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军中十年 - 上等兵
上等兵
当时的国势,已经危险到了极点,总统下野了,代总统李宗仁,已不管事,国家无主,几乎是群龙无首,我们的事,是由东南行政长官陈诚负责,但在那个时候,前方节节失守,台湾的一切,尚未走上轨道,补给的困难,也就可想而知。
因此,到了新竹清水的第二天,艰苦的生活,就开始了。一日两餐,每餐两、三只葫瓜,要做成一百多人的菜,油只能在水面上飘着几点小花;菜的主要内容是盐,还好,盐在台湾,比大陆便宜得多。
立正稍息的操练开始了。为了节省,所以倡导三光运动:在高张的火伞之下,在硬绷绷的黄土地上,光头、光背、光脚,要不是腰间还有一条短裤,那就像一群原始的野人。这个运动,一直到了民国三十九年(西元一九四○年)秋天以后,才告结束;直到民国四十年(西元一九五一年),美援恢复了,军人的生活才有了改善。现在我尚存有当时的两张团体照片,看来像是一群猿猴。
大家最感伤心的,是把长头发一律剪光了,既觉得像是做了囚犯,又因为新头皮经不起烈日的曝晒,晒起了水泡,痛得哀哀地叫。这一点,大家就羡慕我们几个和尚兵了,我们的头本来就是光的,所以也省了这一场烦恼。
其实,苦的还在后头。
因为衣服太少,不够换洗,只有在每天的午后,带我们去塘里洗澡时,顺便浸一浸,不用肥皂也没有肥皂可用,拧一拧,披在塘边的草上晒晒干,再穿著回营房;没有草席,大家睡在稻草铺的砖砌地上,早晨起来,身上还沾满了被汗汁粘住的稻草叶。玻璃厂的四周,围起了两人多高的竹篱笆,也设了五、六处哨岗,大门口,除了值星官带队,个人无法出去。事实上,一堂接着一堂的操课,也无暇容许个人外出。一天接一天,天天都是「立正稍息」、「原地转法」,有的人学得很不耐烦,有的笨瓜还把左右转法弄不清楚。上海时所称的知识青年军,青年是对的,知识就未必了,因为未经考试,老粗还是不少。
此时,我们静安寺一共七个同学,已有两人拨出了通信连。尚剩五人,相互照顾,彼此勉励,处得很好。
入伍的基本教练开始之后,我们的阶级也有了决定。说来很有趣,我们的阶级是由文书上士分配决定的,承那位文书上士的美意,他问我:「你要当什么兵?」
我说:「我要当通信兵。」
「不!我是说,你要当什么阶级的通信兵。」
「我不知道有多少阶级呀?」
「共有三级,二等兵、一等兵、上等兵。你要那一等?」
我实在不知道究竟那一等比较好,所以说:「随便好了,只要是通信兵就好。」
总算文书上士够朋友,他是给了我一个上等兵。
我们五个静安寺的同学之中,三个是上等兵,还有二人善于说话,连长对他们有了认识,知道他二人的程度不坏,所以一入伍就当了士官,一个是中士,一个是上士。这在到了五月终发饷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们正好赶上新旧台币的改换期间,上士新台币三十元,中士二十四元,上等兵六元,一等兵与二等兵的更加少。一个上士的饷,可以买到将近一钱黄金,上等兵的六元,实在太不够用,如果是二等兵,那就更惨。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难过也不喜欢。
六月二日,我们的军长到新竹跟我们训话,训话完了,他要凡是读过大学的人举手,要大学生站到前面去,他说他要培养知识青年,如果是大学肄业的,他将栽培着继续读完大学。于是,有三十多人站到前面去了。军长又见我们之中尚有一小队的女兵,也要她们站到前面去,准备把她们与大学生一齐带走,她们后来成了女青年大队的队员。但是军长又教高中生举手,这一下可就多了,大家希望能被军长带走,所以冒充高中生的不在少数,我们五个学僧,不知能算什么程度的什么生,所以没有举手。但是军长的处置很简单,他说:「军部在北投成立了一个学生大队,训练基层干部,凡是高中生,过几天均可报考。」
果然,在农历端午节的那天,我们奉命自新竹出发,到了北投。
说到端午节,使我回忆到吃的问题。自上海入伍以来很少见有荤腥,似乎根本没有荤腥,但在端午节那天,军长有犒赏,有鱼有肉也有酒。我自出家以后,未曾尝过腥味,这一个节,使我痛苦了好几天,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我却觉得腥臭不堪,鱼与肉,固然不敢动筷,连同饭筐、饭瓢、菜盆、菜杓,也都沾了腥臭味。尤其那种鲨鱼的腥臭,简直要使我作呕,那天加菜打牙祭,我几乎是饿了一天。所谓「但吃肉边菜,不吃菜边肉」的工夫,那确不是短时间内能够习惯起来的。自此以后,天天又以肥猪肉代油煮菜吃,所谓菜,仅是一盆酱油汤中浮着几片象征性的菜叶或瓜片而已。人到此时,再不想吃也要吃了。纵然是如此的菜汤,大家还要动作快些,才能喝到半碗,因为操场的训练,流汗太多,对于盐分的补充,几乎像是参汤那样地贵重。菜汤虽然无菜,盐分却是够的。
初到北投,住在旧北投火车站前的国民学校里。当天下午,虽然没有宣布放假,大家却是自动外出在北投玩了半天。那时的北投,日式的风味很浓,建筑是日式的多,吃食也多半是日本料理,据说,那种浴室也是日式的。北投的人,很少懂国语,说国语的也不太受欢迎。因此,我们之中有几个会说日语的,便大大的吃香了,关振也算是一个,大家都希望跟着他们在一起,感到方便,乃至感到安全,这种怪现象,直到民国三十九年(西元一九五○年)以后,才慢慢地消失。
当时的旧北投,的确旧得可以,房子都是旧式的,楼房几乎找不到。即使是新北投,也没有几家象样的大旅社。北投公园是一片草,路灯几乎少得不容易找,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冒着白气的硫磺温泉,到处都可见到。
到了北投的第二天,就接到通知,要高中生去学生大队参加考试(学生大队是在跑马场,后来改称复兴岗)。通信连中自称高中生的实在不少,真正高中毕业的却又不多,值星官一集合,几乎去了半个连,我们五个人,也被说动了心。但经发下试卷,我们又被难倒了,什么三角、几何、代数,那些高中的功课,佛学院里不曾教过,所以仅在试卷上签了名,都缴了白卷。我们之中的王文伯是可以试试的,但也受了感情的影响缴了白卷。监考官看看我们的签名,再看看我们的仪表,然后又看看正在操场上操练的学生:赤足、光背、短裤、戴斗笠、拿竹枪,皮肤晒得黑里泛亮,操着步枪的枪法。他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意向,所以他说:「武学生不比文学生那样轻松,你们怕吃这种苦,是吗?其实不要紧的,惯了就好了。」
但是另外一位监考官(后来知道他是副大队长)却说:「不要勉强他们,他们怕苦,我们的学生生活,就是要苦,每天早上要跑五千米,要比赛爬山,要爬对面(他指七星山)那座大山,怕吃苦的,那能做我们的学生?」
其实,两位监考官都没有猜中我们缴白卷的原因,我们倒也乐得借机而光荣地下台。
此后,我们连上乃至我们团部的官长,都还把我们当作真正的高中生,所以每有考试,都要鼓励我们参加。的确,以我们的谈吐,以我们的仪表,高中生未必及得上我们,殊不知,在学科方面,我们是一只纸老虎。总不能教我们拿佛学院里所学的五蕴、百法、四圣谛、八正道、苦、空、无我、无常等的知识来应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