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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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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烟

  还是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冬天的周日,晚上快十点了,我顶着噎人的冷风跑回宿舍。屋里没人,突然的明亮、温暖、安静把我愣在椅子上三十秒。摸烟,只剩最后一根了。没关系,一会回来人,烟就有了。

  宿舍里住六个人,按出生年月日排序我是老大,其实都差不了几个月。刚入学时,只是我和老四老六一起,老二老五一个宿舍,老三自己一个宿舍。我们六个都抽烟,都侃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管别人是谁,每天凑在宿舍里一起抽烟、侃山、抽风。宿舍里另三个同学因不堪其扰,都陆续迁出,于是老二老三老五顺势迁入,哥六个真正做到了同吃、同住、同抽、同喝。唯有考试前临阵磨枪时,哥六个谁也不能看见谁,不然肯定是抱生物书时扯飞机大炮,捧着物理书扯知了蟋蟀,纯粹瞎耽误功夫。期末考试临近,闹腾了小半年的宿舍总算能消停几天。

  我把最后一根烟放在上唇与鼻孔之间,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捋一捋、磕一磕……

  “哐当”,门被重重地撞开,老四冲了进来。

  “你能不能轻点儿,”我点着的火机停在半路。

  “给根儿烟抽。”老四看着我手里的火,盯着我嘴里的烟。

  “就一根儿了”……

  “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

  “一人一口呗”

  我点着烟,抽了一口。味儿没有我期待的那么香。递给老四,老四抽了一口,递给我……

  “小点儿口。”

  “我没大口。”

  “我没说你大口,就说小点儿口。”

  ……

  “别说了,最后一口了,烧手了。”

  我俩互相看着。没劲,真没劲。

  “你说这烟算是个什么东西?!”

  “还敢在咱俩中间瞎鼓捣。”

  “找死呢。”

  “戒了吧。”

  “戒。”

  我俩互相看着,好像这事没完。

  “就这么戒了?”

  “我也觉得太便宜它了。”

  “咱得出去买烟。”

  “买回来烧了它!”

  我俩互相看着,非常坚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冬天,周日晚十点,两个人一起回到寒冷的风里,大踏步走出校门,一起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眼……

  这时候买烟只能去火车站。坐车就别想了,只能走着去,快走也要四十分钟,然后再走回来,加上买烟,差不多两钟头。深更半夜,天寒地冻,北风呼啸。两个人都没有从对方眼中看到退缩。那就走吧。

  我俩走在寂静的马路中间,不冷,不想烟,懒得说话,默默地数着晃动的灯影,听着摇摆的路灯在风中吱吱呻吟……

  以前只有情绪极度低落时才会听到路灯的呻吟,而且一定伴着纠缠不清的思绪和闪烁不息的烟火,可今天不一样,情绪很中性,或者说没情绪,只有一个简单的目标:我们被一根烟侮辱了,我们要走很远的路去买烟,然后再走回来,然后把烟烧了,然后和烟一刀两断。现在耳中路灯的呻吟,听起来像是烟的求饶,好过瘾,叫吧,使劲叫,今晚我们不会同情任何的可怜。

  站前广场一家很大的副食店里,烟、酒、点心、果脯整齐地摆在刺眼的灯光下,我和老四站在柜台前有点发愣。不太适应炫目的白光、不太适应热哄哄的东西南北杂烩味道、不太适应已经走到了。

  一个白白胖胖懒懒的营业员走过来:

  “买什么呀?”

  我看老四,红红的鼻子下面挂着亮晶晶的鼻涕,他也看我,毫无表情,谁都明白,烟不用看,买什么都成,反正得烧。

  “兜里有多少钱?”我一边掏兜一边问。

  “一块六毛三。”老四掏出钱数了数。

  “我这有一块八。”

  “都买了吧?!”

  “行!”

  我们买了一条“长乐”。

  又走在了马路上。胳膊下面夹着一条“长乐”,感觉挺好,以前没试过,也是我第一次成条买烟。我把“长乐”递给老四,他边走边把“长乐”夹在腋下,啥也没说,过了一会又把“长乐”递给我……不冷、不想抽烟、不想说话。路灯还在晃荡,“吱吱”地叫。

  两个人傻了似的只顾走,进了校门也没减速加速,直奔操场看台下一个避风的角落。

  “捡两块砖。”

  “捡点儿树枝子。”

  我俩直接坐在地上,认真地把几块破砖码成炉灶状,再往上架树枝……树枝摆好了,老四拿着“长乐”牌香烟两头往膝盖上一磕,“啪”的一声一条烟断成两截,太提气了,整个仪式好像都上了档次。我们开始拆烟,拿起一盒烟不顾头尾地一撕,烟们白花花地散落下来,烟盒顺手撇在一边,再拿一盒,再撕……,想着,以前真是给你们脸了,拿都要轻轻地拿,再仔细地撕出一个小口子,然后抽出一根,最后小心地把小口按上……,现在想着都恶心,呸!你们也有今天!两张破烟盒纸在树枝下被点燃后,看着跳动的火苗由弱到强渐渐稳定,把烟一根根放在火上,烟火升腾。老四表情严肃,睁着一只眼烧烟,闭着一只眼像是在许愿,于是我觉得我在这庄严的时刻也应该想点什么:大漠孤烟直,扯淡;野火烧不尽,无聊;赤身裸体,腰上围一草席,捶胸顿足,绕着火转,好像有点那个意思,再多转几圈可能就……

  头两天,烟真的没敢招我。上课下课聊天打牌,该干嘛干嘛,根本就没烟什么事儿,看着别人抽烟就好比吃饱喝足了看见别人蹲在树下吃烙饼摊鸡蛋,没感觉,早晨起床时嘴里还是甜的。舌苔薄了,脑袋不迷糊了,真好!

  第四天上午十点,课间,老四坐在主楼前的台阶上,就着冬日温暖的阳光慢慢地抽烟,我朝他走过去,他眯眼看着我:

  “抽根儿吗?”

  “有。”我掏出烟,坐在老四边上,把烟点上了。

  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热闹的一次戒烟行动,就这样收场了。

  二十年后的一天,我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深深地吸一口烟,认真地思考着,总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什么事儿呢?没事儿呀,没事儿为什么心慌呢?想着想着睡着了,醒来后再点颗烟,接着想,还是心慌。如此这般地想了半年,啥事儿没有,就是心慌。

  一天,我正在沙发里抽着烟思考着,一刚退休的老同志路过来看我,顺便喝口水吃点药。

  “怎么了您?”我关心地问。

  “心慌。抽你根儿烟。”老同志说。

  “那什么…”我“腾”地站起来给他递烟点烟“您刚才吃那药,给我两片吃成吗?我也心慌。”

  “我是冠心病。你一个年靑人,捣什么乱呐,一根烟还换我两片药。”老同志笑着拿出一板胶囊按出两粒。

  “谢谢,谢谢!那您再来颗。”我接过药扔嘴里,水都没喝就吞了下去。

  陪着老同志抽烟喝茶聊天儿骂人,老同志走了,我心里才踏实。我知道了什么叫踏实,心不慌就叫踏实。老琢磨要发生什么事儿,外边什么事儿也没有,里边有事儿了。是心脏有事儿了。从此兜里多了一盒药。

  五年后的一天,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右手搭在左手腕上,眼睛盯着秒针,每分钟七十八下,中间还停了七八下,还不如直接跳八十六下算了。该吃的药已经吃了,几年里换了好几种,都是吃吃就不好使了。刚才是和朋友聊天儿,烟抽多了心开始慌,吃了药,回来洗澡刷牙上床半小时了还这样。而且晚上睡不着早晨醒不了,起床后嘴里又臭又涩,舌苔是厚厚的黑色。看来,烟是不能再抽了,再抽就是玩儿命了。

  不抽烟的日子太舒服了。一开始,入睡有点难,比抽烟时还难,但早晨六点多准醒,醒了就精神,嘴里清爽,对着镜子伸出舌头,标准的淡红舌薄白苔,洗漱一完就想出门,在人少车少的路上溜达着买完早点溜达着回家慢慢地吃。两三天以后,晚上沾枕头就着,睁眼就是六点,又是一整天神清气爽。偶尔想起睡前测试心率:每分钟六十二下,中间也不停了。里外都踏实了,睡觉就踏实了。

  但这样的日子只能维持两三周,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便准能碰上一事儿。或高兴了或生气了,或无聊了或着急了,或见到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了,便又抽了根烟,先偶尔抽,然后经常抽,直到舌苔又变成臭、涩、厚、黑,心脏又七上八下砰砰乱跳才罢手,把剩下的烟和打火机使劲撇进垃圾桶,进入不抽烟的日子……

  不抽烟的日子,又是满眼阳光灿烂。这次,阳光里走来了好久不见的老翁。老翁是我的朋友,我敬重的朋友,因为他天不怕地不怕,我一直觉得我天不怕地不怕但我怕老爸,而老翁连老爸都不怕,所以值得敬重。老翁敢说敢干,敢说是真敢说,什么都敢说;敢干是真敢干,什么都敢干,于是事业有成,江湖上号称翁总。翁总能吃能喝,鸡鸭鱼肉生猛海鲜统统敢吃,白酒红酒啤酒洋酒来者不拒,每当我想吃喝玩乐必然想起老翁。眼下我通身爽快,竟不期然与老翁相遇,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起走进酒楼是必然之事,吃完喝完,下面再说。

  普洱沏上了,然后油炸花生米、清炒土豆丝、香菇炖豆腐……然后一人一碗米饭,然后是聊、聊、聊……

  然而这次,只是聊,没有期待的红酒啤酒、孜然羊肉,更没有“下面再说”的洗浴足疗。

  老翁烟酒不沾了;老翁吃素了;老翁学佛了;老翁有上师了……

  忽然,老翁看着我说,“你刚才一直没抽烟?”

  “戒了。其实也不能说戒了,反正这两天没抽。”

  我把一阵抽一阵不抽的过程大概跟老翁讲了一遍。

  “过两天我约俩朋友一块坐坐。”老翁说。

  “好。”我真是还想再坐坐。老翁说了半天,我半懂半不懂,迷迷瞪瞪地直想抽烟。

  不过,有一点我是看清楚了:他真的变了,还绝不是装的,再说他在我这儿也犯不着装。为了搞清楚老翁巨变的过程,再坐几次都是有必要的。

  老翁安排的地方太漂亮了、太正式了。包间里是金黄色的主基调,红色的桌布,黄色的方巾,镶金边的餐具,墙上还有一幅盛开的百合。标准的四人台,我右手边是老安、左手边是小宫、对面是老翁。

  一壶普洱,一桌素菜。

  “他想戒烟。”老翁指着我跟老安说。

  老安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

  老安是初次见面,看一眼就不会忘的脸上写着快乐、健康、自信。老安说他以前每天一斤半白酒、两包烟。后来皈依了希阿荣博大堪布,追随上师到殊胜藏地时,上师一掌拍在他的头上……回来上班时发现,整个办公楼就像一个大烟盒,到处弥漫着烟臭味,于是意识到自己过去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而已。后来老安就烟酒不沾了,后来还真的永远告别了那座充满烟臭味的大楼。

  老安的故事让我的思维产生了飞跃,原来还有比老翁更猛的人变成了比老翁还吉祥的样子。这里面一定有人力不能及的因素。

  老安你别不说话,我是真想戒烟。这烟都快愁死我了,我知道戒烟舒服抽烟要命,可就是戒不掉。谁要是说戒烟容易我先抽谁。看来老翁这次帮我帮到根儿上了。

  “最近抽烟了吗?”老翁问我。

  “没抽,但快该抽了。”我实话实说。

  “抽烟的人得不到上师的加持。”老翁说。

  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加持。没好意思问。

  “身上有烟味的人烧香拜佛也得不到佛菩萨的加持。”老翁说。

  我摸着点门儿了,加持有点像保佑。

  “宫师兄,你太太身体怎么样?”老翁问小宫。

  “还可以,谢谢您关心。”小宫笑着说。

  小宫我认识,我认识他时就知道他是居士,学佛学得很好,整天笑咪咪的,很好的一个人。小宫曾给过我一粒中药水丸似的颗粒,仔细地包在一个小小的白纸包里。小宫说这是甘露丸,很珍贵的,如果经常做善事,它会变大;如果干坏事,它会变小甚至消失。我虽然半信半疑,看到小宫一脸的真诚,还是把这个小小的白纸包藏在票夹里随身携带。偶尔打开看看,甘露丸没有变小,便放心地把它藏回原处。

  小宫的太太身体不好,每周都要陪她去医院。没有公费医疗、没有稳定收入,一般人遇到类似情况都会一身疲惫、满脸委屈。小宫却是精力充沛、微笑着面对一切,好像总在说:有什么需要帮忙,千万别客气。

  小宫说他们得到了上师的加持。又是加持!我也要上师的加持。

  “我也想得到上师的加持,”我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那你得先皈依,”老翁说。

  “那我就皈依,”我说。

  “那你得先戒烟,”老翁说。

  “那我就戒烟,”我说。

  老翁、老安、小宫的上师是希阿荣博大堪布,他们都是希阿荣博大堪布的弟子。

  老翁来电话了。

  “最近上师要来。”

  “我能见上师吗?”

  “你戒烟了吗?”

  “戒了。”

  希阿荣博大堪布来了。

  佛堂里,上师坐在上面,大家跪在下面……

  我皈依了。

  我的上师是希阿荣博大堪布,我成了希阿荣博大堪布的弟子。

  第一次和几个师兄去见上师,一路上既兴奋又忐忑,各种场景不断浮现:上师问我:弟子,你读《心经》吗?我说:师父,《心经》我背得特别熟。上师笑着说:太好了。上师问我:弟子,你读《金刚经》吗?我说:师父,我特别喜欢《金刚经》,读得特别熟。上师笑着说:太好了……我欢喜得差点笑出声,赶紧环顾左右,大家都在笑,不是笑我,都在自己会心地笑。

  我跪在师兄们的后面,悄悄地注视着上师,静静地听着上师的声音,虽然还不知道上师在说什么,但能感受到上师的声音之流在我心前翻起的波浪,并期待着有一天这声音之流缓缓地流进心里。忽然,上师的声音停了,看着我说:

  “你抽烟吗?”

  上师平和的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您怎么知道我还没戒烟呀?!和老翁说戒了是因为我不说戒了他不让我见您。其实还是有时候抽有时候不抽,不想抽却总在抽,这两天不抽,过两天……

  “偶尔抽。师父。”也不知道这么说罪过是否会轻些。

  “抽烟不好。”上师的目光还在我的脸上,声音很低,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是。师父。”我深深地把头低下去……一切都不存在了,只觉得上师在看着我。

  这次不抽烟的周期长,而且没喝酒,基本吃素。跟着身体轻了,眼睛亮了,精力旺盛了,才思敏捷了。顶礼希阿荣博尊者,我的大恩根本上师,您的加持力不可思议,愚痴弟子感受到了……

  一个很平常的一天,一位海外归来老友不约而至,手提精美纸袋:“没给你带什么东西,在机场免税店买两条烟。”我接过纸袋,拿出一条,然后开包装,取烟,每个细节都那么熟悉,那么自然。

  我又抽烟了。

  还是在抽与不抽的轮回中翻滚。

  有一次上师问我:“现在的领导抽烟的多吗?”又一次上师问我:“你的朋友抽烟的多吗?”上师问完后只是盯着我,好像并不等我回答。顶礼希阿荣博尊者,我的大恩根本上师,您问我点儿别的好吗?不问我抽烟的事儿好吗?我怎么回答的,有没有回答已没印象了,只留下了一点慌乱和恐惧的记忆。

  以后几次见上师,都是跪在看不见上师的角落里,静静地听上师的声音。

  春节,上师和我们在一起了,这似乎注定了这次春节不寻常。在例行的合家团聚、走亲访友过程中,我顺利做到了不抽烟、不喝酒、素食。在大恩上师的加持下,可以说是奇迹发生。我觉得自己好了不起,于是很想见上师,想告诉上师。我在电话中大声向上师祈请:

  “师父,我去看看您行吗?”

  “可以呀,弟子,你来吧。”

  上师的声音太亲切了。

  城市里少有的阳光,到处透亮,我开车上路了。车少,干净。天干净,地干净,路干净,心里也干净。只是车有点脏,到哪把车洗洗就好了。春节期间洗车可不容易,猛然发现路边一洗车房有车排队,太巧了,想什么就有什么。我毫不犹豫就排了上去,瞬间后面又有车排上来。排了一阵儿我发现了问题,整个洗车房只有两个人干活儿,搞定一辆车少说二十分钟,前面有四辆车等在那,一个小时也洗不上。可上师在等我呢。不洗了,可两边是墙前后都是车出不去呀,一急汗也出来了。好烦呐,车里难受,下车呆会儿。水雾夹着灰尘弥漫在四周,又冷又脏,还是回车里等吧。

  洗车小伙子叼着烟过来敲窗:

  “把反光镜收起来。”说完转身就走。

  我突然叫住他:

  “小伙子,给根儿烟抽?”

  可能是我声音太大把他吓了一跳,他猛转身看着我愣了一下,然后掏出烟递给我一根。“谢谢你。”我一手接烟,一手按下点烟器。

  深吸一口,一阵眩晕……

  终于到了,我跳下车一路小跑,进门见人就问:“师父走了吗?”

  翁师兄迎上来:“师父在楼上。师父今天见了很多人,特别累……”翁师兄眼里噙着泪,声音有点哽咽。

  我长出了一口气:“我在楼下等会儿。”我在一楼窗前坐了下来,接了一杯热水,看着窗外亮亮的车,想品味一下放松的感觉……可是不对了。不是什么地方不对了,是什么地方都不对了,除了车干净了,好像哪儿都不干净了……

  这时,上师出现在楼梯口,我赶紧站起来。上师看到我,快步过来抱住我,上师的手用力拍在我的背上:

  “弟子,你来了很长时间了吧?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刚到,师父。”巨大的欣快感包围着我,我想要留住这一刻。

  “我现在去散步,你一起去吗?”上师说。

  “好啊,师父。”我说。

  “你的车在哪里?”上师说。

  “在门口,师父。”我说。

  “我坐你的车。跟着那辆车走。”上师指着一辆已起动的黑色的车。我完全傻了,扶上师上车,然后上车坐在上师旁边。车动了,我紧紧地盯着前车。无数的念头包围着我,我坚决地屏蔽掉,此刻,前车是我的全部。

  “你车里有烟味儿。”

  像梦中的惊雷炸了,上师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嗡嗡直响。

  “这......怎么…☆…&…@……”

  回过神来,下意识打开烟灰缸,想干什么,想让上师看车里的烟灰缸里没烟头。当然没烟头,刚洗完的车。眼睛更紧地盯着前车但屏蔽失效了,劲儿大的念头率先挤了进来:四门大开里外擦了半天怎么还有味儿呀?谁在我车里抽烟了,中午谁开我车了,怎么说呀,告诉上师我没抽烟,不是我抽的烟,来看上师的目的就是告诉上师整个春节我都没抽烟。烟当然是我抽的,死皮赖脸地跟陌生人蹭烟抽,把自己抽得五迷三道……难怪上师抱我的时候,我发力要停住时空,怎么就没停住呢……

  我一通瞎折腾,什么也没敢说。

  上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真空般的寂静,真有点难受。

  “开点窗吧,师父。”我小心翼翼地说。

  “好。”上师说。

  我打开前排两侧的车窗,冷空气涌了进来,清新,凛冽,真舒服。接下来就是寒冷,越来越冷,我有点害怕。

  “关上窗吧,师父。太冷了。”

  “好。”上师说。

  我关上车窗。

  公园到了。

  车子刚一停稳,上师快速开门下车,走向公园入口处的草坪,草坪上众弟子或坐或站,尽显各自的快乐与自在,上师的阿妈、姐姐、外甥女也来了,红色的僧袍,多彩的冬装,盛开的笑脸,充满了我的整个视野。上师把大家拢在一起,让摄影师兄记录下这吉祥的场面。

  上师大踏步地向前走,弟子们紧紧跟随。我因为车上的事还压在心上,惶惶然跟在最后。

  “走快点。”翁师兄笑着过来拍了我一下。很少见他这么开心,上师坐在我的车上,他更开心,不光满脸都是笑,整个身体都在舞蹈。

  “……”我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咧嘴想笑,也没笑出来:要是车里没烟味儿,这一切该多么圆满,还好翁师兄没注意我的表情。在他眼里,现在一切都是快乐的。看着他蹦蹦跳跳地去追赶上师,我笑着加快了脚步。

  “你们两个人谁跑得快?”上师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

  “你们两个人比一比。”上师的声音刚落,两个师兄“嗖”地冲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上师的笑声力大无比,好似在这欢腾的火焰上浇了一勺油,让我们驾着热气,轻快前行。

  上师突然慢下脚步,转身回望,目光越过几个师兄停在我脸上:

  “弟子,我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上师一边笑一边眨了眨眼睛。

  “不快,师父。”我快步跑上去。我知道上师在说:没关系的,弟子。我想说:谢谢师父。上师已经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我整个人都轻了,现在才知道刚才有多重。

  我追上翁师兄,想分享一下此刻的感受,张了嘴才发现没法说。

  “今天天气真好。”我说。

  “师父对你真好。”翁师兄还是笑,但透着严肃。

  散步结束了,师兄们心满意足地和上师再见。上师朝我的车走去,我又紧张起来:师父您别坐我车了,您坐翁师兄的车吧,他的车又好又干净。翁师兄好像听到了我的祈祷,小跑上前叫住上师:

  “师父,您坐我的车吧,阿妈她们坐这辆车。”

  “不行,这辆车,烟味儿很大。”师父继续走向我的车。

  时空真的停止了,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我也懵然不知自己是走是停,我想说对不起,但没说出来,看到了身边一个师兄冲我笑了笑。是她的笑打开了时空,惊醒了我,像是在末日里看到了希望,我不顾一切地追向上师。经过翁师兄身边,没敢停反而加速,一句语速极快的话还是追上了我:

  “你不是戒烟了嘛。”

  我落荒而逃般滚上了车,在师兄们注视下起动上路。上了路才发现来时跟的车不在前面,怎么走好呢,得动一下脑子,可脑子不转了,上师在车上,千万别走冤枉路……

  “前边左转,然后调头。”上师坐在身旁,平静地为我指路。

  顶礼大恩根本上师。不用跟车了,不用想了,听上师的就行了。太好了!

  “开点窗吧,”上师说。

  “好,师父。”对不起,我以为车里没烟味儿了。我赶紧把前排左右窗各开到三分之一,进来的风又冷又硬,太阳正在落山,温度降得真快。我想把上师那边车窗关小些,车窗没动,再扣一下,还是不动。按一下,开得更大,再扣,不动。完了,窗户坏了。我关上我这边车窗,又去关那边,没反应。我又打开我这边车窗……

  “你在干什么?”上师扭头看我。

  “师父,您那边的窗户坏了,关不上了。”我已经崩溃了,带出了哭腔。

  “别管它,马上就到了。”上师端坐着,一动不动。

  和上师说了再见,我回到冰冷的车里,把车开到一条熟悉的小路边停下来,呆呆地坐着,不想走,也不想干什么。这儿是我停车抽过好几次烟的地方,可我现在不想抽烟,不是想抽而不抽,是根本不想抽。过了一会儿,我竟然忘了为什么在这儿停车。开车接着走,上了主路,车速越来越快,一阵燥热,我顺手把暖风关了。猛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一眼。不会吧!再看一眼,是真的:窗户竟然是好好地关着。

  什么时候关的?不是坏了吗。我清楚地记着车停在小路边的时候窗户还是开着的,当时还随便想了想什么时候去修一下。我按下右前车窗开关,玻璃降了下来,向上一扣,玻璃稳稳地升了上去。什么问题也没有。

  “咔嚓”一声巨响,雷电又一次击中了我,我突然变得换了人间般的清醒:车窗根本就没坏!是上师在阻止我关上车窗。上师宁愿忍受刺骨的寒风,也不愿闻那罪恶的烟味儿。可上师还是选择了坐我的车……我想停车,想马上下车,我要磕头:顶礼、供养、皈依希阿荣博尊者,我的大恩根本上师。愚痴弟子明白了,愚痴弟子感恩不尽。

  上师再也没有问过我抽烟的事。

  近期有缘在网上看到《烟酒杀生过》一文,该文对吸烟饮酒以及屠杀野生动物之过患,以确凿可靠的佛经论典中所说的教义为依据进行了简明扼要的叙述,其过患绝不仅仅是我们所理解的有害健康,而是严重障碍我们的解脱。《金色律藏》中云:“末法浊世之毒物,出现十八种烟草,凡接触者转地狱,后世不生悦意境。”文中的大量教证和诸位大德的教言使我对吸烟饮酒的过患真切地感到如五雷轰顶……

    顶礼、供养、皈依希阿荣博尊者,我的大恩根本上师。

弟子 才让索南
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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