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见此佛否?
竹庆本乐仁波切开示
唯有当我们真心诚意且矢志不渝的渴望远离苦及苦因时,精神旅程方才开始。最初的道心有力而真实,是我们步上证悟圣道的根基。然而,根据大手印和大圆满传承的观点,修道之旅上,并无某处可去,也并没有所谓的道途终点:在彼处我们对解脱的渴求一朝得以满足。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苦苦寻觅的目标——自由,觉醒,证悟——时时刻刻都在这里,长随着我们。
寻牛之旅
大手印传承里有个关于农夫寻牛的故事。这位农夫有一头牛。他以为牛从家里走失了,便四处奔走寻找他的牛,却浑然不知他的牛原来在牛舍里。动身出门寻牛前,他看到自家院外有 许多不同的牛脚印,到处都是脚印!农夫想:“ 牛 去了哪个方向呢?”他决定跟随某组脚印,沿其走到了喜马拉雅的高山,却没找到他的牛。他又跟随另一组脚印到了海边;但到了海边后,还是没找到牛。他的牛既不在深山,也不在海滨。为什么呢?因为它在农夫自家院子的牛舍里。
同样的,我们向外驰求,寻觅证悟。在喜马拉雅的高山,在宁静的海滨和出色的寺院,在但凡有足迹的地方寻找自由。最终,你可能在密勒日巴大师曾修行过的山洞里找到他证悟的痕迹,或在恒河岸边找到那诺巴大师证悟的迹象。在不同的小镇,城市或者寺院,你也许找到诸位大师证悟的标志。但是,你找不到你孜孜以求的东西——自己的证悟本性。你也许能找到别人的证悟,但这与找到你自己的证悟相去甚远。
无论你多仰慕诸佛菩萨和前贤大德们的证悟,但这些与在自身找到你自己的自由,自己的证悟,自己的觉醒相比,是迥然不同的。证悟犹如找到了你的牛一般。你的牛认出你,你也认出它。我们与自己的牛重逢的那一刻,是极为感动和欢喜的一刻。
为了找回自己的证悟,我们须从此时此地开始。我们须向内寻觅,而非向外驰求。根据大手印‐大圆满的观点,自由或者证悟的状态,从无始以来就在我们自心。尽管我们假想它已离家,它却从未离开过我们,就像牛在牛舍里舒适休憩一样。但我们认为它现在别处,我们得去把它找回来。有这么多通向各方的足迹,这么多它在某处的可能性,我们也许开始产生幻觉。我们可能想:它被邻居偷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开始产生各种各样的误解和谬见。
概括而言,我们可以说:心外无“佛”,亦无“成佛”。轮回也不例外:此心之外,并无轮回。正如密勒日巴尊者在其道歌中所唱:
无有轮回之可断,
无有涅槃之可证,
自心本来原是佛[1]
此三果诀应受持[1]
根据大手印‐大圆满的观点,轮回,即我们迷失于二元对立体系的这种状态,在其中并没有需要任何摒除或舍弃的东西;涅槃,即觉醒的状态,也不是我们要由此地前往的某处。离开我们现处之地,并不存在一个所谓“涅槃”之地。如果你想出离轮回,将它在物理意义上舍弃,那么你要去哪里呢?去国际空间站吗?还是月球或火星?但即使你那么做,你仍然在轮回里。所以你如何能舍弃轮回呢?
我们要舍弃的是二元对立,即迷惑之心,和恒常的痛苦状态。就身体而言,你固然可以背井离乡去洞穴或寺院这样的僻静之地。你将身处异乡,但你的心是否处于异于二元对立的状态?无论你在洞穴,寺院还是家中,决定你处于轮回或涅槃状态的因素,是心的运作方式。
根据大手印和大圆满的教法,证悟就在自心本性中。这个本性是我们努力寻求和建立联系的目标。我们试图印证,了悟和圆满这个本性。它是修行之道上的全部旅程。
我们要如何了悟自心本性呢?觉醒和完全证悟的经验,可经由许多方法获得。有小乘之道,大乘之道,以及金刚乘之道,或大手印‐大圆满的觉醒之道。这三条道路殊途同归;差异不在于成就,而在于达到成就所花的时间,和所运用的不同方法。在这三者中,唯独金刚乘拥有即身证悟本性的教法。在金刚乘经典中,达到觉醒状态的方法被称为“立断”。如果我们谨记法要,遵循次第如法修行,专心向道,不入歧途,那么觉悟随时都可能发生。前一刻我们还是全然迷惑的凡夫俗子,下一刻就可能成为彻底证悟的圣者。这种大胆却又极为现实的观念被称为顿悟,或“狂野的觉醒”。
虔敬心之道
大手印之道有时候也称为虔敬心之道。以虔敬心之目看我们的上师,传承和教法,我们能看到心的本性。在你寻求证悟的修道旅途上,上师扮演什么角色呢?一方面,教云证悟即在你心;而另一方面,教云若缺乏对上师或传承的虔敬心,证悟就不可能实现。这听起来似乎有点自相矛盾。
虔敬心为什么如此重要?它是怎样运作的?虔敬心即是道,是一种善巧方便,我们借其发展基本信赖——信赖我们本具的证悟之心,信赖我们的心自本初以来即全然清净。信赖这些便是虔敬心。你能从上师和传承处看到这些。你与上师的关系是非常私人的,但却超乎私人关系。这种关系如此亲密,以致你觉得能控制它;但同时你也意识到它超出了你的控制范围。与上师的关系,既类似于世间普通的人际关系——夫妻之间,朋友之间,家人之间的关系,却又超出了这些世俗关系。如果你能好好经营与上师的关系,这将为经营世间所有关系打开一扇门。它成为转化我们负面情绪和痛苦的一个极佳手段。
这里的重点是,上师单纯起着镜子的作用。当你照镜子时,映照反射的是你自己的脸。镜子并不映照出它本身,而是向你展示你的脸是干净还是肮脏,或你是否需要理发。镜子是公正无私的;它一视同仁的清楚投射所有正面和负面的特质。
同样的,当你以虔敬心注目上师时,你看到自己的正面和负面特质。正如你在一面普通的镜子中看到脸上的灰尘,你看到自己的失败,挣扎,和不安情绪的生起。与此同时,你也透过表面看到,所有的不净都能被轻易洗净。你看到自己真实的脸,真正的实相,即是心全然清净的本性。
如果你在黑暗屋子里对镜而坐,又会怎样呢?镜子依然具备反射的能力,你也依然具备可被反射的所有特质。但若没有光,即使你长年累月的坐在黑暗里,什么也不会发生。你永远都无法看到什么。因此,光对镜而坐是不够的;你得把灯打开。在这种情况下,虔敬心的光就是灯。如果灯亮着,如果作为镜子的上师在你面前,你就能极清晰准确而又离于概念的看到自心本性。这便是上师与传承在我们的证悟中所扮演的角色,即是我们对自心本性的觉悟。上师不是你的证悟创造者。他(或她)仅是你实现证悟的因缘而已。
镜子不会为你开灯,它也不会把你领进屋子,叫你坐在在它前面。它不会说“看这里!”镜子只是镜子,占着一小块地方。你必须进屋,开灯,走到镜子前,往里看。因此,谁做这一切工作呢?是我们。与镜子的关系中,我们需要积极主动。
按照某些宗教传统的说法,你必须处于被动,方能领受圣恩,或产生神秘体验——但这里正好相反。祈请传承的加持,你必须非常主动。凡事都需你亲力亲为;上师只是一个因缘,一面你选来放在屋里的镜子。你也知道,镜子并不是神秘出现的;而是通过你的努力,挑选了它并把它放置在那里。
同样,传承教法也不是你的证悟创造者。他们只是另一个因缘。他们是强有力和深奥的方法,是你需要运用的方法。教法犹如为你指路的向导。例如,如果你在一幢楼里,想离开但不确定出口在哪里,你可以问路。如果你运气好,便能遇到人给你指出各种路线。小乘佛法的路线也许较容易找到,但过程有点繁杂,不易实行。你的向导是这么描述这个路线的:首先,你上楼到一个有点昏暗的阁楼,那里你将找到一道墙,墙上有个开口,穿过那个开口,再走一段楼梯到地下室,走到尽头,爬上另一段楼梯到达二楼,你就能找到出口。这就是小乘之道。它耗时较长,但路线详尽,最后你无论如何都能找到出口。
大乘教法的路线指导则稍简单一些。你的向导告诉你,还有另一条路线:你直接从这道门走出去,然后将看到另一系列的门,穿过这些门,你会看到又一系列的门,再穿过它们,那时你将会到楼外的停车场了,而你的车可能就停在那里。
金刚乘教法的路线指导说,出口无处不在,这里,那里,无一处不是出口。关于这条路线,向导告诉你:这里就有个窗户,跳下去马上就到外面了。那里也有个窗户通向外面。或者只要你喜欢,这里还有个旁门可以出去——事实上这里就有许多直接出口。你无须到别处寻求。基于你想要多快离开,你可以自由选择出口。
这些路线指导就像传承教法。他们起的是什么作用?如果仅靠他们本身,作用并不大。我们不断听闻教法,一个接一个的听。即使如此,我们逃离那幢楼的唯一方法就是站起来,并靠我们的双足走出去——而不是仗恃上师或传承之足。没有所谓“传承之足”或“上师之足”能让你靠其走路。你必须愿意站起来,靠自己的脚走路。当我们那么做时,我们便开始寻觅轮回出口和美好的自由空间。我们开始寻找解脱之道。
从这些例子中可见教法所起的重大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职能。在修行之道上,你发挥着更积极主动的作用。依教法修行的人是你。他们告知你离开所需的一切信息,哪条路最安全,哪条路有点危险,哪条路最快捷又最冒险。但是,如果你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么无量劫后你仍将在同一幢楼里徘徊。
我们拥有全部的选择和能力来决定个人的旅程。这是佛教徒的观点。即使从大手印和大圆满的角度看来,你也是修行之道的中心,你的证悟取决于个人努力,而非取决于除在你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或事。
借助心来发现心的本性
心的本性,和一切我们认为是心外之境的本性,是明觉的空性。换言之,一切色,声,等等,及一切念头和情绪,皆显现而空,皆空而显现。探索这长随我们的自心本性,有很多不同的方法。
按照大手印‐大圆满的观点,我们首先直观念头和情绪的显现,确认他们的空性。由于这些心理现象飞掠而过,虚幻不实,他们显空不二的本质是显而易见的。一旦确信了这一点,我们就可分析外境。一旦我们了知念头和情绪的本质,了知外境——显现于我们诸根识的外在客体——的真实本质,将会容易许多。我们看到,自心和外境均为空性。
在小乘‐大乘,或经乘的方法上,分析的次序是相反的。我们首先集中分析外境,追问:为什么色即是空?为什么声即是空?为什么香即是空?等等。通过大乘佛法的逻辑分析,我们发现所有色法都是空性。一旦我们发现一切感知的客体都是本质空性的,我们就能归结出,感知的主体本质上也是空性。主体和客体相互依存。因此,大乘佛法从外境入手分析,而大手印‐大圆满传承从心入手分析。这是这两种方法分析起点的区别。
从大手印‐大圆满的角度而言,分析自心更容易也更直接。你的心离你很近。你极为了解自己的念头和情绪,并直接体验到他们。他们无处藏匿,也不需要你通过分析来发现。你的情绪,念头就在当下,正在你眼皮底下。因此当你观察他们时,你的分析是经验性的,并不只是像分析如小石头或大山脉这样的外境的理论分析。你分析一个念头或者一种思维模式,这是直接的经验。有时候这种经验会太赤裸,太贴近;在你跟经验之间,什么间隔都没有。我们的问题常常不是看不到念头和情绪,而是看到太多——我们未经加工的念头和情绪一下子暴露无遗。
当我们分析色或声时,或思维根与芽的形而上层面时,我们驾轻就熟。这是个概念或理论练习。通过这个过程,我们开始“了知”,但我们此刻的了知并非直接的经验了知。因此,在大手印‐大圆满看来,这种方法是非直接的分析,不是直接的经验。因此,修道上的小乘和大乘阶段被称为“因乘”。他们促使和引导我们产生直接的经验。因乘的方法将引导我们在将来某刻获得经验,而非现在。
那种分析方法,类似于物理学或其他学科在实验室条件下作研究的方法。佛陀静坐禅定中,分析心中显现的现象,用敏锐的洞察力研究他们;类似的,科学家进入自己的专注状态,用超级智能的高科技仪器分析外在世界的现象。他们甚至已将科研仪器发射到了火星。
通过研究找到分析对象的究竟本质,以此作为分析目标,两种分析方法得到相似的结论。两种方法都无法找到坚固的,实在的存在。对于原子及其他能量形式如弦或夸克,现代物理学找不到其真正或实体的存在,而只能在理论上进行假定。佛陀称之为空性。因此,事实上现代科技的方法与空性的分析方法相当接近。
大手印‐大圆满传承运用直接分析的方法,被称为“单纯禅修者的分析性禅修”,或“固苏鲁”。这里的单纯不是指智力缺陷,而只是在智力上“不造作”。另一方面,经乘的分析方法被称为“学者的分析性禅修”,或班智达,即理论或学者式的透彻分析。学者式方法固然必不可少,但如果仅用其一法,是无法带给我们即刻的直接体验的。
单纯禅修者的分析——直观心的当下经验,极为明晰,并引导每个人获得直接经验。运用此法,当近距离观察念头或情绪时,你便能看到其明空不二的本质。你找不到任何坚固或实质存在的事物;而找不到的原因是:在绝对真理的层面上,根本没有任何事物真实存在。因此,我们遍寻无着。
然而,真正的空性并非只是“遍寻无着”这么简单。例如,你翻遍家里,想知道家里是否有一头大象,你在阁楼,地下室,厨房,或起居室四处寻找,却没找到大象,这是否意味着大象不存在?并非如此。动物园和野外都有大象。
仅仅靠“寻觅而无着”的分析方法,无法引领我们真实经验空性。为获得空性的真实经验,我们的分析须基于观察我们所能看到的,能经验其存在的现象,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在的现象。我们分析该现象比如大象,是为了发现其本性和实相。我们经由此法寻找大象的本性:彻底分析大象和其组成成分的存在性——耳朵,鼻子,眼睛,躯干,腿和尾巴,尽己所能的分析,乃至精疲力竭。在那时,我们得出结论,我们找不到这个看似坚固存在的生物的真实存在。但是,我们能看到,闻到,听到和摸到这头性空而显现的大象。这便是引领我们真实经验空性的分析方法。
同样的,我们观察念头或情绪,也很难找到任何实在的东西。我们也许怒气冲冲,但当我们观察那个强烈嗔恨的感觉时,我们没法精确的找到它。我们无法准确识别嗔恨是什么;我们甚至不确定嗔恨的原因。过一会后,嗔恨消失了。我们也许前一刻还满怀嗔恨,甚至气得说不出话来或者呼吸困难。但下一刻,愤怒消失的无影无踪。即使我们想保持怒气以折磨我们的对手或敌人,也来不及了。性空而显现的嗔恨已消失了。事实上,它从一开始就从未存在过。
平常心
平常心修行之道上所有的努力,不论是学习,修持,还是参与社会活动,其目的都是回到心的清净状态,内在的觉醒状态;这个状态极为单纯,全然平常。这便是所有三乘佛法之道的目标。
小乘佛教称其为无我,无私或空性之境。大乘佛教称其为无上空性,离于一切造作和概念的自由。它也被称为融合慈悲本质的空性,即菩提心,悲智双运。另外,它也被称为佛性或如来藏,即诸佛如来的本性。在金刚乘[2]里,它被称为金刚种性,有时候也叫金刚心,意指觉性坚不可摧的特点。大手印传承称之为平常心,大圆满传承称之为赤裸明觉。所有这些名相都指向一个最根本的真理:我们的心和外境的本质为明空不二。换言之,色声诸法,以及我们的念头和情绪,皆显现而性空,皆性空而显现。
了悟心的本性,有多种方法,其中有许多方法本身看似完全相反。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很特别而非平常,反常而非正常,复杂而非简单。例如,小乘之道以其座上和座下行持的繁琐细则而闻名;对出家人来说,要遵循剃发和穿美丽僧袍的传统,这都是引导修行者了悟无我的特定仪式。同样的,为了悟无上空性而追随大乘佛法的修行者修习六波罗密,即六种殊胜行: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以及智慧。在金刚乘里有许多复杂的修法——比如本尊和坛城的观想,引导行者证得金刚心。
那么,所有这些修行是否都让我们更接近实相?头发自然生长,所以小乘佛教经常剃发的做法看起来不合自然,而且也不符合社会常规。在大乘佛教里,有许多高度概念化的方法,及偶尔的“反智”方法,来净化心的负面状态,比如在自他交换法中,观想吸入他人心中的不净[3]。在金刚乘里,和小乘剃发的做法相反,我们不仅观想更多头发,还想象更多头,更多臂,更多脚。这种方法似乎让我们跟平常的,普通的,单纯的心相去甚远,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必然有合理的理由。答案很简单:为证悟平常心,真正的回到本初的单纯状态,我们必须断除二元对立的习惯模式——分别执取,给事物贴上正常或反常的标签。如果我们对“正常”有过多的执着,就须断除这个执着,以体验心的法尔如是。
因此,为了突破和转化这种顽固的二元对立观念,在修行之道中我们创造出“反常”的情况来修持。在修持金刚乘的本尊相应法时,你也许需要观想自身为多头多臂多腿的一位本尊,那时你突然意识到: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是很好的经验。对于我们是谁,及“外面”的世界如何,我们通常有太多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们忙着分别执取,给事物贴标签,以致我们从未见过超乎表面标签的实相——无可言喻的实相即现象之本。
当我们运用金刚乘道路上的甚深及善巧的方法时,他们切断我们二元概念的根源。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可以说,运用这些方法,我们借助概念以超越概念,借助念头以超越念头。鸟从地面起飞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鸟想飞起来,它或者需要跑几步,或者需要往后蹬地,才能跃起。它必须借地来离地——跃入广阔的空间。同样,在修道之初,为了跃入非概念或非二元的空间,我们必须依赖于二元概念。
这便是一切教法的目的。通过语言和概念,他们指出,万法的本质,是超乎语言和概念的空性。如果佛陀在证悟心和外境的本质后未曾宣说教法,未曾用语言跟我们沟通表达他的智慧,我们将无从迈上圣道。
但是,大手印‐大圆满之道的传承上师们,以极为单纯的方式介绍平常心,或赤裸明觉。这些上师也许对弟子说“看,有朵花。你见到了吗?”弟子回答“是的,我见到了。”上师问“今天你见到外面美丽的阳光了吗?”弟子回答“是的,今天我见到了美丽的阳光。”然后上师会说“那就是了。”
这理应是大手印‐大圆满之道的最高深的教法。最高深的教法极为简单直接,毫不复杂。我在佛学院学习时,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的概念在飞速成倍增长。随着经典背诵和辩经练习,我的概念似乎与日俱增,以致某天我觉得必须去见我的上师。于是我去见堪布仁波切[4]。我向仁波切报告说:经典上说,经由修学,我们的概念会逐渐消失,直至我们达到完全无念的境界;但我的经验恰恰相反!我学的越多,发展出的概念也越多。我报告完毕后,仁波切说,“是的,那也许是你的经历;但事实是你的概念正在变得越来越细微。”
我们要如何理解这一点呢?例如,我们看一个茶杯,通常我们只看到它的大致形状和颜色。但如果你把它放到放大镜下,你会看到超乎你从前一切所见的整个系列颜色和结构——你甚至能看到生活在茶杯上的细菌。同样的,当我们用妙观察智的显微镜观察念头和概念时,我们从更细微的层面观察他们;因此,我们看到大量的细节。我们臻于精细的概念理解将我们引近直接的经验,而不是跟实相背道而驰。我们看到念头的生灭,看到他们怎样爆发成情绪,又怎样用贪欲,嗔恨或嫉妒的能量污染我们的心。
在这个观察的阶段,我们可能会想:“这简直毫无希望。我永远都做不到让心中绵绵不绝且非常强烈的妄念安静下来。”在从大手印‐大圆满教法看来,我们现在能清楚看到念头的活动这个事实本身,就是禅修的一个成功之兆,而非失败之兆。我们通常看不到念头的持续生起,或他们是如何分分秒秒更替改变的。我们意识不到我们如何追逐念头,当我们失去觉照时,也丝毫觉察不到,从而完全迷失。因此,何时我们认出自己的思维模式,何时就是极富深远意义的一个时刻——它将引导我们经验平常心。
通常我们觉得,念头和情绪都太过平常而无甚意义。单单在美好的日子里看到花朵或者阳光,实在太简单而不够深刻。作为禅修者,我们想要深刻的经验,却忽略了世俗的经验。我们渴求非同寻常的,大的东西。我们想要“大”,想要在被称为“神圣国度”的神秘之所的某处获得宗教体验。但是,每当向外驰求时,我们便偏离了自心的证悟本性;我们开始与自心本性——大手印和大圆满的根本状态分道扬镳。“向外驰求”并不意味着我们要真的离开家,去邻居的后院寻觅;或收拾行李,搭巴士去邻城;或在寺庙落发出家。“向外驰求”意味着驰求于你当下的经历之外的任何事物。
仔细从你个人的经验来想,当嗔恨突然生起时,你是怎么应对的?你可能试着阻止这个嗔念,或证明其正当性以抵挡嗔恨的能量,甚或纠正它——将它由“负面”念头变为“正面”念头。我们无所不用,因为我们觉得,若如其所是,那个念头实在不够好,不够格让我们禅修。我们将借助下一个清净的念头禅修;或者更棒的是,我们将在念头的间隙中禅修,就在下一个我们将认出来的间隙!如此一来,我们一直在错失当下的觉醒时刻。问题在于,我们永远赶不上下一刻的觉醒,赶不上我们未来的觉醒。如果嗔恨在当下存在,那么,它的根本本质就是鲜活觉醒,明空无二的。正如我们心地单纯的大手印和大圆满上师所问,“你见到了吗?那就是了。”
你可能偏爱以佛陀为禅修对境,而非自己的情绪。佛陀永远是那么完美的放松和自在;因此你觉得很舒服。而当你观察情绪时,你可能开始感到不安和不适。你也许会觉得自己精神健康有问题,或没处在一个神圣,上进或灵性的心理状态中。在修行之初,以清净的对象如佛像,本尊或大成就者作为禅修对境,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帮助的。但是,你如果对这些对境产生依赖而痴迷,就可能产生负面后果。当你觉得你无法从感觉,念头和情绪,这些日常生活的体验中引发出神圣经验,或无法和本然觉醒的心建立联系,那么你正在积累一个严重的问题。正如阳光和花朵一般,我们的情绪同样熟悉,同样平常;这对证悟平常心是个大好消息。我们拥有这么多机会,应为此感恩并善用这些机会。
你苦苦寻觅的自心本性,其实一直都伴随着你。此时此刻,它就伴随着你。教云:如果我们能了悟当下的念头——无论什么念头——如果我们能直观念头并安住于其本性,我们便能证悟佛陀的智慧:平常心,赤裸明觉,明空,究竟真理。未来总是遥不可及。我们永远无法遇见未来之佛。而当下之佛永远伸手可及。你见到当下这尊佛了吗?你还在何处寻觅呢?
“汝见此佛否?”,竹庆本乐仁波切开示,摘录自“狂野的觉醒”系列开示,2004年2月开示于温哥华及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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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钉歌》,为密勒日巴尊者在尼泊尔的药磨雪山虎穴狮林中所唱,藏文法本第259页。
[2]当从三乘佛法——小乘,大乘和金刚乘的角度来归纳修行之道时,大手印和大圆满传承一般被归入金刚乘。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金刚乘可被视为大手印的一个分支,称为真言大手印或密续大手印。分类系统各有不同。但不管如何分类,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三者(金刚乘,大手印和大圆满)均为“果乘”,是极为有效快捷的证悟心性的方法。
[3]此处指自他交换法,或给出和接受法。抱着将一切众生从痛苦中彻底解脱的发心,我们观想送出所有的快乐和幸福给他人,同时,作为交换,观想吸入他们的痛苦和不幸。在此过程中,我们克服自私和我执,他们是痛苦的根源,也是我们证悟的障碍。
[4]在本乐仁波切在锡金隆德寺的噶玛师利那烂陀佛学院学习期间,堪布竹清嘉措仁波切是佛学院的首席教授。佛学院的课程设置为九年制的严格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