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非是“我”论

明真法师

大概自有人类以来，即皆以身为“我”。在今天人类行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几乎还有许多人(也包括我自己)，仍然在承袭旧的传统观念，坚持以身为“我”。在佛学的启发下，我认为身不是“我”，身与“我”是有联系而实又有区别的，“我”这一概念是属于精神范畴的。

不是胡说八道吗？——在日常生活中，事实是最有权威的。请举事实以明之。在我们生活中，不是有所谓对方吗？对对方之身，自古以来，似乎皆视为“你”，唤为“你”，从未见有唤作“我”的。在我们生活中，不是还有所谓第三者吗？对第三者之身，自古以来，似乎皆视为“他”，唤为“他”，亦从未见有唤作“我”的。这大概不是胡说八道吧？特别是使我们自身不能不感到莫明其妙的：在人以我们自身为对方而视之为你、唤之为你的时候，我们竟毫不反抗，居然亦默认为你而与唤者谈笑风生；在有人以我们自身为第三者而视之为他、唤之为他的时候，我们竟然亦毫不反抗，又默默自认为他而与唤者谈笑风生。——请问：我们的自身难道真个是我们而不是你是他吗？为什么唤之为你亦应之，唤之为他亦应之呢？不特如此，在日常生活中，不是还有所谓人吗？不是人人又皆以身为人吗？身一而己，请问：我们每个人的身，究竟是我？是人？是你？还是他？这些弯扭的问题，如果得不到适当解决，也许在现实生活中还是会有些弯扭的。试作初步分析。

人的概念，大概主要在区分生物的类别。人之形与神，既不同于禽，又不同于兽，更不同于鳞介、昆虫，使不别标一类以明之，则有混于禽兽、鳞介、昆虫的危险。这遗憾就未免太大了。事实说明身与人是有联系而实又有区别的。人与——或者说身与我、你、他的关系又如何呢？大抵身居主位，人们则以之为我；身居对方，人们则以之为你；身居第三者，人们则以之为他。时无论古今，地不分南北，只要是身，未有不居于主位，未有不居于对方，亦未有不居于第三者的；故古今中外之身，皆未有不是我，也未有不是你不是他的。这不是教育之功，也不是政治强制之力，这完全是人类生活实践所形成的默契，是生活智慧的体现，莫知其然而然的。这是笔者在玩弄玄虚吗？不！不！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每个人不是天天皆在扮演你、我、他吗？不是天天皆在扮演你们、我们、他们吗？违反了客观的事实，只是顽固地执身以为我，不承认身还是你是他，甚至忘记了身还是人，这是十分荒谬的。很可能还会受到生活惩罚的。身本非我，是被执为我的。身与我是有联系而实又有区别的。不幸盲目地执身以为我，于是乎身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主人，而我反沦为身所役使的奴仆了。以身为我，鼠目寸光，看不到广阔的天地，遇事我字当头，势必与社会触处形成矛盾，又怎能为国家为大众发热发光？所幸无官无权，问题不大。设不幸居高位，握重权，也以身为我，我字当头，则祸害人民，实有不堪设想的。人类的历史，现代的生活，皆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绝不是危言耸听。设不能使我从身的奴役中解放出来，掌握自己的主动权，人间净土的美好理想，很可能是无法实现的。

在日常生活中，身与我真有区别吗？曰：然。于何证之？当身酣睡在床上时，身不是赫然存在吗？而你我他呢？却皆归于无何有之乡了，在身上遍觅不见了。讵料一觉醒来，身又栩栩然是我了；呼之为你为他时，又能承应为你为他了。不醒，身上一点什么噜苏都没有；一醒，你我他又在身上复活了。你能说身即是我吗？身与我没有区别吗？人类的“我”，是能与自己的国家民族相联系，是能与世界人民、天下后世相联系的。社会愈进化，这种人类精神上的“我”则将愈突出。这是人类生活实践完全彻底证实了的。即聚天下之科学家、哲学家恐亦将开颜微笑，颔首无异词的。你怎么能说身即是我呢？怎么能说身与我没有区别呢？怎么能说我不是属于精神范畴的呢？

人们不但醒时执身以为我，梦时还执影以为我。影与身的关系，又若十分谲诡而不易究诘。梦中影哭泣，乍然醒来，发现枕巾湿漉漉的；床上身恶声厉语，急忙唤醒，原来是梦中影正在与人家争吵。如此梦例，不胜枚举。梦中的影，当然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也不是在梦中凭空出现的，大概梦中影，即是醒时身之影，醒时亦是依附于身的。影既非我，而是被执为我的；又怎么能说身即是我，而不是被执为我呢？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不但执身执影以为我，还执“名”以为我呀。在报纸上所表扬所批评的，莫不是名，莫不是三粒或两粒细小的黑字。决不是身，决不是我，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事实上又怎么样呢？当三粒或两粒黑字映入眼帘，被表扬者则不免跃然心喜，被批评者又不免黯然神丧。然则所谓我者，就是那么三粒或两粒细小的黑字吗？依据这些日常生活中的事实，你能说身就是我吗？你能说身与我没有区别吗？你能说我不是属于精神范畴的吗？

特别值得深思的：服饰冠履，皆不是我，这又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事实上又怎么样呢？有人服饰华贵，冠履入时，则欣然色喜，认为“我自己”很光彩；不幸服饰陈旧，冠履破损，又不免自惭形秽，认为“我自己”太倒霉了。请问：你能说身即是我吗？你能说身与我没有区别吗？你能说我不是属于精神范畴的吗？

修习四念处，为学习佛法的基本功。在修习四念处的总相念时，必须观身无我。请问：佛学宣传身不是我，是真理？是谬误？幸愿读者自下一转语。

(原载《法音》一九八一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