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空载月明归--记船子德诚禅师
王艺
船子德诚,唐朝僧人,祖籍四川遂宁,得法于药山惟俨禅师,与云岩、道吾共同侍奉药山数十年。药山初见船子时,问其名,答: “德诚”。药山又言:
“德诚又成得个什么” (意即为何学佛?)船子答: “家园丧尽浑无路。”
(意即不为什么)药山于是又叫了一声“德诚”,船子刚想回答,却随即被药山掩住了嘴,于是当下心中顿悟,原来言语解答不了禅道,须从本心悟得。而药山也预言了船子未来:
“子以后上无片瓦,下无银地,大阐吾宗”。
药山圆寂后,船子、云岩、道吾三人随即下山传道。开始打算遁隐于山林,
“拟隐于澧源深邃绝人烟处,避世养道过生”,但后来道吾恐怕因此埋没了药山的宗派,于是打算改变途径,而船子也主张云岩和道吾去四方传道,说:
“公等应各据一方,建立药山宗旨”,而自言: “予率性疏野,唯好山水,乐情自遣,无所能也”,然后道出了自己的去向:
“去苏州华亭县,讨小船子水面上游戏”,并嘱托二人日后传道过程中,若发现有灵根之人,可让其去花亭找他。
于两位同门师兄分别之后,船子便来到华亭,在江面之上摆一小船,方便往来行人,随缘度日,而其“船子和尚”之名也由此而来。有一天,船子停船在岸边休息,有个自觉有些道行的人问他:
“如何是和尚日用事?”船子竖起船桨说: “会么?”答:“不会。”船子叹了口气说: “棹拨清波,金鳞罕遇。”意在叹息还没有遇到有道行可以做他弟子的人才。
再说那道吾禅师在世间布道多年,也一直在为船子寻觅后继法脉之人,后来听说住在夹山竹林寺的夹山善会禅师颇有道行,于是欣然前往竹林寺。到达之后正好遇到夹山上堂。有僧问:
“如何是法身?”夹山答:“法身无相。”僧又问: “如何是法眼?”夹山答: “法眼无瑕。”
道吾听到这里不觉失笑。夹山于是下座,请问道吾: “某甲适来只对这僧话必有不是,致令上座失笑。望上座不吝慈悲!”吾曰: “和尚一等是出世未有师在?”山曰:
“某甲甚处不是,望为说破。”吾曰:“某甲终不说,请和尚却往华亭船子处去。”山曰: “此人如何?”吾曰: “此人上无片瓦,下无卓锥。和尚若去,须易服而往。”
(道吾缘何失笑?这里道吾失笑原没有半分嘲讽之笑,因为他早已得道,而在听夹山说法时犹如一个教授来听小学生上课一般,故此虽然夹山所答无错,却还是觉得太过简单而感到好笑。也幸好那夹山是个虚心好学之人,并无半点恼怒,反而恭敬请教。也正因此,夹山的法缘才经由道吾之手牵到了船子那里。)
夹山于是散众束装,直接去了华亭。船子才见,便问: “大德住甚么寺?”夹山答: “寺即不住,住即不似。”船子又问:“不似,似个甚么?”夹山答:
“不是目前法。”船子问: “甚处学得来?”夹山答:“非耳目之所到。”船子说: “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又问:
“垂丝干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夹山刚打算回答,被船子一桨打落水中。夹山好不容易才从水中爬上小船,船子就又问他:“道!道!”夹山又想说话结果又被船子打下水中。夹山突然顿悟: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言语显得是那么无关紧要。当下他心头豁然明朗,于是对着船子点头三下表示他懂了。船子于是让他上船。
船子说道: “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夹山于是反问: “抛纶掷钓,师意如何?”船子答: “丝悬渌水,浮定有无之意。”夹山也便说道:
“语带玄而无路,舌头谈而不谈。”船子听到这里终于满意,于是说了一句: “钓尽江波,金鳞始遇。”夹山此时的反应只是用手掩住耳朵。船子见此点了点头,称道:
“如是!如是!”于是叮嘱夹山道:
“汝向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吾三十年在药山,只明斯事。汝今既得,他后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里,镢头边,觅取一个半个接续,无令断绝。”
从以上师徒的对话中,可以看出船子的禅法宗旨就在于一个“断”字,截断时人对于语言、观念等意识上的执着。佛法本就是“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领悟禅的最简便的途径就是自心的觉悟。而要自心觉悟,就必须要放下言语、意识上的成见,而当夹山被打入水中,迫于生死相逼之时,才算完全忘却了言语、泯灭了意识,于是刹那间寻到了光明的出处。而船子同时又告诉徒弟,禅是灵活的,不是死的,虽然不要执着外在,但同时也不应当拘泥于自己的内心。一切都应当无拘无束,可有言可无言,可有心可无心,故有“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之说。
最后夹山向船子辞行,但不忍离别,不停地边走边回头,依依不舍。船子见状于是就叫了一声: “阇黎!”夹山听此言,于是又回头去看船子,船子又把船桨竖起来,说;
“汝将谓别有。”意即是“法”都传给你了,不要以为还有什么玄妙了。说完便“覆船入水而逝”。以弃世的方式来见证自己禅悟后的通脱自在与传法其人后的了然无碍,这样的结局也与其一贯的通脱旷达相符,更可见禅悟之人超然圆满。而此种传奇式的结局也使得船子与夹山师徒间的这一段交往,在禅宗历史上成为了逸韵悠然的佳话。
船子一生唯好山水,并将禅心融入山水之间,既陶冶了情操,又物我两忘,禅人和一。这种境界在船子遗留后世的三十九首《拨棹歌》中得以完全的体现。在这些作品里,船子以禅入诗,以诗示禅,抒发山水之趣和禅悦之妙。因此,这些作品可以划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船子解密禅机,示现禅理之作。如诗云:
有一鱼兮伟莫裁,混虚包纳信奇哉;
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
参禅与钓鱼也有密切关系,这大概是由于钓趣与禅趣有相通之处的缘故。此诗以“鱼”喻玄妙的禅,垂钓喻求禅。禅之包容一切,示化万千,而非外缘所能求得,不假形迹。
《五灯会元》中载有船子和尚的“钓鱼偈”六首(七言绝句和《渔歌子》词各三首),都是这位自称“三十年来坐钓台”高僧自述其在垂钓中心专一境、妙悟禅理的。
在他的另一首垂钓诗中,船子言:
三十年来海上游,水清鱼现不吞钩;
钓竿砍尽重栽竹,不计功程得便休。
船子以钓鱼喻佛事,前后三十年的修持与功力,终于达到了“水清鱼现”的境地。鱼比拟佛性,诗人已经证悟得道,那么“钩”与“饵”已属多余了。 “钓竿砍尽重
栽竹”,诗人虽然已经证道得果,却不舍因行,继续栽竹制作钓鱼之竿,此处正显菩萨悲心广运,无住生心之妙意。
“不计功程得便休”,虽然广化众生,却不计功程,无所执着,因已证悟诸法空性,了不可得。
而在另外一首诗中,船子又以“掷网”、 “抛筌”作喻:
扬却云蓬进却船,一竿云影一潭烟,
既掷网,又抛筌,莫教倒被钓丝牵。
与此相类似的诗还有很多,如:
“一叶虚舟一副竿,了然无事坐烟滩:忘得丧,任悲欢,却教人唤有多端。”“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生涯。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这同样是以咏渔父生活,而寓以禅理。而禅只在自心,
自心悟时即证禅道。
船子诗歌中更为有名的作品是那些吟咏悠游山水,闲放自得之情,反映禅悟后的空明宁静的自在之作。如:
吾自无心无事间,此心只有水云关,
携钓竹,混尘寰,喧静都来离又闲。
苍苔滑净坐忘机,截眼寒云叶叶飞,
戴箬笠,挂蓑衣,别无归处是吾归。
诗人忘情物事,了然无碍,扁舟丝纶,云水悠游。诗歌中传达的正是彻悟禅机后,无牵无挂,任情山水的悠然高风。
又如:
本是钓鱼船上客,偶除须发着袈裟。
佛祖位中留不住,夜深依旧宿芦花。
不为名位所累,率性山水,正是船子超凡潇然一生的真切写照。而船子实别于唐五代的诗僧。盖因船子无意为诗,其诗以自然取胜,于山清水态中自在流露其真心真情,多具天然之趣与鲜活生气,诗意禅机盎然流动于其中。自为禅诗中的天籁。
船子最为著名、流传最广的作品是下面一首: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诗的前两句叙垂钓实况: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前句表明钓者稳坐钓台居高临下;后句则把垂纶入水激起波纹,以钓线为圆心向四周层层荡开的景象,描绘得生动传神,极富动态美。这里采用以动写静的手法,反衬出万籁俱寂的宁静氛围,既是月夜垂钓的逼真写照,又是佛家禅定的真实写照,好似“清波皓月照禅心”。
后两句写垂钓结果: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水寒而钓鱼无获,虽在情理之中,然而,钓者却另有所获。上句的“静”字和下句的“空”字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是要人放其心虑,不再执着于禅。心灵由此而归于宁静,恢复本来。空船载着月光是喻指禅悟后心空无物,一片澄净,皎洁圆满,与诗人此时内心的宁静空明,是如此的和谐,诗人内心充满着彻悟后的平和与欣喜,回归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佛教禅宗认为,宇宙万物“四大皆空”,一切事物都无实体,修炼者静坐敛心、专注一境,久之达到身心“轻安”、观照“明净”的状态,终以悟“空”而进入涅槃之门。
总的来说,船子三十九首《拨棹歌》也为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渔父”形象注入了新的精神内涵。船子以后,诗词中渔父形象多超然旷达,逍遥自在。船子的风范与其《拨棹歌》在此有着长久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船子和尚以身证道、超然通脱的宗风自成为禅林一派。其高逸脱俗的节操与玄妙空灵的诗作也对后世有着悠久影响。
摘自《寒山寺》佛教双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