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修行和五重唯识
※ 作者: 江海 - 南京大学哲学博士生
佛学作为出世间学,其有别于世间学的关键在于它的实修性,所谓因闻生解,由解起行,依行得悟,即表明佛学之智有别于世间之智。而佛学所言“行”,实际上又是特指著禅而言,所以又说无禅不智,认为真实的智慧必须从禅定中生。然而以实修之禅拟之于学,又殊难演说。传说释迦牟尼佛于菩提树下顿悟成佛之后,大概苦于自己的顿悟体验殊难为人道说,说道:“我法妙难思,不信云何解”,“辛勤我所证,显说为徒劳”,“宁愿不开演,速急入涅槃”,所以他顿悟之后,宣说的只是四谛的道理,教人行的是四谛法和三十七道品,并无什么超越的玄妙的玄理。其意义在于教人于实地踏实用功,强调实修的作用,是故释迦身后小乘禅数盛行,小乘诸家都注重于解脱实践、止观法门的探索。然佛教各家各派皆有直诣成就佛果佛位元的宿愿,其目的在于追究释迦菩提树下的顿悟的真谛。然而此过程同时造成了纯理论探索的必要,从而使理论与禅观实修如何结合成为一个极大的问题。这种状况发展至大乘佛教时期就更为明显。
大乘空宗以“破”为理论武器,破除一切执著,无所不破,至于以无破为究竟破,即意在于无念处住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其观行实践偏重于般若慧解,以慧发心,求得解脱。但是严格地说,中观学派缺乏一种体系谨严的禅观来用以为实践的修行,它的理论与实修之间缺乏一种内在性。瑜伽行派则重于以理论解析事理,侧重于从正面析理入微。然瑜伽行派析理的目的是为了有效的宗教实践,其理论的旨向实亦以解脱为归宿。
大乘唯识学本是瑜伽行派的一个分支,只是因当时俊杰齐习唯识,致使其学大为光大,而成为瑜伽行派的重镇。
据传,佛灭后九百年,弥勒菩萨应无著论师之请,于中天竺阿逾阇国讲堂,说《瑜伽师地论》,《大乘庄严经论》,《辨中边论》,《金刚般若论》等五部论藏,弘传法相唯识,于中以《瑜伽师地论》为此宗之正所依。无著承弥勒之说,作《对法论》,《显扬圣教论》等,广弘此宗。其后世亲论师,造《五蕴》、《百法》、《唯识三十》、《唯识二十》等论,盛弘此宗,于中尤以《唯识三十论》集唯识义之大成。佛灭后一千一百年,难陀、护法等十大论师,各造论释,于中尤以护法论释为一宗之正义。唐贞观年间,玄奘周游印度,前后17年,从戒贤论师等受《瑜伽师地论》及十支论等,又得护法之《成唯识论》草本及《五蕴论释》于玄鉴居士,兼通大乘小乘空宗有宗及因声明论。归国后,翻译梵本经籍凡七十五部,开立唯识宗立宗规模,弟子窥基从之,广疏经论,著成《成唯识论述记》,使此宗卓然特立,又有弟子慧沼、智周等广著释论,使唯识宗风大盛,至晚唐始歇。
大乘唯识学理论组织缜密,可能是所有佛学流派中最繁富的了。其名相之多,析理之微,首尾相衔,为他宗所不及,致令唯识学有流入纯理的玄思之嫌,而令一般学行者望而却步。但是这不是说,唯识学就缺乏其修行的实践渐次和禅修的观行法门。事实上,后者同样是唯识学的重头戏。只不过,比起它的理论分析部分,更侧重于实践的阶次和实修,故其分量显得少得多了。
唯识学大体规模本于《瑜伽师地论》,本论分五分,以境、行、果分际,但其组织可概之于《唯识三十论》之唯识相、唯识性、唯识位的分际(或可以初、中、后,境、行、果三分),其中第二十六到第三十颂即是修行法门的唯识五位修行观,可视作其禅修的实践阶次。兹下以见道为中心依次论之:
所谓五位修行指资粮位、加行位、通达位、修习位和究竟位五位,其中见道开悟的关键在通达位。资粮位元犹如远行需要备足粮食一样,其所求趣向者在于因顺涅槃之果而发心趣向,故亦名之为顺解脱分,此位只是修道的准备位,尚未能了二取皆空,仍住散心位;第二位是加行位,于资粮位具修福德智慧既已圆满,加功用行而趣见道,是为加行位,所修行法门分为暖、顶、忍、世第一四位,这四位都是定:暖是明得定,明是见道的智慧;顶是明增定,即慧解决定明了;忍位是印顺定,印是决定的意思,顺著正确的方向向见道之目标前进;世第一位是无间定,即世间定中没有超过此定者,到了这一位,很快就要见道开悟。如何修行这四定呢?唯识宗认为要修的主要是四寻伺观、四如实观,这是唯识的特别修法,非如小乘人单修四谛法。何谓四寻伺、四如实呢?按唯识家的讲法,我们的认识不外乎名、义、自性和差别四个部分,名是事物的名称,义是名所含的义理,如说“声是无常”,声就是名,无常就是义,从名上讲,名是其自性差别,自性就是名或义的自性,指事物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差别就是一事物本身同其他东西的区别;自性是就自身来说,差别是就其区别于他事物之名和义而言。所谓四寻伺,就是依此四门仔细地推敲,看是否离开识之外,另有可以认识的名、义、自性和差别的存在,即要认识到名、义、自性、差别都是因缘聚合,并无固定的名、义、自性、差别,它们都不能离开人的认识而独立存在。
四寻伺属于暖、顶二位,为明得定和明增定,到了暖位元,就会认识到所缘无非名、义、自性、差别,它们根本就是自己的识的作用;此后就进入四如实智,进而观察能认识的名、义、自性、差别的认识作用不是实在,而都是识的作用,且能所互为缘起,离开所缘,也就无所谓能缘;到世第一时,就认识到了能缘与所缘都是空的。暖,顶二位元是认识到所缘空而称为四寻伺观,忍位是能缘空,世第一位是能所双空,故称为四如实智。
通过以上二种观法,就会领悟到人我执和法我执双空。按唯识三性讲,我法二执为遍计所执性:遍者,周遍义,总包一切,无所不在;计者,分别计执于一切,于一切周遍计度为我,我所有。此遍计所执之我、法二执其实都是因缘所就,本来是空,纯是人们虚幻误认的结果。这种错误的认识之生起,得有所依,即“依他起性”,在依他起性上起了遍计所执性,于是乎就有了人、法二执,能在依他起性上断除遍计所执性也就证到了人法二空,也就悟入了法性,成就诸法之圆成实性,见了圆成实性,即是见道,即是开悟,即是释迦菩提树下的顿悟。见道顿悟理属加行位,而实摄通达位,即见道位。见道分为两类,即真见道和相见道,或称为根本智与后得智两种智:根本智就是亲证圆成实性,是没有分别的,所以也叫无分别智,此时只有见分而没有相分(因为如果有相分就是有分别),亲证诸法真如;后得智是从根本智而起的一种有分别之智慧,是为度化众生的方便而起之智慧,但后得智的所谓分别并不是在没有证入根本智以前那样的计度分别,它依根本智又起如理分别,所谓“带相观空”,故又称为“后得无分别智”。
于通达位悟入真、相见道后,方得谈得上真正的修道。修道即修习位所摄,其又分为十地,见道即为初地菩萨。十地依次为欢喜地、无垢地、焰慧地、难胜地、现前地、远行地、不动地、善慧地、法云地,十地所要成就的功德与十波罗蜜相配:欢喜地的重点是布施;无垢地的重点是戒;发光地是忍辱;焰慧地是说智慧像火一样,对断烦恼的力量要如火烧薪,故以精进为重点;难胜地的重点是禅定;现前地是般若;远行地的重点是方便;不动地是愿;善慧地是力,能十方方便善巧说法;法云地得殊胜智,法身圆满。十地修行,按唯识家的讲法要经历三大阿僧祗劫,也就是说,成佛要经历三大阿僧祗劫。这种说法大大地使成就佛果的希望变得渺茫,后来遭到中国佛教特别是禅宗的否定。
十地修行的过程也是转识成智的过程,按唯识家的讲法,从欢喜地起,第六识转为妙观察智,第七识转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是洞察一切法的自相,共相,因果本来。平等性智就是证入一切法平等,但两者只转了分别我法二执,此二执又各分为俱生我执和分别我执,见道之后分别我执可以立即断除,而俱生我执非得到十地修行圆满成佛才可断除。前五根要转,必须先转七识俱生我执,只有阿赖耶识转了,第七识所依的根才能转,前五根才能转,这叫转识成智,得了四智,就得了菩提果,因为四智还是智慧,所以还是有为法,佛还有一个涅槃果,是无为法。十地历劫修行圆满,到十字的出字上得金刚喻定,断了阿赖耶识,即得到究竟果位,证入诸法清净法性,一切烦恼不起,即得到涅槃果。涅槃又分为四种:一种叫自性涅槃,即人人自身的无我性、无自性、空性,不用修持,本来如此;二是有余涅槃,即已经开始见了道而证得涅槃,但是身体还是有漏的,烦恼习气还没有断尽,所以叫有余涅槃;三是无余涅槃,它是四果阿罗汉的果位,没有了烦恼;四是大乘所趣向的无住涅槃,即不脱离生死,在生死中证得的涅槃,但又不住生死,不乐涅槃,利乐有情而悲愿无尽。
五位修行,其中加行位修得世第一定,证入诸法空性,事属加行,理摄通达见道位,从此一转折间,无际生涯,无穷开展,故是唯识禅修的关枢所在。从此可以进入十地的实修,而十地实修全是在见道的基础上断尽有漏,趣向无漏,数数修行,转识成智,不住生死,不乐涅槃,直至证入涅槃果位。由此实可知唯识见道是区分真与俗,染识与真智的分水岭,是唯识观行的关键。
后人又有将此五位修行法门概之于“五重唯识观”。所谓五重唯识,指唯识观门次第,从粗至细总有五重:一为遣虚存实识,指外境唯遍计所执虚妄起无有体用,应正遣空,情有理无故;心内诸法,为依他圆成性,体实而非无,应正存有;二为舍滥留纯识,指事理皆不离识,但是言唯识不言唯境,是因为识唯内有,境亦通外,恐滥外故,所以只言唯识;三是摄本归末识,是说见相二分,俱依识有,离识自体本末必无故,是故摄末归本,名曰唯识;四是隐劣显胜识,是说心及心所俱能变现,以心王胜而心所劣,隐劣显胜,名为唯识;五为遣相证性识,是说识之一名所表具有事理两相,事为相用,遣而不取,理为性体,应求作证,遣事证理,名曰唯识。
以五重唯识的说法较之于五位修行的说法,更可以发现见道在唯识实修中的重要性。可以说,五重唯识的说法是更适合中国佛学的一种说法。五重之中,前四重的作用都在于舍遣遍计所执性而使之归于依他起性的观法,所以也可以叫做相唯识,后一重的目的为舍遣依他起性而证得圆成实性的观法,所以也可以叫做唯识观。按五重唯识的说法,证入最后的遣相证性识,即可圆满唯识的实修,达到唯识的果位,但是这种果位的获得,并不像五位修行那样要经历漫长的十地修行的过程,只要证得如五位修行中的加行位的世第一位的见道就可以了。可以说,五重唯识的说法进一步将五位修行的说法予以实证化,使之更具有可操作性,同时点明了见道在唯识禅观中的重要性。
克实说,五位修行的观法是唯识禅观的正义,其所含的十地实修的要求也属唯识学题中应有之意。然而原始要终地讲,佛教唯识学的本义实在无违于释迦菩提树下的顿悟见道之旨,佛理追求的无非就是如释迦菩提树下顿悟一般的身心受用的菩提之智,故理应于切实处勤加修行,以求得受用的见道解脱。如此五重唯识观或更可以给我们以见道的方便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