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
第一章 生前身后说无门
自唐代以来,杭州便被视作人间天堂。宋高宗泥马渡江之后,把杭州作为京城,称作临安。临安城南骑钱塘,东吞大海,西倚天目群峰,北接长江太湖。江湖之间,沃野千里,物丰民裕。宋室南渡之后百年,人口繁衍,已达数十万家。杭州的外城,南西东北,各绵延数十里,人烟生聚,商贾云集,市井巷陌,店铺盛陈,其繁华景象胜过当年的汴京城(北宋都城,今河南开封市)。沿西湖数十里,荷艳桂香,妆点湖山之清丽;峰峦拥叠,错落亭阁之飘逸。加之市井叫卖,红楼溢香,更把这杭州城造化得如瑶台仙境一般。
杭州既有此天地灵秀之气,自然也是方外高人荟聚和游历之地,南宋五山十刹,如灵隐、净慈、上中下三天竺均在西湖之侧;而径山、天童、育王、雪窦、道场、虎丘等寺,皆相与邻州而望。这一片湖山,真可谓神州之禅窟。
“噹噹噹……”沉浑的钟声,在西湖上回荡,方圆百里都可听见这晚祷的钟声。临安城谁都知道,这钟声来自南屏山净慈寺的钟楼,号曰“南屏晚钟”,是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这钟声在提醒世人,昼出夜伏,现在是休歇的时候了,世人应藉助这钟声之力,反省自己一日的行为,对心灵作一番洗涤、净滤。
这时,有一僧一俗,正缓行在中天竺侧月桂峰的小径上。那僧人年事已高,形枯神朗,白发蓬松,藉助拄杖之力,虽暮色山行亦不艰难。那农家装束的中年人当是他的俗家弟子,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随时准备上前扶持。
“师父,您老离开寺庙整整十个年头了,今年已七十有八,师兄们均不放心,争着要接师父回去。该通报的都已通报了,但临安城里如今都知道师父没有离开,连皇上都知道了,说要亲自接您老回庙哩。”
“任他们什么时候来接都无妨,”老僧淡淡地一笑说:“放牛,我那卷《无门关》,虽不敢和圆悟祖师的《碧岩集》相比,却也简明直截,为我一生心血所在,有此传给后人,我也就无牵无挂了。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老僧自号无门,又以无门为书,不知后世之人,有几个能入这个法门。”
原来,这位老僧乃著名的无门慧开禅师,为临济宗第十五代传人,在月林师观禅师座下见道,历住苏州、江宁(今南京市)、镇江等地的多处名刹。理宗皇帝于淳祐六年(公元一二四六年),曾召慧开禅师入殿说法,龙心大悦。后因春旱,特诏慧开禅师祈雨。祈雨法会刚毕,喜雨普润两浙,圣心更悦,于是特赐慧开禅师金襕袈裟,并御笔亲书“佛眼禅师”以表褒奖。理宗皇帝意犹未尽,又降旨一道,命慧开禅师住持西湖北岸的护国仁王寺,择日开山升座。那一年,慧开禅师刚好六十四岁。
两年后,慧开禅师以老病辞请退院,不久,又受隆兴府(今南昌市)僧俗的礼请,入住著名的黄龙寺。又两年,仍以老病为由辞去住持,遁居于西湖中天竺的月桂峰小庵。初无人知,但慧开禅师名满天下,住持护国仁王寺时,临安城内僧俗前往礼拜的不下十万,虽然在西湖这些年,慧开禅师易服革面,但最近还是被人们认了出来,还惊动了皇上。
“师父,到家了,您老且进去歇息吧。”这位农家装束的中年人姓余,原是以贩牛为生,人们都称他为余放牛,他追随慧开禅师近二十年了,这十年的隐遁,慧开禅师只让他一人侍候,其他亲炙弟子们也不知其行踪。
此时暮色已深,站在月桂峰上,西湖诸景全收眼底,沿湖道上香车成列,湖中画舫灯火已明,萧笛之声仍依稀可闻。
“放牛,近来虚堂和尚作了一首‘黑白何咎’的诗,你可曾听说?”慧开禅师问道。
余放牛急忙问道:“好久都没有得到虚堂老和尚的消息了,师父又怎么得知的?”
慧开禅师说:“今天中午你去办事,见一径山来的香客,在背诵虚堂和尚的这首诗,这香客是个读书人,诵着诵着,竟然哭了起来。我去问他,他竟是认得老僧,方才说是虚堂和尚所作。”
余放牛说:“一首诗居然能把人念哭!师父快念给弟子听听。”
“虚堂和尚这首‘黑白何咎’,的确写得太好了,纯是菩萨的慈悲心肠,我且念于你听听。”说着,慧开禅师便念了起来:
世事乱如麻,情人未到家。
连延深院雨,滴碎后庭花。
旧话几时别,音书未有涯。
暝烟将四合,何处起胡笳?
余放牛静静地听着,眼眶不觉红了起来,说:“自端平元年(公元一二三四年),蒙古人灭金,至今已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间,国家无日无警,但君昏臣弱,奸佞当权,日日醉心于西湖歌舞,毫无振作进取之心。如今江汉破碎,巴蜀瓦解,朝廷却不知亡之将至,除陈后主外,历代恐怕没有如此昏庸的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虚堂老和尚这份殷忧也来得迟了,师父不是十多年前就看到这点了吗?”
慧开禅师点了点头,说:“当年辞护国仁王寺时,你那瞎驴师兄就说:‘如今圣眷正隆,正好布道天下。’真是不识时务。当时老僧便感到天时不利,皇上实非有为之君。北边蒙古气数正盛,锐不可当,远非当年金人可比。在烽烟遍布,警讯日闻之时,皇上不知招揽贤臣,校检猛士,却沉溺于歌舞之中,阿谀于佛殿之上。本朝圆悟(克勤)、佛海(慧远)、慈辩(宝印)、佛鉴(师范)诸师,包括老僧在内,先后蒙高宗、孝宗及当今皇上咨询,均以国法即佛法,保有万民为菩萨之道答之。皇上哪知其中机决,不知振民育德以御强虏,唯以佞佛自欺。他日国破,不知自责,反怪佛法不灵,那时老僧将何以为对?并且伴君如伴虎,老僧也不肯蒙混皇上,只好辞去院事。出家人原本不问世事,更不能以那些恩宠为荣,走了反而彼此清净。”
余放牛赞叹说:“师父道德智慧,委实令人景仰。师父当年不是有一首‘颂南泉和尚答赵州和尚平常心是道’的诗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弟子时常咀嚼其中的意味,只要能把世同的荣辱是非放下,不系于心,就可以真切感到云门祖师所说的‘日日是好日’这种境界了。历代群雄逐鹿,不过如同庄子所说的蜗牛角上较雌雄罢了,在大千世界里,又何须去动那份闲心思呢!”
慧开禅师点了点头,说:“求道修道,原不论在家出家,有道心即可。你随我近二十年,到今天这地步也不容易。好了,进庵去谈吧。”
此时天色已晚,天宇清朗,早有不少明星透出天幕,与西湖灯火交相辉映。小庵也不甚狭,内有绳床两张,供师徒二人坐卧,其余则仅有一铛一拂而已。
师徒二人相对坐下,慧开禅师对余放牛说:“老僧此时想听你说说这是非关。”
余放牛心里知道,慧开禅师弃庙出走,隐遁于西湖之上,朝野僧俗说是道非者不少,师父从不计较,此时提出这是非关,无非是要考考自己的见地,于是躬身答道:
“师父,弟子以为,这是非关共有四句,第一句是:有是有非者不可;第二句是:无是无非又不可;第三句是:是是非非也不可;第四句是:非是、是非亦不可。”
慧开禅师笑着说:“能行得这四句,真可谓过得是非关了。好了,你那三位师兄也该到了。”正说话间,已有三位僧人进入庵来,立即向慧开禅师跪下,说:“弟子向师父顶礼。”
慧开禅师摆了摆手,说:“好,你们既然来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这三位僧人都是慧开禅师的得法弟子:一名瞎驴无见,住持温州华藏寺;一名臭庵宗,接了慧开禅师的班,住持杭州护国仁王寺;一名无传祖,住持杭州慧云寺。余放牛于一月前分别代师传命,须于今晚到这月桂峰的小庵中来,与师父决别。他们都是见道高僧,听了慧开禅师这句话后,并没有常人的那种悲激之情。
大师兄瞎驴师兄禅师说:“师父要弟子们来,想必有话吩咐。”
慧开禅师说:“出家人原应心不附物,来去无滞。无奈当今之世杀孽太重,众生太苦,我老了,今年七十有八,不能为众生化解这一场刀兵之劫,心常愧疚。前年已在佛前立誓,来世当重入娑婆,变牛变马,为众生服役,但愿可了今生之憾。”
臭庵宗禅师问:“师父此去,当欲何往?”
慧开禅师说:“老僧世居钱塘,欠钱塘父老尤多,此去亦不离钱塘。”
臭庵宗禅师问:“日后弟子怎么寻访师父呢?”
慧开禅师说:“世事如幻,缘去不留,你等就不必为我操心了。何况声张出去,事涉妖妄,叫老僧日后何以为人?并且日后自有因缘,你们也各有因缘,须好自为之。只是老僧那《无门关》,还须你们费心,择日付梓。”
瞎驴无见禅师四人急忙点头,说:“师父的这部《无门关》乃宗门大事,弟子不敢有误,师父尽可放心。”
慧开禅师又看了看这四位弟子,说:“时节已到,吾要走了。临行之际,有偈一首吩咐你们。若仔细体会实行,即可免风波之虞。”于是说出一首偈子:
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情只点头。
莫道老来无伎俩,更嫌何处不风流。
吟出偈子后,慧开禅师安祥而逝。四弟子急忙礼拜,然后起身,在慧开禅师身旁久久肃立。此时正是宋理宗景定元年(公元一二六○年)八月初一。这年五月,元世祖忽必烈在开平(即元代上都,今内蒙古正蓝旗)称帝,改元中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