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话说长苦行尼乾子,自打离开佛陀居住的那难陀结之后,便来到他的精神导师——大雄尼犍亲子那里。当大雄在听完了弟子的汇报之后,他对弟子是大为叹赏:“善哉!苦行,谓汝于师行弟子法,所作智辩聪明决定,安隐无畏成就调御,逮大辩才,得甘露幢,于甘露界自作证成就游。所以者何?谓汝向沙门瞿昙施设身罚为最重,令不行恶业,不作恶业。口罚不然,意罚最下,不及身罚极大甚重。”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长苦行所说的,与他的导师大雄所主张的,可谓一脉相承,其精神实质完全一致,没有半点走样。正因为行苦行正确地理解并且准确地向外界传达了耆那教所主张的三罚观点,因此受到了中兴教主大雄导师的高度赞誉。当然,每个宗教都有它们自己主张的那一套,没有任何一个宗教会主动发现并承认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是较为低级的,甚至是错误的。对于究竟是身罚最重,还是意业最重,在这里我们暂不作任何评论,让我们跟随着经文的步伐,继续看看故事的进展情况。
我想,作为这个世间生起并存在的任何宗教,都不同程度地与全体社会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即宗教的社会性。一切宗教要想做到与社会的完全绝缘,那只能说是简单的个人行为;否则只能自取灭亡。唯一的区别,就是与社会联系的紧密程度有所不同罢了。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在本质上的区别,就在于它们接受的社会化程度(或者说与社会的联系紧密度)不同。历史上大乘与小乘的种种争吵,溯其根源,都无一例外地归结为二者对于社会化所秉持的态度不同。耆那教作为古印度的原始宗教之一,都具备着宗教的另一特性,那它们对于劳动,尤其是体力劳动,有着天然的漠视甚至是蔑视。但是,精神境界的修炼与修行的日常用度的来源,有时会形成难以逾越的对峙。于是,居家信徒便应运而来。宗教之所以要发展居家信徒,除了“普度众生”的号召之外,为教团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供养,也是各位教团核心人物的重大考量之一。由此,拥有雄厚资产背景的优婆离大居士,便开始出场了。
经中对此描述是:“是时,优婆离居士与五百居士俱集在众中,叉手向尼犍亲子。于是,优婆离居士语苦行尼犍曰:‘尊已再三审定沙门瞿昙如此事耶?’”我们在上文中,只见到大雄高度赞扬了自己的弟子,却对佛陀所论述的未予评论。但是我们可以从他对弟子的赞扬声中,很明显地听到了他对于佛陀观点不屑一顾的高傲神情。我想长苦行在述说自己的观点时,肯定将佛陀的观点也和盘托出。因此优婆离居士便一再地问长苦行尼乾子:“你能确定那位大师就是那么说的吗?”
长苦行回答说:“是啊,那位瞿昙大师,就是这样说的——以意业为最重。”
此时优婆离居士开始骄傲自满起来,他发了一大通感慨,吹嘘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佛陀“降伏”。他主动请战,说自己“往诣沙门瞿昙所,共彼谈论,降伏已还”。从经文中我们可以得知,这位优婆离居士平时能说会道,口才十分了得。当然,作为成功的商人,或者从政的行政官员,嘴上功夫都堪称一流。他的请战行为,同样是得到了尼犍亲子的赞扬:“我亦可伏沙门瞿昙,汝亦可也,长苦行尼犍亦可也。”
按照大雄的说法,驳倒佛陀的观点,那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从他的弟子中,随便挑一位,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佛陀批驳得哑口无言,俯首称臣。事实真如他所讲的那般轻松吗?我想未必。尼犍亲子对佛陀并非没有耳闻,他们之间,不仅见过面,甚至还作过一些思想观点上的交流。作为一教之主,就那么轻易地被别人辩倒,变得不堪一击?对于这点,尼犍亲子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总不能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他总得为他的弟子们打气,哪怕是吆喝几声,也算是别样方式的壮胆。
但是长苦行深知佛陀的厉害,他对优婆离居士前去面见佛陀的行为,深表忧虑——他并非悲观主义者,相反,事实也正朝着他所预想的那个方向发展。他如实表达了自己的忧虑:“我不欲令优婆离居士往诣沙门瞿昙所。所以者何?沙门瞿昙知幻术化咒,能咒化作弟子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私(夷),恐优婆离居士受沙门瞿昙化,化作弟子。”
长苦行的意思是,佛陀并不是用真理来感化信众,他会使用一种神奇的幻术,为信徒催眠,让他们在糊里糊涂之间,成了佛陀的弟子。当然,这种说法纯粹是胡说八道,但从侧面看,便知佛陀辩才无碍,他所讲的可谓是句句真理,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真理的熏陶与洗礼——我想,这就是佛陀别具特色的所谓“幻化之术”吧!
但是,无论长苦行的如何劝说,也丝毫动摇不了优婆离居士的勃勃雄心。当他面见了佛陀之后,他会发生怎样的转变呢?
(三)
面对优婆离居士执意要去拜会佛陀之举,此时,除了长苦行的头脑保持着清醒之外,其余诸人,包括大雄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信心十足,他们显得趾高气扬、胜券在握。尼犍子当着大家的面,十分坚定地说:“若优婆离居士受沙门瞿昙化作弟子,终于是处;若沙门瞿昙受优婆离居士化作弟子者,必有是处。优婆离居士,汝去随意!”他的意思是说,优婆离居士是不可能被佛陀教化的,相反,那位瞿昙大师将被优婆离教化过来,倒是有十成把握的。
优婆离居士就是在一片凯歌声中,朝着佛陀居住的地方走去。
他到了佛陀之处,也很客气,“共相问讯,却坐一面”。他问道:“瞿昙,今日长苦行尼犍来至此耶?”
佛陀说对呀,那位长苦行是来过我这里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优婆离居士问道:“那你与长苦行大师有没有谈论过什么啊?”
佛陀说我们谈过的。于是世尊就将彼此谈话的内容,原本重述了一遍。
这位优婆离居士,当着佛陀的面,大声赞叹起长苦行。他的意思不外是身罚第一,口罚其之,唯有意罚为最低下。优婆离在佛陀面前赞叹长苦行的真正用意,是想挑起与佛陀的辩论比赛。他想利用自己善于辩论的特长,迫使佛陀向他屈服。
佛陀自然是明白他的用心。他对优婆离说:“居士,既然你把话说到这里,我们就这个话题,把事情说明白,你认为如何?”
优婆离说那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
譬喻1:“居士,如果有一位尼乾子,他喜欢布施,乐于布施,并且布施之心是布施无假的。可是,他在行布施的过程中,却捕杀了许多鸟兽物生灵。居士你说说看,这位尼乾子对于此杀生行为,将会承担果报吗?”
优婆离对这个问题的答复是:“若有思者有大罪,若无思者无大罪。”就是说,对于这种杀生行为,如果我们认真加以思索,就会获得大罪报;如果不加以思索,就没有什么大罪。
佛陀追问道:“居士,你所说有思,是指什么呢?”
优婆离回答说:“我指的是意业。”
上述的谈话可能有些难以理解,我想可能是这样的。在耆那教中,尼乾子的布施行为往往被认为是一种善行,即身善;但是他们在将布施视为一种善行的过程中,却忽视了他们的恶行,即杀害了鸟兽等生灵,认为杀害这些小动物并没有什么严重后果,不应该受到什么身罚。但是细细想想,取他人性命却是罪业非同小可,其罪业远远大于布施所获得的功德。但是耆那教过于注重身业,因此他们看不到意业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佛陀的譬喻,让优婆离初步意识到耆那教的说法可能会有些不大对劲。
譬喻2:诸尼乾子们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喝水时,只喝开水,决不喝生水。在他们的思想观念里,生水里有微小生物,他们害怕由此而杀生,认为喝了开水便无此罪过。有一位尼乾子患病了,此时他必须要喝冷水(生水),如果不得生水,便会病重而亡。对于这个问题,佛陀的问题是,尼犍亲子如何处理这种矛盾?假如这个拒绝喝生水的尼乾子死了,他死后应该生至何处?
优婆离居士回答说:“这位尼乾子死后,就会生到一个叫意着天的地方。我相信他肯定会生到那个地方去的。”这里所讲的“意着天”,实际上并不是指一个具体的天界,它只是泛指。优婆离的想法是,这个尼乾子肯定是生到了他的意念所向往的天界里去了——这句话事实等于什么也没讲,因为连耆那教的教主大雄对这个问题也搞不清楚,更何况身为弟子的优婆离呢?因此他只好含糊其辞地回答一句,想搪塞过去。但是他的两次回答,均离不开“意念”二字,这种回答,正好暗合了佛陀的观点——而优婆离对此却浑然不知。
譬喻3:假如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钢刀,他对大家说:“我要将这个村子(那难陀村)里的所有众生,都斩尽杀绝,然后在一天之内,将他们大卸八块!”这个人所说的话,他能够兑现吗?
优婆离的回答是:“怎么可能呢?这个村子里人口众多,这个人想在一天之内,将成千上万的众生都大卸八块,岂不是痴心妄想吗?”
佛陀问:假如有一位具备极大神通的沙门梵志来到这里,他有大威德、大福佑、大威神,心得自在。这位大修行人对人们说:“我如果要发怒了,可以让整个那难陀村都化为灰烬。”那么,这个沙门梵志所说的话,是在吹嘘吗?
优婆离回答说:“并没有吹嘘,我相信这位沙门梵志是可以做到的。”
…………
在接下来的谈论中,佛陀无一例外地将意业置于首要位置。而通过譬喻,优婆离逐渐地意识到,耆那教的主张是存在严重缺陷的。最后,他终于低下了高傲之头,向佛陀顿首谢罪:
“瞿昙,彼愚痴尼犍不善晓了,不能解知,不识良田,而不自审,长夜欺我,为彼所误,谓向沙门瞿昙施设身罚最重,令不行恶业,不作恶业,口罚、意罚而不如也。……世尊!我已知,善逝!我已解,我今自归于佛、法及比丘众,唯愿世尊受我为优婆塞!从今日始,终身自归,乃至命尽。”
然而世尊很是通情达理,他并没有立即收优婆离为弟子,而是对他说:“居士,你不要急,凡事慢慢来。你在心底下知道我所说的并不欺骗世人就可以了。你应当选择沉默,不要急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居士,汝默然行,勿得宣言,如是胜人默然为善。”)
优婆离说:“世尊,我非但不沉默,我要让全那难陀村的人们,都知道我现在已是佛陀的弟子了,我再也不跟那帮尼乾子们来往了!”不仅如此,优婆离居士当着佛陀的面,立下誓言:“世尊,我决定,从今天起,我决不允许那些尼乾子外道踏进我的家门半步!只有佛陀以及佛弟子,才有资格进入我的家门,成为我家的座上客!”
佛陀却说:“居士,彼尼犍等,汝家长夜所共尊敬,若其来者,汝当随力供养于彼。”
从上面这句话中,我们可以深切地体会到佛陀的宽容与慈悲。他对于外道,从来不会抱着敌视或幸灾乐祸的心态,而是处处替他们着想。我们试想一下,作为耆那教大功德主的优婆离,如果突然中断了对耆那教僧侣的财物布施,必然会对他们的日常修行产生一定的影响。不仅如此,他们很可能由此而生起的仇恨,转嫁到佛教徒身上。若处理得不妥当,可能会使矛盾激化,酿成灾患。从这个角度上讲,佛陀不仅慈悲,而且将问题看得很远。
对于佛陀的慈悲,优婆离有点想不通:“世尊,我以前曾经听别人说过:您曾经对施主们说过这样的话:‘当施与我,莫施与他;当施与我弟子,莫施与他弟子。若施与我者,当得大福;若施与他,不得大福。施与我弟子,当得大福;施与他弟子,不得大福。’世尊,是这样的吗?”
佛陀回答说:“优婆离,这种话我从来就没有讲过。我曾经是这样对别人说的:‘施与一切,随心欢喜。但施与不精进者,不得大福;施与精进者,当得大福’,我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从上面的一段对话之中,我们便可以知晓,佛教在初创阶段,那些持敌视或偏见的人们,是如何歪曲与抹黑佛法的。经过这些邪恶分子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在普通的民众的脑海里中,佛教被严重地妖魔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