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峰明本禅师传(小说版)
第二章 少年行事须明本(上)
话说临安城东北的艮山门外,有一小巷名天赐里。天赐里内住了一户人家,主人姓孙,名应瑞,妻子李氏,生有子女六人。这孙家积代敬佛,而临安内外,大小寺庙百十余座,应瑞夫妇二十年来是拜遍了的。而对灵隐寺、净慈寺、中天竺等著名大寺,每年均少不了进几炷香。因孙家祖上略有薄产,平常对寺庙供养也勤,故对诸山长老、各庙执事都较为熟悉,特别对无门慧开、断桥妙伦、虚堂智愚三位禅师极为崇敬。
当年慧开禅师奉旨于护国仁王寺开山升座,应瑞夫妇尚属新婚,一并前去礼拜。那天是万众瞻礼,热闹非凡,夫妇二人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在大雄宝殿内,慧开禅师在众僧的环侍下登上法座,默然无语,久久地凝视殿外。前来礼拜的俗家弟子们见禅师形枯神朗,绀发蓬松,不严而威,活脱如一尊罗汉,均啧啧赞叹不已。
“今年春旱,亏得这位菩萨祈雨感应,今秋收成又有望了。”一位老者说道。
“我儿在襄阳从军,那里兵荒马乱,求菩萨保佑我儿平安。”一位老妪在殿外不停地礼拜。
“成都如今已沦陷敌手,菩萨保佑,望家里亲人平安无事。”一位四川士人礼拜着说。……
应瑞年轻,又读过一些书,看到这番景象愤愤地说:“自靖康之难(公元一一二六年)以来,朝廷只知偏安,不知进取。如今金虏虽灭,北边却来了个比金虏厉害百倍的蒙古。十多年来,巴蜀、江汉、江淮无不饱受备受蒙古人的蹂躏。这真是南渡后的又一劫难啊!”
“孙相公悄声,”一位年龄略长的农家汉拉了应瑞一下,说:“孙相公快莫说了!这国家之事岂是我们小民谈论的。”应瑞一看,却是熟人。此人姓余,住在艮山门运河岸边,家里养着百十条牛,人称余放牛。在余放牛的示意下,应瑞见人群中有几个公差模样的人左右张望。他感激地问道:“余大哥,好久不见了,也来礼拜?”
余放牛说:“不瞒相公,这位老和尚是我师父,我几年前拜的,每年都要在老和尚身边住些日子,好学些佛法。”
应瑞说:“你倒能耐,拜了一位皇上都敬重的国师。他老人家德风高迈,不知为何要与皇上往来呢?”
余放牛说:“这当然有其中的因缘,怪不得我师父,他老人家从不攀缘这些,只知以道接人。”这时李氏走了过来,对余放牛道了声万福。余放牛说:“是夫人吧?我还未给你们贺喜哩,来来来,先去给老和尚磕个头,结结缘吧。”于是把他夫妇带到了殿外。站在两旁的僧人原不许他人靠近,见是老和尚随侍弟子引上前来,也就没有阻拦,于是夫妇二人便在殿外阶下双双跪下。
李氏原本聪慧,跪下后对慧开禅师祈祷说:“菩萨保佑,小女子不求富贵,但求全家有个平安。”祈祷毕,抬起头来,只见慧开禅师那双眼睛,竟如电光般地盯着自己,心中一慌,急忙低下了头,向左看了看丈夫。
那应瑞却不知应祈祷个什么,见是有道高僧,他就只管顶礼,一拜、二拜、三拜不已,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之情。
后来,因余放牛的引见,孙氏夫妇多次到寺里来礼拜,慧开禅师也对他们作了些开示。但慧开禅师辞院以后,他俩就再也没有看见这位老和尚了。
十五年后,李氏已育有三男三女,家务虽重,在节庆日子里,夫妇二人仍要到寺里礼佛。今年中秋,夫妇二人到中天竺寺进香归来,路上看见一僧一俗坐在山亭之上,仿佛相识。走近一看,却是阔别已久的慧开禅师和余放牛二人,急忙上前礼敬。
“和尚这些年到哪里去了,叫弟子们好想念。”应瑞诚挚地说道。慧开禅师只是微笑,却不开口。
“有缘,有缘,”余放牛说:“师父已隐遁多年,除几位至近弟子外,没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行踪。你千万不可对外人谈及师父。”
应瑞说:“余兄既已吩咐,小弟怎敢多嘴。师父在道望最隆之时归隐,若非真有其道,是不会这样行事的。唉!如今蒙古人已占据天下十之八九,大宋江山仅余两浙岭南一隅。当今皇上不但昏庸、老迈,而且还任用贾似道为相,看来亡国之日为时不远了!”
余放牛说:“这也是业力所感,在劫难逃,师父早明其中因果。今日天色不早,也该回家了。”
一旁的李氏不时端详着慧开禅师,比起十多年前,慧开禅师更显老态了。然而李氏发现,慧开禅师也在注视着她,眼神中流露出重重心事,似乎有话要说,但始终没有开口。
应瑞夫妇向慧开禅师拜了三拜,然后告辞下山。顺着山径向下绕了几道弯时,应瑞夫妇听见余放牛正悠悠地唱道:
一种灵苗发秀时,须知花绽不萌枝。
其间气息难藏处,不假春风特地吹。
不觉又过了两三年,临安城内盛传慧开禅师入寂的消息,据说皇上还为之撤膳,应瑞夫妇听见后好不悲痛,而余放牛也不知其踪迹。那时兵荒马乱,常有蒙古人将渡江的消息,应瑞也准备将全家迁到山里躲避。好在这几年蒙古人只在巴蜀、江汉、两淮这些外围杀掠,并未渡江,临安城仍可偏安,因此应瑞一家一直未迁出临安。
应瑞夫妇已有子女六人,早已不打算生养,然而不知不觉,李氏又怀上了一个。即将临盆之夜,李氏睡卧不稳,似觉自己在云雾之中漫游,许多名山、大河、古寺都在眼前掠过,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一会,又觉自己与相公带着孩子们在山林里采蘑菇,青山濛濛,芳草萋妻,好不闲逸。忽然又感到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敲门,这么深的夜了,谁还会登门呢?可这敲门声歇了歇,又响了起来。李氏问:“谁啊?”没有人应,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李氏下得床来,心想:“大概是深夜投宿的吧。”于是前去开门。开门一见,又惊又喜,竟是无门慧开老和尚,手持一把灯笼,微笑地站在门外。
“师父,您老人家驾临,真是蓬荜生辉啊!”李氏急把慧开禅师迎进屋中坐下,回到卧室去叫丈夫:“相公醒醒,相公醒醒,无门老和尚来了。”可应瑞老叫不醒,李氏急了,用力一推,猛地腹中剧痛,不觉醒了过来。只见丈夫正搂着唤她:“娘子,你怎么了,梦见什么了,大呼小叫的。”李氏一想,这梦好不蹊跷,老和尚已示寂三年,往常从未梦过,今天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应瑞问道:“我听你在梦中说无门老和尚,你到底梦见了什么?”李氏正想回答,腹中又是一阵巨痛,急忙对应瑞说:“相公,怕是要生了,赶快去把接生的张阿婆请来。”
应瑞夫妇育有子女六人,故对临盆之事早已惯熟,且准备已就。应瑞出得门去,不一会便把张阿婆请了进来,自己便到厨下烧水。
水刚烧滚,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黎明前的沉寂,这时自家和邻里的雄鸡也啼叫起来。这一天是宋景定四年(公元一二六三年)十一月二日丑时。
“阿弥陀佛,贺喜孙相公,又添一位公子。”屋里,张阿婆喜孜孜地说。听说是个男孩,应瑞心里当然欢喜,但心中仍有一种扫不去的忧愁,时下兵荒马乱的,这一大家子,以后日子该怎么过呢?
张阿婆给婴儿洗净,收拾停当之后,便抱出来给应瑞看,并夸奖说:“孙相公,你这儿子可是一位贵人,你看他天圆地方,耳厚鼻直的。我接生多年,还没有看见长得如此富贵的。”应瑞抱过来一看,这小子的确长得与众不同,头顶圆圆的,额头相当宽大,虽是婴儿,小鼻子却端直丰正,一张小口紧闭,有梭有廓,额头方方正正,且又饱满,小耳朵也是轮廓分明,厚实可爱。应瑞略通相术,看了又看,心中更加欢喜,心里默祷说:“老天保佑、菩萨保佑,我孙氏门中,能出此等麟儿,真是祖宗有德,家门有幸啊!”
应瑞子女六人,长女于去年十六岁时已嫁了出去,长子十四、次子十二、次女十岁尚在家中。三子八岁,四子六岁,均为婴儿时让无后的族人抱去过房。早上起来,大哥二哥都欢喜地过来亲了亲小弟,吃了早饭,便上学去了。二姐原未外出读书,留在家中帮李氏做些家务,这时也就为小弟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