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草
蔡日新
旷久的都邑生活,使人觉得怪腻烦的。那些青色的怪物--各种各样的水泥建筑物,它们吞噬了原本是绿色的那一片天地;那些黄色的、或青色的浓烟笼罩着原本是蔚蓝的天空;各种不可名状的气味将大自然原本的芳醇给搅得混浊不堪了。
时值暮春,我信步在门前的小街溜达,忽然,我觉得眼前一亮,几株肥硕的车前草赫然地扑入我的眼帘,它们都是旅生的。因为这里去年搞过绿化,从乡间运来了许多黄泥,用以栽种黄杨与七里香(但没隔几年,又将这些新建的绿化带拆除作了小商店,而今则更不堪言了),或许那车前草的种子,就是伴随着那些乡间的黄泥一起来到这里"落户"的。
车前草在湖南的农村可谓比比皆是的,暮春时节,车前草生长最为旺盛,在乡间的田塍与水圳边尤多。其叶自根茎呈放射状而簇生,叶面呈广卵形或椭圆形,夏季开花结籽,全草可入药,有清热解毒之功、利水通淋之性。古人就有采车前草的习惯,在《诗经》里称之为"芣苢",《毛传》曰:"芣苢:车前,宜怀妊焉。"又曰:"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其实这种训诂也颇为牵强,南宋时朱熹始疑其说,以为"化行俗美,室家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此芣苢,而赋其事以乐也"(见《诗集传》)。至清人方玉润始得此诗之诂,他认为"夫佳诗不必尽皆征实,自鸣天籁,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徊无限,若实而按之,则兴会索然矣。读者试平心静气涵泳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怡神之何以旷。"(见《诗经原始》)《诗经》给我们所展示的是一幅多么优美而又清新的田园拾菜讴歌图呀!
二十多年前的暮春,人祸与天灾编制了一场旷世罕见的饥荒,江南的野菜成了我们美味的佳肴。当时,车前草、蒿草、紫云英……还有好多,我都快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了,那些野菜成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孩子们一群群地拎着小竹篮,拿着小铲刀,将车前草一棵棵地撬起来,然后拿回去煮着吃。我对于这件事情的记忆太深了:当年,饥饿驱使我无力地背着顷筐,在那空旷的田畴里寻觅……春日里和风送暖,在今天来看应该是令人陶醉了的,但对于当时饥肠辘辘、面有菜色的我或如同我一样的人们来说,这优美的自然风光与饥荒中的人这个主体之间是多么地不协调呀!我当年是采下车前草,只在沟渠里稍微漂洗一下,就塞进嘴里吃,那酸涩的味儿,还略带一点泥土的甘甜,那滋味我是至今难以忘记的……
在那一场饥荒过去之后,野菜逐渐地不再作为人们养命的主食了,但车前草在我祖母那里仍然是难得的菜肴。她把我采回来的车前草洗干净之后,用开水一泡,然后捞起来晒干,再略微拌一点盐揉一下,放进坛子里,过些日子再拿出来吃。那可真是美味的菜肴:那加工过了的车前草呈银灰色,其味香、甜、脆皆具,这恐怕就是连宫廷中也无法享用得到的美馔了。
自然,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车前草就只能当作干菜或者用以喂猪了。暮春,油菜花装点着田野,杜鹃花染红了山谷,这时,妇女与孩子们采掇车前草的情景自然是可以想见的:在那风吹花低之处,人影依稀可见;这时,山歌俚曲,童妇皆讴,此起彼伏--尽管这只是几句简单的"采采芣苢"的反复咏叹,但它委实合乎人情,得之天籁,其中所蕴含的无穷的至味,恐怕非此器世间的语言文字可以形容。可见《芣苢》一诗,它是那样地合乎劳动节奏,它与暮春村野的景色之间是那样地协调,这也如同《汉乐府·江南曲》一样,那几句"鱼戏莲叶间"的简单韵律,却是那样地深得莲舟采撷的神韵,它潜藏了无尽而又难以言说艺术魅力。
时值今日,那种暮春的饥荒早已成了历史的过去,我也阔别农村二十余年了,但车前草确实是比昔日少见了,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那种醇美的《芣苢》歌自然更加难以听到了,而在我所处的环境里,却不乏发自歌舞厅与夜总会中的歇斯底里的嚎歌与疯狂的跳舞……我真担心在那场可怕的饥荒过去之后,又会给人类带来一场新的文化饥荒,而且人类将日益失去他们赖以生存的绿色世界,也许日后的饥荒比我原先所经历的那一场饥荒会更加可怕……
1987年暮春作于长沙市麻园岭容膝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