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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禅宗创新的基本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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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禅宗创新的基本类型

董群

内容提要:禅宗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创新,这是其具有长久生命力的一个内在基础,禅宗的创新有多种类型,其中包括综合创新、原始创新、个性化创新、模仿创新和制度创新等。综合创新突出表现为综合三教而创新,综合禅教而创新,综合禅净而创新;原始创新体现在思想、方法、制度、宗风等多方面;个性化创新是原创中的独创,也体现在多个方面;模仿创新则是在借鉴基础上的创新,不是单纯的模仿;制度创新是禅宗在制度建构方面的创造性工作,是禅宗创新的最重要类型之一。探讨禅宗的创新思想,是从一个方面对禅宗研究的深化,也对创新型社会的建设具有启发意义。

关键词: 禅宗 创新 类型 现代价值

作者简介:董群,一九六一年生,江苏宜兴人,一九八三年本科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系,一九八八年硕士研究生毕业于安徽大学哲学系,一九九三年博士研究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哲学系,现为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重点为禅学、中国佛教哲学、佛教伦理,出版《融合的佛教》、《禅宗伦理》、《慧能与中国文化》、《禅与创新》等十多部学术着作,发表学术论文七十多篇。

禅宗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创新。从某种程度上说,创新是禅的生命。这一特点可以从两方面考察,第一,就禅宗自身来说,对创新的追求,使得禅门宗风各异,精彩纷呈,也是禅宗得以发展的重要因素,反之,创新力的减弱,同时也体现着禅宗的衰落。第二,就禅宗和其他宗派的比较来说,唐代末年,同样是经历了会昌法难,有些宗派的影响几乎消失了(比如唯识宗),有些宗派大大被削弱了(比如天台宗和华严宗),有些甚至在此之前就已经后继乏人了(比如三论宗),禅宗却能够继续繁荣,原因之一就在于,禅宗能够观照中国社会,创造性地发展出适应中国社会、中国人文化心理的宗教。本文对于禅宗创新思想和特色的研究,着重于研究其创新类型,将其归纳为综合创新、原始创新、个性化创新、模仿创新、制度创新等几大类。这种创新精神是中国文化的重要财富,当引起人们的高度重视,并加以深入的研究、传承和发展。

一、禅宗的综合创新

综合创新是禅宗创新类型的突出表现,综合创新或称集成创新,它是综合各种不同对象的具有独特功能的优长于一体,将其有机整合而构成的创新,其独特之处是博采众长,但不是简单的机械组合,新的综合体必须是一个独立完整的、功能独特的存在体,每一种被综合起来的元素,和这个元素原来的状况相比,也都有所变化或改进,而不是纯粹的模仿。禅宗的综合创新特色至少可以概括为三种类型:综合三教而创新,综合禅教而创新,综合禅净而创新。这里以惠能、宗密、延寿为个案分别分析这三种创新类型。

1.惠能禅学的综合创新

惠能禅的综合创新,所综合的文化因素包括印度佛教和中国本土文化两大部分,是综合了印度佛教空有两大理论和中国本土文化中儒家、道家、玄学乃至墨家的一些重要思想创新而成。惠能禅学对于印度佛教的综合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是他对于印度佛教经典的关注,二是其禅学中的印度佛教思想体现。从其对于中国文化的综合来看,惠能综合了儒道甚至更广泛的文化类型。

惠能禅学对于佛教经典的综合,充分体现了禅宗藉教悟宗的特点,惠能特别关注的经典包括了《金刚经》、《涅槃经》、《大乘起信论》、《维摩诘经》等。

惠能综合《金刚经》的思想,阐述了空的理论,般若空观是惠能禅学的基本特色,而这种空观,主要是来自对《金刚经》的综合。惠能综合《涅槃经》的思想,阐述了佛性之有的思想,佛性论是惠能禅学的又一特色,而这种佛性论,主要来自对《涅槃经》的综合。惠能禅法中的心性论、定慧等学、明心见性论都突出地显示了和《涅槃经》的联系,但有着自己的理解。惠能综合《维摩诘经》的思想,阐述了禅定观、净土观、居士佛教观、中道方法论等重要思想,《坛经》中直接或简接引用此经也是较多的。惠能综合《大乘起信论》的思想,阐述了心法关系、如来藏、本觉和无念等思想。

惠能禅学对于中国本土文化,综合的文化类型实际上涉及到儒家、道家,甚至墨家、玄学等不同流派,具体而言,综合了这些思想流派的心性论、精神与肉体的关系观、语言与真理的关系观、知与行的关系观、自力论和道德观诸方面而提出了创新性的看法。

在心性论方面,综合了儒家的以性善为核心的心性论,提出了自己人性化的佛性论,道德化的佛性论。在精神与肉体即色心关系上,综合本土文化的形神关系论,超越神灭或神不灭的争论,在形(色、肉体)神(心、精神)统一论的前提下,强调神的存在对于形,对于身心统一体的积极作用。在语言与真理,言意关系问题上,惠能综合传统的言意论,超越可说与不可说两边,反对禅界片面执着的禅不可说论,提出以中道论为原则的言意观,不离言说而立禅,不离文字而传禅。在惠能看来,语言和真理之间,是二而不二,不二而二的。在定慧观上,惠能综合儒道两家的知行观,超越轻重(行轻知重,知轻行重)、先后(知先行后、行先知后)、难易(知易行难)、双修(止观双修)等思路,提倡定慧的统一,任从定或慧入手,都能达到两者的统一。在自力悟修论方面,惠能综合传统的观点,包括墨家的自力论,提出自悟自修的自力论,发展了自力的思想传统。在道德思想方面,惠能综合儒家的道德观,提出了自己的禅宗道德论体系,也使得其禅学具有伦理化的特征。

通过这样的综合,惠能完成了融合中印思想,融合中土儒释道三教而以佛教为核心的本土化禅宗的理论创新。

2.宗密华严禅的综合创新。

华严宗和禅宗荷泽宗传人宗密的禅法也是综合创新的典型,综合印度佛教和中国文化而创新,综合禅门和教门而创新,综合华严宗和荷泽禅而创新。

宗密的综合中印文化的创新,在理论形式之一是通过判教的方式完成的,他把整个中印文化判摄为儒道教、人天教、小乘教、大乘法相教、大乘破相教和一乘显性教,确立诸教的本末层次,以一乘显性教为本,了义之教,其余诸教是末教,是偏浅之教或佛不了义教,他一方面从浅至深地对末教加以批评,显示其禅学创新的批判性,另一方面在此基础上又从本至末,节节会通,融合诸教,是融合性的综合,内在的融合方法是《大乘起信论》,在《起信论》的真心层面,讨论一乘显性教,在真心被烦恼覆盖的如来藏层面,融合了大乘破相教,在真心作用的阿赖耶识层面,融合了大乘法相教,在阿赖耶识的不觉而形成法执的层面,融合了小乘教,在法执基础上形成的我执层面,融合了人天教,由我法二执而造业受报的业报论层面,融合了儒道教的四种理论,大道论、自然论、元气论和天命论。

宗密综合禅门与教门而加以创新,也表现为通过判教的方式来完成的,他把教门判摄为三种教,即密意依性说相教、密意破相显性教和显示真心即性教,其中密意依性说相教包括三个层次的类型,即人天因果教、说断惑灭苦乐教和将识破境教,相当于前文讲的人天教、小乘教和大乘法相教,密意破相显性教相当于大乘破相教,显示真心即性教相当于一乘显性教。他又把禅门判摄为三宗,即是息妄修心宗、泯绝无寄宗和直显心性宗。他再通过融合的方式将三宗三教整合为一个整体,其中又分为两步,第一步,三宗三教依据相应的层次两两融合,第二步,横向的宗和教之间是融合的,纵向的三宗和三教是本末整合的,这样整个三宗三教都融合为一个整体。

宗密综合了禅的顿宗和渐宗,提出了顿悟资于渐修的观点,并对顿悟之后的渐修的阶段,依据《大乘起信论》作了具体说明。

宗密融合华严宗和荷泽禅,创造性地提出华严禅的体系。华严禅的完整理念是宗密的首创,宗密广义的华严禅是佛教与儒道的内外融合、佛教内的宗门教门融合,狭义的华严禅则是华严宗和禅宗中的荷泽禅的融合。宗密在这层狭义的华严禅的融合之中,以华严宗和荷泽禅互释,一方面从荷泽禅的立场理解和解释华严宗,另一方面又从华严宗的立场理解和解释荷泽禅,使两者完全相同。以即心即佛的本觉论和寂知为体的本知论解释华严,又用华严宗讲两种清净心(自性清净和离垢清净)及其代表的两种解脱(性净解脱和离障解脱)解释荷泽的顿悟渐修论,顿悟自性清净,得性净解脱,渐修,而得离障解脱,以《华严经》中的智来论证荷泽宗的寂知之”知”。华严禅中的华严思想,已不是传统的华严宗观点,所释的荷泽宗,也与荷泽本身的禅法有距离。这正是宗密的华严观和荷泽观。

3.延寿融合禅的综合创新论。

永明延寿是五代北宋之间的一位法眼宗高僧,他的禅法也体现出综合创新的特点,在基本的思想上并没有超出宗密的范围,坚持三教合一、禅教合一乃至禅宗内部的顿渐合一,也是外综合三教,内综合禅教。延寿和宗密所处的时代不同,佛教发展的状态也不同,在宗密时代,佛教发展到高峰,宗密提出了综合创新的佛教发展思路,但在当时还不为禅界所认同,甚至是遭到排斥的。在延寿时代,教下诸宗经过会昌法难之后,都大大衰落,有些宗派基本上失去了影响力,比如三论宗和唯识宗,禅宗也经过了五家七宗的发展高峰,面临着如何进一步创新的问题。这时候,延寿从实践层面发展了宗密的综合创新论,并从理论上进一步深化。或者也可以这样理解,延寿的综合创新论,综合的内容包括了宗密的思想。

所谓从理论上进一步深化宗密的综合创新论,是说延寿在继承宗密的融合论的基础上,加以深化和发挥。比如三教融合,延寿也把三教也如宗密那样作层次的高低之区分,儒道二教属于较低低层次的教化,道教讨论的问题,只局限于人的一生之内,不是兼济之道,也无惠利;儒教只讲世善,不是大觉,因此,“二教并未逾俗柱,犹局尘笼,岂能洞界之玄宗,运无边之妙行乎?”[2]但二教教主并不否定佛教,“儒道先宗皆是菩萨,示劣扬化同赞佛乘。”[3]同时,儒道也和佛教一样,都以法界之心为本,所以从法界的角度看,三教都是相同的,因为这种相同,可以融合。在此基础上综合三教而创新。又如禅教融合,延寿在《宗镜录》中,广引禅宗祖德言论、教门诸师论说、经论言教,特别是卷九十四的引证章,引大乘经120本、祖师语录120本、贤圣(教门诸师)集60本,阐述其内在的一致性,在此基础上综合禅教而创新。延寿更主张综合禅宗和净土宗而创新,提倡禅净又修。禅宗讲自力修行,净土讲他力成就,延寿用华严方法论中能所融合的观点证明两者的融合,“摄所归能,他即是自。”[4]他力就是自力,融于自力,净土就是禅,融于禅宗。在此基础上综合禅净。

所谓从实践层面发展宗密的综合创新论,是说不但有综合创新的理论继承和深化,还有实践性的措施,特别体现在两点,一是通过主持佛教诸宗的“宗教内对话”的方式来实现综合禅教,延寿邀请天台、贤首、慈恩三宗的高僧在一起讨论,并以禅宗的观点统摄其中的思想分歧,探求宗门和教门在这方面的共识。二是强调禅净双修的实践,“有禅有净土”。

二、禅宗的原始创新

原始创新的根本特点在于“前所未有性”、“原始性”。综合创新不完全等于原始创新,但可能包括了部分的原创。禅宗的原创体现思想、方法、制度、宗风等方面。从达摩到惠能,思想性和制度性原创有突出的地位,此处以棒喝、颂古、评唱三者为个案对此加以阐述。

1.棒喝的原创

禅宗的教学在惠能门下是非常平和的,但后来丛林中有所谓德山棒、临济喝之说,是说德山宣鉴以行棒着称,临济义玄以行喝着称,但是这两种方法的原创并不在这两人,从现在的禅籍资料看,可能要把原创权归属于马祖道一。有僧问道一:“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道一边打边说:“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这可能是资料中见到的最早的“打”的方法,与此方法同时使用的,道一经常“竖拂”,也是表示要打的意思。马祖的喝,有一声名喝,有一次百丈怀海模仿道一的竖拂、挂拂,就大喝一声,喝得怀海三日耳聋。这种打和喝,有截断思维之流的作用,创造性思维的教学方法中有一种叫截断法,棒喝可以达到此目的,在棒喝下学人往往猛醒。这是此法大为流行的重要原因之所在。

2.颂古的原创

禅宗的参禅方式,本质上要参究自性,在明心见性的开悟中,留下了许多高僧的经验,这些经验体现为高僧的语言、动作、生活形态等等,后来的禅宗将参禅的方式转为对这些对象的参究,首先将其单独提取出来并加以评说,称为拈古,汾阳善昭禅师首创了颂古。他的贡献不在于将其拈提出来,而在于唱颂,即用韵文的方式来揭示其意义。汾阳颂古从第一则颂达摩安心到最后一则颂香严上树,共一百则。这使禅风为之一变,禅的本意要参究自心清净本觉佛性,禅师开示的目的也在于指示学人的心性,是所谓直指人心,但这种颂古的方式,本质上是绕路说禅。禅从标榜不立文字转为立文字,其文字是用诗偈的形式表达的,因为诗最能达到禅的不说破的要求,这推动了禅向诗化的方向发展。颂古的大兴,是到雪窦颂古之后而开始的。

3.评唱的原创

从拈古、颂古流行以后,丛林中对于公案的参究,无非此两种方式,但是颂古因为是颂文体,不能说破,还有令人不能明了之处,到北宋高僧圆悟克勤禅师那里,他就原创了评唱的方法来参究古德公案。评唱是对古德的公案加以评论、赞叹、欣赏、解释的形式。拈古的形式是散文体,颂古的形式是韵文体,而评唱的形式则比较复杂了,有点像杂文体。克勤的评唱集编为《碧岩录》,对每一则公案的评唱,分为几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垂示”,实际上是一段克勤的导言,第二部分举出公案本身,他采用的是雪窦颂古所拈提的百则公案。克勤的独特之处在于,在叙述公案的过程中,克勤夹杂有充满禅机的“着语”说明。第三部评唱公案,主体部分。第四部分是照搬雪窦的颂古原文,克勤同样在其中加杂了评论。第五部分评唱雪窦的颂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方法也可以归入综合创新类,因为综合了拈古、颂古和评唱,但其核心是评唱,所以归入原创也是合适的。

这种方法的特点是绕路说禅,把禅宗传统所标榜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变成了大立文字、曲指人心,从一定程度上说是对禅的直指精神的违背,但如果从适应性角度来看,这种方法适应了当时人们参禅的习惯。所以即使《碧岩录》的经版被其弟子烧掉,并没有阻断其流行,而且还有模仿此形式的其他多种评唱集问世。

三、禅宗的个性化创新

个性化创新的特点不但是独此一家,而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个性化创新都是原创的,原创可能包含个性化创新,甚至有时可以说就等于个性化创新,但这里要在原始创性之外将其单独讨论,主要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原始性创新作为一个基本平台,其成果作为核心原理,不断被后人加以不同形式的发展,并在此基础上又有创新,允许后人继承,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个性化的独创在此规范的含义是某个禅师原创之后,虽然对后人很有启发,广为传颂,可能会作为公案供人参究,但后人不能再经常使用这样的方式,因为这样简单模仿的痕迹大重,会被他人批评。可以说,公案中涉及的语言、行为、观点表达,基本上可以说都是个性化的,正因为如此,公案成为参究的对象,而不可照搬照抄。

1.禅理表达的个性化创新

禅宗的基本原理,如何用自己的创新性理解表达出来,用个性化的自己的语言揭示出来,这是高僧们创新的一个重要体现。

禅宗的基本原理之一是心性论,谈到众生心中的本有佛性,一切众生都有佛性,一切众生都能成佛的基本原理,一般概括为众生即佛,即心即佛,但具体的说法则各有特点。南朝的傅大士用诗来表达,其中说到:“夜夜抱佛眠,朝朝还共起。”惠能在谈到这个问题时,獦獠身与弘忍不同,佛性本无差别。永嘉玄觉讲“身贫道不贫”,因为佛之道在心中,凡夫内藏无价珍。马祖道一用三句式表达,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不是物,又以且教他体会大道来破对此三句的执着。临济义玄则说“无位真心”,黄檗希运讲“全体是佛”,又在“即心是佛”的传统表达之后,加上“无心是道”,将两种表达结合起来诠释他的心性论。赵州从谂讲“狗子佛性”。

禅宗讲第一义不可说,对于第一义的追问,化为具体问题,是什么是佛?什么是祖师西来意等,有时也化为对于第一义的体会追问。这些追问或不可说之理,诸家多有个性化的创新表达或作略。南岳怀让讲“说似一物即不中”,青原行思讲“庐陵米价”,石头希迁则以手掩口,表示这种境界不可说。马祖道一说“一口喝尽西江水”,“无心情”。赵州从谂说“问露柱”、“柏树子”,露柱是殿堂门外的圆柱,问露柱有多重含义,比如说,无情说法,无情有性,我不懂佛法等,或者说问了不当的问题,还有一层,就是不可说。径山道钦禅师明确说明这类问题不可以问,告诉问者“汝问不当”,学人问如何才是得当的问题呢?他又讲“待吾灭即向汝说”,我死了以后再跟你讲吧。清凉文益讲只能说出“第二义”,有僧问他什么是第一义?他说:“我向尔道是第二义。”

禅宗的修行观为无修之修,诸家在表达这一理念时也多有个性化的创新。惠能实际上用无念、无住、无相来表达其中的含义,神会将此三无概括为无念,所以神会禅法修行法门个性就被概括为无念为宗。永嘉玄觉提倡做个“闲道人”,“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南岳怀让用磨砖成镜的行为启发道一禅不在坐的道理,道一则发展出“平常心是道”的命题,又讲“着衣吃饭”。大珠慧海将平常和无心结合,提倡做个“无事人”。黄檗希运提倡做“无心道人”,认为“供养十方诸佛,不如供养一个无心道人。”临济义玄把平常和无事结合起来,说“平常无事”为修,提倡“无事是贵人”。

2.接引方式的个性化创新

禅宗的个性化创新,更多地体现要接化学人的方式方面,禅门中有大量的个案可以说明这一点。这里举出赵州茶、俱胝竖指、黄龙三关等几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个性化创新性接引方式加以说明。

赵州茶。赵州从谂禅师禅法的特殊接引手段之一是说一句“吃茶去”,他问新到他门下的禅僧说:以前曾经到过这里吗?禅僧答:曾到。从谂说:吃茶去。又向另一个禅僧问同样的问题,那僧说:不曾到。从谂也说:吃茶去。后来院主就问从谂,为什么曾到说吃茶去,不曾到也说吃吃茶去?从谂就喊:院主。院主答应:从谂又说:吃茶去。这种接引手段,丛林中称“赵州茶”。这是对平常心是道、无修之修、明心见性等禅学原理的个性化表述。丛林中虽然也有些人模仿这种方法,但并不被认可,只认赵州茶,没有人像临济行喝、德山行棒超出道一那样以喝茶方法超过赵州水准的。

俱胝竖指。金华俱胝禅师接引学人时,以竖一指着称,没有别的接引、指示手段,这就是他在丛林中着名的”一指头禅”,只认他一家使用此法。这个一指头禅,可能有这样的含义,一指头就是万法,万法尽在我一指头中。这成为着名公案,也称“俱胝一指”,《碧岩录》、《从容录》、《无门关》等公案集中都有收录。宋代临济宗僧琅玡慧觉禅师曾作一颂评论此禅法:“俱胝一指报君知,朝生鹞子搏天飞。若无举鼎拔山力,千里乌骓不易骑。”[5]大慧宗杲也有颂:“俱胝一指头,吃饭饱方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杨州。”[6]这是对其个性化禅法的赞扬。

黄龙三关。黄龙慧南在接引学人的方法上的独创手段是用“三转语”,即用三句话问学人。当他问学僧诸如“在哪里”一类的平常问题时,忽然会问一句:“人人尽有生缘处,那个是上座生缘处?”这是第一关,“生缘”指生命由因缘和合而成,这是要学人明白生命的本质,人生的空幻。正当在和学僧机锋交驰时,忽然伸手说道:“我手何似佛手?”这是第二关,是要学人直下体悟自心即是佛心,众生与佛平常。在学人参请时,他又垂下一只脚,问道:“我脚何似驴脚?”这是第三关,要学人体悟万法平等,万法都是真心所现,有如此悟,才能步步是解脱,三十余年间,慧南只用这三问接引学人,但参学者大多不能凑机,后来丛林中称此为“三关”。”

3.宗风的个性化创新

宗风是禅宗宗派的独特风格、风貌,包括思想、教学手段、机锋特点等等,或者称“家风”、“境”,禅门中经常问的一句话是“如何是和尚家风?”或者问“如何是某某境?”比如问夹山禅师“如何是夹山境?”追问的实际上就是禅师的创新性所在。禅宗的五家宗派,临济之峻烈迅捷,云门之险峻高古,曹洞之回互细密,沩仰之方圆默契,都有本宗的个性化,这种特色一显现就不会被认为是其他宗派,临济就是临济,曹洞就是曹洞。在每一宗的具体的宗风上,每一家都在追求自己的个性化家风,有僧人问罗汉桂琛禅师:“如何是罗汉家风?”桂琛说:“不向你道。”为甚么不道?桂琛说:“是我家风。”我有我的家风,你应该建立你自己的个性化家风。

四、模仿创新

人类创新活动中,原创毕竟是较少的,更多的创新类型是模仿创新。模仿创新可以说是在模仿基础上的创新,对某一种对象具有的方法、理念、观点、技术等加以模仿,可以是整体性的模仿,也可以是某一方面的模仿,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进或革新,这就不是禅宗反对的简单的纯粹模仿。禅宗中的许多创新类型是属于模仿创新的。禅宗中经常有这样的情形:某一种方法或手段最先并不是某禅师首创,但他引入后能够创造性地运用,有了新的提高,赋予新意,这就是模仿创新的作用。

1.接引手段的模仿创新

禅门中的接引手段非常丰富,最为着名的而具有特色的大概要数德山棒和临济喝,但德山之棒和临济之喝本质上属于模仿创新。禅师在接引学人时施棒,当头一棒下去,使人猛醒,不过行棒并不是德山的独门,也不是其原创,此法最初的使用可以追溯到马祖道一,但运用这一方法最有影响并使之在丛林中流行开来的是德山宣鉴禅师,人称:“德山棒”。与德山棒齐名的喝是“临济喝”。喝也是一种非常猛烈的手段,学人往往在禅师的一声猛喝下省悟,不过,丛林中虽然有临济喝之称,但喝这一方法也不是临济义玄的首创,更不是其独门方法,但临济的喝有其特殊的用意,他自己作了一个总结:“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有时以金刚王宝剑般的猛喝斩断学人情见,对于情见执着严重者用此喝。有时一喝如狮子威声大吼,百兽恐悚,众魔脑裂,震裂一切错误见解,对坚持不当见解并自以为是的人常用此喝。有时一喝如同捕鱼人用探竿和影草诱鱼那样试探学人的深浅。有时一喝则没有并不在单一意义上使用,包括多种含义。这种喝就上升到理论了,正是这种理论化,后人虽然也常行喝,但都超不过义玄,更没有成为行喝的代表。

2.参禅方式的模仿创新

参禅本质上要参究自心,但后来的禅风转变,参禅转变为参公案,参公案的方法也有多种,比如颂古、评唱,而这些方式在原创之后,后人在此基础上多有模仿创新,使文字禅丰富多彩。这是旧瓶装新酒,采用同样的方法,表达独特的创新性思想。

对颂古的模仿创新。颂古是由汾阳善昭原创,作为一种参禅的方式,受到后人的喜好,纷纷模仿这种方式,但在模仿基础上创新度较大并在禅宗史上留下重要影响的有雪窦重显颂古百则、丹霞子淳颂古百则、宏智正觉颂古百则、无门慧开颂古六十四则、虚堂智愚颂古百则。

评唱的模仿创新。评唱这种方式本来是圆悟克勤首先使用的,其代表作《碧岩录》,其弟子大慧忠杲认为有大立文字之嫌,曾烧掉此书的印板,但后人还是非常喜欢这种形式,不但《碧岩录》成为名着,又有模仿《碧岩录》而创作评唱集者,比较着名的是《从容录》和《空谷集》。《从容录》是宋末元初曹洞宗僧人万松行秀所作,选择的公案是曹洞宗宏智正觉的颂古,从形式上看,和克勤的评唱集是完全一致的,但公案的选择不完全相同,就是对于同一个公案的评唱也是不同的,这正是在模仿其形式之后的创新之处。

默照禅的模仿创新。默照禅是宏智正觉禅师宣导的参禅方法,正觉是曹洞宗在宋代影响最大的禅师,他在批判文字禅的基础上提出默照禅,“默照”的意思是默而常照,照不失默,默照禅就是要在寂默的基础上观照自己的本来面目,表现在外在的形式上,就是坐禅法门。正觉专门写有《默照铭》和《坐禅箴》来说明其中的原理。这种方法,直接继承了其参访过的枯木法成的“枯木禅”,也受到其师丹霞子淳的影响,子淳也主张到枯木堂去坐禅。此法也和北宗神秀的坐禅形式相仿,可以说是模仿了这种形式,但并不是完全复制,因为正觉本人对于神秀也是有批评的,他的坐禅,只是要人心无所寄,形无所倚,足无所履,言无所谓,和北宗的坐禅有根本的不同,可以说是对于北宗坐禅的旧瓶装新酒式的模仿创新,更远的追溯,可以在达摩祖师的壁观方法中找到相似之处。

话头禅的模仿创新。针对正觉的默照禅,大慧忠杲斥之为邪禅,提出自己的参禅方法,即看话禅,或话头禅。看话禅不必坐禅默照,也不必参整个公案,更不是像其师克勤那样评唱公案,而只要把某个公案中某句关键性的话头提出来加以时时的参究,天长日久,就能忽然开悟。宗杲的看话禅本质上也是对自希运到法演的看“无”字话头的模仿和创造性发挥,扩大了话头的范围,并且对这一方法的提倡和使用在丛林中最有影响,使得这一禅法成为他的代表性方法。宋代曹洞宗僧人真歇清了禅师又模仿这种话头禅,倡导以“阿弥陀佛”四字作为话头,将禅和念佛以看话禅的形式结合起来了。

3.思想表达的模仿创新

这一层面的创新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禅学概念的模仿创新,二是思想内涵的模仿创新。

所谓禅学概念的模仿创新,一是把传统的概念用另一个新概念替代,而表达的意思不变。比如北宋临济宗僧风穴延沼禅师将临济四宾主改称为宾中主、主中宾、主中主、宾中宾,后来禅界对于四宾主的使用几乎都用此概念表达。二是将前人未明确概括成概念的思想,用新的表述将其概括出来,比如义玄的三玄三要,究竟是哪三玄,义玄自己并没有说明,但后人概括体中玄、句中玄、玄中玄,或者第一玄、第二玄、第三玄,或者称实玄、体玄、用玄,这属于新瓶装旧酒,创新度较低。

所谓思想内涵的模仿创新,是用不同的表达体现相同的思想,起作用的是求异性的创新思维,基本的原则是我的表达和你的不同,但反映的是同一禅学思想。比如对于四料拣,义玄已有独特的表达,后人也模仿这种不说破,用其他不同的偈语反映对于这一方法的独特理解。

4.反对单纯的模仿

禅宗的创新充满模仿创新,但如果只有模仿而没有创新,是禅宗反对的,当单纯的模仿成为主流后,禅宗从某种程度上讲就开始衰落,但在禅宗发展的各个阶段,都有高僧反对这种无创新的纯粹模仿。只会模仿而不知创新的现象,丛林中讥为“邯郸学步”,这类禅僧被讥为“学语之流”、“寻声逐响人”。

竖指是俱胝和尚的禅法标识,但这种做法一开始就遭到模仿,最初的模仿人就是俱胝门下的负责“供头”的小僧人。他每当见到有人问事,也竖起一指来答对。俱胝得知后,借机抽刀断其指,问一句:什么是佛?童子又想举起手指,但已不见指头,当下豁然大悟。这断指的手段确实非常激烈,超过常情,但其内在的精神就要求禅僧在亲证、精进中探求自己的禅法体会,而不是不加分辨地直接拿来,照搬照抄,即使是拿自己老师的,也不符合创新精神的要求。

颂古是汾阳首创,雪窦在汾阳的基础上模仿创新,做得更有影响,后来就有人也来模仿雪窦颂古,以求出名,但毫无新意,反而留下笑柄。宋代一人位禅僧,丛林中称“峨嵋白长老”,是雪窦的同乡,他想雪窦有颂百余首,他的词意也没有什么高出他人之处,为何会浪得如此大名?于是他作颂千首,以多出十倍为胜,自编成集,指望日后名声能压过雪窦,并到处求人赞赏。有一次求到“大和山主”门下,这位大和山主曾经遍参当时的有道尊宿,在法昌倚遇禅师门下开悟,出道后住大和,其禅法修养气吞诸方,不轻易就能认可他人。白禅师非常想求得他的一言之鉴,也好取信于后学。大和山主见其颂集后就唾骂道:“此颂如人患鸦臭当风立地,其气不可闻。”此颂就像有体臭的人站在上风口,臭不可闻。从此这位白长老不敢将他的颂集拿出来示人。后来黄庭坚(字鲁直)听说这件事,在成都大慈寺题壁一首:“峨嵋白长老,千颂自成集。大和曾有言,鸦臭当风立。”大慧宗杲将此收入其《宗门武库》醒示后人。

五、禅宗的制度创新

禅宗的僧团管理,一个重要的软性模式是以僧团领袖的人格或僧格魅力感召大众,五祖弘忍,白天亲自带领大家劳动,晚上坐禅至天亮,他的率先劳动示范,能提供整个僧团的衣食之需,但成千人的僧团,没有一个禅宗自身的制度。惠能的戒是“无相戒”,没有文本化的制度。虽然作为禅师个人来说,有各自喜好的禅修形式,但作为一个僧团,必须要有规范化的制度,特别是随着律宗的发展,禅僧曾被要求在律寺居住,但这样的律居生活与禅宗的说法住持原则都有冲突。到百丈怀海,虽然他也是亲身参加劳动,甚至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成为丛林修持的典范,但他更重视从制度着手来规范禅宗僧团的管理,从而开创了禅宗的制度创新模式。

怀海的制度创新是他根据禅宗的特色而制定的清规,即清净大众的规范准则,这一清规的原貌今人已经不能见其详,现在可见的最早的文本是附于《景德传灯录》卷六《怀海传》之后的《禅门规式》。怀海的制度创新,有两点最为突出。

其一是不立佛堂,只立禅堂。一般的寺院结构,佛殿是全寺的中心殿堂,供奉佛像和菩萨像,在禅宗中,不立佛殿有三层含义,第一,体现了禅宗的心性论。禅宗认为,众生即佛,人们不必崇拜心外的佛,自心之外也没有真佛,自心之佛是真佛,对自身的解脱真正有意义。第二,经济上的节约,历史上对佛教的批评中,有一条就是批评佛教大费资财,修造佛殿,建造佛像,这一规范也是对此的回应,又节约经费。第三,《禅门规式》中讲“佛祖亲嘱授当代为尊。”禅是佛意,佛意嘱祖,诸祖经心传心,传至当代。因此,在寺院建筑中,就没有必要专门立一佛堂或大雄宝殿来强化这种传统的偶像崇拜,也使禅教之别明显地区分开来。法堂是讨论禅法的场所,是讲经说法之所,禅门为有别于教门,而言法堂。禅师语录中常提到的“上堂”,即是上此法堂,禅师可以在此开示,学生可以在此请教,这里没有尊卑、高下之分,只有人的迷悟之别。

其二是将普请作为修行的重要方式制度化,将普请用制度的形式固定下来,这是禅宗清规体现出的伦理特色的最为显着部分之一,《禅门规式》规定中载,“行普请法,上下均力也。”普请就是劳动,共同劳动或集体劳动,包括农业生产活动和一般的日常生活劳动,这种劳动制度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第一是以劳动为修行,二是显示出禅宗自立精神中经济层面的意义,即追求禅宗僧团的经济自立。禅宗讲无修之修,反对的是渐修,禅宗另有独特的修行,劳动是修行的表现,把日常的活动和农业生产活动都视为修行的主要内容,而修行的日常活动化,实际上是把禅直接转化为日常生活,禅是生活的理念在此形成,破除了禅的神秘化和过于强调修练技巧而容易形成的垄断化,同时,修行和日常生活劳动特别是农业生产劳动的结合,形成了农禅制度。禅宗讲自立自力,对于禅宗僧团来说,要依靠自身的力量维持僧团的存在和发展,首先就要解决吃饭问题,传统的佛教是接受施主的供养,但这受到本土文化的猛烈批评,禅宗人把生产劳动纳入修行生活,这类的指责就缺少根据了。禅宗僧团在经济上实行自给自足,禅的自立精神,自力原则,也通过这种济生活体现出来,体现为经济的自立,对于佛教中的乞食受施等传统,这是一个极大的改革。

清规使禅宗僧团生活走活向规范化、制度化的管理,从制度创新也导致了管理的创新,受到丛林中的高度评价,宋代临济宗杨岐派禅僧虚堂智愚禅师称此为“千古洪范”。这一制度创新的形式也不断被后世禅宗所继承,而有各种清规的针对性的提出,有的专门根据自身禅宗山头的实际状况而制订专门的清规。制度创新成为禅门创新的一种重要类型。

六、结语

禅具有创新精神,这对于人们已经是一个常识,但其创新是如何体现的?有哪些类型?需要具体研究,更进一步的研究,涉及到这种创新的思维基础,即创造性思维的问题。本文只是涉及到禅宗创新的重要类型,这一研究一方面是对于禅宗研究的深化,使人们丰富对于禅的了解,另一方面对于激发人们的创新意识,反省传统的创新文化,促进创新型社会的建设,都是有启发意义的。

注释:

[1]敦煌本《坛经》第45节。

[2][3]《万善同归集》卷下,《大正藏》第48卷第988页上。

[4]《万善同归集》卷上,《大正藏》第48卷第961页下。

[5][6]《大慧语录》卷五,《大正藏》第47卷第832页下。

[说明]本文原为2006年广州华林禅寺“菩提达摩与禅宗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此处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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