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支三喻:因明发展趋向之一
作者:陈雅谦
一
我们关注这样的事实:第一,因明是发展的,经历了古因明、新因明两个不同阶段。第二,它应论辩之需而生,在实际的发展中,已经成为一种论理工具。
对这样的事实,我们承认,不管何时何地,何事何物,都涉及到一个“发展是硬道理”的问题。因而,因明的发展是必然的。而发展,常常应该是建立在现实社会的实际需要基础上的。如果着眼于因明的性质,着眼于现代社会的需要,因明的发展(或者说变化)似乎应格外关注如何有效地为现代社会的说理提供帮助,确切地说,在思维理论和方法上提供一种有效工具。
那么,两者相互联系的切入点是什么呢?或者说,因明在与时代、社会以及民族发展相联系过程中到底应该向何处去呢?
思考可能许许多多。而我们的思考基于:任何理论的建立不但要具有独特性,还要具有实用性。创造学有“类创造力”的名词,说的是只有理论的独创性而没有实用价值的心智成果。套用这个名词,我们说,由于历史的作用,因明已与现代社会实践之间产生了很大的距离。如果说它在现代社会还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么它的价值大多停留在“类价值”层面。这是一种遗憾,更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出路似乎只有一个:改造与发展。
作为一种学术,我们无法否定已有成果,却可能在已有成果基础之上,在已有成果之某些“不切现代”之处有所修补。我们主张从改造五支论式开始,初步建立因明与现代社会论理需要之间的联系。
二
因明史中的五支论式、三支论式或者二支论式,谈的都是论辩过程中的片段思维构成形式。我们不妨罗列与分析一下这三种形式。
《遮罗迦本集》第三编第八章中较早提出了五支论式,其作法为:
宗:声无常,
因:所作性故,
喻:如瓶,
合:于瓶见是所作与无常,声亦如是,是所作性,
结:故声无常。
按《正理经》说法,其中,“宗是宣布要建立的结论”;“因是与喻有共性的、证明宗成立的论据,与喻相反者也是这样”;“喻是指与宗有共性,有它的特性的事例,或者与它正相反的即为异喻”;“宗的合是‘结论是建立在喻的基础之上,是如此’或者‘不是如此’的”;结就是“在陈述因之后对宗的重申”。[1]
五支中,“宗”支为主,其他各支为副,“各司其职”,在实际的论理过程中各自发挥作用,以阐释“宗”支之“义”。如《大正藏》所说:“立宗者,谓以所应,成自所许义,宣示于他,令彼解了。立因者,谓即于所成未显了义,正说现量可得不可得等信解之相。立喻者,谓以所见边与未所见边和会正说。合者,为引所余此种类义,令就此法正说理趣。结者,谓到究竟趣所有正说。”[2]
到了陈那论师之手,五支论式则被改造为三支论式,其作法为:
宗:声无常,
因:所作性故,
同喻:凡所作皆无常,如瓶;
异喻:凡非无常皆非所作,如虚空。
这里省略了“合”支和“结”支。从理论上说,陈那论师的改造的确简洁了,但从论辩效果来说,“强化”性则变弱。“合”支与“结”支的存在都是为强化“宗”支服务的。“合”支是对“喻”支的阐释,显示的是“喻”支与“宗”支之间的内在联系。因此,“改造”掉“合”支,会使“宗”支——论辩题旨不显豁,至少在形式上弱化了“喻”支与“宗”支之间的联系。同理,“结”支的“将宗重述一遍”也并不是毫无必要的。有目的地“重述”,只能起到强化的作用。
我们的意思是说,理论上,陈那论师没有什么错误,但在论辩实践中,省略了“合”支和“结”支,其效果是弱的,是无力的。也就是说,陈那论师似乎忽视了因明在论理中的效用问题。
陈那的再传弟子法称进一步对论式进行了改革,提出了二支论式,认为“比喻是因法之间的关系的例证,已包括在因法关系支中,不应另作一支。”这在相同方向上则走得更远了。
我们认为,上述因明论式由繁到简的过程,在理论上是一种变化,却无助于实现因明的目的,也不完全切合因明的性质。
我们知道,因明是佛教哲学的一部分,确切地说,是为宣传教义、弘扬佛法所形成的一种辅助性理论和方法。因此,利用因明的理论和方法,在宗教论争中“破邪论,立正理”,并不是最终目的,向广大信众宣传教义、弘扬佛法才是最终目的。而若实现这样的目的,言简意赅地说理有时并不一定奏效,只有信众(听者)懂了、接受了才算奏效。
从这一层着眼,五支论式向二支论式的发展,走的实际上是理论、方法的“学理化”的道路,有越来越脱离因明创立初衷、越来越疏远信众(听者)的倾向。如果说佛教需要“大众化”的话,作为其理论和方法一部分的因明,则越来越倾向于精神上的“贵族化”了。
而在现代社会发展的实际中,我们似乎更需要因明的“应用化”。我们指的是这样一种意思:因明为现代社会论理(包括宣扬佛教教义、弘扬佛法)服务,较多地注意在特定社会现实环境中的实际运用。
正是基于此,我们说,从现代社会的论理以及宣传佛教等实践角度考虑,五支论式是包含着许多智者实际论理经验的论式,具有“应用化”价值,值得认真研究并重新借鉴。而就这方面看,三支论式、二支论式则价值较小。
三
在佛教经典中,我们发现,“喻”支作为“因”支的一种,出现的频率是极大的。每一次弘法讲道,都要大量运用“喻”;每一部经典,都包含着数不清的“喻”。就某些经典来说,“喻”已经在实际运用中不自觉地提升了地位,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性。这就是人们常常从“文学”角度注意到的佛经——《百喻经》、《杂譬喻经》、《天尊说阿育王譬喻经》、《六度集经》、《本生经》、《大庄严论经》、《佛本行集经》、《杂宝藏经》、《贤愚经》等——中的寓言故事。在上述经典中,如果抽去其中的寓言故事,其论理性能将大打折扣。
佛经作者非常擅长说理艺术。为了阐释某些教义,使这些教义既通俗易懂、形象生动,又能打动人心,他们把流传于人民大众之中的大量的寓言故事“拿来”,根据宗教的需要加以改编,有时再加入一些自己创作的故事,于是就形成了佛经文学。寓言故事是佛经文学的主要形式。
从论式角度说,相对于每部分的佛旨——“宗”支,这种寓言故事就相当于“喻”支(对喻依加以展开描述。类似于“荷马式比喻”)。它们在实际效果上,由于其具体性、形象性,常常是“压过”了相对抽象的“因”支。听了寓言故事,有时无须再思考什么“因”支。
这证明了一条重要论理实践经验:“喻”支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不可或缺的。那么,当因明与现代社会的论理(包括宣扬佛教教义、弘扬佛法)实践相结合的时候,发挥“喻”支的作用,并适度改造“喻”支,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在发挥“喻”支作用,并适度改造“喻”支方面,有三个现象似乎不应忽视:
第一,佛经作者或经书中的佛陀所面对的听众(信众)可能不同于今天我们论理时所面对的听众(信众)。印度民族在古代时就已形成了一个理性思考的传统。不用说一般的宗教经典——婆罗门教的、印度教的以及佛教的,即使是我们能读到的文学性极强的著作,也融汇进了很多神学的、哲学的、伦理学的内容,如著名的“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就是如此。这或许说明印度民族在宗教等方面有较高的悟性(至少在古代是如此)。佛陀讲道时,一个例子,一个寓言故事,不但可以把佛理说透,也可以使听众(信众)领悟,并深信不疑。与古代的印度民族比,我们并不乐观。总体上说,我们的民族是一个理论思维并不算太强的民族。而且现代社会的发展,“万众一心向钱看”的现实生活状况,以及“心不在焉”的心智发展趋势,还在日益弱化我们的理论思维素质和能力。此时此刻,为了“助因”以显论旨——“宗”,一个例子,一个寓言故事,可能效果会弱,更不能奢求“深信不疑”。
第二,就经验中的论理效果看,不但事实富有雄辩力,更有大量事实“蜂拥而来”不容你不信的现象。延伸开来,“喻”支少可能就不如“喻”支多。
第三,在一般的论理实践中,我们也常常在提出一个论点之后,尽可能地大量例证。也就是说,我们有使自己的言说习惯与因明论式相合的基础。
基于上述现象,我们觉得有必要对“喻”支做一下变化:“三喻”支。
“三喻”支中的“三”是“多”的意思。我们是说,在实际的论理过程中,在论理具有难度的情况下,在听众(信众)悟性可能弱的情况下,适当加多“喻”支。目的只是一个,讲透了,听懂了。
我们不排斥“同喻”支和“异喻”支。正反论证效果无疑是好的。
太多的“喻”支可能给人的感觉过繁过冗。变通的办法是有详有略:对最有代表性、最有说服力的“喻”支予以展开性描述,类似于佛经中讲述寓言故事。我们不妨称之为“详喻”支。在感觉大致可以把道理论说透彻的情况下,再辅之以“略喻”支:用“其他如……”带过。但这并不是随便带过,“略喻”支的出现强化性地告诉听众(信众):有大量事实可以证明。
说来说去,我们的“结”支是:在发展变化的道路上,把因明真正扎根于现代社会的基础上,为论理所用,因明才会获得新的生命;而“五支三喻”,则可能是因明发展的合理趋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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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正理经》,刘金亮译,法明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
[2]见《大正藏》,第31册,第693页。
作者简介:
陈雅谦,男,1954年3月生,黑龙江人,泉州师范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