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生论“禅宗哲学象征”
(主持人)王鲁湘: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里是“大红鹰·世纪大讲堂”,我是王鲁湘,大家好。如果大家稍微留意一下,我们就会经常在有些城市里头看到有些酒吧、有些茶馆里头会挂着一些字,比如说禅悟,比如说茶禅一味。那么什么是禅?禅是怎么来的?它在我们生活中间和我们的文化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去准确地理解禅?禅到底可不可说?怎么去说?
所有这些问题,我们今天请到了一位教授,他叫吴言生。吴教授曾出版《佛缘丛书》、《临济大师传》等禅文学著作20余种。博士论文《禅诗研究》在《哲学研究》、《文学遗产》、《世界宗教研究》、《中国佛学》等权威、核心期刊上发表,引起文学研究界、佛学研究界的好评。2001年6月,吴教授出版了禅学三书———《禅宗思想渊源》、《禅宗哲学象征》、《禅宗诗歌境界》,对禅学、诗学研究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该书获2003年陕西省教委人文社会科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多种奖项。我们经常现在到外头随随便便玩,经常听到很多的人像我一样,拿一个这样的珠子戴在手上,然后和人动不动就在生活中间谈禅。现在很普遍,特别在城市里这种现象很普遍,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它成为“小资”的一种时尚。您觉得“小资”为什么会对禅学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主讲人)吴言生:这个问题可以这样理解。因为禅学它是象征着人类的一个纯真的精神的本原,在解决了温饱之余之后的“小资”阶级,他如果想让他的精神、让他的思想得到进一步地提升,他肯定要寻找超越物质之外的、超越世俗之外的一种精神的寄托和兴趣,而禅学以它的圆润、玲珑剔透、澄明的智慧,正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精神的慰籍。
王鲁湘:也就是在某种意义上,禅宗的东西对“小资”来说只不过是茶余饭后一种谈资的东西。
吴言生:目前也许是这样,但是我相信随着“小资”的自我提升,它有朝一日不仅仅停留在口头的、表面的层次上,而是在内心、在信仰、在生命的底层,对它有个真正的认识,乃至于皈依。
王鲁湘:我很感兴趣的就是像您这样,我们佛学一般都说有缘,那么您和禅宗的结缘,您觉得这个缘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您开始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吴言生:这个正好是应了一句套话,叫做“诗禅合一”。大家知道历史上从唐代的王维开始,王维就是生活在一个非常有佛教信仰的家庭,字摩诘,维摩诘就是佛教里面最著名的大居士。从王维开始到宋代的苏轼、王安石,到以后的各朝各代的一流的文学大师,他们的作品里面都表现了对禅宗哲学的深切的体悟。我本身兴趣点、学术背景,在博士阶段还是文学,当我在阅读古代的大师的作品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们作品的底层,他们作品里面很多的意象、情趣,都是流漾着禅宗的情韵。因此,久而久之,通过研究,慢慢地就感受到它的品位、格调,慢慢地对这个产生了兴趣,以至于我后来做博士后研究的时候,我不再做文学的,而是直接去的是人民大学的哲学系。
王鲁湘:就开始“直截本原”了。
吴言生:还是由诗入禅。
王鲁湘:由诗入禅了。好,今天吴言生教授要给我们讲的题目就是这本书的标题《禅宗哲学象征》,大家欢迎。
吴言生:非常高兴来到“世纪大讲堂”,和大家一起来分享对禅宗哲学象征的体会。鲁湘老师说了,禅是不可说的。一提起禅宗,一提起禅,首先浮现于我们意识中的观念是禅不可说,但是当我们留意一下禅宗历史、中国佛教的历史的时候,我们会发现,禅宗在佛教所有的宗派之中,它留下的语录是比任何一个宗派都多。那就说禅不可说又要说,那么它肯定不是通过一般的、概念性的、逻辑的东西来定义它,而是通过一个个的比喻、象征来做一个呈现。当我在研究禅宗哲学的时候,我发现在不可说的禅宗里面,实际上是建构了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这个体系,它是由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四个部分组成。它主要探讨的就是,什么是我们本来的心,就是本心论;这个本来的心又是怎样迷失了,这是迷失论;我们应当通过怎样的渠道和途径、方法来重新地显现这个本来的心,这是开悟论;当我们获得开悟、回归本心的时候,我们的体验、我们的感受又是怎样的,这就是境界论。禅宗为了表现这个哲学体系,它大量地用了象征性的语言。今天我们在这里不做过多的学理性的解析,因为那是非常抽象的,需要非常多的时间。今天我们主要从哲学象征这一个角度,来对禅宗哲学基本的内涵做一个剖析。
第一个方面就是禅宗哲学的本心论。禅宗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禅宗认为,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有一颗觉悟的、纯净的心,只不过是后来由于我们生起了相对的观念,沉迷于世俗的欲望,我们才迷失了这个本心。那么本心的特点是什么呢?是它的超越性。它超越有无、超越小大、超越美丑、超越尊卑。禅宗在表达这个本心的时候,它用了一系列的诗学象征。主要的有“本来面目”、“无位真人”、“父母未生的时候”、“心月”、“心珠”、“寸丝不挂”等等一系列的比喻。我们具体言之吧。
第一个是“本来面目”意象群。“本来面目”意象群是禅宗对本心的典型的象征,它侧重于本心的纯净性、原真性。参禅的终极目的就是明心见性,就是要看到这个本来面目。当年六祖慧能得了五祖弘忍大师的衣钵之后,根据禅宗史的一些记载,他就连夜往南边去,走到大庾岭头,被后面来的一帮五祖弘忍的老弟子追上了,其中有一个慧明,慧明本来是要来抢夺这个传法袈裟、衣钵的,但是他怎么提都提不起来衣钵,这时候他就跪下求法了,转而求法,他就说:“我并非为衣钵而来,我是为法而来,请大师开示我佛法。””这时候慧能大师就告诉他,“不思善,不思恶,正当这个时候,哪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这句话可以说是成为禅宗的最根本的思想之一。这里所说的“善、恶”,它代表的是所有的分别的、二元的、相对的意识。禅宗指出,只有你将一切相对的、分别的观点去掉,你才能够见到“本来面目”,才能见到你内心的纯真的、不染的自己。因为人们的心本来是纯净无染的,随着分别智、相对意识的生起,我们迷失了“本来面目”,在情天欲海中沉沦流转。只有我们将精神中的杂质污染彻底地去掉,才能够重新的见到本来面目。
第二是“无位真人”。这是临济禅师提出的一个概念。“无位真人”是临济禅的思想精髓,根据著名的禅宗语录《临济录》的记载,临济禅师在上堂说法的时候告诫学人:“在你们每个人的肉质生命,在你们的臭皮囊上,都有一无位真人,都有一个没有方位处所的、纯真的佛性。”这个“一”它不是数量的一,而是指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绝对的“一”,有这种绝对的、纯真的佛性在出现。如果你“未得证据者”,如果你还没有见到你生命的本原、见到佛性的话,那么你要向内用功,要回光返照,要“看、看!”,不是用肉眼来看,是用般若的智慧之眼来凝视你的内心,与你内心的纯真的佛性来相会。这是无位真人所揭示的禅宗的真谛。
第三组是“父母未生时”,父母未生的时候禅宗史上有一位沩山禅师,他是后来禅宗五家七宗中的一宗的宗主,他有一次就问一位师弟叫香严禅师,他问香严禅师,他说:“我听说你平常机锋敏锐、口若悬河,是锐不可挡,问一答十,问十答百,今天我不问你所有的其他的问题,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回答我:在你父母没有生你的时候,你给我说一句话看看!”
王鲁湘:你们说得出来了吗?你们父母还没生你的时候,你说一句话给我看看。
吴言生:当时香严禅师一听这个话,觉得这个话太厉害了,他赶快去找他的备课笔记,就是平常老师讲课他听的笔记。找来找去没有答案,然后翻遍了佛教的经典,没有答案。然后问这个沩山禅师,沩山禅师说我不能给你说,我如果给你说出来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后来他就发奋要参究这句话。参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有一次在偶尔的瞬间,当他在劳动的时候用一个瓦片,他锄掉一个瓦砾,那个瓦片一甩,瓦片就碰到了一棵竹子上,很清脆的一声响,把他生命的谜团就一下子给震开了,他所有的疑问就烟消云散。这个“父母未生的时候,”它也是禅宗经常参究的一个话头。
那么和父母未生时相同的哲学象征还有“混沌未分时”。混沌,天地还没有产生的时候,禅宗也用“古帆未挂时”来表现。混沌是本原性的一种状态,混沌没有分的时候,就是“不思善、不思恶”的“本来面目”。同样,禅宗认为我们的清静的本心,它是超出于言句之外,随着语言的、意识的产生,“不思善、不思恶”这种本原性的状态、这种原整的状态就被破坏了,真实的自我就淹没于言句之中。而“古帆未挂”的时候,是人类的精神还没有开始漂泊,是航船还安静地停泊在港湾的时候。这是禅宗象征本心的第三组喻象。
象征本心的第四种喻象有“心月”、“心珠”、“心镜”等等。就是把我们的心比喻成月亮、比喻成珍珠、比喻成明镜,都是侧重本心的圆明的性质,禅宗用月亮、珍珠、明镜来象征不受污染的纯真的本心。
第五组象征的本心着喻象是“寸丝不挂”喻象。寸丝不挂就是说你身上一件衣服、一个布条都没有穿,在禅宗里面是象征修行的人达到了四大皆空、一尘不染的境界。
所以禅宗它是要一层一层地扫除,你哪怕是一个觉悟的、一个珍贵的见解,只要你执着了,它就不再是正确,而成为一种迷失。所以你就要把它给粉碎,把它给扫除,这样你的精神才能一层一层的提升到一个真正的,连“一丝不挂”都不“挂”的一个澄明的境界。这是我们给大家介绍的禅宗哲学的本心论及其典型的喻象。
禅宗哲学第二个部分是迷失论。迷失论主要是反省本心迷失的缘由。禅宗指出,“本来面目”是清静的、无染的,随着相对意识的生起,我们受到了情尘欲垢的障蔽,迷失了本心。《红楼梦》里面有一句《嘲顽石偈》,大家可能还记得,就是说“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我们每个人都迷失了我们的本心,而俯就、追逐一些污秽的东西,这样一来你导致了本真生命的沦丧,你就背离了你原本的精神家园,而“反认他乡作故乡”。这样的话,人生到头来就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成为一个闹剧,成为一个没有结果的过程禅宗在象征本心的迷失的时候,它主要有这样的几个经典的比喻。
第一是“迷头认影”。迷头认影是《楞严经》里面的一个比喻。“头”比喻我们纯真的本性,而“影子”比喻妄相,“迷头认影”比喻众生迷失了本心,执着于妄相,就像一个很痴迷的人早上照镜子,他看到镜子里面有个头,认为自己真的头就是那个镜子里的头,然后再回过头来一看:“我自己真的头跑到哪儿了?”就到处找,找遍了一个城市也没有找见。这是《楞严经》里面的一个比喻,主要是来象征我们执着于幻象而迷失了本真。
在表达本心迷失的时候,禅宗还有一个经典的象征就是“舍父逃走”,离开他的父亲逃到远方去。这是《法华经》里的一个比喻,《法华经》里面说,有一位富有的长者,他的儿子走丢了,他为了寻找他的儿子,就把他的家搬到另外一个城市,一边搬家一边找他的儿子,始终找不着。后来过了几十年以后,他的儿子到了一个城市,突然看见一个他的家的形状,看到一栋建筑的形状,很像他原来的那个家的样子,他想进去又不敢进去。后来他的父亲就想尽种种办法,把这个迷失的人给找了回来,把家业传给了他。那么在这样一个叙事寓言里面,富有的长者就是佛、佛性,而迷失的逃亡他乡的游子,就是我们迷惘的众生。我们不知道我们自家父亲的珍贵、自家财产的珍贵,我们偏偏地到异国他乡过一种精神的流浪的生活。这是“舍父逃走”。
第三是“抛却家宝”,就是把你自家的珍宝给抛弃掉,在外面流浪、外面乞讨。禅宗认为每个人都有圆满的、纯真的人性,这就是如来藏。如来藏也就是说你从胎藏里面、你在娘胎里面就带来的一种觉悟性,而我们不知道这个觉悟性的可贵,偏偏向外寻找。禅宗史上有这样的一则故事,就是说慧海大师他参见马祖,马祖是中国禅宗史上一位非常著名的大师,马祖就告诉他,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自家宝藏”不顾,你在外面流浪做什么?慧海就问什么是“自家宝藏”?马祖大师就告诉他,就是你的本心、本性。也就是说“自家宝藏”它是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生命深处的自性的佛,这样的澄明的、纯真的自性佛,是不需要我们向外寻求的。但是我们世人偏偏不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抛弃的是自家用之不尽、取之不尽的宝藏,像乞丐一样挨门挨户的乞讨,这是非常可怜的一种迷失的状态。
第三个方面,禅宗哲学的开悟论。禅宗哲学的开悟论,它揭示的是重现本心的方法。由于分别意识的生起,我们逐物迷己,迷己逐物,失去了本来的家园。在禅宗看来,一切二元的、相对的意识都是迷失。要获得开悟呢,你必须超越对立。禅宗大师千种言,万般说,都是要让你回家,让你回到精神的本原。
禅宗来体验清静的本心,来获得开悟,它主要用什么方法呢?用不二法门。不二法门是《维摩经》里面说的,《维摩经》里面三十二位大菩萨都跟维摩诘探讨什么是不二法门?很多的大菩萨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观点,有的说净和秽、长和短、大和小,这些区别把它们统统的去掉,这就是不二法门。这种不二法门成为禅宗超越一切分别,超越一切对立的一个法宝。在这里我举几个典型的哲学象征的例子。
第一是“彼此不二”。我和你是不二的,我和你本身是两个不同的生命体,为什么不二呢?《法华经》说“佛种从缘起”。佛教区别于其他任何一个哲学、一个教派的根本点就是它的缘起论。这个缘就是事物间普通的联系和条件,一切事物都处在一个联系之中,依仗一切的条件来合成、来解散,没有固定的独立不变的性质,也就是说各种事物都是由缘而生,由缘而灭,诸法从缘起,诸法从缘灭,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因缘合成的。
第二是“垢净不二”。就是说禅宗不是一直在强调主张我们本心的干净吗、纯净吗?但是如果你执着于干净,你就被那种干净所束缚,所以当禅宗在说法的时候,为了破除学人对干净的执着,对干净与污浊的分别,他往往当头一棒。学生问什么是清静的法身?什么是佛教的至高无上的法身?禅师就告诉他,清静的法身就是“浓滴滴地”,或者说像“头出头没”,在粪堆里出没的蛆那样,那就是清静法身。因为再干净的东西,只要你执着它,你绝对就成了问题。即使是纯净的东西,我们也不能执着,禅心就是一种无住的、不执着任何东西、不执着丑、也不执着美,不执着于迷、也不执着于悟这样的一种心态。
还有一个意象来说明禅宗的顿悟法门,是“烦恼即菩提”。如果我们认为修佛,学习禅宗就是到深山古寺里闭目打坐,就是逃避我们的现实生活,这又是一个误解,而这种误解在我们社会上是普通存在的,禅宗以他的智慧,以他的象征来粉碎我们这种误解。有一首唐诗是这样的,它是来描述在大热天一高僧打坐的心理与生理的体验,叫“三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荫房廊。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可见参禅悟道并不一定要到深山幽林去去打坐,只要灭却心头火自凉,“灭却心头”,心头就是相对的意识,就是分别的意识,把你分别的意识去掉,火自凉,坐在火里面,你也会感到真凉爽啊。而这个火呢,不是别的,就是世俗的烦恼欲望,所以《维摩诘经》说,“火中生莲花,是可谓稀有”,你跑到深山古寺眼不见心为净,这样你的本事不算真本事,你一天到晚在万丈红尘之中,你能够百花丛中过,却是片叶不沾身,这样的修行才是绝顶的高人。这是讲禅宗哲学的开悟论。
第四个方面,我们讲禅宗哲学的境界论。本心是澄明的,后来迷失了,然后通过各种办法让它开悟,开悟之后它是什么样的一种体验,这就是禅宗哲学境界论所揭示的问题。根据我对禅宗的理解和体验,我把禅宗哲学的境界、典型的悟道感受用四种范型来加以表示:
第一个是“触目菩提”。就是说我们所见所闻都是纯真的佛性的显现,也就是说佛性时时刻刻在呈现着它自己,山山水水都是真如,都是法性。禅宗把山水看做是本心、本性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所以自然界的一切,只要你用心去听,用心去体会,你都能感到一份生命的真实和不染。苏轼在游庐山的时候,写了这样的一首偈子、禅诗,他说“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这是禅宗触目菩提境,所见、触目,你的眼睛所见之处,所触之处都是菩提,都是真心的显现,这是第一个。
第二个是“水月相忘”。水和月亮它两相忘却,水月相忘,什么意思呢?用禅宗的一个比喻、象征来说是这样的:禅宗说,“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寒塘,一个皎洁的池塘,比喻我们的心灵,有一只大雁从上面飞过,这个大雁飞过的时候,这个池塘就映现着大雁的影子;大雁飞走了,池水又回到了原来的清澈,不再有大雁的影子的存留。所以说,大雁并不是有心把它的影子投到了池塘上,池塘也不是有心要留存大雁的影子。对这样的一种表述,当然它就是一种无住生心的一种《金刚经》的精髓。
第三个方面是“珠光相映”。交互地映照像珍珠的光彩一样,这样的一个比喻它是从《华严经》里面来的《华严经》里面说,帝释天有一个宝网、珍贵的网,这个网是由无数的宝珠所联缀而得成的,一颗珠子就可以映现出其他无数的珍珠的光影,这样珠珠相含,影影相摄,每一个既是它又是别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一种圆融的、无碍的境界。我们从这个精神的、从哲学的层面来说,这个圆融它可以让我们认识到,每一个宇宙生命体都息息相通,整个宇宙之间存在着一个大生命。
第四个范型“饥餐困眠”。饥餐,饥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因为禅宗为了扫除我们对外寻求的意念,他主张把修行和生活一体化,反对向外寻求,向外修道。有一位禅师(学习佛法的人)问慧海大师,说:“师傅,什么是修行?”慧海大师就告诉他,饥餐困眠吧,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学人就感到不理解,说,那我也是困了就睡觉饿了就吃饭了,为什么我那样做不是修行,您那样做就是修行呢?师父告诉他,一般的人在吃饭的时候他不肯吃饭哪,他总是想着这个想着那个,千般计较;他睡觉的时候不肯睡觉,梦里面也在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所以他吃饭时不是吃饭,睡觉时不是睡觉,所以他不是修行。
禅宗的修行、禅宗的体验,离不开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像吃饭穿衣睡觉之中,你都有活生生的禅意。对这样的活生生的禅意诗学的解释,一个象征、一个呈现,是宋代的无门慧开禅师,他有一部著作叫《无门关》。在《无门关》里面他有这样四句,那么我在这里把这四句送给大家,作为对今天的讲座的主体部分的一个结束语,这四句是这样的,叫“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王鲁湘:非常感谢吴教授精彩的开示,我不叫演讲,我把它叫做开示,因为我们的禅师说法的时候一般叫做开示,我想我们吴教授可能应该是个居士?
吴言生:是居士。
王鲁湘:今天我们有幸听到了吴大居士给我们的开示,但是我听完以后非常欢喜,欢喜鼓舞,我这里有两个问题想再趁这个机会向吴教授请教一下,就是在佛教的各种各样的宗派中间,应该说是禅宗和我们的日常生活结合得特别紧密,而且这也是禅宗本身的一种主张,在日常生活中间禅定。所以我们现在的很多的人,包括西方的文化西方的很多人对这一点也很着迷。我记得我二十多年前在北大读书的时候,看过一本英文的著作,封面是风驰电掣的摩托车,然后是两个嬉皮士,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抱着骑在摩托车上头。那个名字大概也是和摩托车有关系,我翻了一下结果是一本谈禅的书。有一些暴走族,西方经常我们看电影里头,有那个暴力团半夜三更的时候开着摩托车在路上狂飙嘛,这一批人在晚上为什么他要这么狂飙?他要体验禅的境界!您觉得这种理解、这种追求和我们本来禅的那种东西有区别吗?
吴言生:既有区别也有共同之处。首先说区别,禅宗主要是指明一条回乡之路,是一种精神的智慧的结晶。暴走族,他所体现的是一种世俗的、一种外在的物质的这一个层面的,这是表面上的区别。但是也有共同之处,共同之处就是禅宗是讲解构的,它没有一个权威,没有一个不可冒犯的,甚至佛主吧,经常说佛是什么干屎橛嘛。在西方,在美国也有很多一批人叫做嬉皮士、披头士这样一批青年。当时他们是处在一个文化解构的背景下。在这一点上,在解构这个层面上,它和禅宗思想就正好相合,所以在七十、八十年代,在欧美是形成了一个禅宗的热潮,这是从哲学思潮来看:从禅宗本身的哲学的意韵来看,禅宗它就是释放我们的潜能,使我们的灵性的生命达到极致的一个方法、一个哲学。禅宗里面谈到一种境界叫做“身心合一”。大家读古龙小说可能经常说“人剑合一”是不是?人剑合一就是说,真正的高手,你就和你的剑是完全是一体的了,没有任何外在的什么剑法、什么指导其他的意念来干扰你,这样的境界是一种剑道的巅峰,禅道的巅峰,也是摩托车之道的巅峰。
王鲁湘:我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悄悄的用我的禅机功夫捉到一个苍蝇,这功夫还可以吧,是放生呢?还是把它弄死?
吴言生:善哉,善哉。世界这么大,海阔天空嘛。
王鲁湘:且让它去吧。
吴言生:且让它去吧。
王鲁湘:好,下面我想很多同学都有很多的自己的问题要问,请举手。同学:主持人您好,吴教授您好,我有两个问
题想要请教。第一是在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当今社会,人们为了追求高质量的生活,整日不停地奔波劳碌,在这种情况下您认为人们应该如何去修行禅宗呢?第二个就是,禅宗的主要思想就是要求我们看破红尘,放弃那种执着,这是否意味着要求人们放弃理想、放弃追求呢?如果人人都去修行禅宗,并且达到了心无杂念的境地,是不是会影响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呢?我的问题完毕。
吴言生:这同学也是很有利根的。现代的社会忙忙碌碌,大家都是争名于朝,争利于世。大家想一想,追来追去实际上我们追的,可能大部分都是一种物质的生活,一种表层的生活,一种短暂的生活。每个人我认为他有三个层次,第一个是动物的层次,衣食住行,本能的层次,动物住在洞窟里面,我们住在房子里面;动物穿皮毛,我们穿衣
服,这是本能的层次。第二个是社会的层次。像鲁湘老师成为一个著名的主持人,大家都敬仰他、爱戴他。人需要他人的一个认同,需要一个成就感。第三个层次呢,就是精神的、宗教的、审美的层次。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反省自己:张三、李四是我吗?那董事长是我吗?主持人是我吗?部长是我吗?校长是我吗?都不是,为什么呢?这些东西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都是外在的,社会给你的一个符号。
王鲁湘:安排的一个角色。
吴言生:而你本身的、你的本心、本性到底在哪里?这就引导着我们走向精神的、宗教的、审美的层面。而现代人忙忙碌碌,节奏太忙了,修行的方法有很多,其中有代表目前禅宗的一个重要思潮的就是生活禅,也就是说在生活中、在举足、投步、吃饭、穿衣、睡觉之中,都能够去除污染保持真心悟心,这是中国佛教、中国禅宗用功的方向,也是我们每位同学用功的方向。生活禅就是要把当下当做你的永恒,在你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保持住你心态的安详。保持你本心的澄明、无染,在生活中、在学习中、在工作中、在谈恋爱中体验禅机,这是现代人用功的一个法门。
现在谈第二个问题,就说看破红尘放弃执着,这个是社会上对禅宗的、对佛教的一个不全面的看法。有一首诗是这样的,叫“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现全身”。这个“百尺竿头须进步”你们可能从小学就接触到这句话,但是它真正的词源学,它是从禅宗里面来的,指什么呢?指修行的人到了悟的百尺竿头还不行,还不能够为了你自己的那个悟就停在那个百尺竿头,那样你就是小乘佛教,就是罗汉的境界,你还必须做菩萨。菩萨是什么意思呢?翻译起来音译是菩萨,意译就是多情,他是一个非常充满情感的人,他充满情感是因为他要普渡众生,所以佛教讲自利利他。就是自己获得受用,获得佛教真理的受用还是不够的,还要让更多的人去得到受用,这就是自己利了,也让他利了,甚至在利他中来实行自利,在实现众生的解脱的同时来获得自己的成就感,自利利他。所以佛教、禅宗,它绝不是说停留在悟的这个层次,悟后干什么?悟后是渡人,悟了以后就要把他的方法、他的理念、他的境界和众生分享。那么每个众生都分享到了这么一个认识、这么一个体验,每个人的心灵都得到净化;每个人的心灵都得到净化,心净则国土净,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大环境也就得到了净化。
王鲁湘:有一句话叫做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好,我想说了这么多了,请您用一句话来总结一下您今天开示的主题。
吴言生:不敢说开示,跟大家分享。用一句话就是:禅宗哲学象征着纯净的、无染的精神的本原,我希望每一位有缘人,都尽早地回家,放下“包袱”,品味人生!谢谢。
王鲁湘:禅本来不可说,但是今天我们说了半天,最后我还是想请大家记住司空徒《二十四诗品》里头有八个字叫“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好,非常感谢吴教授精彩的演讲,也感谢今天在座的西安外事学院的老师和同学们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