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宝论62、讲法 (附 我的出家因缘 之十二)
从2000年开始,我进入江西佛学院担任法师工作。从此以后,每年来新人,去旧人,学僧一班一班地毕业,自己也一年一年地成长。学院坚守禅门风范,每年冬、夏两季都要打禅七,也都要将佛学院学僧组织起来进行坐禅的年终集训。那是一支午板香刚结束,我担任班首,在堂中要讲开示,讲的是“湛堂文准与圆悟克勤”的公案。作为圆悟之师,湛堂喜爱古树,嘱弟子圆悟管理基建期间,万万不要砍倒古树,可圆悟偏就将他最爱的一棵砍倒了。师父举着拐杖边追边打,弟子边躲边跑,围着大寮跑了三圈,眼看师父快追到了,圆悟忽然立定脚跟,猛然翻醒,转身出手,指尖正好顶住师父的鼻尖,大喊一声:“老贼,我认得你!”公案讲过了,继续打坐。巡香的月森师是高度近视,他是一位认真负责的修行人,常对学僧们说:“解放初期中国人口那么少,但僧人有八十万之众,中国现在人口如此之多,但汉地僧众仅有八万人,你们一定要好好用功,才能有能力广度当代的有缘人啊。”他鼓励大众,也监督大众好好用功。在禅堂光线不好的情况下,为了看清坐禅者是否昏沉,他经常要凑近才能看得仔细。一位沙弥似有昏沉,他戴着眼镜凑近沙弥的脸,仔细分辨。对方自以为毫无昏沉,巡香者检查自己而越发凑近面部的热度,使他顿起愤怒,忽然伸出手指,直点月森师的鼻尖,大喊:“老贼,我认得你!”宁静的禅堂就此再次“开静”。
佛教的法到底确指什么意义?这是很大的问题。如果没有弄清自己生命是什么,恐怕很难回答清楚。即使人云亦云地去谈论生命的问题,也只能离生命更远。然而我们天天面对生命,谁也不曾离开生命,但是如果没有通过深省反思而认识之,信仰的构建恐怕都是问题。我想最大的可能,法与生命的意义等同,或者说法就是生命,或者说理解了生命才能理解法。在很多生命的迷惑状态中,法是对于生命全面的开示,这开示有时候是合情合理的,有时侯是非常意外的。在我的讲法历程中,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事件虽小,却使我印象深刻。
某一年,手机三天两头收到短信,一个陌生的电话总向我发出劝导放生的忠告。根据文字判断,这显然是一位迷恋藏传佛教的女居士。因为每两三天都会来一条,这使我不知如何处理。比如其中一条说:“初一请南宁刘人嘉放生小螺蛳约十二万个,初二请她在南宁放生小螺蛳九万多个,功德特别回向您的冤亲债主。请您一定要发菩提心,多放生。为利益天下的父母有情而精进修行。”我不知如何回复,也曾询问对方身份,回复说是“某李居士”。也曾请某居士间接劝告不必再这样发短信,我已知放生功德的伟大。但她仍旧坚持不懈,每两三天一次。终至一日,我编辑了这样一条短信回复她:“菩萨,您就放过我吧!我在家时父母给我讲开示,出家了师父给我讲开示,修行中道友给我讲开示。如今稍能自立,琐务繁忙,您又三天两头坚持不懈给我讲开示。放生的行为十分伟大,您可否念我也是生命,就给我放生了吧。”这是当代佛门所特有的现象。
法该怎样讲?佛法要对治当代人怎样的痴迷?这是自己一直留心观察并思考的重要问题。有一次,与两位法师自江西到北京,刚下火车,一对穿着极为讲究的年轻夫妇挽手而来。女士到面前提出问题:“法师啊,我们都是信佛的居士,每天做功课。近日每每诵经总觉背后发凉,浑身冒汗,这是不是有什么……?”看着他们求解若渴的凄苦眼神,琢磨着他们内心中“求求你骗我吧”的潜台词,我们面面相觑,觉得为难了。如果说真话,他们一定失望;如果说假话,那太不凭良心了。最后,我们选择了凭良心说真话,问他们:“这诵经你都是跪多久才出这情况?”她说:“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回答说:“如此就很清楚了,你既没有魂神附体,也没有冤家障碍,你就是跪的时间过长,体力不济,中气发虚,才这样汗流浃背。”二人看着我们,忽然泛起冷酷而轻蔑的眼神,失望地朝我们瞟了两眼,打完招呼离开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法师们异口同音地说:“求求你骗我吧,求求你骗我吧……”
如果有人只需要能对他产生欺骗效应的“佛法”,那你给他什么?如果社会大众中大多数人在追求欺骗,那么欺骗现象的产生,能与大众无关吗?在郭良鋆教授翻译的《经集》中,佛说:“信瑞相而不信业者是肮脏的居士。”我急切于佛陀如此的言教为什么一直隐藏在巴利三藏中而不为汉译佛典所传颂?记得五台山某寺院落成开光的法会上,数万名居士聚集在露天广场中。一位七旬有余的老年女居士忽然望空大喊:“菩萨现身了!”另外一位居士喊声更大:“地藏菩萨从左边飞往右边,观音菩萨从南边飞向北边!”又一位老居士用更大的嗓门喊出来:“你们那都算什么呀!菩萨们飞来飞去,我天天都见到,看得我心里都烦了,不想看了,可他们还是飞来飞去。”我断定“心烦了”肯定看不见菩萨,可她们都看见了,我询问在场的数位年轻法师,他们直言相告:“什么都没看见。”我确信,他们的所谈是真实的。但为什么每每发生感应的都是老年的居士们呢?是否善根更特殊?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值得怀疑:清净的诸圣人真的会在人烦恼的时候还让人看见而不离开吗?此点极像90后的青年攒集的网络片段:“看,有灰(飞)机!灰机灰过来了!灰机又灰过去了,灰来灰去的,好环(烦)躁啊!”
三十年前,佛教被批为迷信,然而当今社会,迷信蔓延到很多人的心中,佛教正努力以智慧解除大众心中的迷信。然而世人的迷信从来都会以更新的形式迷倒更为庞大的人群,其或表现为商场上的疯狂,又或者表现为时尚圈中的盲从。社会的盲从性就像一种毫无理性的传染病,一年一个花样,传遍城市和农村的每一个角落。房价被疯炒时,人们疯狂地买房。金价被疯炒时,人们疯狂地购黄金。钻石美玉本来与平日的生活无关,而当大众视之为珍奇的时候,人们也就趋之若鹜地冲向它们的柜台。如果某个品牌的皮革包是七、八万元一个,那么你将很快看见爱美女士的手中都会出现一个这样的包,即便不太富有的人家,也会省吃俭用去淘换一只并不实用的该产品,实在不济了,花二三百元买一个水货,拿到场面上,那也与大牌明星手里扣着的一模一样。因此有人总结道:“这就是社会的跟风作派,疯子买,疯子卖,还有疯子在等待。”有一年,我发现北京的女众在夏天突然不穿凉鞋了,百分之八九十穿的都是拖鞋,我实在无法理解。而到达江西某农村的时候,发现农村的女孩子也都穿着类似的拖鞋,询问之,才明白今年流行拖鞋。不过说实话,看着她们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走在田野的泥泞中,或行进在城市的弄堂里,那清一色的拖鞋实在没有什么协调感。这就像十九世纪初,西方的钟表工业刚刚发展起来,北洋政府的官太太们买到了进口的大闹钟,这比家中的座钟体积小多了,既能方便计时,又是精密的器物。关键是它够时尚!因此,北洋时代的女人们便开始流行挂起大闹钟出门。她们找来一根精美的绳索,将闹钟挂在胸前。官太太的阵容,三五成群,浓艳的脂粉气加上清一色的胸前大闹钟,趾高气扬地行进在北京的闹市街头,便是当时的时尚了。有时,忽然闹钟奏响,三五个闹钟同时响动起来,一街的生意小贩都激动着把眼光投向那些人胸前的大闹钟,那种时尚直到怀表出现才逐渐隐去。胸前挂着怀表的男士便批评胸前挂大闹钟的女士们太笨太傻。时尚一波一波地过去了,但总会花样翻新地产生新时尚。盲从性让人们忘记了自我,盲从的原因乃是缺乏对于生命本质的反思。中国是个庞大的社会,如果十多亿人全都不懂得反思,而全力盲从于所谓时尚,那该要浪费多少宝贵的生命光阴啊!对于这样的民众,怎样的佛法才能使他们清醒,怎样的佛法才能使他们不盲从呢?
当工业文明与经济大潮席卷而来的时候,人们的狂热性反映成为对于名利的生死执着。有人说:“干掉熊猫,我就是国宝。”为了名利,可以不要伦理,这样的人群就像一辆辆越来越热的汽车,不断升温,不断加速,距离危险边缘越来越近。佛法应该是一剂清凉散,如守培法师所说的一样,出现在大众的面前,应该让他们烦恼心息才对啊!所以佛法的性质不能只是顺应潮流,其更重要的功能应该是度化潮流。因此,倓虚老法师当年的主张显得颇具时代眼光。他说:“和尚就是世界的大轴,和尚不能动,和尚一动,世界就紊乱了。你想,和尚不为国家祈福,不去改善人心,转移风俗,你偏要勒令他做旁的事,那不是强人所难,祸乱人心吗?如果人心都失去了正常的态度,世界哪能不乱呢?出家人对社会的工作就是用善恶因果的事实来教化人心,维系人心。人事的变化可以用武器来杀伐,来征服,而人心的险恶,人心的变化不是用武器能征服的,这必须用善良来教化,使每个人心里本来具有的良善种子萌发出来。无论社会如何狡诈,这种潜伏在八识田中的正直良善种子总能维系着人心,使其历经变化也不至于铤而走险,所以和尚就是社会化导的中枢,也是世界的大轴。”
在佛法传播的问题上,僧团的熏习使我注意到现代社会大众的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严重错位。医生下海了,教授经商了……发展经济过程中,这些现象固然难免,但当佛教教义的话语权柄被某些人执以为有利益可循的时候,这些循利者也开始佛言祖语了。这是在讲法过程中自己最为关注的问题,佛教并不反对大众来参与探讨,但法是神圣严肃的,这是要面对终极生命的庄严话题,信徒的生死都靠它,怎么可以由人随意说来道去呢?因此,将弘法权交归僧团本身,这是自己最想做的事。《大毗婆沙论》中曾严格辨析过,什么是佛陀的*轮?其大意当然是要具备使人解脱功用的话语,那才是*轮。而执掌解脱功用的则必须是正在实践解脱之道的僧人群体,因为他们奉行的戒定慧之道是公认的解脱道。无论社会怎样长久地发展,佛陀的*轮只能由僧团来执掌,因为他们匹配了解脱之道德自律。如果要谈到法的现实意义与社会意义,恐怕只有一个群体,才有资格去进行不断地诠释与实现,全新的*轮只能由他们转动起来。
一诚老和尚当年的话语又浮现在脑际:“要修行啊!”这四个字就是法的现实意义与社会意义的诠释。当然,不同的宗派及不同语系的佛法对于法的判断各有千秋,皆有其历史及地域的原因。一些初学者固执于门派之争,动辄发出声音:“本派是对,你派是错”,使得法门居然也分裂起高低贵贱来。在这件事上,自己始终牢记着一诚老和尚的教诲:“是非之争,烂在自家锅里,勿令外人看法门中的笑话”。话语简单,截断牵缠,这当然是禅人的本色。后来,自己组建了北海禅院,这本色自然成为北海禅院的弘法使命,以及所有北海禅院人的本色。让佛陀的正法弘扬起来,要有一个把舵的佛教思想群体,此群体应该工作在僧团的内部,使佛教的三宝内核充实完整,三宝的力量发挥出来,佛教的正法才能弘传起来,社会大众才能受益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