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宝论59、善知识 (附 我的出家因缘 之九)
一诚大和尚对想要下山出外参学的人从来都是任其来,任其去。但出门一段时间再回常住,只要大和尚看见了,总要问几句话。问的话分为两种,如果是从西藏回来的,他就会大喊一声,问:“吃了多少肉?”如果是从内地某名山回来的,他就会问:“找到白乌鸦了?”我的剃度师弥光老和尚如果遇见相同的情况,总会说:“你跑吧,你能跑出轮回去,我恭喜你有本事。”对于依止善知识,两位老人同样反对四方奔走的“走马观花”依止法。
在我出家的生涯中,几乎同时依止了这两位善知识,他们的庄严德行都是令我敬若圣贤的。我认为他们不是普通的僧侣,而只是示现成僧侣救度世人的大菩萨。即便单从世间相上来看,他们一位做了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一位坐缸成就了金刚不坏身,都以非凡的德行让我们敬仰。
九十年代初,我与三位同学结伴离开家乡,到江西云居山真如寺赶冬季禅七。在第二个禅七期间,我们四位小居士被选中成为照顾弥光老和尚的人选,每天替他到大寮打饭,送到班首寮。每有放香的机会,老和尚便率我们四人前往寺院左边勤息堂的楼上,用纸条粘贴窗户缝,说是准备闭关用。禅七结束,天气已经很冷了,我们被带到冷冰冰的勤息堂楼上,老和尚为我们进行了三皈依。此后不久,老和尚又隔着窗户伸出剃刀,剃掉我顶上的三缕头发,我便正式成为僧人,享用“明贤”的名号了。
其实,身处汉地的男青年,想要出家为僧是件不简单的事,这与文化有关。原本在印度很正常的出家修道行为,一旦来到中国便迅速地被人批评为“不孝”。因为这一举措,对于传统孝道的冲击实在是太猛烈了。世俗的孝道虽然有导人向善的增上力量,但当这一行为的形式被愈发看重以后,便逐渐演化出“重形式、轻实质”的教条化理解。而禅门却往往有特殊的角度导人从偏狭的形式或情执中解放出来,而获得正常的修行机缘。
1992年禅七的第三个七,我们在禅堂中听弥光老和尚数次讲到“推父落水,逼母改嫁”的公案。当时的自己虽然整日整夜追求佛法理想,用自己理解的方式去修行,但父母与孝道的潜在影响力在我的生活中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使我根本无法挣脱网格上的任何一道缰绳而轻松地出家修道。弥光老和尚的这则公案对于正在仰慕出家为僧的我来说,实在是久旱逢甘霖。
老和尚讲:宋代禅门曾发生过这样一桩惊世骇俗的公案。
从前有个渔民家庭,世代捕鱼为业,十分贫穷。渔夫有一妻一子,全家以小船为家产,生活在水上,船行何处,家到何方。渔人的儿子宿具善根,受邻人影响,暗自信佛,其父母并不理解。这小儿每每将所捕的活鱼偷去放生,父母发现,则经常痛加斥责。岁月如梭,小儿很快长成少年,因宿具善根,对于佛法也愈发虔诚信奉。父母反对佛教信仰,并以捕鱼为业的杀业生计使他倍感苦恼。在俗颇难修行,出家修行的志愿一直深藏在心底,但以当时世道民风和渔人生活的现况是难以获得自由修行空间的。有一天,父子二人船行在湖面上,他向父亲提出出家的请求,遭到父亲强烈反对。水上的交谈使少年越来越绝望,少年用猛厉的方式为自己争求出路。他在一再哀求均遭受拒绝之后,打算夺路出行。父亲抓住他,不允许上岸。他推开父亲,却未曾想父亲竟不慎落水,抢救之下全无结果,老人忿然离世了。返回家中,与母亲谈及所愿及老父不慎落水的事件,并紧急商榷后事安排。其母痛心欲绝,少年没有因乱况而放弃出家之愿,他劝慈母改嫁,以寻求新的生活。在很快料理完家中一切事宜后,便匆忙前往深山古寺,迫切寻求心灵解脱。
为寻求修行机会而付出的代价使他痛苦不堪。他日夜遭受良心和伦理的双重煎熬,背伦的懊恼与失亲的悲痛使他不分昼夜地痛念“推父落水,逼母改嫁,该当何罪”,甚至于这三句话代替了他的一切思维,悲切懊恼,生死砥砺,念念相续,三十年间,未曾间断一刹那。此语成为他生命中贯穿一切的真话头。三十年后,忽然有一天,桶底脱落,心光毕露,身心即得自在,以般若力忆念父母,使得双亲现在其前,为其说法,当下得度证果。三十年痛彻心扉,而以智慧力瞬间得度,世出世间大孝辅成。
大师度父母已毕,即语世人,所作已办,已悟佛心。僧俗两众皆为其孝思所感,闻说度脱双亲之志,皆感佩涕零。大师复告世人说:“如今住世因缘已尽,各人为道珍重,向大众告假。”众一再挽留长久住世,或云“乘愿再来”,而大师说:“我不来世间矣。”
弥光老和尚在讲述这番公案的时候,总是强调说:“在五浊世间,要以修道的决志勇猛前行,方能完成所愿。当知五浊世间浊见难调,于生死中应使孝道良知、亲情道念,一切得度。”
这样的恶辣钳锤,在90年代初的僧团中,恐怕也只有弥光老和尚能施展得出来。
老和尚行持刚毅超常,率性直为,近乎狂狷,一切都自真心中发出。只要能利及大众,哪怕直接冲击他人颜面,也在所不惜。面对温不温、火不火的俗情苦恼,老和尚所讲述的这则公案真是解脱的良方。
十六年前的一个晚上,当我在真如寺的一间昏暗僧寮中阅读《五灯会元》时,忽然一行熟悉的文字出现在眼前,“北宋、云居山真如寺、弥光禅师偈”。 赶紧看下去,原来是宋代云居山也有一位弥光禅师,有开悟偈写道:
一拶当机怒雷吼,惊起须弥藏北斗;
洪波浩渺浪滔天,拈得鼻孔失却口。
这首开悟的偈颂气势真大,不光其中深邃的禅境使人震撼,偈颂文气的强烈与刚猛也与弥光老和尚很相应。师父的刚烈正直在不公平、不合理的小人之心面前,那也常常会是“一拶当机怒雷吼”啊!关键是,古弥光,今弥光,都在云居山真如寺,这太有意思了,实在难得。于是,马上抄录下来,用毛笔写在了一把折扇上,为了争取弥光老和尚的欢喜,我高兴地将折扇送往勤息堂,交老和尚审阅。
来到关房楼上,师父正在经行。欢欢喜喜地将扇子呈上,没想到老和尚竟然大吼一声:“儿戏!”“啪”地一声,将扇子扔还到我的怀中。
走下关房楼梯,受到打击的心情实在很不好。此后,与老和尚的接触中,他经常提醒“老实用功,不要弄文字游戏”。
人的生命总有落幕的一天,最后的谢幕词往往是一生中最为执着的心愿。2008年,老和尚圆寂坐缸。我没有想到,老和尚最后的遗嘱中,有“佛法难闻,修行不易。劝汝后人,莫当儿戏!”的吩咐。竟然还是那句“莫当儿戏”,联系那则“一拶当机怒雷吼”的公案,如今想起来,实在是百味杂陈。当时那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其余响一直到今天犹历历在耳。尤患弟子不能警醒,临终之前,又再度提思“莫当儿戏”,被砺此心。正是“一拶当机怒雷吼”啊!
2008年5月,我忽然得到消息,说师父决定上云居山去。我问给我消息的明月师:“山上同意老和尚坐缸了吗?”明月师回答:“同意了。”我又问:“云居山上连虚云老和尚也是火化的,真的能同意老和尚坐缸吗?”明月师回答:“我们都问过师父,如果上山去圆寂了,山上不允许坐缸怎么办?老和尚当时沉默了,一句话也不说,但他还是坚持要上山。”
过了两天,我又接到电话,说弥光老和尚已经率师兄弟上山,并且在向大小执事告假,说明想要坐缸的意愿之后圆寂了。但山上的班首执事会议并没有通过老和尚坐缸的方案,已经决定“进了寺院的门,就是寺院的人”,要进行火化荼毗。这一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我赶紧前往江西,师兄弟们神情沮丧,大致都已放弃争取老和尚坐缸的努力,因为连“山上不能坐缸,我们可否请走”的申请也被拒绝了。对于真如禅寺常住长久形成的清规,我个人是十分理解的,硬性要求改变这种清规,我也觉得很不合理。但老和尚坐缸的愿望总得找条出路去实现它,于是我对师兄弟们分别做了安排,决定直接将老和尚请走。在这种安排的鼓励之下,我们将老和尚法体迎请到武汉的石观音寺进行坐缸。
那是遥远而艰辛的千里扶灵。在湖北的石观音寺,为弥光老和尚封缸的工作从2008年6月1日22时30分开始。师兄弟们认真遵循老和尚遗愿,竭力安排好坐缸的任何一个细节,至于是否成功,心里没底,也不作任何期待,未来即便火化,我们也无怨无悔。在云居山上下已足足折腾了72小时,虽然老人法体看来全无问题,但躺倒放入车中,整夜急行数百公里,在武汉石观音寺又逢曝暑,烈日骄焰中48小时暴晒。入缸的荒岭上,烂泥裹脚,野臭袭人,正式入缸已是圆寂后的第六天了。我想,即便十足把握成就金刚不坏法体,也终要被这无休止的环境与人为折腾,弄得支离破碎的。
武汉的气温十分炎热,防护条件差。将老和尚由木制维摩龛请出时,通身无任何异味,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老人身体柔软如绵,面容至为安详。先脱去装龛时穿戴的内衣及黄海青,然后穿上另一件全新的黄海青,颈部挂上一百零八子的木念珠,右手戴上十八子的檀香佛珠,由师兄弟们抬起老和尚,开始入缸。因时间仓促,封缸条件极其有限,又加之所用香料劣质的多,各类准备不足,封缸过程只能如同上述情况,粗略完成。
老和尚的心愿是留下法体,与十方众生永结菩提缘,为正法作证明,为众生坚正信,完成这个心愿,我们应当作出努力,所以在封缸以后,弟子们一边守孝,一边耕种自理,殷切守护,勊尽孝思,为这位法传释迦遗脉,铁肩担待宗门,志承民国二老,悲愿再续禅灯的老禅和子做出力所能及的供养。守孝期间所遭遇的种种磨难都被完成心愿、守护法体的坚毅决心一一化解了。弹指间,三年多过去了,即将迎来与师父重逢的一刻。不知道这一刻慈悲深切的师父又会给弟子们一个怎样的教诲。
2011年10月16日22时30分,大家齐声念起了“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开始启开缸盖。先剪断连接三层缸体的四根粗铁丝,两名工人慢慢凿开上截缸口,轻轻搬开顶上第一截,慢慢撤去弥光老和尚头顶部及周围的檀香块与檀香灰包,揭去盖在头顶上的陀罗尼被。老和尚颈部端正有力地坐在大家面前,头部没有丝毫下沉,已不需用手再验了。护理工人兴奋地喊出来:“成就了!师父成就了!”大众欢喜惊叹。时间接近17日凌晨,主要的杂物都已基本清离老和尚法体,当年那位“灵明不减日下童”的老寿星,再次呈现在弟子们面前。弥光老和尚法体已获肉身不坏,铁证无疑。
老人出缸时,久別的慈颜再现在面前,百转千回的愁思瞬间化作了惊喜——老和尚用如此明白和彻底的方法安慰了所有的弟子,在这位老人及其坚守的禅门被社会大众一再质疑、诸弟子亦因离开呵育而焦渴得形同迷失羔羊的当口,师父回来了。他用生命的代价让弟子相信,禅门是不虚的,是有用的,“法”才是最强大的护法力量!犹如沉睡而不计俗戏的雄狮,一旦醒来了怒吼了,山中余兽无不为之胆裂!
老和尚一生性情刚直,为了佛法不怕流血。当年,“四人帮”才被打倒,宗教政策尚未完全恢复,以鉴真大师像回国探亲的缘分,老人被拽回大明寺,内穿工作服,外套海青,迎接日本客人的参观。当赵朴老指引日本客人及各国媒体走进大明寺的瞬间,弥光老和尚冲上前去握住赵朴老的手,大喊道:“朴老您好啊!听说您是民国元年生的(不准确),我也是民国元年生的,我们同岁!”一边说,一边拉开海青纽扣,脱掉海青,露出里面所穿的工作装。各国记者蜂拥而上,一边采访,一边拍照片。于是,“鉴真大师故乡寺庙没有一位真正的僧人,中国已经没有僧人”的消息被传播出去。这个举动使老和尚蒙受了长时间的身心折磨,但也正因为如此,扬州大明寺成为文革以后中国第一座正式开放的寺院。老和尚继续努力,将扬州的高旻寺,旌忠寺、观音寺等丛林一一落实宗教政策并获得开放。老和尚年轻的时候,父母双亡,他决志为双亲守孝三年,在墓地搭建茅棚,茹素念佛,以报亲恩,之后出家修道。
弥光老和尚为佛法尽忠,为双亲尽孝的精神时刻感染着我们。在《守培全集》中,我们阅读过守培老法师为恩师守墓的感人章节,更使自己觉得当代社会孝敬之道依然可行。二十年后,我与师兄弟们为舍报圆寂的老和尚完成坐缸心愿,并守孝三载,这些勇气一丝一毫都来自于剃度恩师对自己不倦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