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
拉姆师已经来学院多年了,和她同年来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坐在经堂里,她发现,绝大多数面孔都很陌生。
很少还有人记得拉姆师最初的面容,人们只记得她现在的面容。她一夜之间就变了,她刚来时的美好形象在一场病后消失无踪。
那一年,恰逢考试,拉姆师报了一门讲考。一位老资格的堪姆经过拉姆师家门前的小径,听到拉姆师正在对另一位道友试讲。堪姆停下脚步,终于,敲门而入。
堪姆说,这是她听到过的最令人惊讶的讲考,如此独到的理解,如此出人意料的表达,而且,她的声音又是如此沉着、动听。如果晚上上师打卦打到她,她会是第一名。
上师没有打她,另一位女众得了第一名。后来,那位堪姆经过她家时,常常不由自主走进她的房门,和她交换对各种问题的看法,对她另眼相待。
拉姆不久就病了,她从汉地看病回来,很多人没有认出她,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受到疾病摧残、气喘吁吁的人,因服激素而臃肿的人。她的智慧还和往日一样尖锐,她的见解一针见血,更为接近真理,因为,她已经接近了死亡。
夜间,人们从她家门前的小径经过,会听到她房中传出的一声哀鸣,那是一股突如其来的锐利的疼痛穿过她的身躯;有时,是一声尖叫,那是她回身之间,眼前出现了恐怖骇人的影象。
这痛苦之声,令亲闻之人难以平静和忘怀。
拉姆师随身携带救心丸去经堂上课,上师讲法的时候,她心脏衰竭,几近窒息;有时是胃痛,在大经堂,在将近两小时的时间里,她一直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
有一段时间,晚上,她长夜无眠,却无法清醒。偶尔,清醒之时,她放在右腿上的左手会捻动念珠,念诵咒语。清晨,上师讲法之时,她奄然睡去;收音机里,僧众唱“索南德依”时,她猝然惊醒。
了解她情况的师父觉得惊讶:她还在喇荣。
她曾经教授的学生,在城市里的某一个空间,骤然想起了她,他们少年时代的启蒙者,那才华横溢、超凡脱俗的形象。他们不知道他们曾经的老师已经出家,步入出世的生活。在某一个刹那,他们似乎陷入了人世的悲怆。她是昔日一个梦中之影,已经褪色的惊鸿一瞥。
她离别多年的老父母还在远方,为生离死别而垂泪。
偶尔亲近她的僧人,会惊异她的因果正见,她对上师三宝的信心和她对自身疾病的态度,尤其,她表达的方式,与众不同,富有启示,令她们依稀瞥见她过人的才华。她们肃然起敬,聚集在她身边。
和其他年轻、健康的人相比,她大礼拜的数量毫不逊色。她在地上磨蹭,只要她不离开地板,在它上面和它磨,就有希望完成十万大头的数量。
很多时候,她不得不停下。她大汗淋漓,不是因为礼拜,而是因为胃部疼痛。她便血,颜色发黑,医生怀疑她得了胃癌。
有很多难以跨越的坎,那些身体几乎失禁的、失去了庄严的时刻,她都过来了。但是,这一次,她似乎将要在它面前倒下,这一世将要中断,这一世的一切,都将成为最后的、唯一的记忆……
从她家门外经过的人听到了门内的一声声惨叫,他们惊恐莫名。
地板上的那个人正在喘息,呻吟,随着她缓缓起身,冷汗沿着她的脖子流下。
她犹豫着,是否放弃,离开她的地板,躺倒在她的床上。
她的家中,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是用过的卷纸、没有洗过的碗碟。床头的一侧,有很多法本,几乎没有容身之地。供佛和供护法的供杯和水杯都已经倒覆,佛台上布满了一层细灰。
一天里,她躺在床上,一会儿睡去,一会儿醒来。
《西藏生死书》中的一段话给了她力量:
“如果到时候,你真正不能精进修法,唯一你该做的事是放松,安住在“见”的信心和心性里越深越好。你的身体和你的大脑是否还在运作,这一点并不重要:你的心性永远在那儿,像天空一般,灿烂的、快乐的、无限的和永恒不变的……无论你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记住你的心永远不会生病或残废……”
除了睡去,爬起,吃一点道友送来的东西,在地上磨蹭,靠在床上,打开收音机,在昏沉中听上师讲法,她已经无力旁顾。
她犹豫,一天里,她躺在床上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再磕十个,她想,不磕也是死。她两手缓缓撑地,向前摸着,一点,一点向前推去。忽然,一阵痉挛如闪电穿过她的身体,她失声大叫之时扑倒在地。
一时,她似乎在地上睡去,一个美好的无痛的时刻,一个遗忘的时刻。恍然惊觉之时,她抬起头来,看见了她伸出的手边,准确地说,是手指边,有一颗褐色的圆形的东西,一颗舍利。它在白底色的菱形花案的塑料地板上,在射入窗框的温暖的阳光下,静静地躺着。在这之前,她没有看到过它。
就在这时,似乎为了证实她的想法,她看见,从她的手指的指甲处——它们早已失去了光泽,凹陷、发灰——从虚空中,滚落了三颗舍利。就仿佛,它们从她的指甲中生出。
它们在塑料地板格上滚动,在力量消尽之后,停下。
她望着它们,把它们一颗一颗拾到另一只手的手心里,紧握,爬了起来。她坐倒在地上,展开手心,四颗,它们是真的,真的从她的手指处滚落于地,真的在她的掌心里。从一个看不见的空间,从虚空中,由一种力量,化为物质,把它们交到她手里。告诉她:上师佛陀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虽然她看不见,但他们就在她身边。
她把这四颗舍利慢慢放入嘴里,一点儿一点儿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