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信心铭》
第十二讲、禅宗对佛教的独特贡献
庄子也指月
庄子在《齐物论》里面说了这么一段话,可以拿来与三祖大师的《信心铭》合参:“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很多学《庄子》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段话的厉害啊。“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已经把这个讲到了。天地万物已经与我为一,岂能有言乎?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体而密不可分,没有天地哪里有人?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现现成成,因缘俱足的。
今天,我们大家因缘俱足,聚到一起来共同学修《信心铭》。有的人觉得这里讲的东西与他不相应,就不可能来;或是他这段工作忙,没有时间,因缘不俱足,今天也没有坐在这里。总之,凡有缘的今天都在这里了。当然,往远里说,大家今天能聚在一起的因缘很多。比如没有居士给我们大家提供这样一个好的房子,不行;大家没有健康的身体,也不行;没有空气,我在这里说话谁也听不到;没有地球,我们也不可能坐在这里……所以各种因缘都应俱足,缺一不可。
我们生活在这个地球上,也是因缘和合而成的。你为什么生在中国没有生在美国?因为你的缘份在中国。你为什么生在成都没有生在北京、广州?因为你的因缘在这里。因缘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没有道理可讲。一个人的经历,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也是因缘俱足。你要说为什么,说得清楚吗?你要找原因,找得到吗?其实没有必要说清楚,也没有必要找原因。
一切俱足,万法俱足,我们大家现在能坐在一起,就是万法俱足。所以庄子说:“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份儿上,就此打住吧。“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到这里已无话可说了。
如果要说,“既已谓之一矣”,我们所说出来的“一”,那是语言文字上表达出来的东西,它与本身的东西往往是两回事。比如说,这张照片上的人是我,但这张照片又绝对不是我。但你说它不是我吗?它又不是别人,明明是我,大家都认得出来,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我嘛。所以,学修的过程中,我们一定要关注语言文字及思维。
我们平时所说的理障、所知障,就是把“谓之一”和“一”搅合在一起了,把“指”和“月”搅合在一起了,认为“指”就是“月”。其实“指”不是“月”。月亮是月亮,“指”是一种标识,是指月的标识。所以说,理论是理论,尽管这个理论非常正确、绝对正确,但它还不是我们的真如本身。
这是贼都偷不走的东西
我们有了前面的认识,再看到“系念乖真”时就应该明白,哪怕你的“系念”是绝对的佛法,是百分之百的佛法,是上师灌顶传授的无上大法,都不是你的真如本身,都只是“指”,不是那个“月”。那个传给你的法毕竟是传给你的,就像是别人借给你的钱,不是你自己的,总有一天要还。真如本身必须是你自己能当下起用的,我们学修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到这一点。
系念乖真,禅宗所谓的破参,就是要破这个,就是要在这个地方转身,在这个地方跟自己以前的所在告别。只有真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一切所知的、已知的、这样那样的影子全都化在自己身上,滴滴归宗,万法回归自我才行。在修行上非得这样不可。如果不这样就永远都落在二见之中。“二由一有,一亦莫守”是“系念乖真”的注解,“系念乖真”是把“二由一有,一亦莫守”用在功夫上。前面是在理论上讲,但这个一定要用在功夫上。
我们在参禅的过程中,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回归自己,也就是我们经常听善知识们说的打成一片。把自己所知所解的东西和自己的身心性命打成一片,没有彼此,没有能所。当然这是一个很难的过程,但也是一个最容易的过程。大道无易亦无难嘛,要敢于说入就入,说了就了。男子汉大丈夫脚一蹬——了!入!悟!就要敢于这个样子。这样悟入进来之后,修行起来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说老实话,好多讲这个的,都没有讲到这样的份儿上。我不是在这里自夸,反正我这样说不为挣钱,也捞不到名,更不会有什么仪式,接多少供养。相反,好像是轻而易举就把这些说出来了,显得很低很贱。但是,这是贼都偷不走的东西!我把它摆在你们的面前,相应就相应,不相应就是不相应,得到得不到,都在你自己。
如何把自己的心扉打开,与道相应?或者说我的心扉打不开,自己把道走邪了,但我敢于承担,这也是道。学习《信心铭》要用心去体会,要用自己的身心性命去体会,调动全体八识来体会,才能进入。
“系念乖真”后面一句是“昏沉不好”。两个句子之间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但大家在修定或观想的过程中,往往不是“系念”就是“昏沉”,这是两个必然的现象。要想清清明明地进入定境,历历孤明,牢而不失,不容易做到。严格来说,禅宗也不讲究这个。禅宗才不管你昏沉不昏沉,系念不系念。要入就入,你昏沉,真如不少半分;你不昏沉,非常精进,真如也不增加一点。真如就是这么怪,并不因你用功精进,真如就增加了,也并不因你杀人放火,真如就减少了。真如永远在这儿,动也没有动。
大道体宽啊!真如就在那里,关键是如何体认真如?如何自证真如?总的来说,昏沉肯定不好。如果我们明白了昏沉之中,真如并不因此而离远,也并不因此而少,我们实际上就不昏沉了。
不用你着半点力
有人问大慧宗杲禅师:“老和尚,我这人真笨呀,好多师兄参禅都有境界,我怎么参禅这么多年,一点境界都没有?我这个人是不是太笨了?”老和尚说:“你笨?你知道自己笨的那个心笨不笨呢?”你既然知道自己笨,那你就不笨了。就这么一句话,那个人就有所悟入。所以说,禅宗的法不需要花俏,它是当下的一种体验,当下的一种感受,说进去就进去了,不费吹灰之力。
“不好劳神,何用疏亲。”因为有疏亲,所以有爱憎、有取舍。有疏亲、有爱憎、有取舍,那你就劳神了。如果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不劳神了。真正在心上放下了,何用疏亲?哪个法好、哪个法不好?哪个人好、哪个人不好?哪个寺好、哪个寺不好?没有分别了,万法平等,万法自住法位。天地自然运行,圣人自然取用,不需要你妄生分别。这样日子过起来多了然!
“不好劳神,何用疏亲”,用功用得不好的人,就是劳神劳过了,用心用错了。所以禅宗的功夫不在用心上,不在用力上。着不得力,着力就错;若不着力,一切放下,就对了。
赵州门下有一位严阳尊者。他参赵州的时候,问赵州老和尚:“一物不将来时,怎么办呢?”——佛法学通泰了,定境也好了,已到了“一物不将来”的火候,完全是空空道人,一切都不执着了。他问这个时候怎么办?赵州老和尚看他一眼,说道:“放下着。”严阳尊者在禅史的记载中很神的,是玩老虎的,平常两只老虎给他当坐骑,神通广大。严阳尊者又问老和尚:“我既然是一物不将来,还放下个什么呢?”我是心也空了,事也空了,什么都空了,还放下什么呢?赵州说:“放不下,担起去。”严阳尊者言下大悟。这时才是真正地大彻大悟了!
原来,他背了一背篓的空。所以三祖说“不好劳神,何用疏亲”。在禅宗的世界里,不用你着半点力,也就是《心经》所说的“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确不需你作用着力,不需你做任何增减。难道真如还需要你把它垢净一番才是真如?而且你未必把它污染得到,真如是不会被染污的。所谓的污染,都是自己的念头来来去去,净是念头来去,不净也是念头来去,它们来来去去与真如半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打破了这层,就叫破参。
下面一句又马上转了过来,“欲取一乘,勿恶六尘。六尘不恶,还同正觉”。很多人修行的时候,欲取一乘,好像进入佛法以后,对色身香味触法就开始厌恶了。其实没得什么好厌恶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尽管《金刚经》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身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应住,并不是说它没有,并不是说要让你厌恶眼耳鼻舌身意,讨厌色声香味触法,不是那个意思。
正是因为有六尘,才成就我们的菩提。六尘不恶,也就是前面所说的“一空同两,齐含万象”。万象就是六尘,六尘打开了,抖伸了就是万象。难道见道的人能把天地万物剿灭,能把六道轮回剿灭吗?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们要勿恶六尘。以前,维摩精舍的袁焕仙老先生有首偈子,是这样写的:
功德烦恼铸成,为何欲断烦恼?
诸佛都具二严,拈一放一自扰。
况彼福祸皆空,遇空何悟何好?
达者头头显智,愚人处处颠倒。
这首偈子写得极其到位,美不胜收。如果大家有气慨,有英雄气,把它当成一杯美酒喝下去,喝得云里雾里的,那就有几分相应了。就怕这边是菩提,那边是烦恼,总是有此岸与彼岸之分,那就完了,永远过不去。
稳坐在般若船上
三祖大师说:“欲取一乘,勿恶六尘。六尘不恶,还同正觉”。这是过来人的境界,我们平时所说的悟后起修,离不开这一条。什么是一乘法?唯一一乘,唯一佛乘。天地万物为一体,在大圆镜智中可以说是归一了。一般说归一得体需要破参,破参即得一切智。
佛教讲深广二般若,可以作这样的理解:一切智是深般若;一切智智、后得智是广般若。有的人是由深入广,有的人则是由广入深。这是依每个人的法缘不同而有所差别,并不是说非要从深再入广,非要先破参再习修万法。有的人就是由广入深的,他先学修万法,在六度般若法门中,在与自己相应的法缘之中学修某种法,然后在一定的因缘下破参。所以,学修佛法是不能一刀切的,要根据自己的因缘而定。
破参是绝大多数人要走的路。在奠定了佛教理论的基础上,更深入精进地修持与自己相应的某种法,修到一定火候的时候,参话头也好,打禅七也好,克期取证的方法等,都是为了破参。有的人缘份比较好,先入了破参的路。但破参之后还是空空道人,还需学修万法。菩萨见道以后,正好学修万法。
破参与学修万法之间没有一个清晰的界线。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说的知行关系是一样的。有的人是先行后知,有的人是先知后行,有的人是知行合一。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根据各人的情况,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非得先行后知,或者先知后行,或者知行合一,那是学者们的文字官司。在生活中你要纯粹地、干净地单走哪一条路是不可能的。因为人心就是一种实相,它有的时候是一种明了的思维状态,有时又是散乱的思维状态。人的思路往往是东一条路,西一条路;今天在天上,明天在地上,后天在水里头;有的时候在做梦,有的时候在闲耍;有时发气,有时动情;一会儿贪心起来了,一会儿妄想又来了。每个人脑子里都是东一下西一下的。
但是,如果你懂得用心,善于用心,哪怕你在打妄想的时候,都能警醒自己向上一提,往“道”这条路上引。这样的话,你破参也好,明心见性也好,就有了方便的入处。转烦恼为菩提离不开这个。
以前,本光法师教我们的时候说:“随所在处,建立学处。”即在任何生活环境,任何心理状态中,把一切心理活动,一切意识思维全部回归到道上。人的心理有时处于正见之中,有时又在打妄想。如果有谁说自己随时随处,百分之百地正念提起,一点闪失都没有,那是骗人的话,再大的善知识都要打妄想。但善知识之所以是善知识,是他能把妄想引到道上来,这个就是功夫了。就怕你打妄想的时候,跟着妄想跑,不知道回头,不知道觉照。建立学处就是要在这里建立学处。
建立学处之后,还需坚持这个学处,把这个学处稳定下来。如果这样的话,不论在任何场所,不论在顺境逆境当中,我们都是稳坐在般若船上,安然地渡过人生苦海,这是禅宗的妙用。
三祖开示的精妙之处
作为一个佛教徒来说,打坐修观是必须的功课。但在目前的生活环境中,大家都有工作,有些人还担任了单位的要职,如果一天24小时都在佛堂里参禅打坐,不去挣钱,不养家糊口,那是不可能的。第一,我们不是专职的传教人员,不是寺庙里的出家人;第二,我们也不是退休人员,不是家里有几亩地可以吃地租的这类人。我们还要养家糊口,要面对工作,面对生活,还要了结自己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修行呢?禅宗给了我们无上的方便。六祖大师在《坛经》中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六祖还说过:“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我们再来看“欲取一乘,勿恶六尘”,这是三祖开示的精妙之处,也是佛法的真谛所在。如果我们还恶六尘,害怕色声香味触法,回避色声香味触法,那我们就显得太脆弱了。尽管《金刚经》中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身香味触法生心”,但不住并不是逃避、害怕。
也许刚开始会有一个害怕、逃避的过程,但在这个过程中,你要明白六尘与六根的关系,明白自心与六尘六根的关系。在这儿参破了,过来了,你就知道什么是“一乘”了。六根六尘六识就是“一乘”啊!你在这里明白了它无有分别的一体相,明白了缘起性空的关系,你就破参了。破参之后,你就会觉得六尘已无可恶之处。六尘就是成道的资粮,成道的种子。六尘本来就是诸佛的法身,有什么值得可恶的呢?根本没有可恶的。所以我们真正破参见道以后,就会明白黑格尔说过的一句话: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在一合相之中,没有什么是不合理的,任何事物都在法海之中,在华藏庄严世界海之中,都各就各位,自住法性,共同组建了佛菩萨的法海,共同组建了无尽的佛法及佛法体系。离开了烦恼哪里还有佛法?所以,若是真修实学,我们一定要明白“欲取一乘,勿恶六尘”,并不是把“眼耳鼻舌身意”当成病看而舍弃它;同时,又不执着于“色身香味触法”,在不着与不恶之中找感觉。由因到果,直到因果不二,在这里面破参。
破参之后要归圆。到那个时候真正的佛法是圆顿大教啊!由顿归圆,由圆趋顿,我们要有这样的眼界和手法。如果没有这样的眼界和手法,那我们在学修上就有点蜗牛缓行的感觉了。方法问题在学修中非常重要。善知识之所以是善知识,禅宗之所以是禅宗,就是在方法上取胜。
禅宗的殊胜修行
在中国佛教史上,从汉代到两晋南北朝,尽管诸宗流行,实际上有修证的人并不多。有也不外乎是小乘禅法上的修证,都是在不了位之中,最多得罗汉果位。而像天台宗、华严宗、唯识宗的开宗一派的大师们,严格地说,他们是菩萨应世,未必是自修而成。也就是说,他们是大菩萨乘愿再来。
玄奘大师是译经累死的,以如今某些人所谓的标准衡量,他有证量吗?他忙得连打坐的时间都没有,禅定的功夫都没有,你敢说他有证量?但是,我们看他的智慧与慈悲,如果不是大乘菩萨乘愿再来,能有这样的智慧和慈悲吗?再说智者大师,他不但有证量,而且在菩萨的慧照上、慧觉上更是非凡的。天台宗的几位祖师都是大菩萨,来历非凡。
不管天台、华严、唯识这些大菩萨们如何,但作为佛教宗派来说,其教下在唐武宗灭佛以后,就基本上没有出色的祖师出现。在此之后的中国佛教史上,光辉灿烂的全部都是禅宗的祖师。那个时候并不是没有修唯识、天台、华严的,不但有而且很多。但他们都成了先生级的、教授级的、法师级的人物,你要说他已证得真如法性,修成菩萨,不敢恭维。真正能够明心见性,有证境的,那就是禅宗了。禅宗殊胜处在哪里?就在方法上。在隋唐纯熟的佛教理论基础上,禅宗在修行方法上有了质的突破,所以才形成了从唐末五代到两宋时期禅宗的辉煌。
“欲取一乘,勿恶六尘。六尘不恶,还同正觉”,这句话本身就是方法上的突破。祖师没有达到这种境界,是不敢说这种话的。学佛的人还要亲近六尘?以前听都没有听说过啊!只有禅宗把这种说法作为一种正面教育,正面开示提出来。佛经告诉我们,要远离颠倒梦想,生怕烦恼把我们缠住了。但这里告诉你勿恶六尘,甚至还可以去亲近亲近六尘,而且是“六尘不恶,还同正觉”。只有在这里过了关,六尘拿你没办法了,这时候心能转境,而不是心被境转了,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六祖说“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你真正明心见性,六尘不恶了,见到仇人都能以亲人相待。这个是古来真正见道、行道的人才有的感觉,甚至包括基督教中的一些修行人,都能找到这种味道。
我们平时的喜怒好恶,都是被动的喜怒好恶,没有把它们归到道上来。朋友就是朋友,敌人就是敌人,冤家就是冤家,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冤亲平等的法乐。如果真正体会到了冤亲平等,万法平等,我们才会有“六尘不恶”的感觉,才能“还同正觉”,成为一个有觉悟的人,真正具有佛菩萨的胸怀,真正具备佛菩萨的慈悲。
我们经常处于一种真如状态
“智者无为,愚人自缚”,对六尘也好,对六根也好,对六识也好,我们面对自己的心,面对外境应该处于什么状态呢?我们应该如何作为呢?智者无为,即是随缘尽性,尽性随缘。
以前,袁焕仙老先生经常说:“路途即家舍,家舍即路途”。他是把因和果、凡和圣等等二法,都打成一片,融为一体了。无所谓作,无所谓不作;无所谓有为,无所谓无为。其实《金刚经》已经把这些道理说得很通透了,“如来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金刚三句实际上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圆觉经》里也如是说的:“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圭峰大师对此评说道:“此为妄心顿证,又名妄心如觉。”像这样的境界,完全是由华严到禅宗,都是一脉相通的。
我们怎样达到这样的境界呢?平时面对自己的内心外境,我们应该有一种把握,有一种感觉,体会一种从被动到主动,然后再到被动的潇洒自如的过程。其实,我们对境起心的同时,也可以说对境不起心。我们经常处于起心与不起心、动念与不动念之间的状态。比如说,这里我们已经来了很多次,但你能把屋子里的摆设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吗?我可能说得出来一部分,面对我的桌子、烟缸、电视机等等,我说得出来。至于墙上有几盏灯,屏风后面有什么东西,我就不知道了。面对来听课的人,有些人我要起心,为什么呢?因为和他们很熟悉,一见面就会起心。其他一些不熟悉的人,来来去去连名字都不知道,晃一眼,过一会儿就忘了。
实际上,我们每天都处于起心与不起心,动念和不动念之中。我们走在繁华的春熙路上,来来往往、千千万万的人,你难道每个人都去握一下手,打一声招呼?如果遇到你的好朋友,那感觉就来了,一下子就起心动念了。这个简单的例子说明,我们经常会处于一种真如的状态,这是非常了不起的状态。但是,我们的这种状态是很被动的。
如果我们能在大是大非上、大风大浪中,处于既起心又不起心,既分别又无分别的了然状态,那就十分了得了。对我们来说,出现这种状态的机会太少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还没有真正明白真如自性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它辛辛苦苦地侍候了你这么几十年,让你喜让你乐,让你忧让你愁,但你确实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既然“这个”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生死轮回你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们真正得了心的体用,也就是说见到了本来面目,那么我们对自己、对周边的环境、对人生宇宙,就有一种“哎呀,闹了半天,如是而已”的感觉。这是一种由衷感叹和自在潇洒的感觉。到了那个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智者无为,再看其他人的所作所为,你才会觉得都是愚人自缚啊!
很多佛教徒看到还没有学佛的人,往往会生出这样的慈悲心:愚者自缚啊!他们怎么连佛都不信啊?这么殊胜,这么舒服的佛法,他们怎么就不来学呢?我们劝人学佛,个个都是巴心巴肝的,很动人很感人。但是没有办法,人们就是愚人自缚。人往往是自己把自己束缚着不得解脱。我们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人,也许其它事他都想得开、放得下,但唯有一件事就把他缚住了,就让他麻烦到家,痛苦到极点了。
有些愚人自缚者是浑然不觉,而更多的人是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改不了。既然知道自己有毛病,却屡教不改,这是不是愚人呢?真正的智者,他不会用绳子把自己捆住,他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总之,像孙悟空一样潇洒自在。
折叶飞花皆利器
我们回头再看“六尘不恶,还同正觉”的境界。其实,我们从很多祖师公案中也都看了这种境界。有一次,云门祖师讲开示的时候,说了一句:“十五日以前即不问,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 他让徒弟们下转语,可所有的徒弟没有一个敢开腔的。他只好自己接了一句话:“唉呀,日日是好日呀。”写《禅宗无门关》的无门老和尚,曾作过一首诗,大家都很熟: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个就是潇洒自在、六尘不恶的感觉。“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这个就是六尘。但是这个六尘呢,因为禅者“无闲事在心”,所以它不讨厌,很舒服,很安逸。一般人很容易陷入风花雪月之中,心生种种情绪,心生种种烦恼。但是一个智者、一个禅者,却能于六尘之中,获得法身愉悦的感觉。所以,我们要善于在心地之中养喜神,养法乐。如果我们在修学佛法的过程当中,不能把自己的法乐养起来,每天就像欠了别人的钱,拿不出来,惶惶然地过日子,那只能说明你学修的路子走错了。如果你能够真正把一切放下,每天都有欢喜心,日子过得舒服顺畅,才真正像个学佛的人。
观自在菩萨,为什么要观自在?其实菩萨本身就是自在的,还观什么?观都是多余的,是说给我们凡夫听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在自在、智慧上下功夫。每天一早起来,眼睛睁开就问自己:“我今日自在否?此时自在否?”也就是用心理学所说的潜意识暗示自己:我今天要快乐!
去年,有个太太俱乐部请我去给她们讲课。这些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都有太多的莫名其妙的想法。我给她们讲儒家的“三从四德”。当然了,现代社会讲“三从”显得太迂腐了,我就重点讲了“四德”。我当然不是按照宋儒的“四德”那么机械地讲,而是联系现实讲得很活泛,讲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要开窍了。我说,一个女人,首先你自己要驭己有术,要得自在。自己得自在了,才可能驭夫有术。如果一个女人驭己无术,那一定也是驭夫无术,驭儿也就无术。
如果展开了说,“智者无为,愚人自缚”中可做的文章还有很多,还有很大。面对生活中的诸多人事,就看我们如何运用自己的智慧了。用得好,就像金庸小说中所写的,“折叶飞花”都是利器,都能取人性命于无形。学佛的人一定要有这样的本事。如果说学了佛法,又说自己明心见性的人,做起事来还这里有障碍,那里也有障碍,像东郭先生一样迂腐,那你所说的开悟就要打个问号了。如果一边说自己神通广大,一边还上当受骗,连世间法都踩不透,你说自己明心见性了,有谁会信服你?
六尘很可爱
当年,很多人在离欲老和尚跟前问法,随便你怎么问,怎么说,老和尚都说:“你们说的都是分别知见啊,佛法不是这个道理。”当时,我就问老和尚:“我们对佛法的种种认识都是众生见,那么,凡圣之间的这条鸿沟怎么过得去呢?”我们念头一冒就是妄想,那什么是不妄想?怎样跨过凡圣之间的鸿沟?
当时,老和尚的大徒弟韩真先生说:“你们不要在这儿乱说,有成就的人都是童子出家的。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样提问题呢?”平时他们对老和尚是很恭敬的,话也不敢多说,问也不敢多问的。当时,我也没有管那么多,就说:“释迦牟尼佛也不是童子出家,他还是有老婆孩子以后才出家的。”老和尚一听就笑了,说:“你晓得了就晓得了。”总之,他不会跟你多说什么,说也说不清楚,真是不可说,不可说。但你说“不可说”,佛经里面又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众生与佛菩萨之间的这条鸿沟到底是如何产生的?怎样把这条鸿沟消除?实际上《信心铭》全部在给你谈这个问题。鸿沟有没有?有。但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关键是你敢不敢把这个承担下来。
“欲取一乘,勿恶六尘。六尘不恶,还同正觉”。众生之所以是众生,他一定认为六尘可恶,世间很可恶,烦恼很可恶。你真正见道以后,六尘很可爱,众生也很可爱啊。佛见了众生欢喜得很,佛不会把众生一巴掌打到阴山里面去,因为众生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他的法身父母啊!没有众生哪来的佛?没有众生就没有佛法了。所以“六尘不恶”,六尘很可爱。眼耳鼻舌可爱,色身香味可爱,若想成正觉,这些全都是法药啊。
什么是佛法?众生是佛法的种子,众生是诸佛的种子,烦恼是菩提的种子。烦恼和菩提不隔一分不隔一线。什么时候你觉得“六尘不恶”了,你就成道了。你觉得六尘可恶,你还讨厌六尘,害怕烦恼,那你还是众生,还有此岸、彼岸之分。如果没有这个界线,说没有就没有了,所有障碍都在一念之中转过来,烦恼就是菩提了。若是转不过来,烦恼就是烦恼,菩提就是菩提,最终的结果是菩提也变成烦恼了。所以佛经里面说:“菩萨未成佛时以菩提为烦恼,菩萨成佛时以烦恼为菩提。何以故?于第一义不二故。”
“六尘不恶,还同正觉”,我们要敢于在这个地方承担,这个也是在功夫上谈。六尘恶不恶,与自己的境遇有关系。关键是你能不能转境。顺境的时候怎么过?逆境的时候怎么过?作为在世间生活的人,在顺境之中要谨防栽跟头,走下坡路,要学点“持盈保泰”之术,使自己稳住。繁荣昌盛的时候,要把自己的对立面看清,免得一脚踩虚了。
现在当老板、当官的犯事的很多,这个上法院了,那个判死刑了。案发之前一个个不得了,了不得,又有钱又有权,一天到晚日子不知道怎么过了。在困境中的人呢?要看到光明看到希望,要敢于奋斗,敢于争取自己的未来。所以说,顺境要逆过,逆境要顺过,你能把这个心境转过来,不说你成菩萨,也起码是智者,是贤人了。如果有了钱,尾巴翘了,有了权,鼻孔朝天了,那离危险的境地也就不远了。处在逆境之中也没有必要每天垂头丧气、阴阴暗暗的,要善于养和气、养喜神,调整自己的心态,这样才有利于自己的发展。这是基本功夫。社会生活中都需要这种功夫,何况学修佛法的人。
对学佛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如果连这点转境的功夫都没有,转心的功夫都没有,那我们所学的佛法都学到哪里去了?满嘴的般若波罗密,结果做出的事跟蠢猪差不多。在云门寺的时候,经常听佛源老和尚骂人:“蠢啊,比猪还蠢!”
实际上我们并不蠢,就看能不能转过来。一个人要善于看对立面,要善于转化。知道转的人,他就与缘相应了,不会受某种局限,而显得活泼灵动。所以说“智者无为,愚人自缚”,真正的智者他是稳坐于无为的。
禅师们都会太极推手
什么是无为?不违反自然,不违背规律,不违背规矩,顺规矩而行,就是无为。所以,无为也并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那样,好像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事情都不管。不要去破坏规矩,不要去破坏因缘,不要去破坏因果。任性随缘,随缘任性就是无为。如果把无为理解为百不思,百不想,什么事情都不做,连吃饭的钱都不去找,那就很麻烦了,对自己的修行也是很大的障碍。
“智者无为”,这个无为是对应有为而说的。有为与无为实际上是不二的,只有无为才可能无不为。所以说,顺应规律、顺应因果、顺应世间常理、顺应天地良心,总之顺应了这一切,你才能真正地做到无为而无不为。你性格的长处是什么?短处又在哪里?你要舍己所长,就己所短,想有为一番,那样不行。只有你顺着自己的长处,顺着自己的因缘走,借力打力,才会四两拨千斤,于事业上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无为而无不为,在哲学上有种种讲法;在道家的学术上,特别是在王霸之术上,也有种种的讲法。当然,这个话题不是我们主要讲的内容。智者无为,用于世间法该如何讲?在出世间法上又怎么讲?这些都应各有专题,这留到以后有机会再与大家交流。
智者有智者的气象,智者的对立面是愚人,愚人往往自缚。自己把自己拴起来的人和事太多了,这个大家都深有体会。有些人在“有”上把自己拴起来;有的人用“无”把自己拴起来;有的人用成见把自己拴住;有的人则用各种理论把自己拴起来。过来人看着我们把自己拴起来,就像大人看小孩子犯错误一样,很可怜,也很可笑。但我们往往像小孩子一样,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众生犯错误,我们众生意识不到,佛菩萨看着觉得可怜可笑。到底是什么把你捆缚起来了呢?
四祖见三祖,来向三祖求解脱之法。他一见老和尚就说:“唉呀,老和尚,你度度我嘛。”三祖说:“你求什么呢?”四祖说:“我要求解脱之法。”三祖问:“什么把你拴住了?”四祖想,是啊,什么把我拴住了?没有什么把我拴住啊。就这么念头一转,四祖就大彻大悟了。我刚才说了,我们要经常在自己心里找“无碍”。你内心有碍还是无碍?如果有碍,那个障碍又是什么?
有一参禅的人见到药山祖师说:“老和尚,请你给我传一点佛法,我弄不明白什么是祖师西来意,请你老人家开示一下。”老和尚说:“你不明白是你不明白,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这个事情搞不懂,那是你搞不懂。你搞不懂,你去搞懂就对了,别人拿你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你说这个事情疑惑不解,那是你疑惑,我又不疑惑,跟我有什么关系?祖师的语言非常干净,祖师接人也没有过多的名堂,他把事情全部推给你。
你不知道什么是三座大山吗?那好,你去背一下就知道了。你不知道什么是烦恼?那也好办,去烦恼一下就知道了。你不知道什么是菩提吗?那就去菩提一下嘛,等等。所以很多祖师带徒弟,他并不是什么都教给你。祖师们都会太极推手的这一套。以前有个徒弟问师父:“有人来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我该怎么回答呢?”师父反问他:“如果你当了大和尚,你的徒弟也这样问你,你该怎么回答啊?”
所以,禅宗不会给你说现成的答案。师父说的是师父的,又不是你的。我是亿万富翁,钱在这儿,我不会拿给你用。你要用,你得自己去挣。你该怎么回答?师父完全让你去调动自己的般若、自己的菩提。所以,我们在学修的时候,就一定要把这个立场认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