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众以戒律为重,为何又留下情感公案?
孙:爱的无明估计是生命中最根柢的无明,这一点我反而是从历史上出家众身上得到印证的。看似必须严守戒律的他们,反而在历史上留下了太多情感公案。近当代的例子就还有恷为之做序的一行禅师的书《和生命相约》。
林:任何事都可以成为公案。关键不在有没有碰到这种事,而在于你如何处理。其实这些事情出现在出家众身上,是很自然之事。不要说我们有很多本能,我们还有儿童期、成长期各种人格成长的复杂因素,佛教讲的更直接,它讲三世因果,不可思议因缘,有些事情来了,就是如此本能,但问题就在于你如何面对?我为一行禅师的书做序,写那篇《沙门如何有爱,婆子因何烧庵》,沙门如何有爱?就是公案的开始。不是沙门而爱了,少了观照;进了沙门就不爱了,也没有观照。聚焦在沙门如何有爱,这才是观照的开始。
孙:但是很奇怪,当我们读到这类公案,看他们在情感中翻转,反而会觉得他们格外动人?甚至有时候,当我们读到一个禅僧写性的书的时候,如果还写得不错,我们反而会更记住他。王维嘉,那个去过台湾见过您的企业家,不是也在您面前提到过他对一本日裔美国僧人写的性书很欣赏吗?
林:不晓得写得怎样,但要以这个身份写,就得两个前提并举。我活在凡世,我又习禅,那么我如何面对性这件事。毕竟,不能因为我习禅,其他什么都不干了。同样的,也不能因活在凡世而缺乏观照,那也不叫禅了。当然,日本人对性这件事,总体态度会比中国人开放,这也是个事实。所以中国人会说日本僧人不清修,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观照。日本有部片子讲一个宗教大师,心目中永远爱着一位公主。最后的镜头是他握着公主的手,眼泪掉了下来,隔天就圆寂了。
孙:韩国电影《残花》也是,我看时特别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到临终时非要看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体。看一眼后就圆寂了。
林:从修行角度,这里有几个层面:首先是,存在的事情是不能不去面对的,这个解释其实有禅的如实面、严厉面,只是艺术家谈它,总把它美化了,性的美化、肉体的美化,其实也是另一种无明。另外一个情形则是,一个人,即使是禅师总有生命最后的疑惑,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事会怎样?最终他必须去除这个疑惑,得到一个安然。渴望看到一个女孩身体,也许并非出于欣赏或肉欲,而是看了,啊,是这样,不过如此。
孙:就是我一定要面对它一次。
林:当然,也可能有另一种情况,它呈现的不是超越,而是一个根本的无明。就像那部日本电影中的宗教大师,无论怎么样,就是放她不下。我举一个现实例子,我认识的一个修行人,已经到了宗教领袖的位置,他得了病,本可以活下去,但他放弃了求生欲望。真实原因是什么,是他爱上了一个比丘尼。于是他的选择是——我作为宗教领袖,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无明是如此之深,因此只能皈依阿弥陀佛,让佛陀的本愿来帮自己解决吧!
孙:是否也是从这个角度,六世达赖这样的情僧,才被我们深深记住。因为他用诗歌呈现了这种无明。
林:认可这种无明是因为我们也无明,所以才觉得他可爱嘛,但不代表说他这样做就对了。如果这样,就谈不上超越。就像我举的那位修行人,他放弃了求生意志走那条路,不是承认爱这件事情有绝对价值,而是根源地看到了生命的困境。所以你如果认为六世达赖做做诗歌恋恋爱就可以成佛,你就错了。谁能晓得他被清廷招入时,会在青海圆寂?这当然可以有种种解释,但如果他自在无碍,是不是也可以不圆寂?
孙:那您怎么看待这些看似和修行大相径庭的行为呢?比如一个禅僧跟你讲性中的肉体感受?
林:《两刃相交》中有一章讲勘验。一件事情对与错,虽然很多宗教从动机论,修行还是得从结果论。一个修行人谈性,是云淡风轻,是过尽千帆,是老老实实,是不起涟漪,还得从现前勘验。就像面对死生如何展现风光般,那时你才能确定他讲的话到底对不对。要知道语言无实意,不同的人讲同一句话,意思也会不同。
孙:您常谈死生,修行者的伟大只能体现在那一刻吗?有时我们觉得修行者坦承自己困境时,就已经很伟大了。像上次我们和王维嘉吃饭聊天时他提到的,甘地临死时非常苦恼,因为他白天可以不想性事,但梦里仍然止不住。他叹自己修行不够,我们也一样觉得他很了不起。
林:禅本来就因了生死而存在,这是个原点。但像甘地谈梦一如,的确也是个了不得的境界,不谈生死并无损于他的伟大。其实,修行人能意识到还有哪些不能超越,就是我们佩服的修行人。有一次,我去北疆,老婆也随行,有两天她不知怎么就和我怄气了,我对她陪笑,她就冲我翻白眼,学生在旁边笑,我就说:你们将来哪天写到我,就不妨这样写:一个活生生的修行人。
孙:意思就是生活中也有搞不定的地方?
林:对,但我也不会因为搞不定而想法掩饰,或者非要摆出一个样子来,这就是如实,也是观照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