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终点在哪里,才会选择怎么活
孙:宗教就是了生死,不过在中国,孔子讲“未知生,焉知死。”经常念叨这句时,好像就不敢轻言生死了。
林:与多数大文明相比,中国的宗教色彩的确较淡。这么说有人也许会有疑义,不是到处求神拜佛吗?我指的是宗教并没有在中国文化里占有核心地位。中国文化虽然讲“儒释道三家”,佛家也的确以宗教样貌示人,但知识分子台面上喜欢谈儒道,民间虽求神拜佛,所求所拜又多是功名、求五世其昌,基本上仍很人间性。这和基督教产生之后,整个西方文明基本上就是基督教文明不一样,印度更不消说。
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
林:与中国文化的人间性特质有关,我们不妨从儒家文化谈起。
孙:正好我们这边正在兴起论语热,儒家热。关于孔子是不是“丧家狗”,因为一本北大李零教授的《丧家狗》,学界争吵得沸反盈天。
林:其实,与其把什么都归之于孔子的创造,不如说儒家是中国文化人间性的集大成者。或至少,由于儒家,而有了一种更深体现的人间性。后世的儒者喜欢将孔子伟大化,觉得什么都出于他的创造,反而会出现难题。比如非要证明孔子是懂艺术的或是美食家,其实大可不必,孔子的艺术性比起庄子差太多了,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懂音乐的都知道仪式音乐,尤其是政治仪式音乐不可能好听到哪里去,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是因为先王典章还在的激动,是社会改革者、文化重建者的感受,不是艺术感动。但对孔子如此尊崇,正证明了中国文化有它根深蒂固的人间性性格,对现世的观照原比其它文化要多一些。从这个角度讲,一些人认为中国文化一定程度是现实主义的,也不能算错。儒家讲“未知生,焉知死”,是在提醒你——人本来活在活生生的现实中,你谈那些好高骛远的东西干嘛。
孙:是啊,即使在生沽中,大人也很忌讳你老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所以我们尽量避讳这个字眼,感觉不吉利。
林:中国人谈到面对死亡时所说的结庐三年,慎终追远等,也得回到这人间层面来理解,所谓的“积善之家庆有余”,除了感恩亲情外,透过追思先人,也连结了家族,还是祖先崇拜与宗族社会的观念在起作用。然而,宗教的逻辑基本上却和这相反。
孙:就是“未知死,焉知生”?
林:对,儒家观照问题,更多是放在一个社会脉络里来看,你的价值是由跟别人的关系来界定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宗教则要回到一个生命最切身的问题,一件绝对个人的事,比如死生来观照的,虽然它的兴衰也牵扯到社会关系的解体、文化的断层等等,但你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人能用他的生命换你的,没有的事。生命之所以存在,首先就在于你能感知。但对于死生的感知,可能是所有感知中最无可奈何的,因为有天你要面临这感知的消失。它触及到了生命的天堑、自己的去来。没有生命,就没有了自己,也无所谓的社会关系。所以死生是个生命原点的问题,每个生命都得面对,任何社会关系都不可能替代你去面对它、感知它。
宗教认为,当你观照到这个原点后,你才会如实晓得你的存在是为什么,自己到底要什么。其它的社会网络关系,也必须在这个观照基础上才能映照得清楚。
孙:这一点我们在谈人际问题时,您也提到过。人际关系的建立,首先建立在你自己到底要什么的基础上,才是不盲目的、徒劳伤神的。
林:宗教是从这个原点思考问题的,所以一定是未知死焉知生。我们看很多事情,是你晓得全面以后,才知道当下应该怎么活。
孙:很多电影都在表现这个主题。像希腊导演安哲罗普罗斯的《永恒的一天》:一个老人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于是把自己该做的事情一样样去做。大部分时候,当我们看不到这个终点时,我们反而把生命的好时光浪费在一些无意义的事情上了。反而是那个临界点,让你看清什么对你是最最重要的。
林:是的,看清与看不清,人生态度与选择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