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佛教对道教心性论的影响
就佛、道两家心性论的互动关系来说,首先是老庄道家和魏晋玄学影响了佛教尤其是禅宗的心性论。随后才是佛教特别是禅宗思想反过来又影响了道教的心性论。道教的心性论是直接继承了道家修身养性的思想,也吸取了儒家的尽心知性学说,还深受佛教尤其是禅宗超过了儒家对道教的影响。
道教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它创立时期的基本教义,一是主张通过养生和炼性两方面的修炼达到与「道」相合,长生不死,成为神仙;二是信仰神仙具有超自然的神力,相信祈祷神仙就可以解决人生现实苦难以及死者灵魂得以超升。相应的,这两方面还各有一套炼养方术和祈祷方式。后来,道教很快地接受了佛教的影响,在南北朝时实行了改革,实现了宗教体制化、经教体系化,并吸取魏晋玄学和佛教般若的崇尚精神超越的思想,调整了道教哲学的发展方向。到隋唐时代,重玄之道成了道教思想的主流,着重阐扬以无遣有为玄、有无双遣为重玄的思想,其实质乃是通过对心性本体的体悟以求主体精神的超越,生命意义的升华。由此强调求仙只是修道的低层次,体悟重玄才是修道的最高目标。随后道教更主张修性与修仙相结合的性命双修思想。中唐以降,儒、佛的人生理想追求进一步由外向转为内向,道教也步其后尘,日益转而向老庄归复,向自然本性归复。以向内反省、向内用工为思想特征的内丹道,就主张在自我身心内控制精气使其依阴阳消长法则运动周流。内丹又与禅相融合,进而推动了宋元道教的鼎革、兴盛,并形成了全真道。全真道突出了修性的重要性,主张「先性后命」,认为心性道德修养是身心修炼的前提、要务。他们甚至宣扬精神(心)重于生命(身),性为主,命为次,明显地表现出「重性轻命」的倾向。入明以来,道教继续沿着修心炼性的轨迹蹒跚而行,而在修道理论上也日益陷于枯寂沉默的状态了。
如前所述,中国佛教在南北朝时代就越来越把理论重心转到人的心性问题上来,到了随唐时人,一些宗派更分别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心灵哲学,尤其是禅宗,更以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基本理论,紧紧地抓住佛教的根本义理,痛快淋漓地标举人的精神超越的方式方法,在思想界掀起层层涟漪。此后儒家和道教都这样那样、或多或少、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禅宗哲学的真谛,以也追求一种心灵世界的满足、愉悦为人生的最终归宿。
中国佛教,尤其是禅宗对道教心性论的影响有哪些方面呢?具体说,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轮回果报与形亡性存
佛教对道教发生影响最早的是轮回果报观念。佛教从自身的基本理论缘起论出发,强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众生依其善恶行为所得之报应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中生死轮回,或超越生死轮回而进入涅槃境界。由于因果报应是上推前生下伸来世,在理论上更为「精致」,在实践上又无从检验,也就为道教所接纳。道教学者修改了长生不死的说法,提出人的形体不可避免地要死亡,长生不死的当是人的神性、精神。这种说法为道教日后重视心性修养埋下了重大的理论契机。不仅如此,道教还发展了原有一套鬼神世界系统,如《云笈七签?天地部》〔注释:见《云笈七签》卷21、22,《正统道藏》第37册,29373~29401页。〕模仿佛教说,上有三十六天,包括圣境、梵天、无色界、色界、欲界;下有地狱,地狱有十殿阎罗王。同时又突出了宗教伦理道德实践,并兴起斋戒义理和仪式规范的建设,仿照佛教法事使斋醮规戒更加规范化。这些变化都使道教更加走向民间,深入千家万户。
道教本有一种承负说,认为人们生前所做的善事或恶事,会使本人得到不同的报应,也会影响子孙后代的福殃,但并没有灵魂转生和作恶受罚下地狱之说。东晋以来,一些道教书吸取了佛教的六道轮回和来生受报的思想,例如,约成书于晋中后期的《太上洞渊神咒经》卷3上就说:「恶人死者入三途恶道,道士死者生天上、人间。……如此人等后有重罪,罪人赤连地狱水火之中,三千亿劫无有出期。」〔注释:《正统道藏》第10册,7510页上、下。〕《太极真人敷灵宝斋戒威仪诸经要诀》说:「恶恶相缘,善善相因,是曰命根。」〔注释:《正统道藏》第16册,12793页上。〕又说:学道如果堕情欲,随流俗,就将「身没名灭,轮转死道」〔注释:《正统道藏》第16册,12793页上。〕北魏嵩山道士寇谦之(365-448)改革道教,也引入佛教轮回果报说,在其《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中,宣扬作善业者在轮回中上升得道成仙,作恶业者在轮回中下堕地狱。又有《太真玉帝四极明科经》卷1〔注释:《正统道藏》第5册,3533~3534页。〕还发挥说,地狱遍设于中国的五岳〔注释:五岳指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和中岳嵩山。〕之中,又称仅鬼都酆都山的山上、山中、山下就各有八个地狱为死魂的处所。显然,这都表明道教学者将佛教的业报轮回思想和道教的承负说相融合,藉以加强劝善惩恶的社会功能与效果。这种思想倾向一时成为道教学者撰写经书的风尚。在南北朝时期出现的道教经书中,佛教的因果报应、三世轮回、天堂地狱的思想可谓俯仰可拾,比比皆是,成为道教的思想基调之一。
随着佛教因果报应,三世轮回思想得到道教的普遍认同,道教学者也相应地调整了长生不死、羽化成仙的理论。唐代著名道士吴筠(?-778)在《玄纲论》第30章中说:
夫人所以死者形也,其不亡者性也。圣人所以不尚骸者,乃神之宅,性之具也。其所贵者神性尔。若以死为惧,形骸为真,是修身之道,非修真之妙矣。〔注释:《正统道藏》第39册,31527页。〕
这是说,人的形体是要死的而神性不会死,应当重视神性的修炼。后来全真道实际上也放弃了对「肉体不死」的追求,唯求「真性」解脱和「阳神」升天。此派创始人王重阳(1112-1170)还抨击肉体不死说:「离凡世者,非身离也,言心地也。……今之人欲永不死而离凡世者,大愚不达道理也。」〔注释:《重阳主教十五论?第十五论离凡世》,《正统道藏》第53册,43159页上。〕认为任何人都有一死,追求肉体长生而离开凡世是愚蠢的、不达道理的妄想。此派还宣扬了人的血肉之躯实际只是一具「臭皮囊」,是「臭肉」、「一团脓」、「骷髅」、「走骨尸」而已,强调只有人的「真灵一性」,才是「真我」,才是值得追求和提升的。
二、万法皆空与忘身与心
佛教大乘空宗学派人缘起论出发,阐扬一切事物都无自性,万法皆空,认为现象、本体、工夫、境界都是空无自性的。这种思想体现出佛教的脱俗出世、追求精神超越的基本立场,成为佛教的主导思想之一。道教认为宇宙万物皆由「道」演化而成,是真实的、实有的。但是随着万法皆空思想在东晋和南北朝时代获得流传,道教也受到了冲击和影响,导致了道教学者对道教原来的身心理论的重新调整和修改。
南朝齐梁时代著名道士陶弘景(456-536)热衷于融合道、佛思想,他吸取佛教的人生如幻的说法,称:「人生者如此幻化耳,寄寓天地间少许时耳。」〔注释:《真诰》卷6,《正统道藏》第34册,27383页下~27384页上。〕有些道经还论证了人的形体是「非我」,是「无形」:
我所以得生者,从虚无自然中来,因缘寄胎受化而生也。我受胎父母,亦非我始生父母也。我真父母不在此也。……今所生父母我寄附因缘,……故我受形亦非我形也。……附之以为形,示之以有无,故得道者无复有形也。〔注释:《太上洞玄灵宝三元品戒功德轻重经》,《正统道藏》第11册,8815页下~8816页上。〕
道教在引入佛教大乘空观来观察人生、形体的同时,又进而提出了「忘身」的主张:
当知三界之中,三世皆空。知三世空,虽有我身,皆应归空。明归空理,便能忘身。〔注释:《太上洞玄灵宝智慧定志通微经》,《正统道藏》第9册,7438页下。〕
上述「非我」、「无形」、「忘身」的思想是与道教的「贵形」、「重身」、「养生」的根本宗旨相悖的,显然是吸收了佛教性空思想后所发生的观念的重大变化。
道教还吸收佛教「空无自性」的学说来阐述一切事物的本性,强调人的心灵本性是空寂的。唐初道士孟安排在《道教义枢》卷8《自然义》中说:
义曰:「自然者,本无自性。既无自性,有何作者?作者既无,复有何法?此则无自无他,无物无我。」〔注释:《正统道藏》第41册,33197页上。〕
「无自性」是指无作者、无主宰,由此也是指无本性。这是说,自然本性是无自性,是空寂性。自(自然)与他(他然)、物与我因为都是无自性、空寂性的,所以是无差别的,都归结为空。由此引发开来,认为人的心性也是空灵明净的。对这种空灵明净的心性体验被认为是修道的重要境界。宋末元初道士李道纯说:「如道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即抱本归虚,与释氏如空一理无差别也。……且如佛云真空,……道曰自然,皆抱栖还元,与太虚同体也。」〔注释:《问答语录》,《中和集》卷3第13,《正统道藏》第17册,5245页下~5246页上。〕把「自然」与「真空」、「修道」与「归空」等同起来,从而使道教的修炼境界趋与佛家追求主体心灵空寂境界会通、一致起来。清代道士李西月也说:「炼丹至于空,已尽善矣。」〔注释:《无根树词批注》,见《张三丰先生全集》,《藏外道书》第5册,603页上,成都,巴蜀书社,1994。下引《藏外道书》均同此版本。〕把炼丹至于空寂视为尽善境界。
由于佛教万法皆空思想的影响,道教学者还阐发了「无滞」、「无心」的观念。唐初著名道士成玄英说:「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深远之玄,理归无滞。既不滞有,亦不滞无,二俱不滞,故谓之玄也。」〔注释:《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1,《正统道藏》第22册,17476页上。〕这是吸取大乘空宗的中道观,运用非有非无的思维模式来解说「玄」义,以强调「不滞」、「无滞」,也就是主张无任何执着,即不执着有,也不执着无。唐初著名道士王玄览说:「勿举心向有,勿举心向无,勿举心向有无,勿举心向无有。」〔注释:《玄珠灵》卷下,《正统道藏》第39册,31448页下。〕要求彻底排除内心深处的一切滞留、执着。后来又有一些道教学者阐发「无心」的主张,如明初全真道士何道全说:「若情忘念灭便是生门,意乱心狂便是死路。其心不与万法为侣,一性孤明,湛然独照,此乃出身之处。」〔注释:《随机应化录》卷上,《正统道藏》第40册,32148页下。〕也同样是要求保持心性湛然不杂,不执着于万物。何道全对于「无心」,还有更为生动的说明:「师至静室,有僧聪都参师,问曰:『假若有一女子迎面而来,看为女子,看为男子乎?』……师曰:『见如不见,焉知男女?心若无心,焉有罪福?大道不分男女,你别辨做甚?』」〔注释:《随机应化录》卷下,《正统道藏》第40册,32154页下。〕「无心」就是不作任何分别,如见人就不作性别区分,见如不见。这也就是所谓从大道观之,一切事物都是无差别的。清代道士娄近垣说:
夫鉴觉之功不至于圆满者,心有所照也。欲泯照而觉圆,须无心而应运,故曰天地同归,物我一如。……是世尊睹明星而起悟,太上跨青牛而观化,……皆灼知万物之备于我,而未尝有心于万物也。无心于物,故心心皆佛;无心于道,故处处是道。心心皆佛,无一念非佛心,处处是道,无一处非道体。〔注释:《阐真篇》,《龙虎山志》卷11,《藏外道书》第19册,554页上。〕
这是说,能否做到「无心」是觉悟是否圆满的关键,而「无心」就是「灼知万物之备于我」,而又「未尝有心于万物」。这里所说的「无心」就是融合了道家、玄学和佛教相关思想的结果。
三、心生万法与心为道体
印度佛教唯心一系宣扬「三界唯心」、「万法唯心」、「唯心所变」,强调主体精神在把握世界、实现人生解脱理想上的决定作用。中国法相唯识宗也集中阐扬这一理论,天台、华严和禅诸宗也都接受了这一理论,唯心说与「一切皆空」说一样也成为中国佛教的重要理论基石。
道教认为,宇宙一切事物都是「道」的演化,「道」是永恒存在的;坚持修道——积累功德和修炼形体,就可安神固形,与「道」合一,长生久视。道教原本并没有宇宙一切事物生于「心」、灭于「心」之说,也没有以「明心见性」为修持根本法门之说。但是,从宗教内部的思想结构来看,离开对主体「心」现状的认识与转化,是很难建构起超越现实人生的思想体系的。道教创建以来的实践也表明,它企图通过养生修炼,达到长生不死、羽化成仙的目的,实际上除了在化学、医学、保健学等方面取得一定科学成果外,其成仙的理想完全是一种美好动人的幻想而已。这就迫使它不能不逐渐改弦更辙,调整神仙的内在涵义,转换修道的方式方法,把修炼的重点一点一点地转换到炼心上来,转向内在精神的追求上来。而这一转变又是与佛教唯心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的。
为了突出「心」在道教修炼中的重要作用,道教学者首先把「心」与「道」沟通起来,把「心」定为「道」的内涵,宣扬「心为道本」的思想。王玄览吸取佛教般若中观的唯心思想,把「道」归结为「四句」:「有、无、非有非无、非舍有无」〔注释:《玄珠录》卷上,《正统道藏》第39册,31441页上。〕,并说:「一切万物各有四句,四句之中,各有其心。心心不异,通之为一,故名大一。」〔注释:同上书,31441页下。〕意思是说,一切万物的四句中都有心,心心是同一不异的,称为「大一」。「大一」也称「正一」、「真一」,实际上就是道的别名。这也就是说,「心」就是「道」,「道」就是「心」。王玄览还宣扬宇宙万物都是心识的感知、认知:「十方所有物,并是一识知。」〔注释:《玄珠录》卷下,《正统道藏》第39册,31447页上。〕「眼摇见物摇,其物实不摇;见静见物静,其物实不静。为有二眼故,见物有动静;二眼既也无,动静亦不有。」〔注释:同上书,31448页上、下。〕他把事物归结为个人的主观认识作用,把事物的动静不同状态归结为人的主观感觉,宣扬了万物唯心的思想。
北宋道教南宗祖师张伯端(987-1082)也说:
欲体夫至道,莫若明乎本心。故心者,道之体也;道者,心之用也。人能察心观性,则圆明之体自现,无为之用自成,不假施功,顿超彼岸。……此所谓无上至真之妙道也。……此道至妙至微,世人根性迷钝,执其有身而恶死悦生,故卒难了悟。〔注释:《悟真篇后序》,《悟真篇浅解》,17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0。〕
这是一段十分重要的话,它所包含的思想有这样几层:一是说体悟至道的最佳方法是明察本心;二是说明心和道即是体(圆明)和用(无为)的关系;三是说世人若能察心观性,当可顿超彼岸;四是说世人恶死悦生是彻底了悟的障碍。显然这些观点基本上是禅宗心性思想的翻版。金代道士王重阳强调:「心本是道,道即是心;心外无道,道外无心。」〔注释:《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正统道藏》第43册,34571页上。〕南宋道士白玉蟾继续沿着追求内在精神超越的道路,宣扬「心即道」的思想,他说:「推此心而与道合,此心即道也;体此道而与心会,此道即心也。道融于心,心融于道也。心外无别道,道外无别物也。」〔注释:《谢张紫阳书》,见《道藏精华》第10集之2,《白玉蟾全集》卷7,9页,台湾,自由出版社,1980。〕「心」,指的是空灵寂静的心灵,「道」,指最高精神境界。这是说,所谓修道就是心与道契合,道与心融会,由此可以说,心就是道,道就是心。实际上,这是把道归结为心,把修道归结为在心上用工夫,所以他又说:「心上工夫,不在吞津咽气」〔注释:《谢仙师寄书词》,《白玉蟾全集》卷7,12页。〕,更是改炼气为修心了。
道教学者还论述了心与事、物、法、境的关系。老子认为道生万物,汉代道家又主张元气化生万物。道教融合了这两种说法,宣扬道就是元气,道生万物,也就是说元气化生万物。后来在佛教唯心思想的冲击下,道教学者对道生万物的说法又逐渐发生了变化,如署名通玄先生所述的唐初《道体论》,就说道是以有无、非有无、非有非无,亦有亦无为体,吸取佛教的「四句」式来阐明道体,由于对道是否化生万物的问题也作出「生,不生」的两重回答。《道体论》卷6也十分强调心的作用,文说:
万物之体,从业而感,净秽无恒,事从心转。譬如目有翳,见毛轮之在空。目翳既除,毛轮自灭。人业既净,则三界亦无。〔注释:《正统道藏》第38册,30640页下。〕
这是说,万物从业(身、口、意三业)感,万事从心转,只要心净,就三界皆无。实际上,这是肯定了心对事物的主导、决定作用。王玄览就人与物、心与境的关系也说:「物体本无名,而人强立名。立名将作有,其物便为有。此有是人名,非是物自名。深观彼物体,实地本无名。何者?将言以言物,物处本无言。其物被人言,言处复无物。」〔注释:《玄珠录》卷下,《正统道藏》第39册,31450页下。〕「将心对境,心境互起。境不摇心,是心妄起。心不自起,因境而起。无心之境,境不自起。无境之心,亦不自起。」〔注释:《玄珠录》卷上,《正统道藏》第39册,31440页下。〕这是说,事物的名称是人给立的,名称并非事物。心与境相对,互为因缘而起。若是无心之境和无境之心,就不会起境和起心。这里把事物视为人的名言,把境视为因心而起,都是在突出主体人心的主导作用。王玄览还说:「空见与有见,并在一心中,此心若也无,空有之见当何在?」〔注释:《玄珠录》卷上,《正统道藏》第39册,31440页下。〕空有二种知见,都是心生心灭的,心无也就无知见。道教学者的这些说法,显然与佛教不无关系,他们把心无作为主体的最高境界也是脱胎于禅宗的。后来,张伯端所作《三界唯心颂》更与佛教观点别无二致,文云:「无一物非我心,无一物是吾已。」〔注释:《悟真篇》,《藏外道书》第5册,333页下。〕又作《见物便见心颂》云:「见物便见心,无物心不现,十方通塞中,真心无不遍。若生知识解,却成颠倒见。睹境能无心,始见菩提面。」〔注释:《悟真篇》,《藏外道书》第5册,333页下。〕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心物是不相离的,物不离我心,物是我心的所现。但物又并非我自己,没有物,心也不能显现。真心遍于一切。若视物不产生分别知解,视处境而能做到无心,也就是成就菩提智慧了。白玉蟾也说:「法法从心生,心外别无法。」〔注释:《海琼白真人语录》卷1,《正统道藏》第55册,44384页下。〕法,指事、物等。认为一切事、一切物都是从心而生,心外别无事无物。这是把道教的唯心思想推向了极端。
在修道问题上,道教学者也依照佛教把修持的重心转向提倡「识心」、「观心」、「灭心」、「虚心」、「炼心」、「治心」、「修心」诸方面来,强调在心上用功。史载,王玄览在修道过程中「叹长生之道无可共修,此身既乖,须取心证。」〔注释:王太霄:《玄珠录序》,《正统道藏》第39册,31435页下。〕从修长生之道转向求取心证,是修道方向、方式上的大转轨。他还说:「行人当须识心」〔注释:《玄珠录》卷下,《正统道藏》第39册,31452页上。〕,以使「凡心」转为「大心」。「大心」是能识一切所知,因而也是性空的心,「凡心」若能转换为「大心」,也就得到解脱了。据《道枢》卷10《华阳篇》载,唐末五代道士吕洞宾(798—?)谓「吾有观心之法,一念不生,如持盘水。」〔注释:《正统道藏》第34册,27586页下。〕说「观心」时一念不生,一念不闪,就像手托一盘水,保持盘中之水纹丝不动,水平如镜一般。唐末五代道士杜光庭说:「一切世法,因心而灭,因心而生。习道之士,灭心则契道。」〔注释:《道德真经广圣义》卷8第11,《正统道藏》第24册,18911页下。〕他所说的「灭心」就是「灭动心」,不执着有无。元代的全真道士牧常晁在回答「儒曰正心,佛曰明心,老曰虚心,此三者有同异否」的问题时说:「设曰三心,实一理也。」〔注释:《玄宗直指万法同归》卷4,《正统道德》第40册,31913页上。〕肯定了道家「虚心」与佛教的「明心」是同为一理,其实就是对禅宗「明心见性」说的一种肯定。宋代道士萧应叟说:「三教皆由心地发明;儒曰存心,仙曰修心,佛曰明心。……无非令人淑此以复其善。」〔注释:《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内义》卷4之24,《正统道藏》第3册,1928页下。〕道书《唱道真言》序文说,炼丹之法,「千言万语,亦不过只发明得炼心两字」〔注释:《钟吕传道全集》,《道藏精华》第1集之3,165页,台湾,自由出版社,1984〕,更是明明白白地把炼丹归结为炼心了。
关于人心的性质,中国佛教通常把心开为真妄两面,这种真妄心论也为道教学者所吸取。明代道士陆西星(1520—1606)说:
夫人之一心本来无二,但以迷、觉而分真、妄。《金刚经》云:云何降伏其心。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既有欲矣,则情随境转,真以妄迷,纷然而起欲作之心。〔注释:《方壶外史?纯阳吕公百字碑测疏》,《藏外道书》第5册,343页上、下,成都,巴蜀书社,1994,下引《藏外道书》均同此版本。〕
这和佛教、儒家一样,也是从迷和觉、动和静、性和欲的对立来界定心的真妄。陆西星认为修道就是要「以真销妄,妄尽真存,正觉现前,方名见性」〔注释:同上书,343页下。〕灭尽妄心。呈现真心,也就是正觉见性了。
道教主张形神相合,形又分为精与气,如何通过修炼,使精、气、神三元对应而成为神仙是其根本教旨。道教后来又日益重视心性问题,重视修心,这样,如何阐明心与神的关系就成了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有些道教学者倾向于以心代神,有些则强调心神之别。后者如唐初著名道士李荣提倡主静,强调动则有生有死,静则不死不生。他认为心使人不能安静而失去真性,陷入死地,不能成仙。他说:「夫生我者神,杀我者心。我杀由心,心为死地。若能灰心息虑,不构有为,无死地也。」〔注释:《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14,《正统道藏》第22册,17645页下。〕把神与心视为人生死的不同根源,也就是说心神是根本对立的,在他看来,神是利生的,需要发扬,心是杀生的,定要息灭。唐代道士吴筠则说:「夫心者,神灵之府,神栖于其间。苟心谋之,即神知之,神知之,则天地神明悉知之矣!」〔注释:《玄纲论?畏神道章》,《正统道藏》第390册,31526页上。〕这是把心视为神所居的空间实体,亦即神的载体,神是居于心中的能洞察一切的主宰者,是与天地神明相通的。也就是说,神是心的内在的神灵,与心不等同。这是把神的作用视为正面的,把心的活动看为负面的,同时也含有把神视为心的内在本性而与心的外在活动相区别的意义。这样把心神加以区别,就大可显示出与佛教禅宗专于心上用工的不同,从而保持道教的精、气、神三关转化式的修炼模式,为「性命双修」提供理论根据。
四、明心见性与修心炼性
清代道士陶素耜说:「儒曰存心养性,释曰明心见性,道曰修身炼性,三教圣人都教人从心性上超生死。」〔注释:《悟真篇约注?杂义》,《藏外道书》第10册,72页下。〕又清代道士傅金铨将儒、释、道关于心性的言论汇编成《心学》3卷,并在标明三教一源的前言《心学论说》中开宗明义地说:「儒曰存心养性,道曰修心炼性,释曰明心见性,教虽分三,理无二致。」〔注释:《心学?心学论说》,《藏外道书》第11册,675页上。〕
这两段话表明了儒释道三教在心性修养理路上的一致性。道教的修心炼性说有其内在思想演变根据,同时也是受儒、佛两家心性论思想影响的结果。佛教,尤其是禅宗的明心见性思想对道教修心炼性说的导引、启示作用是极为显着的。
如前所述,禅宗的解脱论思想要旨就是明心见性。「心」指自心、真心,「性」指本性、佛性。禅宗认为,众生要想超越生死求得解脱,唯一的途径就是彻见自心的佛性,实际上就是实现内在超越,获得一种内在心理的平衡和精神境界的升华。佛教的佛性论与禅宗明心见性说的阐扬,对道教的道性论与性命双修说的阐扬发生了直接的影响,进而推动了道教从贵生养身向修心炼性转轨。
南北朝时,中国佛教就成佛的根据即佛性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受这种佛性论思潮的影响,道教也从人性的角度讨论成仙的根据问题。道教将成仙的根据称为道性,也称真性、正性。人性与道性是什么关系?是否人人都有道性?这是道性论的核心问题。道教学者根据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以「自然」为道与人的本质、本性,以不受增损的自然本性为真道性,由此认为道性即人性,进而认为人人都有道性。如有的道教学者说:「夫道者,圆通之妙称;圣者,玄觉之至名。一切有形皆含道性。」〔注释:《道门经法相承次序》卷上第10,《正统道藏》第41册,33128页下~33129页上。〕《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经疏》也说:「人受生,皆禀虚极妙本,是谓真性。及受形之后,六根爱染,五欲奔驰,则真性离散,失妙本矣。」〔注释:《唐玄宗御制道德真经疏》第16章,《正统道藏》第19册,15340页下。又,有谓该书实出于道士这手。〕「虚极妙本」,即成仙的内在本性。「一切有形皆含道性」,人「皆禀虚极妙本」,都是强调人人皆有成仙的道性。这里说的和中国佛教所宣扬的「人人皆有佛性」实质上是一致的。
绝大多数道教学者都主张人人皆有道性,只有少数学者认为人的禀气不同。并不是人人都有道性。如吴筠在《玄纲论》中谓气无清浊之分,但有阴阳之别。阳在上,纯阳在九天之上,阴在下,纯阴在九地之下,中间是阴阳混蒸。禀纯阳之气而生的为圣哲,禀纯阴而生的是凶顽,禀阴阳二气的是大量的一般人。所谓修道就是以阳炼阴,直至阴气灭尽方可成仙。〔注释:参见《玄纲论》的《天禀章》、《以阳炼阴章》等,《正统道藏》第39册,31519、31523页。〕吴筠特别强调人体的重要性,坚持肉体成仙说。他把人的本性与阴阳二气结合起来,以禀气论人性,这和东晋南朝之际竺道生以「禀气二仪」论佛性在理论上是一致的。但竺道生由此肯定人人皆有佛性,「一阐提人」也有佛性,而吴筠则据此主张并非人人都有道性,表现出在佛性或道性的普遍性问题上的不同观点。
伴随着道教对人性、道性的探讨,在理论上又引发出颇具全局性的一大问题,即人性与生命是什么关系?修心炼性如何能通向长生不死?修性与修命如何协调起来?可以说,自南北朝以来,道教学者就自觉不自觉地开始探讨这些问题,如南朝齐梁时代陶弘景着《养性延命录》就是讲如何通过心理调适以求身体健康,延年益寿。到了唐代,吴筠举起修性与修命相结合的旗帜,形成性命双修的思想。这种主张不仅符合道教原来的形神双修的思想特质,又吸取了儒、佛心性论加以补充、调整,在整体上与中国的天人合一思维模式相适应,以致性命双修一直成为尔后道教修持的基本模式。在坚持性命双修的原则下,有的道教学者主张先命后性,有的则主张先性后命,至于有的主张只修性不修命,则是脱离性命双修的轨道了。
道教认为,性和命是人的两种构成要素,也是内丹修炼的两个方面。一般地说,性,指人的本性,又称为真性、灵性、正性、真心、天心、道心、元神等;命,指人的生命,又称为元气、气。性与命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精神与肉体(物质)、心理与生理。道教内丹家们多数认为性命一体,互相依存,主张性命双修,安神固形,以求达到肉体长生、精神不死的生命永恒状态。据载,吕洞宾的《敲爻歌》说:
只修性,不修命,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达命宗,迷祖性,恰是鉴容无宝镜。寿同天地一愚夫,权握家财无主柄。〔注释:「鉴」,原作「整」,据《敲爻歌直解》改。见《藏外道书》第6册,180页上。〕
这是批评说,性命偏修只能得到片面的修道效果:只修性,不修命,就不能由凡入圣,长生久视;只修命,不修性,虽寿同天地,但仅是一介愚夫,心无主宰,犹如要照面容却无宝镜一般。这也就是主张性命双修,形神两全,位证上仙。张伯端也说:
因为世之学仙者,十有八九,而达其真要者,未闻一二。仆即遇真诠,安敢隐默?罄所得成律诗九九八十一首,号曰《悟真篇》……及乎编集既成之后,又觉其中惟谈养命固形之术,而于本源真觉之性有所未究,遂玩佛书及《传灯录》,至于祖师有击竹而悟者,用形于歌颂诗杂言三十二首,今附之卷末,庶几达本明性之道尽于此矣。〔注释:《悟真篇?序》,《藏外道书》第5册,318页下~319页上。〕
张氏直言不讳地承认,仅讲「养命固形之术」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深究「本源真觉之性」,这才是「达本明性之道。」他还把学道境界分为三层次:「先以神仙命脉诱其修炼,次以诸佛妙用广其神通,终以真如觉性遣其幻妄,而归于究竟空寂之本源。」〔注释:《悟真篇拾遗?禅宗歌颂诗曲杂言》,《正统道藏》第4册。〕「本源真觉之性」即「真如觉性」,这是佛教《大乘起信论》和禅宗所阐扬的心性本觉思想。禅宗宣称,众生一旦明心见性,妄念俱灭,体证本觉之性,也就归趣于宇宙人生的空寂本源。张氏把佛教禅宗心性论的要旨奉为圭臬,置于比道教理论更高的层次,这不仅是公开提倡道、佛合流,道、禅合流,而且是视佛高于道,禅在道之上。张伯端还进一步提出先修命,后修性,「先命后性」的修道步骤和方法,影响相当久远。后来,一些道教学者也强调必须学习参禅,以明彻心性。清代道士白鬓老人王士端就说:「大修行人,必得学禅家参悟,……人不学禅家参悟,则心性不能明彻。」〔注释:《养真集跋》,《藏外道书》第10册,839页上。〕也有道教学者反对那种认为佛教了性,道教了命的观点,如陆西星认为儒、道、佛三教是同一宗旨,即都以性命双修为大旨,认为佛教是要教人从性而立命,道教是教人即命而了性。「性者,万物一源;命者,己所自立」〔注释:《玄肤论?性命论》,《藏外道书》第5册,363页上。〕,然而「性非命弗彰,命非性弗灵。性,命所主也;命,性[之]乘也」〔注释:《玄肤论?性命论》,《藏外道书》第5册,363页上。〕在陆西星看来,性是命的主宰,命是性的载体,性与命是绝对不能分离的。
与张伯端南宗一系的「先命后性」主张不同,道教北宗全真道主张先性后命,此派的创始人王重阳否定道教传统的长生不死观念,认为「本来真性」不乱就是长生不死,修改了长生不死的涵义,强调内在精神的超越。有问:「何者名为长生不死?」王重阳答曰:「是这真性不乱,万缘不挂,不去不来,此是长生不死也。」〔注释:《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正统道藏》第43册,34570页上。〕据此王氏认为修道要「先求明心」〔注释:同上书,34571页上。〕,强调明心见性。如何明心见性?他吸取禅宗的「无念」为宗的思想,说:「内清静者,心不起杂念;外清静者,诸尘不染着。」〔注释:《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正统道藏》第43册,34570页上。〕认为关键是心性清静,无念无着。他还说:「诸公如要真修行,饥来吃,睡来合眼,也莫打坐,也莫学道,只要尘冗事屏除,只要心中清净两个字,其余都不是修行。」〔注释:《玉花社疏》,《全真集》卷10第12,《正统道藏》第43册,34480上。〕认为如同禅宗人一样,顺其自然,随缘任运,无所索求,摒除尘冗,才是真正的修行。全真道不仅讲「先性后命」,而且还有「重性轻命」的思想倾向。王重阳说:「宾者是命,主者是性。」〔注释:《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正统道藏》第43册,34569页下。〕认为性与命是主与宾的关系,强调性之重要超过了命。
金代文学家元好问评论全真道说:「全真道有取于老、佛之间,故其憔悴寒饿,痛自黥劓,若枯寂头陀然。及其有得也,树林水鸟、竹木瓦石之所感触,则能事颖脱,缚律自解,心光烨然,普照六合,亦与头陀得道者无异。」〔注释:12《紫虚大师于公墓碑》,《遗山先生文集》卷31,《四部丛刊》影印本。〕认为全真道一如佛教的头陀行,形象地昭示了两者的共似性。元代道士牧常晁运用佛教的顿渐观念,把南北两宗先命先性的不同丹法分别称为渐修和顿修,从命入手是渐修,从性入手是顿修。又称从性入手的全真道为「金仙之道」,其修行理论与方法是和禅宗一致的。〔注释:参见《玄宗直指万法同归》卷3,4,《正统道藏》第40册,31896~31918页。〕牧常晁的说法可谓道出了全真道的实质和特色:最接近禅宗思想。
从以上四个方面来看,佛教就道教在转变对人的形体、生命、人性、人生理想的看法上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使之转向于心性修养;佛教尤其是禅宗对道教所论述的心性内涵、心性与外境、心性与道、心性与空、心性与形体等之间的关系,以及心性修养及其境界等,也都发生了深刻的影响。佛教心性论中有道家的思想,道教心性论中有佛教,尤其是禅宗的思想,这是中国佛、道两家心性论思想互动互补、交融会通的重要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