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人生的要务是什么?
食、衣、住、健康、关怀和教育都是维持宝贵人生的要件。我们是人类社会的一分子,必须彼此尊重,也必须尊重助益他人的基本需要和机构。除此之外,外界的东西,没有哪一样值得我们花费时间、安宁、精力、智慧这些生命的伟大礼物。其他的生活物品,大多数都只是满足我们的贪心、崇拜,以及突显我们的自我、紧缚我们的执着的工具而已。当我们累积世俗的快乐时,就会加强我们的追求更多世俗快乐的欲望。《普曜经》(lalitavistarasutra)说:
你对于欲乐的欣悦,
将像饮用盐水一般,
永远无法带来满足。
富人和穷人一样受苦,因为外在的忧虑来自欲望。即使是亿万富翁也有愤怒、绝望、沮丧的苦。他们很少享有真正的安宁与和平。只是忧虑现有的会失去或如何获取现在所没有的。他们不能欣赏自己,活着只是为了那些吸引或奴役他们的东西。赚钱本身并不会产生痛苦;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外在的财物,才是扼杀喜悦与安宁的刽子手
同样情况,穷人也被生存的挣扎所困住。他们甚至不敢享受他们所仅有的那一点点东西,因为害怕引来更多的痛苦。德蕾莎修女接受诺贝尔和平奖时,说了这个故事:有一次加尔各答的修女领头一个孤儿,给他一块面包。小孩子吃掉一半,不肯再吃剩下的一半。问他为什么不吃,他回答:“如果我把整块面包都吃了,下一块面包要从哪里来呢?”经过一再保证他会有更多的面包之后,他才吃掉剩下的那一半面包。
尽管现代文明进步、物质发展,许多人仍然无法过有意义的生活。不管我们是富人、穷人或中产阶级,都必须小心翼翼地切勿因过分看重物质快乐,以致牺牲了我们的真性。如果我们把全部精神都花在思虑世俗的东西和如何赢得更好的食物、更大的房子、更多的金钱、声望和肯定等外物,我们将丧失最宝贵的东西。
心灵是“大脑的霉菌”——我们把自己从快乐的真正来源切断了
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与我们毫不相干的每一件事情上——离我们的真我越远的,我们就认为越重要。我们把财务和身体看得比心灵重要,把外表看得比健康重要,把工作看得比家庭生活重要。我们认同身体,却把心灵看成身体的工具——诚如有人开玩笑地说,心灵是“大脑的霉菌”——我们把自己的快乐的真正来源切断了。我们为自己的家庭积聚财物,却不照顾我们的心灵和身体,然而家庭生活最重要的条件是快乐的心灵和健康的身体。
我还住在西藏的时候,有一次一位我认识的人正在劈柴,不小心用斧头砍穿他的新鞋子。很幸运的是,他的脚并未受伤。但在像西藏这么贫穷的地方,皮革相当昂贵。他天真地说:“如果我没有穿鞋子,受伤的会是我的脚,脚总是会痊愈的。太糟了!被砍穿的却是我的新鞋子,它永远被不好!”这种看待事物的方式很可笑。但人们总是把物质摆在第一位,身体第二位,心灵第三位,完全是本末倒置。
虽然我们也许会说:“我想要安详和强壮。”但我们真正看重的——并得到回报的——却是野心、进取,借此去获得我们的物质需求,而非滋养我们内在力量的身心平衡或宁静。虽然我们声称工作是为了拥有一个快乐的家,我们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和精力,却多于跟家人营造家庭生活。
我们像蜜蜂般地活着,蜜蜂把全部生命都花在采蜜上,最后却把蜜拱手给了别人,享受不到自己辛苦一生的果实。我们把赚得的钱——以及它所买来的虚张声势的生活方式——看得比工作目的还重要,没有考虑到工作是否对我们自己和别人有益。我们不惜牺牲宝贵的生命来赚钱,到头来却借着喝酒来纾缓工作压力,甚至罹患各种溃疡。金钱已经变成许多人的主人、意义和终极目标。
我们怎么能够为了体验充满问题的生命,
而丧失宝贵的、安宁的中心与快乐的生活
如果我们试着修心以改善我们的态度和素质,现代社会就把我们贴上自私、不实际和懒惰的标签。会受到高度赞赏的,是在物质上具有生产力的人,而非精神之道的追求者。如果我们留在家里,关照生命的中心和殿堂,人们就会把我们看成无能的、业余的、无一技之长的。家已经被剥夺掉一切功能,变成汽车旅馆、打发晚上时间的地方而已。
必须有所舍,才能有所得。我们怎么能够为了体验充满问题的生命,而丧失宝贵的、安宁的中心与快乐的生活?在现代世界里,不仅升斗小民,甚至许多精神大师,都觉得被迫去追求现代的物质文化。一个古老的故事,传达了这种情境的讽刺局面:
从前在印度,预言家预测七天内将有一场豪雨,谁喝了雨水就会变成神经病。降雨的时候,国王因为贮存足够的清水,所以没有变成神经病。但老百姓很快就用完了清水,一个一个变成神经病。他们立刻指摘国王是神经病。因此,国王为了了解他的百姓,并且和他们以同样的方式去感觉,就喝下雨水,跟他的子民一样地变成神经病。
我并不是说我们可以或必须忽略现代生活的体系。基本需要如果的不到满足,我们是无法活下去的;我们必须务实地观照每一件事情。我们应该了解我们是谁,我们站在哪里,真正有价值的是什么,如何活在世界上。
如果我们漫不经心,让执着心变得僵硬而紧张,我们的不良习惯就会吃掉我们的安宁感。《自说经》(Udanavarga)说:
从铁生出锈,
锈吃掉了铁。
我们造恶业,
因业力牵引,
将堕落地狱。
一件发生在我早年生涯中的小事,让我终生难忘。我和若干朋友抵达卡林邦(Kalimpong),这是印度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一个美丽城镇。我们已经人疲马乏,饥肠辘辘,却又阮囊羞涩,不能上馆子。
我去寻找石头和木柴做炉灶。走到山的另一边时,我看见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和尚,脸大大的,眼睛细细的却闪烁着光芒。从他的圆脸和高颧骨,我判断他是来自蒙古的喇嘛。他坐在一栋老房子背后的矮小房间内,他禅坐、阅读、煮东西、睡觉、与别人交谈,整天盘腿坐在同一张床上。墙上供着小佛龛,摆些法器和经书。他的床边有一个非常小的餐桌,也充当他的书桌。桌子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煤炭炉,用来煮简单的食物。
他露出仁慈而喜悦的微笑,问我:“你在找什么?”我说:“我们刚来到这里,我正在找燃料和做炉子的东西,好煮个茶。”他以安慰的语调说:“我这里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吃,但何不跟我一起分享我正在准备的食物?”我谢谢他,却婉拒了他的好意。我的朋友还在等着呢!然后,他说:“稍待一会儿。我就快煮好了,你可以借我的炉子,炉里有足够的煤炭可以让你煮茶。”
我被我所看到的吓到了。他很老,似乎连照顾自己都很艰困。不过,他的小眼睛却充满仁慈,优雅而庄严的脸庞充满喜悦,他开放的心充满与人分享的渴望,他的心是宁静的。虽然他和我素昧平生,却把我当成老朋友一般地讲话。一种刺痛般的幸福、安详、喜悦和惊讶感觉流遍我的全身。我觉得由于他的心理性质和精神力量,他就像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快乐的人,光芒四射。不过,就物质世界而言,他是无家可归的、没有工作、渺无希望。他没有储蓄,没有收入,没有家庭的支持,没有社会资源,没有政府的支持,没有国家,没有未来。最难堪的,他是流落异邦的难民,甚至无法跟本地人沟通。即使是在今天,每当我想起他,都会赞叹不已地摇头,由衷激赏他的一切。我必须补充说明,在我遇见的人们当中,他并非唯一具有那种情操的人。平凡而伟大的心灵比比解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