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与活
1994年十一月四日 晚间开示
今天在坐车途中,看见报纸上有一篇说禅的文章,内容大概是:我们要坐活禅,而不要坐死禅;如为断尽妄想,才来打坐,这是死禅;行住坐卧皆是禅,这才是活禅。详细的内容,我并未仔细看。
各位是否赞同如此一说呢?我觉得这个标题相当吸引人,很合乎现代人的口味,可是只能算一种唬头。因为目前社会上,虽学佛的人愈来愈多,但基本上还是离不开恋世情结。这就像我今天下午所说的,现很多人学佛、参禅,却是为了流行、时髦,赶搭潮流的列车;也有很多人为了学佛或参禅,能对他的生活、工作或其他方面有所帮助。所以基本上都是有期待或目的;因此讲到「要学活禅,不学死禅」,这些人一定举双手赞成,可是这会造成误导。
因为中国禅宗常说:必大死才能大活。而在那种论调之下,便形成这些人怎么死也死不了,因为他们唯以「活」为前提,而来修学的。当然这个「活」,并非单指要身体活下去,更且是他对未来有一份期待──不管这个期待是世俗的名利、事业,或高超的见解、心境,总是有个期待在。
然真正的禅非常绝,绝到必赶尽杀绝──所以刚才有人说:「他觉得生命像一个漏气的轮胎,希望能把它鼓得满满的,撑得挺挺的!」我却建议:「把它再扎几针,让它泄得光光的,反是一了百了!」然而大部份人参加禅修活动,还是会有期待的;因为一般人总是从动机、目的,才产生行动的;如一无期许而又劝勉他全力以赴,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因此,对于死活的问题,事实上非常难处理,为什么呢?因为如我们直接告诉别人:打坐参禅,就是为了将你赶尽杀绝,让你变成一切空空如也。那就没有人愿意来打坐了。但如我们告诉他:大死只是过程而已!你放心好了,将来一定还可大活的。经你这么一讲,他便死不了也!所以对这个问题,不能拿捏得很好,便会形成很多人在学佛的过程中,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
因此除非我们对死与活的问题,能先有个较明确的观念,否则这学佛修行的路,一定非常坎坷。然现在,我不讲理论:说大死之后,如何能大活。但至少在修行过程的前半段里,必以大死为目的。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问:到那个阶段,才算过了前半段?
答:如连这个问题都不清楚的话,那保证你还在前半段;因此还是努力于「大死」吧!
我觉得现代的佛教,多在误导众生,因为它往往把这后一半,标示得太灿烂辉煌了;所以我们一刚开始学佛,就已注定心死不了矣!于是夹杂了太多的妄想、期待,而来学佛、参禅、甚至来广作佛教事业。尤其当代佛教很忌讳被冠上消极、悲观的字眼,于是更努力于虚张声势。然即使信佛者愈来愈多,活动也愈来愈频繁,甚至社会舆论也给予较正面的评价;但如从真正的禅法来看,这算是「大活」吗?连边都沾不上!所以我希望,既在座各位都是出家众,应该在这一点上,能拿捏得比较清楚。
问:「大死」比较明确的意义为何?如所谓「打得念头死,许汝法身活」。
答:我想要打得念头死,是非常困难的,因妄想杂念不断的出来,你愈想把它甩掉,它就缠得愈紧,这反而更辛苦也。
要人活,应是比较困难的,对不对?比如人生病了,你要他活,要有种种的技术和医疗设备;但要死,可就很简单,只要一口气不来就死了。但是,对很多人来讲,「要死」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人总是以「能继续活下去」为基本的前提。当然这里所谓的「死」!并不是躺在那里,僵硬不动;也不是「打得念头死,许汝法身活」;而是心中一无所求、一切放下、心无窐碍。所以事实上,要死很简单,没有任何期待目的,你就死了。因此刚才说:「打得念头死」,这算有期待?还是无期待?若你还有个「许汝法身活」的期待!那我敢担保,妄念必打不死的。
因此当妄想杂念出现时,你不必急于要把它打死,反道是它跟本与我毫无关系。于是即使你心中还夹杂一些妄念,但因能以超然冷漠的态度去看待它,故心还是沉稳澄静的。所以要死,理论上就只是「放下」而已!可是这对一般众生而言,却是最难的;如修行人即使不期待世间事业,但至少还期待要开悟,或什么的。总不免有一个最后的期待。
问:这跟后有爱差别在什么地方?
答:传统上对「后有爱」的定义,是狭指对下一辈子的期待或执着;甚至可以牺牲这一世,但还是期待着下一生的美景。而刚刚说的「期待」,则泛指对今生或来生的期待或执着,因此范围应比后有爱广泛多了。
世人活着都会有期待,这是有情众生生命的本质,也是生死轮回最初的根源。然在佛法的修学上,却应该尽可能去放下这些期待。当然这不是最后的目的,却是必经的过程。这也就说,很多人把方法跟目的混为一谈,死禅与活禅都没有错,但一个是方法、过程,一个是目的、结果。我们既不可把手段当目的;也不可在手段之外,别求目的。如急求最后的目的,而疏忽必需的过程,就会造成目前佛教社会满口都是口头禅。因此有很多以心理学的角度来讲的禅,基本上都离不开现实世间的安祥、和乐。当然这对我们的安身立命,还是有帮助的;但若要达到真正的解脱,乃不可能也。
总之,不管你们究竟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参加此禅修活动;至少现阶段是以收心内敛为主要的课题,为道日损,用「损」来慢慢减少我们的妄想杂念。然这损,不是用以石压草的方法;也不是像一棵树,叶子长出了,就把它拔掉,再长再拔。而是要连根拔起,根是什么?根就是我们的期待。因有种种期待,才会从期待而产生分别心,产生种种的妄想杂念。
最后,再引用我师父著作里讲到的一个比喻:一个人想要进入禅的世界里,就如同你要进入一个城市里面,但在城门口却有个守卫看守着,一切要进去的人,都要把他的行李放下,把衣服脱下,把肉体留下,甚至把思想、情绪都剥下,然后才准进去。这也就说要把你从外到内的一切东西(这当然包括你所有的期待)全留在外面,你才可以进去。
然既什么都留在外面,那到底什么东西进去了呢?我相信未曾在禅修有真正体验的人,一定会这么问!但我今天且不来回答「到底什么东西进去了?」我还是叮咛你,要先学会把一切东西留在外面。
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先讲这个问题?因为如果各位抱着一大堆的期待而来数息,因此看自己的妄想又出现了,就开始烦躁。哎!怎么又出现了?啊!糟糕,又来了!像拼命像赶蚊子、苍蝇一样,赶了又来,愈赶愈烦。心里本来想求静,结果反而更静不了。现在我们就试着说,至少我坐在这里,也没其它的事,就来数息吧!这样你至少是有进无退的,你相信吗?因为你已没有路可退了嘛!若有期待,才会有进步、退步啊!现什么期待也没有,反而才是最安稳的!于是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练习,其实这也是个非常好玩的游戏,在没有负担下,却能把我们的方法愈练愈精纯。
问:这与「无门观」是否类同?
答:我想,每个人对无门观的定义不可能完全一样,所以我觉得不需要去辨明,这是否为「无门观」!但众生皆惯于往「有」、往「外」、往「活」,去找寻出路;而佛法的修学,乃反其道行之,故曰「无」、曰「内」、曰「死」。
生:能放下至空无一物,就没有负担了。
师:然后呢?
生:然后心就清净、没有罣碍。
答:其实人之所以有罣碍,皆为期待的关系。所以我常说,学禅最容易,只要放下期待便行了,可是这对一般众生来讲,反而是最难的。
问:如这几天,我就抱着这样的心情:就因为我时间太多,所以就坐在这边,数我的息,我没有别的期待──这是否已跨出了第一步呢?
答:这至少在你用功的过程中,你的心绝对能够安下,故亦可说第一步已跨得出去;至于方法用得好的话,更会有境界的变化。但将有什么变化,你且不需要急着去操心!否则,那又多出另一种期待。
问:是不是就不要设定目标,仅安住在当下的方法上?
答:至少目前是这样。
问:在用功的过程中,心虽达到某种寂静的程度,这应该还未达到「大死」的境界吧?当下你可观照到每一个动作,任何境界都清楚明了,但没有什么烦恼。这即使不算大死,也算小死了吧?
答:这情况就像刚才所用树的比喻,一棵树虽已长得茂盛,如风不吹,它还可能不动。但它是否真不动了呢?
问:如果风吹,它也不动呢?
答:一棵树,没有风吹时,当然是不动的;仅小风吹,也未必动。甚至于秋冬,它的叶子已掉光了,大风吹,都未必会动。但这不保证,因为叶子现虽掉光了,明年「春风吹又生」,又不能不随风飘动也。故唯有将根截断,才是寂静的担保!当然对于一个没有体验的人,他不太能分辨:什么叫断根?什么叫落叶?什么只是风不吹?
简单讲,根就是刚才所讲:对于生、对于后有的期待;或依佛法而言,就是我见、我爱。必我见的根清除了,我爱的枝叶才可能断。因此所谓的「没有期待」,其实是蛮细微的,很多人即使说:「我现在无任何期待!」,其实种种期待,还是刻骨铭心的固执在第八识里。
问:若我见已调伏,我爱为何还不能断呢?
答:见、爱这两者,其实是不能完全分开。故当你的见,已慢慢调伏时,爱也将慢慢转枯;爱慢慢枯了,见也就更明朗了。然就修行的本末而言,见为根本。故先从解悟,断除见思惑;再以禅修,消除业障习气,而除尘沙惑,才得以解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