狼狈不堪的样子也不禁笑了,于是又带着怜爱的大声喊着他快点回来,那位学生自然也就不再跑了,乖乖地去劳动了。在每周的劳动课上,妙老总是亲自带领着我们一起帮助建筑工人们搬砖接瓦、运木挑土。如今,闽院所呈现的一排排崭新的教学楼、图书馆、禅堂、讲堂、法师楼等雄伟壮观建筑都凝聚了妙老生前多少心血和汗水啊!
妙老对我们要求虽然很严格,但他的度量可是无比的宽广。我们这些年轻的僧人在学习中难免有时会犯些错误,可是妙老总会给我们一次改过的机会。他常说:出家人犯了一次错误去向大众忏悔就不大会再犯第二次错误了,屡教不改就不行了,就要按照清规戒律来迁单了。所以只要不是犯下根本的戒律一般都不会被迁单的。记得我也犯过了一次院规,院领导要我在斋堂里向大众忏悔!可是当时我很固执,认为自己又没违背戒律为何要向大众忏悔!结果学院的几位领导来到我的宿舍里勒令我退学。我心想,走就走,但我不能就这样走,不想来个什么惊天动地的离开,但也要理直气壮地走个明明白白,了无遗憾!妙老看着我气势汹汹地来见他时,他反而笑着对我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不要走,中途走了的都不是好学生,打不走骂不走才是个宝贝,培养了你们那么多的学生将来有几个能成为法门龙象的就很不错了,也不知道谁会是个法器。向大众忏悔是求大家福报的,是个求之不得的好事,我有今天也是求忏悔求来的福报,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教务处要你这样做,也是在帮助你纠正错误,另外还可以给其他学生起到一个警示的作用。没关系,你就打起精神来给大众做个表率,明天我带着你去斋堂向大众忏悔!"不知怎么的,他那如此平和的态度让我心中的火气一下子全没了,反到为自己一时的冒然冲动而内疚。心里也在暗自揣摩:能亲近这么慈悲大度的方丈是我好大的福报啊,我怎忍心说离开就离开呢!
也许正如妙老常说的"有时慈悲也会生出祸害来",是妙老的慈悲宽容让我留了下来,可是到后来,我还真的给妙老和闽院带来了很多的麻烦,至今想起,仍让我不能释怀。
当我们四年本科的学习生涯即将结束时,班里有同学提出要步行去朝浙江普陀山的建议,我立即响应,当我们向教务处提出申请时,却遭到了拒绝,我们只好再去请求妙老批准,没想到却被方丈楼的侍者拒之门外,这使满腔热情的我们好比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于是我们号召同学们聚集在方丈楼门外高喊着"伸张正义"口号。此时,妙老泰然自若地站在楼上静静地看着我们,不一会儿就把我们几个领头的学生叫了上去,苦口婆心地对我们说:"你们想要步行朝山是在学做苦行僧。讲究学修并重是个好事,但是你们现在正值学习期间,步行到那里至少也需要个把月的时间,路上会遇到许多不可预知的困难,可你们目前还没有什么经验去应对,更重要的是会耽误了学习,赶不上班级的课程,完成不了学业就毕不了业。等到放假期间我来出路费让你们坐火车去朝山。"听了妙老这番话,我们也没有什么理由再闹了,就只好默默地回到教室上课去了。此事过后,我们几个带头罢课的学生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妙老在我们毕业时来个秋后算帐,但后来我们所遭遇的事实却与之恰恰相反。正是妙老这种广大慈悲的胸怀,无时无刻不让我们这批年轻的学子而感动着。
当我们本科毕业时,何去何从,心里一片茫然,要离开在此生活学习了四年的母校还真恋恋不舍。妙老像是看懂了我们的心思,在我们的毕业典礼大会上突然宣布:如果还想再继续深造的学生可以参加考试,成绩合格的留下来读研究生。当时我们内心的感激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个老人怎么就能那么理解我们这些年轻学僧的心呢。就这样,我参加了考试又幸运地被录取为闽院研究生。此时我们只有一个心愿:好好深造,绝不让妙老失望。
那时我们这一届研究生班才刚刚成立,导师比较缺乏,课程断断续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自学。当我们向妙老提出去厦门大学哲学系进修硕士研究生的课程时,妙老满口答应,亲自为我们写了推荐信,还为我们一批去厦门大学进修不同学科的学僧们拿出学杂费用。此后只要有学生愿意去大学里学习,他老人家总是会大力支持。所以在妙老主持闽院时期,涌现出一批具有文学、哲学、医学、历史、英语等学科学历的优秀僧才。
妙老是一位爱国爱教的人,他一生用他无比爱国爱教的崇高品质时刻熏陶着我们,他把我们这些年轻的学僧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教育和爱护着,而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也把这位德高望重、慈祥可爱的老和尚看成尊敬的大家长。他常告诫我们说:“出家人要活到老,学到老.今天脱了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别想着自己现在还年轻,要知道时光易逝,岁月是不等人的,今天的功课就要今天来完成,不能等到明天,明日复明日,结果到最后空度了年华,什么也没学好。”
他又能非常理解我们,知道我们有些年轻人的习气一下难以转变过来,所以在我们犯了错误后,总会用他无比宽容、慈悲的胸怀来感化着我们。我是个生性容易激动的人,遇见不平的事总是表现得比较偏激,可每次都被妙老这种镇定自若的风范深深地折服。他老人家早年生活在动荡不安的年代,经历过无数的磨难和挫折,但再大的风浪都摧不垮他那坚强的意志和信念,这应该就是他处世不惊的缘故吧!他用一生的经历告诉我们:一时的情绪激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遇到任何难题都必须以冷静、从容的态度去应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们出家人只要意志坚定地朝着佛陀的菩提道上,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走,本着"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菩萨精神,最终都能自利利他、圆满无上菩提的。妙老虽然没又多么高深的理论,但是他老人家用一生的身教胜于言教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示范。慈悲济世、利乐有情的菩萨精神在妙老一生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随着岁月的流逝,妙老越来越显苍老了,而闽南佛学院的规模也越来越庞大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出家人争向前往这里求学,他老人家总是尽最大可能的多招收一些学生,当他看到女众前来求学的人数更多而她们的教学条件更为艰苦时,又不辞劳苦、想方设法地帮助解难。短短几年时间,终于完成了规模庞大、环境幽雅的紫竹林寺闽南佛学院女众部的规划和建设。此时的妙老已经很累了,应该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了,可是当他看着世间的无常:无情的自然灾难频频发生、许多贫穷家庭的孩子上不起学、许多病人因家庭困难看不起病时,他老人家又顾不上自己日渐衰老的身躯,不辞劳累,在最短的时间内成立了南普陀寺慈善事业基金会和南普陀寺义诊所。南普陀寺慈善事业基金会,自成立以来以发扬佛教“慈悲为怀”,“人溺己溺、济世救困”精神,大力开展资生事业,捐资助教、施医赠药、赈灾救孤、扶贫济困,等视众生,寻声救苦,受到教内、教外各界人士的一致好评和广泛称颂。
妙老还首倡建立佛教大学,所以当他最后一次在中日韩佛教论坛上发表“中国是个佛教大国应该要有中国佛教大学"的设想时,令整个佛教界人士倍感鼓舞和震撼!这是个多么远大、宏伟的目标啊!也是给我们这一代年轻僧人指出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可遗憾的是,他老人家还没有来得及亲自去规划、实现这个伟大的宏愿,却留下了"勿忘世上苦人多"的遗嘱悄然离开了我们。
那是令我终生难忘、悲痛欲绝的时刻,公元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妙老的遗体在天还没亮的时分就要被送往莆田广化寺去火化,看着缓缓驱动的灵车上旋挂着妙老慈悲笑容的遗像时,又勾起了我对他无尽的思念和回忆,从内心深处发出呼喊:“妙老,您别走!”于是我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义无反顾的将头朝向灵车碰去。
妙老的一生是爱国爱教的一生,是慈悲济世的一生,他对我国乃至全世界的佛教事业所作出的贡献是永远不可磨灭的,他那崇高博爱的精神将影响着我们一代又一代僧伽和世人。转眼间妙老圆寂至今已有十五个年头了,我也从一个年轻气盛的学僧步向一位日渐成熟的中年比丘了。在这十多年的岁月里,我一直谨记妙老生前的教诲,先后前往国内外许多名山古刹云游参学,前年又有机缘能够在南普陀寺的后山关房里静修一年。在那一年中,我每天又能亲闻到南普陀寺的晨钟暮鼓了,有一天清晨,在似梦非梦中,我仿佛听到一种熟悉而洪亮的声音回旋在五老山峰下:“起床了——上殿做早课!”我晃然看见一位步履矫健的老人正矗立在五老山峰上,啊!那不是妙老吗?是他老人家乘愿归来了吗?我高兴地跑上前去迫不及待地对他说:“妙老,您终于回来了,我又能做您的学生了。”可是妙老却对我说:“你现在是位法师了,应该四处去弘法利生了。”我有些着急了:“您不是常常教导我们要活到老学到老的吗?我现在还有许多没学好,还想再做您的学生。而且,我这次一定要认真努力地做个好学生。”此时我看到妙老开心地笑了,我也开心地笑了。这充满法喜的笑声伴随着山下南普陀寺传来那琅琅的早课声在五老山峰的上空久久地回荡着——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三塗八难具离苦,四恩三有尽霑恩。国界安宁兵革销,风调雨顺民安乐……
十方三世一切佛,一切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虚空有尽,我愿无穷……
(作者:释果利 厦门顶释寺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