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起 一肩烟雨过江南
——之问法西园寺
张菁
一肩烟雨过江南，法雨缤纷。其间种种，说不尽。
恰在苏州烟雨地逢着戒幢佛学研究所所长，以讲《普贤菩萨行愿品》而闻名佛教界的济群法师，心中有些疑问未解，加之法师也曾来京，与老舍茶馆有一茶之缘，所以在寺中颇叨扰了几日。以下就是这几日中向法师问来的。问的未免粗浅，但答之精当，本刊将分几期连载。诸君，笔虽粗劣，然法师妙语，座上檀香，台前新茶，窗外细雨，也引人入胜哉，且读。
篇一、茶瓯香中细说茶禅一味
回前墨：
江南山水珍如寄，山温也，水软也，戒幢戒寺庄严也。台上岩茶香几许，直教万里赐紫衣，律师威仪，只是人间不留痕，西子湖外又飞锡。
初次造访法师的茶寮，外面照旧是阴雨，窗外一丛竹，唉唉，江南烟雨。法师坐在茶台前亲自开泡“大红袍”，水声茶香中为我们一行人答疑解惑。
问：请问您怎么看待“茶禅一味”这句话？
答：茶禅一味，从字面上来说，是茶和禅的结合。它包括两方面，一是从喝茶契入禅，如赵州的“吃茶去”。但赵州的“吃茶去”，重点在于禅，不在于茶。许多人都在说“茶禅一味”，茶是喝了不少，禅是什么却不知道。能够有的，多半也只是一些相似禅。所谓相似禅，就是人们想象中的禅的境界，比如宁静、淡泊、空灵，但仅仅是相似而已。就像我们远远看到一点烟，知道那是火冒出来的，但并没有见到火，更不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其实，达到茶禅一味的境界，是对有禅的人而言。如果具备禅的体认，喝茶时自然会有禅。事实上，禅是无所不在的，也不一定要通过喝茶这种形式才能体味。当然，喝茶的确能营造一个契入禅的氛围和手段。但如果执著于茶的色香味，那和禅又是两码事了。
问：我们以前做过一个关于“幸福感”调查，在北京工作的“白领”中，接近60%的人感到不幸福。到底什么是幸福，我们怎样把握幸福？
答：多数人对幸福的理解确实存在问题，他们往往是从外在条件来考量，如家庭、地位、金钱等。事实上，幸福只是一种不稳定的内在感觉。当然，外在条件也是激发幸福感的助缘，但关键是在心灵而非物质。如果一味追求外在条件，以为得到某些东西就能幸福，无疑是本末倒置。
我们不仅要对幸福的内涵有正确认识，还应以正当手段追求幸福。很多人在追求幸福的同时，却在不断长养心灵的负面力量，以至把心都做坏了。须知，“心”才是幸福的根源所在。如果这一基础被破坏，即使拥有再多，也很难感到幸福了。
问：当我感到幸福时，心里往往患得患失，怕这种感觉会很快过去，那么我们不应该追求幸福的感觉吗？
答：也不是说不追求幸福。刚才讲到，幸福是一种很不稳定的感觉，如果我们既在乎它，又觉得抓不住它，自然会患得患失。如果我们非常清楚幸福是什么，又有信心获得它，就不会感到害怕了。所以，我们要培养把握幸福的能力。
问：我觉得幸福的感觉和层次也是不一样的。比如喝到一泡茶也会觉得幸福，但这种幸福比较短暂，也比较表层。再比如今年春节我在一个寺庙，三十晚上跟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一起包饺子，第二天大家又都走散了，这种幸福就无法重现。这些人不可能再一次来这里，再同样地包饺子。所以我觉得幸福是不可重复的，很短暂，也很遗憾。
答：那你觉得这帮人不要散掉，天天都在那里包饺子，你会觉得幸福吗？
问：也不幸福。
答：这就对了。所以说，幸福是由一定的心理期待为前提。当这种期待获得满足和平衡时，会产生一种幸福感。但幸福也要“中道”，就像吃饭，饿的时候，吃得恰到好处也会觉得幸福。但一过量，马上又会不舒服。朋友团聚也是一样，许久不见，在一起不亦乐乎。但三天一过，可能就厌倦了，甚至想躲开图个清静。
任何感觉都是不稳定的，这就是佛法所说的“心念无常”，所以我们不能执著，否则就会感到挫折。当然，幸福是缘起法，虽然无常，也有相对的稳定性。只要我们不断创造幸福的因缘，培养善的、和谐的心理力量，同时，消除障碍幸福的各种因素，便能保有相对稳定的幸福。
篇二：凡圣不二，念念缘心，古今无差，愿愿相继
回前墨：
紫藤香绕菩提花，慈悲喜舍一茎发。
取经西园实无取，愿将茶心奉尘刹。
问：很多人想了解在家菩萨戒，您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这方面的内容？
答：多数受菩萨戒的人，仅仅是完成了一种仪式，并不具备相应内涵。因为菩萨戒的根本是菩提心，许多人虽然受了菩萨戒，却不知道菩提心为何，更谈不上发菩提心、行菩萨行。缺乏菩提心，也就失去了菩萨戒之本。另一方面，菩萨的品质，就是慈悲和智慧。如果不能发起菩提心，不曾修习慈悲，就根本算不上合格的菩萨。有鉴于此，我从前几年开始大力推广菩提心教法，并出版《认识菩提心》一书，对菩提心的内涵及修习有较为完整的介绍。
问：听说西园寺现在正在定期为在家居士传授“八关斋戒”，能不能请您简单介绍一下，什么是八关斋戒，受持八关斋戒的意义是什么？
答：“八关斋戒”是在家居士体验出家生活的一种戒律。在家居士虽不能像出家众那样过着清净离欲的生活，但既然学佛，终是要以出离轮回、走向解脱为目标。如果仅仅受持五戒，只能成就人天果报，而不能成就出世的解脱。若想成就解脱，就必须发出离心，并受持与此相应的戒条。所以，佛陀特别为在家居士慈悲开设了八关斋戒，其内容接近于沙弥戒，但受持时间仅是一天一夜，使在家佛子能藉此体验出家生活，种下出世解脱之因。
现代社会竞争激烈，工作压力普遍很重，各种诱惑也非常多，如能每月定期抽出时间在寺院过一天清净生活，对心灵净化大有裨益。西园寺每月定期传授八关斋戒，每次都有很多苏州及上海、杭州等周边地区的信徒前来参加。因寺院条件所限，苏州本地信众当天回家，外地信众经提前联系可留在寺内。活动仪程包括戒定慧三学，上午受持八关斋戒，下午由法师们为大众作开示，晚上则是念佛或禅修。这一安排，不仅能使居士们在这个宁静的园林式寺院中体会清净无染的生活，更能使他们在闻法和共修中得到法喜。
问：现在有些企业领导或经营实业的老板，也对佛教很感兴趣，但因为身份地位或工作繁忙等原因没时间学佛，或碍于面子不愿公开学佛。虽有向善之心，有时却因习气而做一些不对的事，他们能不能学佛？怎样学佛？他们学佛后也可以成佛吗？
答：人人都能学佛，没有人被排斥在佛门外，这是首先要肯定的。其次，人人都能成佛，没有人天生就注定不能成佛，这也是我们要肯定的。
当然，每个人又是不同的。对于学佛，也同样存在发心及信仰深浅的不同。所以，在处理学佛和工作之间的关系时，会出现不同选择。学佛较浅的人，学佛只是工作之余的点缀；学佛较深的人，则将学佛作为人生重心，工作反而是生存的方便。所以，我们一定要明确，什么摆在第一，什么摆在第二；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次要的。当然，也有些人是由浅入深，随着学佛时间的增长，对佛法认识的加深，从而提升对佛法的需求。一旦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其它问题便不重要了。
学佛究竟为了什么？学佛是为了成佛。所谓成佛，就是成就佛陀的生命品质。我们现在为什么是凡夫？因为具有凡夫的生命品质，即是无明、我执、贪嗔痴。佛陀为什么成为佛陀？是因为具备了佛陀的生命品质，那就是大解脱、大自在，那就是无限的慈悲、无限的智慧。学佛的过程，就是改变生命品质的过程。
这种改造又需要从基础做起，如三皈五戒等。三皈，是通过宣誓建立对三宝的信心。皈依后还应不断修习，强化三宝在内心的地位。唯有三宝在我们心中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佛法才能真正影响并改变我们的人生。此外，五戒也很重要。戒具有止恶的作用，从表面看，五戒是禁止杀盗淫妄酒的行为。但它的真正目的，是止息我们内心的贪嗔痴，止息生命妄流的相续，这是解除烦恼、明心见性不可缺少的基础。
问：比如喝酒的问题，有些人也知道喝酒不好，但在生意场，如果不喝酒就谈不好生意，或不被对方认可，这该怎么办？
答：人生是不断的选择过程，有选择就会有冲突，有矛盾，这是正常的。每个人在面临选择时，内心都有一个天平，知道孰轻孰重，知道如何取何舍。学佛也是一种选择，而且是人生最重大的选择。我们对学佛目标是否清楚？是否明白佛法对改善生命的重大意义？再用佛法智慧审视一下，我们现在所追求的利益有多少价值？如果能这样比较，当学佛和世俗利益发生冲突时，我们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其实，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准则，有做人的道德底线。在生活中，这种人有时虽然显得不太合群，可一旦人们深入了解之后，反而会刮目相看。从长远来看，心怀慈悲、注重诚信，对事业发展更有好处。而仅仅靠喝酒建立的关系，是不可能长久的。另外，持戒是在帮助我们克服生命中的不良习性。持戒之难，也在于不容易战胜自身习性。因此，很多人会用各种外在借口来说明不能持戒的原因。事实上，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自制能力，难以摆脱不良习性的左右。
问：学佛会不会让人变得消极？对世俗的功名地位要求变低后，会不会没有进取心呢？
答：佛教中，并不排斥正当的生活和工作。作为在家居士来说，只要正确处理好学佛和生活的关系，不会因此带来什么影响。事实上，学佛还能教会我们更好、更如法地生活。比如对工作的选择，不能违背正命的原则，即符合法律、戒律的双重规范。这样的工作，既能使我们立足于社会，又不会与修行、与人生长远利益发生冲突。而在家庭中，在家居士也应当对父母、伴侣、子女尽职尽责。佛教中有一部《善生经》，就是佛陀教导在家居士怎样如法生活的经典。
确实，有些人在学佛之后，感到生命无常、轮回是苦，感到世俗生活没有意义。这种认识，会导致其中一部分人发起出离心，选择出家求道的人生。如果既不出家，而情绪又继续停留在这个阶段，就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是有条件重新选择生活方式，因为强烈的出离心而淡化了许多妄想执著，过着简单而又安然自在的生活；一是还有家庭责任需要承担，父母、妻儿等家人还需要他提供生活保障，这时，个人观念和现实生活就会产生冲突。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就应该把出离心上升到菩提心，把追求个人解脱的发心转向对人类、对一切众生的责任。本着对这种责任的承担，首先从自己的家庭开始，再推及到一切众生身上。
篇三：以戒为师，行止分明，观修菩提，信愿勿失
回前墨：
一念未生时，心如虚空尽。
上下皆无止，烦恼何所依。
师问：一念未生时如何？
苦思，答曰：心如虚空。
师反问：虚空有知觉吗？
不解。苦疑数日，忽一日释然：你怎知虚空不痛？
访谈的最后一期，翻看从前的记录，愈发觉得佛法珍贵，法师可敬。希望这短短三期的连载，能为读者带来一些小小的收获或片刻的放松，唯此，足矣。
问：在西园寺看到很多弘一法师的墨宝，据说他被尊为律宗第十一代祖师，是当代有为高僧。我们在北京时也看过反映弘一法师生平的《一轮明月》，影片中弘一法师持戒森严，常修苦行，很值得我们尊敬。那么，苦行是不是衡量学佛的标准？是不是在家人也要提倡苦行苦修的生活？
济群法师：苦行，并不是佛教修行的目的。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后，提出中道的修行方式。所谓中道，一方面要避免对欲望的放纵，一方面要避免极端而无益的苦行，甚至以苦行作为修行目的。在当时的印度，苦行风气浓厚，很多外道认为通过苦行就能超越并战胜欲望，获得解脱，于是以各种方式折磨自己的身体。但佛陀以切身修行发现，无益苦行和放纵欲望都不是证道方式，都是不可取的。
在声闻乘戒律中，佛陀反复告诫比丘们，要以少欲知足作为生活原则。对于在家居士来说，同样要遵循这一原则。从修行角度而言，对物质生活充满向往或要求过高，不仅容易产生执著，成为修道障碍，还要因此花费大量时间。而消耗时间就是消耗生命，为了那些可有可无的物质享乐，哪里值得我们消耗最宝贵的生命来换取？所以说，我们要遵循简朴的生活方式，但不必刻意自苦其身。
问：《佛遗教经》是很重要的一部经典，佛陀临灭度前教导我们要“以戒为师”，这是不是针对出家人说的？在家人如何依止戒律？
答：戒律是佛弟子的行为方式和生活准则。“以戒为师”主要是针对出家人而言，因为僧团是一个法治团体，大众依戒律共同生活。当然，这句话也适用于在家众。
“以戒为师”，即以戒律作为个人行为和集体共行的准则。但不少人曲解了这句话，以为仅仅持戒就能完成全部修行。须知，持戒固然重要，但只是修行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能替代一切。佛法修学是一大系统工程，包括皈依、发心、戒律、正见、止观五大要素，缺一不可。我们既不能忽略戒律，也不能无限夸大其作用。关于这些问题，我曾在《佛法修学次第的思考》一文中作了探讨。所谓次第，即佛法修学的套路，包括佛法具备哪些要素，修行中应遵循哪些次第，每一步分别做什么，又该怎样去做，最终达到什么标准，等等。我觉得，对五大要素的认识和把握，是一个修学者必须具备的基本认知，也是整个教界健康发展的必要保障。
问：在寺院参加活动时可以看到很多上年纪的居士，她们非常虔诚，但文化程度不是很高，诵经时看不清经文，打坐时又腿脚不便，她们应该怎样修学佛法呢？
答：对一些年龄偏大，缺乏相应文化基础和闻思能力的在家居士，净土法门是最适合的。 净土法门强调信、愿、行，首先要激起对极乐世界和弥陀大愿的信仰，其次要发起往生净土的愿力，第三则是通过持念佛号等方式与弥陀相应。目前，修习净土法门者很多，但多数人修得并不得力。原因何在？关键是对佛法缺乏基本认知，尚未真切认识到人生是苦、轮回是苦。没有这些基础，很难发起坚定不移的信心、愿力和行动。而没有坚定的信心、愿力和行动为保障，就很容易陷入琐碎的日常生活中，陷入顽固的心灵串习中。虽然每天也在念佛，但更多时候却是念着儿子、孙子。那么，这念佛号的力量，对生命所能起到的改变自然也是微不足道的。唯有培养正念力量，使之在内心占有绝对优势。临命终时，才能在其主导下顺利往生。事实上，决定生命未来去向的不是其他，正是我们的念头。
本报记者：您经常为信众讲解《普贤菩萨行愿品》，请问《行愿品》的重要性在哪里？
济群法师：我1996年就在柏林寺讲过《普贤菩萨行愿品》，后来整理为《学佛者的信念》。近年来，又多次讲过《行愿品》，但讲述方式和以前有所不同。
随着修学的深入，我发现，《行愿品》本身就是殊胜的观修法门，尤其长行部分，为我们阐述了极高的观修原理。因而，我将之定义为“菩提心的无上观修、佛陀品质的临摹方法”。通过这一观修，就像写字临帖那样，直接临摹诸佛菩萨的心行，最终，将我们的心调整到和诸佛菩萨无二无比别的层面。今年，我又出版了《普贤菩萨行愿品的观修原理》一书，重点介绍《行愿品》所蕴涵的用心方法。
《普贤行愿品》是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共同重视的一部经典，许多古德都将之作为集资净障的重要方法，以此积累资粮，忏悔业障。所以，我也反复开讲多次，希望更多的人从中获益，依循普贤菩萨的修行法门，解行并进，直至菩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