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颕阳人韦玎,垂拱中中第,调选河中府文学,迁大理评事秘校。见涉讲筵币帛堆积,就乞选粮,所获未厌,表请释道二教定其胜负,言释道蠧政,可除。玄宗诏三教各选一百人,都集内殿。韦玎先陟高座,挫叶静能[①]及空门思明,例皆辞屈。涉次登座,解疑释结,临敌有余。与韦往返百数千言,条绪交乱,相次抗之,棼丝自理,正直有归。涉重问韦曰:“子先登席,可非主耶?未审主人何姓?”玎曰:“姓韦。”涉将韦字为韵,揭调长吟。偈词曰:“我之佛法是无为。何故今朝得有为。无韦始得三数载,不知此复是何韦?”涉之吟作,百官悚然。帝果忆何、韦之事,凛然变色曰:“玎是庶人宗族,敢尔轻懱朕玄元祖教及凌[车*閵]释门?”玎下殿俯伏待罪。叩头言:“臣非庶人之属。”
依据这一记载,这次辩论是儒士韦玎挑动起来的,并建议皇帝可去除佛、道二教。韦玎并非等闲之辈,在前几轮辩论中,他战胜了道教一方的叶静能和佛教一方的僧人思明。在此情景下,利涉与其辩论,往返几番,难分胜负。此时,利涉反戈一击,以对手的姓氏做文章,引起皇帝的误解,使得皇帝以韦玎为唐中宗之韦皇后家族中的人。尽管利涉又说:“玎是关外之人,非玄贞之族类。”但并未改变玄宗态度,韦玎还是被贬为象州百姓。
此次辩论以佛教取胜而告终,玄宗“赐涉钱绢助造明教寺,加号明教焉。二教重熙,涉之力也,因著《立法幢论》一卷。公卿间有言曰:‘涉公是韦掾之膏肓也。’涉曰:‘此举也,矢在弦上,不得不发。’自此京城无不改观,言谈讲者以涉为最焉。”
不过,利涉法师并未将皇帝对其的崇信保持下去。“晚节遭其谴谪汉东,寻属宽宥,移徙南阳龙兴寺。”受贬谪的原因,如他对惠忠所说:“纳衣小僧,向前某被门徒朝要,连坐于此。”似乎是受弟子的连累,但具体事情不详。
赞宁没有记载利涉法师的生卒年,但其受贬谪的时间是玄宗朝则可以肯定。《宋高僧传·利涉传》提及利涉对惠忠的欣赏,而惠忠于上元二年(761年)受诏入朝,“肃宗时入宫起居太上皇,乃引忠见,上皇曰:‘此人何如利涉?’”由此可见玄宗对利涉的赏识。即便如此,他仍然遭受贬谪,事情似乎甚为严重。以贞观十九年(645年)遇到玄奘时,利涉二十岁的年龄下限推知,至开元二十九年(740年),利涉也应该一百二十余岁了。因此,惠忠觐见时为太上皇的玄宗时,利涉很大可能已经圆寂了。
关于利涉的思想,从现存文献中可以得知,他对于华严宗、天台宗僧人遵奉的经典《华严经》、《圆觉经》、《法华经》都有一些不同的解释。唐代宗密在《圆觉经大疏释义钞》卷二说:“此上皆论,而利涉法师不许此义。”同书卷六记载了利涉法师回答复利法师“问天下学士真妄偈”的内容。复礼的偈语是:“真法性本净,妄念何由起?许妄从真生,此妄安可止?无初则无末,有终应有始。无始而有终,长怀懵斯理。愿为开秘密,祈之出生死。”此文的核心思想是以《大乘起信论》为根据的“依真起妄”说。利涉法师的回答是:“真法本非真,妄复何曾起?妄不从真生,无妄何所止?既许无初末,宁容责终始?无始复无终,谁当懵兹理?胡不趣无生,乃云祈出死?”
对于复礼法师写此文的用意,宗密说得很明白:“立此理者,拟将难法相宗烦恼有终无始也。”对于利涉法师的回答,湛然自然是不同意的:“此答都不识问意也。复礼岂不知真性本无生灭耶?意问缘生染法从何而起,起既无始,断何有终?清凉大师答之,方释所问也。答曰:‘迷真妄念生,悟真妄则止。能迷非所迷,安得全相似。(不一不异故,如《论》中海水风波之喻。)由来未曾悟,故说妄无始。知妄本自真,方是恒常理。分别心未亡,何由出生死?(意以一念不生前后际断,不应以念而起于念,于念无穷。)’”澄观的回答以《大乘起信论》思想为依据,而利涉法师则以玄奘所传唯识学为依据。宗密以及宋代之后对此事的评论都反映的是“古唯识学"立场。
唐代湛然在《法华文句记》卷二《释序品》中说:“又涉公云:‘天台立影响等众,有义无文,未可依信。’若尔有义无文而不依信,应当有文无义,则可依耶?今谓有文有义,常人用之,无文有义智人用之,有文无义暗者用之,无文无义迷者用之。”对此,北宋从义在解释湛然著作中“慈恩安国秀公等”一句时说:“长安有十大寺,慈恩、安国十中之二也。慈恩窥基法师撰《法华玄赞》十卷,彼第一卷广立难辞。或云安国寺有利涉法师、玄秀法师,未详八相违,更加涉师二难,故成十不可也。”由此可见,利涉法师沿袭了窥基法师在解释《法华经》时对天台智顗的批评。在窥基“八相问难”的基础上,他再补充了“二难”构成“十难”。湛然著作中有多处反驳“涉公”的说法。可见,窥基、利涉的解释在当时还是有一定影响的,因此遭到晚于利涉法师的湛然的反驳。
关于利涉的著述,《宋高僧传·利涉传》记载有《立法幢论》一卷,而日本僧人凤潭《因明论疏瑞源记》记载,安国寺利涉有《因明论疏》流通。
如前所论,利涉法师因弟子所犯事连累而被贬谪,想必弟子不少。《宋高僧传》卷二十九所列清源附传中说,清源为涉公弟子。其文说:“润州栖霞寺释清源,姓凭,南徐延陵人也。穉年贞素,长亦弗群,俗态不拘,法流爰入,造涉公为弟子焉。学赡经律,人罕畴匹,栖于摄山,积其龄稔。长庆初,工部尚书李相国德裕镇于浙西,洗心道域,延居京口,谘禀禅要,雅契夙心。及赞皇去郡,返锡栖霞终于住寺。”——从此文中看不出清源所学与唯识宗的关系。利涉的其它弟子不见于记载。至于后文叙述的大安国寺的唯识师是否为利涉法师的弟子,没有查到相关记载。
三、素法师
依据《宋高僧传》卷六《唐京师大安国寺端甫传》可知,在贞元年间(785—805年),长安安国寺有素法师在弘传“唯识”。
释端甫(770—836年),俗姓赵氏,天水人也。“始十岁,依崇福寺道悟禅师为沙弥,十七正度为比丘,隶安国寺,受具于西明寺照律师,学《毗尼》于崇福寺升律师,传《唯识》于安国寺素法师,通《涅槃经》于福林寺崟法师。”《宋高僧传》卷六记载:“演大经于太原,倾都毕会,德宗皇帝闻其名征之,一见大悦。常出入禁中,与儒道议论,赐紫方袍。”其后,在长安太原寺宣讲《华严经》,引起世人瞩目,获得德宗、顺宗、宪宗皇帝的崇信,掌内殿法仪、录左街僧事十年,“讲《涅槃》、《唯识》经论,处当仁传授宗主,以开诱道俗者,凡一百六十座。运三密于瑜伽,契无生于悉地,日持诸部十余万遍,指净土为息肩之地,严金经为报法之恩,前后供施数十百万。”端甫法师是唯识、涅槃学以及密法、净土并弘的高僧。开成元年(836年)六月一日,端甫圆寂,其年七月六日迁于长乐之南原,赐谥“大达”,俗寿六十七。僧传说他“门弟子僧尼约千余辈,或讲论玄言,或纪纲大寺,修禅秉律,分作人师五十,其徒皆为达者。”
关于端甫学习唯识的师父——素法师,经过查考,传入日本、高丽的唯识宗著述作者中有惠素和清素法师。关于惠素,《新编诸宗教藏总录》卷三记载:《成唯识论集解》三卷,惠素述;《因明论要略记》二卷,惠素述。而日本僧人风潭在《因明论疏瑞源记》卷四附录“震旦著述目录”中记载,惠素法师为北宋时期的僧人,因而可排除在外。
清素的著作很多:第一类,《成唯识论疏》十卷、《成唯识论义镜钞》十二卷或六卷。第二类,《新集百法手抄》六卷、《百法论义聚》十卷。第三类,《因明入正理论疏记》一卷、《因明入正理门论义衡》二卷。第四类,《瑜伽师地论演义》四十卷。第五类,《法华经经赞》三卷,《法华经玄赞记》四卷,《天请问经疏》一卷。第六类,《法苑记》四卷。这些著作中,《瑜伽师地论演义》四十卷现存一部分。这两位“素法师”,看不出惠素的代际,但应该不是玄奘弟子,而是窥基之后的唯识师。清素法师很可能是慧沼之后的唯识师,但应该属于窥基的嫡传弟子。如《东域传灯目录》记载:“《法苑记》四卷,清素撰。《西端录》云:《旨归》四卷,亦云《旨题》。”而《大正藏》编者有一批注:“甲本头注曰《私可法苑义林章记》。”由此可见,清素法师的这一本著作是对窥基的《大乘法苑义林章》的解释,“私可”意思是自己私下造的意思,似乎表明至少是窥基的隔代弟子。因为清素著述已见于开成年人唐的僧人抄写带回日本的目录中,所以,清素法师的代际便在唯识宗第三代至第五代之间。如果传授唯识学给端甫的确实是清素法师的话,则清素便成为唯识宗第五代弟子的代表。
四、信法师
根据《宋高僧传》卷六《知玄传》记载,唐太和年(527—835年)间,长安安国寺有“信法师”在弘扬唯识学。
释知玄(809—881年),字后觉,姓陈氏,眉州洪雅(即四川省洪雅县)人。从《宋高僧传》的记载看,悟达国师是一位贯通律宗、天台、华严、唯识以及密宗的大师,师承极广。七岁,听法泰法师在蜀地宁夷寺讲《涅槃经》,生出家之心。“年十一,遂其削发,乃随师诣唐兴邑四安寺,授大经四十二卷远公义疏,辩空师圆旨,共一百二十五万言,皆囊括深奥矣。”后来,知玄于净众寺辩贞律师所受具戒,“才听《毗尼》,续通《俱舍》,则长十山固律师之付授焉。”知玄跟随固律师学习《俱舍论》,“复从本师下三峡,历荆襄,抵于神京资圣寺。此寺四海三学之人会要之地,玄敷演经论,僧俗仰观,户外之屦日其多矣。文宗皇帝闻之,宣入顾问,甚惬皇情。后学《唯识论》于安国信法师,又研习外典,经籍百家之言,无不该综。”此“固律师”即贞固律师,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二有小传,而安国寺信法师则无从考索。从《知玄传》看,信法师于唐文宗朝(827—840年)在长安大安国寺弘扬《成唯识论》。
五、义林师徒
根据现存碑石资料可知,唐代太和二年(828年),有安国寺僧人致力于维护玄奘、窥基等祖师的灵塔。由此可知,于太和年间以及稍早一些,此寺有一位很有影响的义林(?—829年)大师在赓续玄奘、窥基的事业。
关于大安国寺的义林师徒,目前有两件资料:一是《白氏长庆集》卷六十八《三教论衡》一文的记载,二是太和年间为玄奘、窥基营造新灵塔的记述。
白居易《三教论衡》说:“太和元年十月,皇帝降诞日,奉敕召入麟德殿内道场,对御三教谈论。略录大端,不可具载。第一座:秘书监赐紫金鱼袋白居易,安国寺赐紫引驾沙门义林、太清宫赐紫道士杨弘元。”
先由白居易作序说,然后是义林法师问:“《毛诗》称六义,《论语》列四科。何者为四科?何者为六义?其名与数,请为备陈者。”白居易做了回答,且以之与“法师本教佛法中比方,即言下晓然可见。”文繁不引。义林法师所难:“十哲四科,先标德行。然则曾参至孝,孝者百行之先,何故曾参独不列於四科者?”白居易做了回答,文略。
接着,由白居易问僧:“儒书奥义,既已讨论,释典微言,亦宜发问。”问:“《维摩经·不可思议品》中云‘芥子纳须弥’,须弥至大至高,芥子至微至小,岂可芥子之内,入得须弥山乎?假如入得,云何见得?假如却出,云何得知?其义难明,请言要旨。”白居易文中未记载义林的回答。白居易问难:“法师所云,芥子纳须弥,是诸佛菩萨解脱神通之力所致也。敢问诸佛菩萨以何因缘,证此解脱?修何智力,得此神通?必有所因,愿闻其说。”同样,白文不记录义林的回答。
此后是白居易与道士间的问答,白文做了简要记载,不引录。
最后是道士向义林法师问难。道士问:“法师所问,《孝经》云:‘敬一人则千万人悦’,其义如何者?”义林回答说:“谨按《孝经·广要道章》云:‘敬者礼之本也,敬其君则臣悦,敬一人则千万人悦,所敬者寡而悦者众,此之谓要道也。’夫敬者谓忠敬,尽礼之义也;悦者谓悦怿,欢心之义也;要道者谓施少报多,简要之义也。如此之义明白,各见於经文。其间别有所疑,即请更难。”
道士又说:“法师所难云‘凡敬一人则合一人悦,敬二人则合二人悦’,何故敬一人而千万人悦?”又问难:“所悦者何义?所敬者何人?”义林回答说:“《孝经》所云一人者,谓帝王也,王者无二,故曰一人,非谓臣下众庶中之一人也。若臣下,敬一人则一人悦,敬二人则二人悦;若敬君上,虽一人则千万人悦。何以明之?设如人有尽忠於国,尽敬於君,天下见之,何人不悦,岂止千万人乎?设如有人不忠於国,不敬於君,天下见之,何人不怒,亦岂止千万人乎?然敬即礼也,礼即敬也,故《传》云:‘见有礼於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如此,则岂独空悦乎?亦将事而养之也。‘见无礼於其君者,诛之如鹰之逐鸟雀也。’如此,则岂独空不悦乎?亦将逐而诛之也。由此而言,则敬不敬之义,悦不悦之理,了然可见,复何疑哉!”
最后,是白居易提出退场:“臣伏惟三教谈论,承前旧例,朝臣因对扬之次,多自叙才能,及平生志业,臣素无志业。又乏才能,恐烦圣聪,不敢自叙。谨退。”
关于义林师徒为玄奘、窥基营造新灵塔的记述。《大唐三藏大遍覺法師塔銘并序》说:
肃宗赐塔额,曰兴教,因为兴教寺,寺在少陵原之阳。年岁[穴/(丬*帚)]远,塔无主,寺无僧,荒凉残委,游者伤目。长庆初,有纳衣僧昙景,始葺之。大和二年,安国寺三教谈论大德内供奉赐紫义林,修三藏忌斋于寺。斋众方食,见塔上有光,圆如覆镜,道俗异之。林乃上闻,乃与两街三学人,共修身塔,兼砻一石于塔。至三年,修毕,林乃化。遗言于门人令捡曰:“尔必求文士铭之。”捡泣奉遗教,直以铭为请。
从所引文字可知,玄奘圆寂之后,总章二年(669年)迁葬并营建塔所之后,中宗曾为玄奘大师制影赞,谥号曰“大遍觉”;肃宗题塔额“兴教”二字,塔院随称兴教寺。迁葬百年后,兴教寺出现了“塔无主,寺无僧”的衰败局面。从穆宗长庆中(821—824年)开始,即有释昙景对寺塔进行修葺。至大和二年(828年),更有京师安国寺僧义林、令捡师徒大修玄奘墓塔,而义林于修成玄奘灵塔之后的太和三年圆寂。此后,义林的弟子令检请求刘轲撰塔铭。刘轲于是于文宗开成四年(839年)五月十六日撰写完成刻石树立。
根据唐代开成年间金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李宏慶撰《大慈恩寺大法師基公塔銘并序》中记载:“太和二年二月五日,异时门人安国寺三教大德赐紫法师义林,见先师旧塔摧圮,遂唱其首,率东西街僧之右者,奏发旧塔,起新塔。功未半而疾作,会其徒千人,尽出常所服玩,洎向来箕敛金帛,命高足僧令检,俾卒其事。明年七月十三日,令检奉行师言,启其故塔得全躯,依西国法焚而瘗之,其上起塔焉。又明年十月,赍行状请宏庆撰其铭予熟闻师之本末,不能牢让。”此文中罗列的几位窥基的后代弟子为窥基修新灵塔的经过。其中,安国寺三教大德赐紫法师义林及其弟子令检等相继努力,终于在太和三年(829年)完成迁塔之举,第二年则请李宏庆撰成此碑文。
关于主持这次活动的义林大师师徒,其余事迹不详。而日本《华严宗章疏并因明录》中著录:“《纂要记》一卷,林法师述。……《义断记》一卷,林法师述。”此是在“因明疏”项下所列,并且有文曰“已上唐书”。可见,此位林法师撰有对窥基《因明大疏》的在诠释类著作两种。此外,《东域传灯目录》中还著录了林法师《涅槃经同经钞》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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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根据《旧唐书·睿宗本纪》记载,叶静能依附于韦皇后,在景龙四年(710年)的政变中被玄宗一方所杀。赞宁这一记载相当可疑。要不,参与此次辩论的道士不是叶静能。要不,叶静能并未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