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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禅中 五、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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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觉察

觉察——似非而是的隽语
  我们打坐,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要能够尽量寂然不动,要留心舌头在嘴里的位置,眼珠子的转动以及手指的弯曲,假如它们动弹了,也要对这些动作能够有所觉察。每当我们转动念头的时候,我们的眼球自然就会跟着转动。我们有些非常隐蔽的逃避自己的方法,对我们而言,寂然不动是一个非常拘束和不舒服的指令。起码我自己是如此,当我打坐了几节课以后,就想去做点什么事情。我们只要寂然不动就好,不紧张僵硬。
  我们最不喜欢做的是自然地接纳自己。
  我们都有非常多的欲望:要舒适、要成功、要爱情、要开悟、要达到佛陀的境界。当我们起了这些欲望,就会紧张,就会想要改变人生,因此,我们最不喜欢做的就是静止不动。寂然不动时,我们可以觉察到自己是多么不喜欢这一刻的自己,而这点会使我们非常恼怒,所以我们根本不想这样去做。临济大师说过:“心里不能有一丝一毫追求佛法的念头。”他的意思是:在每一个当下都做自己,活在当下,这就是我们需要做的。但是人类的欲望却要去追求什么东西。当我们打坐的时候,有哪些东西是我们在追求的?
  学生:舒适。
  学生:想让自己的思想停止。
  净香:对,我们会试着去停止思想,而不是去觉察它们。
  学生:我们会追求某种强烈的身体体验或是某种超常意识状态。
  学生:祥和。
  学生:追求能够清醒一点、不要打瞌睡,或是想要除去自已的愤怒:“我一除掉这个愤怒,就会比较接近佛法了。”
  净香:我们也可能会记起过去某段快乐的时光,想要重新得到那种开心的感觉。要是我们心里没有一丝一毫追求佛法的念头,那就表示我们在做什么呢?
  学生:表示我们不再攀附。
  净香:对,不再攀附,并且心甘情愿怎样?
  学生: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成为我们自己。
  净香:是的,就在此时此地,成为我们自己。我们静坐的时候, 大概只有三秒钟可以做到这点,然后我们马上就会产生一个欲望,想要动一动、想一想和做一做什么。
  简单地说,修行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稳定地改进自己:提升能量,改善饮食,净化自己,逼迫自己有一个清晰的心智。大家以为开悟就是这种努力的成果,其实不是的。当然,运动、吃健康食品、做任何可以使自已健康的事情都是好的。像这类改善自己生活的努力,跟着一条可以引导我们到什么地方去的路径走,可以造出看起来很冷静、很神圣、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但是,从修行第二种方式的观点来看,这个要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更好、和以前不同的人的观念根本就是错误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目前的样子已经是好的,不过由于我们不觉得自己目前的模样有多好,所以我们就会迷惘、生气和恼怒。对我们而言,“我们目前的样子就是好的”这种说法根本没有意义。
  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强调这点。如果我们能够对自己的念头有所觉察,通常它们就会消失,当我们留意到自己在起念头时,这个起念头的过程就会开始关闭和消退。一个念头只不过是小小的一个能量点,我们却在它上面添加一个信仰体系,然后再攀附着它们不放。当我们用与个人无关的觉察去观察自己的念头时,念头就会消失。可是当我们注视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会消失吗?不会的,他还是会在那儿。由于我们的思维造出的幻觉与真相之间的差别就在于:在被仔细观察的时候,前者会消失,我们对人生的观点会融解不见,而后者却依旧存在。我们想要的是能够单纯地过一个真实的生活,这和过一个神圣的生活大不相同。
  大家都会被第一种修行的方式吸引,都想要成为一个不是自己的人。我们以为自己在禅修打坐的时候,就是在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更好的人。我们就算是明白真正的道理,内心深处依然想要拥有自己目前所没有的东西。我们不需要去消除自己的这些念头,只需要不停地观察它们、留意它们、再留意它们。如果我们能做到这点,它们就会消失踪影。而任何一个会如此消失无踪的东西都是很真实的,真相是不会因为我们看到它就消失了的。
  学生:我们难道不需要持有某种目标才能够有个步骤实践什么吗?
  净香:你说的有步骤是什么意思呢?
  学生:有步骤是表示正在做什么事情。
  净香:觉察是一个行动吗?做一件事情——比如说,“我要变成一个好人”——以及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个觉察之间是有差别的。假如我正在说某人的闲话,说人闲话是一个行动,然而对这个行动的觉察本身却不是一个行动,不是一个要让某件事情能够发生的作为。一个行动缘起于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认为事情应该有所不同。
  不要对自己说“我应该要变成一个好人”,然后试着做到它,我们只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觉察。举个例子说,我们每次一遇见某人,就总是会打断他的话,假如我们可以一百次地留意到自己在这么做,那么有件事情就会发生:我们这个习惯就会渐渐改掉,我们也会因此成为一个比较亲切的人。我们的改变并不是因为我们对“我应该变成一个比较亲切的人”这个句子采取了什么举动。觉察和这种句子无关,它也不带任何念头,它就只是纯然地观察而已。我们的打坐也是要能不沉溺于自己的念头中,不沉溺于想要达到某个目标、想要成为一个佛的努力中。
  学生:听来像是一个似非而是的隽语。在某个层次上面,我们的心灵正忙着转什么念头,而在另外一个层次上面,我们又在观察自己心灵在做的事情,对它有所觉察。为什么要有觉察呢?
  净香:在思维看来,我们的心灵总是会有一个目标,有一个它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若是全神贯注在那个“想要”上面,就会失去对真相的觉察,一个私人的梦想取代了它。觉察不会移动,不会把自己隐埋在梦想里面,它就只是它自己的样子而已。
  在我们修行的初期,思维与觉察之间的差别仿佛很微细、很不可捉摸,但随着我们的修行,两者之间的差别就会显现。我们会越来越留意到自己的心神是如何被要达到某个目标的想法所盘踞,自己又是如何沉溺其中以至于看不到真正显现在生命里的一切。
  学生:我们若不是在观察发生的事情,就是陷身于自己的念头里。
  净香:是的。一个念头本身并没有过错,它只是一个小能量点,不过当我们陷身于它以及阐述它的语言里时,我们就已经把它摆进自己的私人领城里,想要抓紧它不放。
  学生:抓紧念头不放是因为我们相信它们。昨晚我旅行时,心里充满了各种念头和感觉。我相信自己是在修行:我知道自己在生气,我知道自己在紧张,我道自己在匆忙赶夜路,我也知道自己在越来越生气、越来越气恼。突然之间,我对自己说:“此时我的修行是什么呢?”然后,仿佛有数千道的光芒照亮我心里面那些念头一样。从一个丝毫不带个人立场的视角来看,虽然原先那些东西——愤怒、赶路、身体的紧张——都还在那儿,可是它们和我却毫无关系了,我看着它们就好像是冷眼看着厨房地上的蟑螂一样。
  净香:在我们开始观察自己的念头和感觉时,它们就会开始消失。我们只要是能够不相信它们,它们就无法继续存在。
  学生:当我们完全沉溺于自己的念头中时,我们的世界就会缩小,因为我们不能用一个正确的眼光来看整个世界,而当我们对自己的念头能够有所意识时,世界就会扩大,那些视野狭窄的想法就会开始消失。
  净香:没错。如果我们修行,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改变的话,那么我们的修行就一定是哪里出了毛病。
  学生:当我们沉溺于自己的念头里时,就会焦虑,对不对?
  净香:对。焦虑永远是一件事情本来的样子以及我们认为它们应该是什么样子之间的一个对抗,它是在真实与不真实之间伸展的一个东西。我们人类的欲望是逃避真相,只想和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在一起:“我真糟糕”,“你真糟糕”,“你真棒”,等等。这些看法和真相是分离的,而焦虑就是这些看法和真相之间的一条鸿沟。当我们不再相信那些被自己创造出来的客体时,不再相信那些真相以外的东西时,一切就会回归中心点,而我们的注意力就会集中,不再焦虑。
  学生:当我试着要攀附觉察的时候,好像就又会忧心忡忡。
  净香:假如你试着去攀附觉察,那就又成为你的一个念头。我们使用一个词语比如“觉察”,然后大家就把它想成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其实我们只要不思考(大家可以试着做上十秒钟,十秒钟内什么都不想),身体就会松弛下来,就可以听到和留意到周遭发生的一切,我们只要停止思考,就会有觉察。觉察不是什么我们需要去试着变成的东西,它不是某样东西?
  学生:我们难道不是只在改变自已对之有觉察的东西吗?我们不是说过大家永远都是有觉察的吗?我在这方面的假定是:生命永远在觉察,我们永远对某样东西有觉察。当我们打坐(从某个方面来说,它也是一种矛盾的举止)的时候,我们有个目的,我们是在把自我觉察的焦点重新转向,也许是把它加强在某样东西上面。
  净香:不对,这个说法是把觉察变成在做某件事情了。觉察仿佛是夏日的气温,当它升髙的时候,空中的云层自然就会消失。当我们有觉察的时候,幻象也就会消失,我们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学生:禅修之后,我们会不会有较多的觉察呢?
  净香:不会的,差别是在于我们不再挡住它。觉察是我们的本质,可是我们会用自我中心的思想将它挡住,我们的梦想、幻想、任何一个我们想要做的事情都会将它挡住。想要能够有觉察这点只不过是思维,它不是觉察。我们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对自己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能够有所觉察,直到最后,那些想法飘散了,就只剩下我们的本质而已。虽然大家可以辩称我们是在做什么事情,然而觉察并不是一个东西或一个人,觉察是当我们没有其它任何作为时我们的生命。
  学生:纯然的觉察不包括任何东西,它没有时间、空间、一切的一切。
  净香:是的,觉察没有时间、空间形体:它就是我们。我们谈论它时,它就不见了。当我们修行的时候,我们不需要去试着有觉察。我们需要做的是留意自己的念头。我们不应该去试着有觉察,因为除非我们沉溺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里,否则我们是永远有觉察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把自己的念头加上标签的理由。
  学生:所以有时候我们是有觉察的,只是自己不知道是吗?
  净香:是的。
  学生:觉察以及我们所相信的思维之间的差别也许在于:一个被相信的想法并不被我们觉察,我们不认为它只是一个念头而已。
  净香:对,我们不把它当成一个小能量点,我们把它当真,去相信它,然后它就开始主宰我们——应该是觉察在主宰我们才对。
  学生:我通常是在自已不知觉之后,才会更有觉察。好比:我突然发觉自己正在上班,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办公室的——然后我就清醒了。
  净香:除了佛陀以外,每个人都会飘入和飘出觉察之中。我们修行得越久,能够在觉察里过日子的比例就越高。不过我怀疑是不是有人可以完全活在觉察里。
  学生:你说“我们修行得越久”,你真正在讲的难道不是我们专注此时的一种坚定力吗?
  净香:是的。有些人可能打坐了二十年却不知道打坐的要义是什么。然而,我们只要能够打坐、修行自己的整个人生,那么我们有觉察的时间就一定会增加。我以前经常把自己的时间耗上一半在做白日梦上面,因为那样做令我很“愉快”。
  学生:过去有很多年时间,我的打坐修行是先把四周环境从心中排除,再把自己的身体排除到心外,最后是重复地吟诵“空无”的公案。那样做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觉察到。
  净香:对,你过去做的是一种专注力训练,对某些人而言,可以产生非常快速和戏剧化的效果,使他们有很愉快的感受,但是它对一个人的生活却没有多大帮助。不管怎样,“空性”并不是以那种方式修行的。
  学生:当我专心在觉察上面的时侯,好像比较会留意到自己身体的痛楚,当我迷失于幻想中时,它就不成问题了,因为我感觉不到它, 等我突然惊醒又有觉察的时候,就又会开始感觉痛楚。为什么在我幻想的时候,痛楚会消失呢?
  净香:我们的梦想是一种强有力的麻醉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喜欢它们的原因。我们的梦想和幻觉会让我们上瘾,就像那些引人上瘾的药物一样。
  学生:当我们感觉痛苦的时候,是不是就和真相脱节了?
  净香:假如我们可以完全地感觉那个痛苦,就没有和真相脱节。
  学生:当我真能和痛苦同在的时候,它就慢慢消失了,然而只要我一对它起个念头,我就又开始痛苦了。当我留意到自己的痛苦、起了它很痛的念头时,我的痛苦会继续下去,可是如果我只是留意到它是一个很强烈的知觉时,我的痛苦就会消失。
  净香:当我们可以把痛苦看成是一种持续的知觉、带着许多小变化时,它会成为一个十分有趣甚至很美的东西。不过,我们要是带着想要把它赶走的念头来接触它,那就是追求佛法的另一种方式,
  学生:当我开始打坐的时候,通常会留意到自己很紧张,自已身体里面有个紧缩的痛苦,我可以在自己的觉察之外感觉到它。多年来,别人总对我说:“你真紧张。”而我会说:“我才不紧张呢。”如今我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没有体验到自己的紧张而已,它一直就是存在的。我是利用自己的念头去挡住对紧张的觉察,我的紧怅和痛苦都在那里,只不过是没有被体验罢了。
  净香:我们的紧张和痛苦是真实的吗?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不过它是什么呢?最近有天晚上,我在海边散步,月光照在水面上,我可以看到海面上闪烁的光芒。但是月光真在水面上吗,海水真有什么东西在它上面吗,那海面上的颜色是什么呢,它是真实的吗?是或不是似乎都不对。从我所在的角度来看,水面上是有月光,但是假如我更靠近水面一点,就看不到上面的月光了,我只会看到从那个角度所能看到的东西。严格地说,水面上的月光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东西。如同天上的云一样,我们如果身在云中,就会把它叫做雾了。我们对自己的念头也有同样一种虚假的真实感,当然我们都需要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来过日子,而我们的修行就是要让我们学习活在这种相对的真实里,能够享受它,但是要能够看出它的本质来。就像那水面上的月光一样,从某个相对的角度来看,它是在那儿的,它却没有真实性,它不是绝对的。即使海水本身的真实也是相对性的,当水面上没有光线的时候,我们看它就是黑色。我曾经在海边一家餐馆吃晚餐,眼看那海水从蓝色转为深蓝、再转为深紫,最后就完全看不见了。什么是真实的?以绝对真理来说,没有一个东西是真实的,从我们修行的观点来看,我们需要由自己的经验开始,一丝不苟地修行自己的觉察。我们必须回归自己人生的真相里,我们会有酸疼、痛苦,我们会有麻烦,我们会喜欢某些人、不喜欢某些人——这些全都是我们的人生,这些也就是我们觉察的练习开始所在。

回归知觉
  我们全都喜欢圆满。我们希望自己是个完人,我们希望自己有种完整的感觉,我们希望在自己的人生中能够心安和平静。对于要如何达到圆满,我们试图利用思考来了解它和达到它。但这种努力是永远不会成功的,我们需要走另一条路。
  假如我们在山上徒歩旅行,坐到一条溪涧旁边。此时,能够“圆满” 是什么意思呢?
  学生:它表示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上面的空气,聆听到四方的声音。
  净香:很好……
  学生:想自己的事情。
  净香:当我们想着自己的事情时,就把自己和自己的体验分离开来了,我们就不再圆满。
  学生:感觉自己坐在地上,与地上的落叶和土壤接触,观察自己在想着自己。
  净香:是的,这是一种觉察。
  学生:观赏溪流,嗅大地的自然气味,感觉自己背上的阳光。
  净香:对,这些也都是我们经验的一部分。
  学生:感觉那些不在此地的东西。例如,当我身处一个宁静的地方时,我就可能不会再感觉到自己的痛苦,而那是一种很棒的感觉,没有痛苦。
  净香:那是一种把我们拉离意识或整体的思想,它本身并没有错,可它是多余的。就好像我们正在欣赏美丽的落日,突然说:“哇!这个落日真美!”我们——这么做就把自己和实相脱了节。
  当我们坐在溪涧旁边时,可能不会有什么味觉的感受。假如我们是在享用感恩节大餐,令人惊奇的是很少人会实际去品尝自己正在饮用的食品。
  学生:坐在溪涧旁,有时候我有那条溪涧在自己体内的感觉。
  净香:你讲的可能不是一种知觉,而是一种十分精微的思想,那种会让人写下与大自然相处的书籍的思想。
  假如我们就只是坐在溪水旁边,感觉一切可以被感觉的东西,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们就只是坐在那里罢了。然而,假如我们开始去想自己生活里的麻烦——我们完全沉迷于自己的念头里,专注在自己对这些麻烦的感受以及要如何解决它们的想法上面——那么突然之间,我们就把自己刚刚在感觉的一切都忘光了。我们看不见溪水、嗅不到树林、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所有这些知觉都消失了。我们牺牲了自己当下的生命而去想那些不在此时此地、根本就不真实的东西。
  下次大家在吃感恩节大餐的时候,或是任何一餐饭的时候,问问自己是不是真在品尝食物。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吃餐饭的经验顶多只能说是整体的一部分而已。
  如果我们对自己的知觉没有觉察,就不是在圆满地活着。大多数人对自己的人生都不太满意,因为他们在大部分时间内对自己的体验都很懵懂。我们若是修行了许多年的时间,就比较不会这样做,不过我可不认得一个可以永远都活在当下的人。
  我们像是那尾四处游来游去的鱼,追寻生命的浩瀚大海,对自己周遭的一切反而毫不在意。像那尾鱼一样,我们到处质疑生命的意义,对就在自己四周的海水、对自己就是海洋的事实却浑然不知。那尾鱼终于遇见了一位懂得生命意义的老师,它问:“这个伟大的海洋究竟是什么呢?”而那位老师只是微微一笑,为什么呢?
  学生:因为那尾鱼已经身在海洋,只是它自己不知道罢了。
  净香:是的。海洋“就是”它的生命,要是把一尾鱼和水分开来,它就活不下去了。同样道理,要是我们把自己和自己的生命——它就是我们看到、听到、摸到、闻到、尝到的一切——分离开来,我们也就失落了自己的本质。
  我们的生命永远就是眼前的这个生命。而我们对才生命的个人诠释,我们对它的种种意见,就是我们困难的来源。假如我们没有把真实生命搁置在一边,我们就不会恼怒,假如我们没有忽略了去听、看、摸、闻、尝,假如我们没有忽略去感觉自己的身体,我们就不会恼怒,这又是为什么呢?
  学生:因为我们就会活在当下。
  净香:是的,我们的心若是没有把自己从当下拉出,进入不真实的念头里,我们就不会气恼。每当我们气恼的时候,就是与真相脱了节,就是把它挡在心外了,像是水外的一尾鱼一样。我们若是在此时此地有觉察的话,就不会有如此的想法:“噢,我的人生真是艰苦,它根本就毫无意义!”我们要是在这么想,就是把真相摒除在外了。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一个好学生会在自己心思飘移时觉察到,并且立即回到当下的经验中。有些时候,我们就只需要甩甩头,再重新建立起自己生命的基础——那个根据于体验的基础。从那个基础中,从那个体验的空间里,就会涌现充分的思想、行动和创意,而它们的发生是因为我们让自己的知觉完全开放。
  当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喜欢在钢琴上弹奏巴赫(Bach)的圣诗,我最喜欢的一首是《安息在你的怀抱里》,里边有一句是:“那要强暴我的人,在此处找不着我。”虽然这首圣诗源自经常是二元对立的基督教传统中,它所指的却是觉察与活在当下。在我们的生命中,有一个安息的场所,一个假如我们想要好好生活就需要在的地方。这个安息的场所——可以说是上帝的怀抱——就是在此时此地:听、看、摸、闻、尝自己生命的模样,我们甚至可以把“想”也加在这张单子上面,不过要明白这个“想”仅仅是能起作用的思考,而不是根植于恐惧和执着的自我幻想。能起作用的思考包括理论上的思考、创造性的思考以及计划自己当天所需要做的事情。但是我们时常加上不起作用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因而将自己陷入麻烦里面,从上帝的怀抱中失落。
  一个成功的生活是以这五种知觉加能起作用的思考为基础,当我们的生活安息在这六根支柱上面时,就不会有麻烦或气恼了。
  然而,聆听一个阐述这些真理的法是一回事,要能用这些真理去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在某件事情把自己惹火的那一分钟内,我们马上就会大伤脑筋,想要把它搞清楚。我们想要利用思考来重新取得自己的安全,我们想要知道如何能够改变自己或是改变身外的事物,因此我们就失落了。要把自己的人生重新建立在一个稳固的基础上面,我们就需要不断地回归真实的六个知觉里,我们只需要这样修行就行。当我们对任何人起了一点点不耐烦的念头时,第一件该做的事并不是要在自己心里想着如何处理这个局面,而是要问自己:“我能听到巷子里面的车声吗?”我们只要能够完全恢复一种知觉,我们就能够恢复其它知觉,因为它们全都是在那一刹那中执行着它们的功能。我们一旦恢复了自已的觉察,就会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而从这种觉醒的体验中所产生的举动几乎总会让人满意,是行得通的。
  大家也许会说:“这个道理对简单的问题而言,可能会起作用,不过我怀疑对我面对的那些又大又复杂的难题而言,它会有多大的效果。”实际上,这个修行对不管多“大”的问题而言,都会有效。也许我们得不到自己在追求的答案,也许我们不是马上就能得到解决的方法,但是我们会看出自己下一步所该采取的行动。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们就会学到去信任这个过程,就会相信事情一定可以在当下得到最好的解决方法。那个我们信赖却使我们失望的人,那个我们得不到的工作,那个让我们担心的疾病。假如我们没有在自己脑海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这些问题烦恼,假如我们能够重新让自己的生命回到当下的体验中,那么我们就一定可以看出来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恰当的举动。
  我并不是建议大家去冲动地、盲目地行动。我们需要得到有关资料,要搞清楚问题的一些明显的实情,我们需要运用自己天生的才智、有用的思考。比方说:我有个牙齿在抽痛,如果我开始想自己是多么厌恨牙医,那些针、那些钻孔的工具、那些不舒服的治疗,我就会在自己脑中胡思乱想,为自己生出一个巨大的问题来。而假如我回归自己生命的根本,去直接体验,我就会对自己说:“好在目前只是一点点抽痛,我还是能照常去做事,如果抽痛会持续下去或是更为厉害,到时再打电话给牙医约个看病的时间。”采用这种方式,每件事情就会各得其所。
  学生:回归自己平常的知觉对我而言有个危险,也许我会把自己的焦虑和烦恼完全挡住,就仿佛它们不存在一样。
  净香:焦虑只不过是某些念头,加上与之俱来的身体的紧张和紧缩罢了。回归自己的知觉表示认出这些念头的本质和觉察自己身体的紧张。本来我们对紧张的意识感就是另外一种身体的知觉,如同听、看、闻。
  在我们有麻烦的时候要去聆听外界的声音,这种说法听来似乎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然而我们要是真去聆听,我们的其它知觉也都会跟着灵敏起来,我们也就会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的紧缩。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就会发生转化,应该如何去应付这个麻烦就会比较清楚了。
  学生:我们的知觉难道不是建立在一种“共享时间”的基础上吗?假如我们把全剔精神都放在听觉上面,难道不会挡住了其它知觉吗?真去聆听外界的声音可能会把身体其它知觉都忽略了。
  净香:那种只专注于某类知觉的注意力是一种精微的思想所造出来的,好比是一些焦虑的念头:“我非得这么做不可”或是“我身处险境”。我们若是完全开放,同一时间是可以接受所有知觉的。
  学生:对我而言,回归知觉并不是每次都能很快就发生。假如我在担心一个问题,说不定会整个礼拜都在想它,虽然我会非常努力地去留意其它事物。
  净香:是的,这个过程的确是需要花些时间的。能够很快地回归知觉是修行多年的一个标志,有些人可以长期抓紧自己的不幸不放,他们是真喜欢自己的不幸。最近有个人告诉我,她是多么欣赏自己的自以为是。当我们可以享受自己的自以为是时,谁还会想去聆听外界的声音呢?我们才不要放弃自己的生活模式、自以为是的想法,即使我们在理论上明白它们会给自己惹出庥烦,即使我们提醒自己应该要回到知觉上来,我们依然会攀附着它们,再三回到它们上面。我们还是没有准备好去完全信任知觉,去相信自己的直接体验,
  学生:我还有个关于“共享时间”的问题。你把起作用的思考也包括在真实体验的六个知觉里。那么假如我正在修理一个手表或是在做电脑的工作,难道挡住其它的知觉好把注意力完全放在自己的工作上面不是很自然吗?
  净香:没错,我们是可以把注意力机械性地缩窄,好专注于某项工作上面。这样做却与心理性的变窄不一样,后者是产生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会造出一种细微的僵硬来。
  学生:所以我可以坐在山涧旁边,计划当天的菜单?
  净香:可以,但是要假定计划菜单是适合在当时所做的一件工作,而不是从自己的一些焦虑的想法中所产生出来的。我们只需要去做需要做的事情,并且在需要做这件事的时候去做这件事。一旦把这件工作做好,就去留意其它正在发生的事情。在做一件工作的时候,为了需要而把自己的注意力缩窄是没有关系的,这和为了想着自己而把生命隔绝开来不一样,后者是一种没有必要的心理上的障碍。
  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一个是真实情绪,一个是虚假情绪。要是发生在几天前的一句评语到现在还会惹火我们的话,它就是个虚假情绪。一个真实情绪是在某种遭遇下瞬间发生的一种反应,就像是我们被人打了或是我们看到有人出了什么事情,在那一秒钟里,我们心里会不舒服,会采取某个行动,然后就时过境迁了。我们的情绪是对一个真实事件的反应,当这个事件过去了的时候,我们的情绪也就淡化了。这是对生命的一种自然反应,真实情绪是一点也没有错的。然而大多数人是在用虚假的情绪过日子,他们带着对过去的回忆或是对将来的忧虑在过生活,自己为自己生出气恼来,他们的气恼和眼前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相关,他们在忧愁上个礼拜发生的事情,烦恼得睡不着觉。
  学生:纵然是我的回忆在酿造虚假的情绪,我的身体却在此刻有所知觉,我可以感觉自己身体里面的情绪。
  净香:是的,因此我们要留意随着情绪而来的念头,感觉身体里面的紧张。当我们这样做上足够的次数后,障碍就会减轻,某种东西就会转化。
  学生:假如我的一天特别忙碌,我就会积压很多焦虑,这时候做做白日梦好像可以让自己觉得舒服一点,这样做不对吗?
  净香:你若想这么做,你就这么做。做白日梦的一个弊病是:我们把自己和生命隔绝开了,而当我们和生命隔绝的时候,就会因疏忽招惹出麻烦。好比我们在水势湍急的溪流划着橡皮艇顺流而下,四处有石块和树根突出于水面上,望着它们使得我们忧虑,可是如果我们不理会它们,而转眼望着天上美丽的云彩,那么我们迟早会掉进水里。
  专心留意湍急的溪水和石头也许会使我们觉得害怕,不过,这样做却是蛮有道理的。
  学生:注视天空让我有个可以控制一切的幻觉,而回归知觉呢,却时常让我害怕会失去控制。留在自己那老套的习惯里以及尝试在自己脑子中想通事情,会让我感觉很有保障。
  净香:没错,所有修行都会引发恐惧感,因此我们会在体验恐惧感与退却到思考中两者之间换来换去。大部分人的生活是由飞快地进出直接体验所组成,怪不得会觉得生活十分杂乱无章。
  学生:回归直接体验会让我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实在。
  净香:是的,当我们用感官去感觉生命,就会觉得很实在,假如我们还在气恼的话,就表示我们还没有完全在感觉它,我们还在动脑筋。
  学生:我在学打网球的时候,我的网球老师不断地说:“你的双脚一定要踩在地上,否则你就没有办法好好打球,你要是一只脚悬空,就会失去平衡。"
  净香:如果我们不注意自己脚踏实地,就会对周遭发生的事情糊里糊涂,迟早会撞到什么树根、石块或是其它东西。一个觉醒的人生并不是什么如梦如幻的事情,它是非常实际的。
  学生:当我住在夏威夷茂伊岛一个山项上时,很容易就可以躺在地上,和自己的知觉相通。但是当我人在一个嘈杂的教室里面,而所有的小孩子都在大声尖叫的时候,我就一点也不想去体验它了,我不想去体验那些噪声和自己身体里面的紧张。
  净香:没错。然而重点依旧一样:我们必须尽量去体验真实,那么我们和自己的生活打交道才能够有效。
  学生:在过去,我不单对自己的体验开放,我会把整个过程夸张, 流连在自己的知觉里面,去追忆它、不断地想它。
  净香:在你这种作为后面,是一种想法:“我非得把它戏剧化不可。”
  学生:如今,我在开始学习别的方式,我会问自己:“是身体哪个部位在紧张呢?”然后去体验那个知觉,而不再去加重它。最后我就会有一种柔软的感觉散布全身,心里也会比较踏实,也比较能够感受到自己与万物的联系。
  净香:非常好。当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就会有一个比较清晰的空间可以作出反应,我们自然而然就会知道该做些什么,不需要算计,也不需要猜测,这种清晰的程度是跟我们修行时间长短和效果成正比的。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不要在自己心里又造出另外一种理想来(“我必须要让它发生!”),然后拼命地想去做到它。我们目前的所在就是
我们需要在的地方。
  如同巴赫的那首圣诗所说,我们的生命有一个根基,一个我们生命可以安息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当下,我们在看、在听、在体验的一切。假如我们不回归这个地方,那么我们就是在用自己的脑子过日子,我们会怪罪别人,我们会抱怨,我们会觉得自己很可怜。所有这些现象都显示出我们沉溺于自己的念头里,和当下的广阔空间脱了节。只有在修行多年以后,我们才能够有大部分时间活在一个开放、有觉察的空间里。
  学生:我喜欢处在安静、平静的地方,这样自己对当下比较能够开放。我会避免喧哗的地方,像是闹哄哄的教室,因为它们会使我全身紧张和分心。
  净香:这种想法是一种本能,没有关系。不过,它仍然是一种逃避。当我们的修行比较坚固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在自己先前会失落的场合保持开朗和镇定。重要的是:我们不论在什么场所,都要能够对生命带来的任何事情开放心胸。我们只要是能够保持自己的注意力,就会留意到自己想要逃避的冲动,就能够毫不畏缩地再回归自己对当下的觉察中来,像这样无止境地唤起自己的注意力,本身也是一种修行。当我们试着躲闪或逃避某样东西的时候,就不是在直接体验,而是在动脑筋了。
  学生:有些时候,当我想要专心在自己的体验上面,比如自已愤怒的感觉或是下巴的紧张上时,我的体验就好像会膨胀,会充满整个房间,而我其它所有的知觉就都消失了。
  净香:诸如此类的经验并不是一种纯然开放的知觉,在它们后面,还是有个被面纱遮住的想法存在。当我们完全体验一种知觉的时候,我们也会同时体验到其它的知觉。假如我们在留意自己的愤怒,并且对它专心到忘却其它一切的地步,那么我们就还没有真正地接触自己的生命,
  学生:你觉得单纯地观察自己的知觉好吗?
  净香:那样做是有一点价值,但是它只是个过渡阶段,依然夹带着思考,依然存在着一个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当我们真正在聆听外界的声音时,我们是全神贯注的,那个时候,没有自己,也没有外界,没有一个观察者,也没有一个被感觉的客体,我们已经回归自己的本质、生命本身了。

专心就是专心
  有一个古老的禅宗故事:有个学生要求一休大师为他写下一些含有大智能的教训。一休大师拿起毛笔,写下两个字:“专心。”。学生问:“就这样子而已吗?”大师再写:“专心,专心。”这个学生有点不耐烦了,说:“它看来可一点也不奥妙也不精微啊。”一休大师于是再写:“专心,专心,专心。”来答复学生的问话。最后这个学生懊恼地质问:“这两个字'专心'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一休大师回答:“专心就是专心。”
  我们可以用“觉察”来取代“专心”这两个字,觉察或者专心是我们生命的秘密、修行的灵魂。如同刚才那个故事里的学生一样,我们觉得此般教训听来既无聊又没趣,让人十分失望,我们希望自己的修行带着什么兴奋、刺激的东西!简简单单的专心真是无趣。我们会问:修行难道就只是如此吗?
  当有学生进来见我的时候,我听到的是一连串对禅修场所的食物、服务、时间表以及对我个人的抱怨。可是大家举出的这些问题并不比一件“琐碎”的事情更为中肯,并不比碰到自己的脚指头更为重要。我们认为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处理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比如和自己的伴侣、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健康之间的问题,我们才不想在一些小事情上面烦心,像是如何拿双筷子或是把汤匙摆在哪里之类的事情。然而这些小事情正是我们生命当下的本质。重点不在于一件事情重要不重要,重点是在于我们对它的专心、有觉察。为什么呢?因为人生在每一当下都是完整的,一切尽在当下,除了当下以外,再也没有其它——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就只有当下的存在。所以当我们对每一件发生的小事情都不在意的时候,我们就丧失了圆满。这个“小事情”的内容可以五花八门,它可以是把自己的坐垫弄平整,剁碎一个洋葱,或是拜访一个我们不想拜访的人。不论每一个当下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它都是完整的。在当下,就只有这件事情在发生,再也没有其它的事情能够在当下发生。我们若是能够对每一当下都专心,就永远不会再气恼,而要是我们气恼了,就很明显地表示自己不专心。我们要是每一当下都不专心的话,就一定会有麻烦了。
  假如我被判处死刑,如今正走上断头台的台阶,我能够在这个时候保持自己的专心吗?我能够对自己走上台阶的脚步,一步又一步地保持觉察吗?我能够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头颅放在架子上,好让刽子手方便行刑吗?如果我可以如此这般对待生与死,一切就没有问题了。
  我们会有种种的麻烦是因为我们把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摆在先,却把当下摆在次要的位置。我们不在意当下发生的是什么,而只顾自己所想要的。我们整天都在把个人的什么重要、什么事情不重要的想法带入当下,因此麻烦就会产生。
  另外有一个古老的故事是说:一群盗贼闯人一位大禅师的书房内,要取禅师的脑袋。禅师要求说:“请你们等到明天早上再来,我还有些事情尚待处理。”他就在这个晚上完成了工作,然后喝喝茶,优哉游哉一番。他还写了一首简单的诗,把自己被砍头比喻成一阵春风,送给第二天回转的盗贼当礼物。这位大禅师完全懂得禅修的意义。
  我们对这个故事很难理解,因为我们对保住自己的脑袋这点万分执着,我们对砍头可没有多大的兴趣。我们下定决心,人生必须依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式进行。而当它不这么进行的时候,我们就生气、迷惘、沮丧,要不然就恼怒。有这些感觉本身并没有什么坏处,但是有谁喜欢过一个被这些感觉所左右的人生呢?
  当我们动摇了对当下的专心,心思飘移到类似“这件事情非照我的意思做不可”的观点上时,我们对眼前事实的觉察就会产生一道裂缝,而我们生活中的所有灾祸就会涌入这道裂缝里。我们整天就在制造一道又一道的裂缝。而修行的重点就是要合上这些裂缝,减少我们对真相浑然不知、沉溺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梦想里的时间。
  假如我们以为解决的方法是“我”要专心的话,那就错了。不是“‘我'扫地”、“‘我'切洋葱”或是“‘我'开车”,虽然像这样的修行在初期阶段是可以的,却由于它指出体验的对象是一个“我”,因此照旧保留了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一个比较好的觉察是纯然的觉察:去体验、体验再体验。在纯然的觉察中,裂缝不存在,不会有产生以自我
为中心的想法的空间。
  有些禅学中心要求学生们去做非常夸张的慢动作,比如慢慢地把东西放下去,再慢慢地把它拿起来,像这种带有自我意识的专心和纯然的觉察不同。过日子的秘诀很简单,就是去做我们在做的事悄,不需要对它起自我意识,去做这件事就好。一旦以自我为中心的念头生起时,我们就失落了,而裂缝也就出现了,这些裂缝就是折磨自己的那些麻烦和气恼的出生地。
  有许多修行的方式,一般叫做专心冥想的,是用某种方法追求觉察的聚焦,像是背诵咒文、专注于某个视觉对象、研究“空无” 的公案(以一种专心致志的方式训练)等,甚至可以把随意观察也包括在内,假如能把其它的知觉完全关闭的话.这些修行将我们的注意力集中以后,很快地就会造出一种愉快的境界;因为我们会觉得比较平静,所以就以为自己已经脱离麻烦了。当我们专注在这种狭窄的焦点上时,最后可能会进入一种催眠状态,进入一种好像是吃了药物的安详境界,没有任何感觉。可是任何一种把自己意识缩窄的修行,虽然在某些时候会有作用,却都有个限度。我们如果不把发生在自己世界里的任何事情——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都加入考虑当中,就会错失什么东西。把一个缩窄觉察的修行搬到日常生活中来是行不通的,当我们把它运用于现实人生的时候,就会手足失措,仍然会气恼,要是我们非常坚持(像我过去一样), —个专心致志的修行可以短暂地迫使我们突破自己的抗拒,到达一个能够瞥见一味的境界。如此强求来的开口却不是真实的,它仍然欠缺了什么。虽然我们得以窥视现象世界的另外一面,看到空无或空性,却还是有个“我”在认知这些,这种经验依旧是二元对立的,它的用处依旧有个限度。
  反之,我们在此地的修行是一种觉察的修行,对一切都要有知觉。“―味”其实就是世间的一切,不过要把个人情绪上的东西完全拘空,把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的念头掏空。一个专心致志的修行可能专注在呼吸上面,把外界的车声或是我们心里的声音挡住,而当我们让任何知觉回到自己的觉察里时,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而带觉察的修行是对当下——这个会把我们惹火的宇宙的一切——完全开放,它会帮助我们把自己从情绪化的反应和执着中慢慢解脱出来。
  我们每一次对自己的生活有所抱怨的时候,就是处身在那道裂缝中。在带觉察的修行里,我们是去留意自己的念头以及自己身体里面的紧缩,完全地体验它们,然后回归现前此刻来。这种修行是最困难的一种,我们宁愿从这类体验中逃之夭夭,要不然就宁愿沉醉在自己的小小气恼里。毕竟我们的气恼可以让我们继续作为事情的中心点,起码我们是这么想的。要把自己从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中拉出来就仿佛是走过一摊糖浆一样,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脚从糖浆里抽出来,却又马上被黏住了。我们“确实”是能够慢慢地让自己脱身,不过假如我们以为很容易就能够做到,那就是在自欺欺人了。
  每当我们气恼的时候,就是在那道裂缝里,我们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在主宰一切,我们在希望生命能够带给自己什么。然而,我们此刻的情绪并不比把椅子放回桌下或是摆
好坐垫来得重要。
  大部分的情绪都不是产生于眼前这一瞬间——像是当我们眼看着一个小孩子被车子撞伤的时候,它们产生于我们以自我为中心的强求,希望生命尽如自己的意。虽然有这种情绪本身并没有坏处,但是我们经过修行就可以明白它们根本就不重要,把自己桌上的铅笔放好跟感觉孤单或失落是一样重要的。我们要是可以体验自己的孤单、看清楚自己对于孤单的想法,我们就能够离开那道裂缝。修行就是在做这些,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地做。假如我们记起六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情,而随着这个记忆而来的是自己的气恼,我们就应该抱着好奇的眼光来观察自己这个感觉,如此而已。听来也许很冷酷,要成为一个真正热诚和慈悲的人却非得这么做不可。如果我们发现自己认为自己的感觉要比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事情重要,那么我们就需要留意自己这个想法。打扫人行道是个事实,我们的感觉却是我们捏造的东西,好像自己吐丝结成的一张网一般,自己捕捉自己。我们自作孽的过程实在惊人,从某一方面来看,大家都很疯狂。
  当我们看出自己的念头,留意自己的身体知觉,察觉自己对修行的抗拒,然后把心思转回到自己正在写的一封信上时,我们就已经脱离了那道裂缝,回归到觉察里来了。只要我们真有毅力,就能一天又一天慢慢地从自己个人生活的烂摊子中找出脱离之道。关键是在于专心、专心和专心。
  开张支票与见不到一个亲人的痛苦念头一样重要。当我们不去修补那道被不专心所造成的裂缝时,每个人都会因此而付出代价。
  我自己也需要修行。假如我希望女儿在圣诞节的时候来看望我,而她来了一通电话,说是不来了。修行可以帮助我继续去爱她,而不会恼怒她不做我想要做的事情。经过修行,我可以更为圆满地爱她,不去修行,我就会成为一个孤独乖戾的老妇人。从某一方面来说,爱就是专心,也就是觉察。当我个人可以维持觉察的时候,就可以好好地教学,这也是爱的一种形式。我可以对别人少些期盼,可以好好地服侍他们。当我下次见到女儿的时候,就可以不把过去的不满带进我们的重逢里,而用新鲜的眼光接待她。因此,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此时此刻。实际上,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就是活在当下,不论它的内容是什么。专心就是专心。

虚假的归纳
  纳斯鲁丁——一个苏菲教的哲人与傻瓜,有一次在他的花园里把面包屑撒在每样东西上面。有个邻居看到了,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回答:“好让老虎不要过来。”邻居说:“可是千里之内根本就没有老虎啊!,纳斯鲁丁说:”可见我这样做多有效果,不是吗?“
  我们听了会笑,因为我们确定这两件事情——面包屑和老虎——之间是毫无关系的。然而,如同纳斯鲁丁一样,我们的修行和生活经常就是以虚假的归纳为根据,与现实没有任何关系。当我们的生活以笼统的概念为基础时,我们就像纳斯鲁丁撒面包屑以驱除老虎了。我们会说诸如此类的话:“我热爱人类”或是“我爱我的丈夫”,而事实上, 没有一个人会一直热爱所有的人,也没有一个人会一直热爱他的配偶。像这样的一概而论会把我们生活中独特而具体的真相,当下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拢得含糊不清。
  当然,一个人是可以大部分时间都爱他的配偶的。不过,断然地一概而论没有把一个真实的人际关系中转换、会改变的真相包含在内。同样的道理,“我热爱我的工作”或“我的生活很坎坷”也是如此。我们在刚开始修行的时候,通常相信和表达很多笼统的意见,例如我们会认为自己是个仁慈的人,或者自己是个极坏的人。但实际上,生命是永远不能被一概而论的,它总是很独特,它是发生在当下的事情。打坐可以帮助我们拨开这层云雾,我们一边修行,一边就会丢弃自己笼统的概念,代之以较明确的观察。我们不会再想:“我受不了我的先生。”我们留意到:“当我先生到处乱丢东西的时候,我真是受不了他。”我们也会留意到:“我受不了自己在做这些事情。”我们对于发生的事情会看得比较清楚,而不再使用笼统的概念,不再拿着一把大刷子一笔刷过整个事件。
  我们对于其它人或一个场面的反应并不是针对一件事情而已,而是包括了千百种的小反应和念头。一个家长可能说“我爱我的女儿”, 然而这个概论却忽视了他想着“为什么她这么不成熟”或是“她真是个呆瓜”的时候。当我们打坐、观察以及把自己的念头加上标签之际,就会比较清楚自已对所有事物一概而论的意见,就会比较能够觉察到自己的独特概念和批判,而不再用笼统的归纳来涂抹整个世界。当我们对自己的想法比较清楚的时候,就会发现我们是随着每一当下念头的改变在改变着。
  让我们听听一个年轻女孩讲的话。她和一个男孩已经交往了一段时间,觉得还算蛮顺利的,若是有人问,她会承认自己很喜欢他。现在那个男孩刚拨了电话过来,让我们不只聆听她对那男孩说的话,也听听她在自己心里想的话:
  “我真高兴你打电话来,你好像蛮开心的!”(你根本就应该早点来电话的。)
  “哦,你请了某某人吃午餐。是啊,她真是一个妩媚的人,我知道你和她在一起一定很开心。”(我杀了你!)
  “你觉得我不太爱讲话?嗯,多谢你的意见。”(你对我有多少了解?怎敢这样给我下结论!)
  “你考试考得很好?好啊!我真为你高兴!”(你每次就在唠叨自己的事情,你对我的生活到底有没有一点兴趣?)
  “你想明天晚上和我一道出外吃晚餐?很好啊!真高兴能再见到你!”(总算约我出去了!为什么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问呢?)
  这是两个人之间一个十分普通的对谈,双方似乎是在传达信息,其实却在矫饰。这两个人很可能是蛮喜欢对方的,不过,女孩对自己和那男孩都有一个接一个的概念。双方交谈的全都是些概念性的东西, 仿佛黑夜里交错而过的两艘船只一样,没有真实的接触。
  在禅修中,我们经常会随意说些好听的概念,像是“每样事物本身就是完美的”、“我们都在尽己之能做事”、“一切都是圆融统一的” 以及“物我合一”等,这些话可以说都是禅的胡说八道,其它宗教也都有自己的版本。我并不是说这些句子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圆融统一的,我和你“是”合一不可分的,每样事物本身就“是”完美的, 而地球上每一个人在此刻都“是”在尽己之能做事。以上说的都没有错,然而假如我们就只是这么说说而已,那就是在把自己的修行转化成一种概念的训练,然后我们对当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会浑然不知。
  一个好的修行必须穿越我们的概念。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时候概念是蛮有用的,我们需要使用它们,可是我们要认清楚一个概念就只是一种观念而已,它不是一个事实。我们一边修行,一边就会逐渐产生这方面的了解和知识,慢慢地就不会再相信自己的概念了。我们不会再下此类笼统的批判:“他这个人真可怕。”或是:“我是个差劲的人。”我们会先去留意自己的想法:“我真希望他没有请她吃午餐。”再去体会跟随这个想法而来的痛苦。当我们能够直接体验痛苦的一种纯然身体的知觉时,它就会在某个阶段融解消散,而我们就可以勘透真理:每样东西的本身就是完美的,每个人是在尽己之能做事。我们需要进一步地从经验中——它经常是痛苦的——转移到真理去,而不是把自己的想法涂抹在经验上面。知识分子特别容易犯这个错误:他们以为推理的观念世界就是真实世界,但是推理的观念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它只是对真实世界的一个描述罢了,就好像我们用手指着月亮一般,并不表示我们真的就在月亮上面。
  现在让我们谈谈被别人伤害的经验。当我们被别人批评或是不公平地对待时,重要的是去留意自己的念头,再转而留意自己在细胞层次的反应,让自己的觉察转化成纯然的目睹——颜抖的下巴、胸部的紧缩以及身体里面细胞的感觉,像这样纯然地体验就是坐禅。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会一再地想要动脑筋,想要去批评、判断、责怪和反驳, 所以我们就去给各种念头加上标签,再回归细胞层次的体验来。这种经验几乎是无法形容的,说不定是能量的淡淡闪光,说不定是什么强烈一点的东西。在这样的空间里,不再有“我”或“你”的存在。当我们就是这种非二元对立的体验时,就能够把自己的境遇看得比较清楚,我们就会看出“她是在尽己之能做事”,我们也会看出自己是在尽己之能做事,但是如果我们光是在嘴巴上说着这些句子,却不去作那身体部分的体验时,就无法知道真正的修行是什么。对事情要有一个冷静又理智的看法必须以单纯的细胞层次为基础。我们需要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这并不表示我们非得认为它们是真实的或是非得照着去实行不可。在每一个当下观察自己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以后,我们的情绪就会平稳下来,这种平静沉着是绝对无法用某些哲学上的概念涂抹在实际发生的事情之上能产生的。
  我们只有在度过体验的阶段以后,人生才会有意义,这就是犹太和基督教徒所谓的:与神同在。体验是没有时间性的:它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它甚至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临在”。我们不能描述它是什么,而只能去感受它。以传统佛教徒的术语来讲,这样的人生就是佛性本身,从它的根里就会长出慈悲心来。我们全都有一些自己偏爱的概念,像是“我很敏感,我很容易受到伤害”、“我很会支使别人” 和“我是个知识分子”,在日常生活的层次上,我们的概念也许蛮有用的,不过我们必须能够看出它们真实的本质来。不被真实体验的概念是我们迷惘、焦虑和沮丧的根源,它们会制造出对我们自己和别人都有害的行为。
  我们要从事修行,就需要有无穷尽的耐心。而在自己没有耐心的时候,也要能够觉察出来。我们对自己的缺乏耐心要有耐性,要明白自己不想修行也正是修行的一个部分。我们对修行的逃避和抗拒是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能去正视的概念结构的一部分,还没有准备好这点是没有关系的,当我们准备好的时候,就会有个空间一点一点地敞开来,然后我们就会准备好去多体验一点,然后再多体验一点。抗拒与修行是同时并行的,我们全都会抗拒自己的修行,因为我们全都在抗拒自己的生命。假如我们相信概念而不去体验当下,那么我们就像纳斯鲁丁一般一把面包屑撒在花园里驱除老虎。
  学生:有些时候,概念是必需的。一个对我有用的概念和一个把我搞糊涂的概念之间有什么不同呢?好比“过马路以前,要先左右观望”就是一个有用的概念。
  净香: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个人类思维颇有见识的运用。然而大部分在我们心里转的念头却跟事实毫无关系。
  学生:我们的推论或概念要是发自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大概就不会有什么用处了。
  净香:在那女孩电话的交谈中,她心里所作的批判全是从隐藏的情绪和意见而起,全是以小我为中心。她对那男孩所下的批判是她自己有所需求的表现,与那男孩丝毫没有关系。虚假的推论——有伤害性的概念——永远夹带着个人情绪的阴影,反之,对如何才能有效率地工作或是如何才能演算一个数学题目的观察则没有情绪上的关联,最多也只有一点点而已,这种思考就是有用的。
  学生:对我而言,那种细胞层次的体验似乎全都隐藏不见了。
  净香:大家要记得那种细胞层次的体验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它也许是皮肤的一点刺痛、胸部的一点紧缩或是板着的一张脸——细胞层次的体验是非常基本的,就在眼前,它就是当下的我们。细胞层次的体验一点也不特殊,我们修行得越久,就越会知道它的基本性质。不过,在刚开始修行的几年,我们会有很多东西都需要去体验,这是因为我们的情绪依然十分混乱,因而会产生许许多多的感觉。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完全避免细胞层次的体验,我们即使在自己的各种念头之间只稍微体验了一下呼吸,也就是在某个程度进行这种体验了。我们越能把自己的念头加上标签,再不断地回归当下的体验来,就越好。根据修行强度的不同,有时候我们可以很快地进入一个比较有体验性的人生,有时候却又很慢。当我们发觉自己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修行的时候,就根本不可能逃避那细胞层次的体验了。
  学生:在某个时候会令我很情绪化的一个概念,在其它时候也许根本就不会惹我烦心。假如我很担心自己能不能得到一份工作,在面试之前,我会十分忧虑,我会对自己事业的情形做一个很笼统的归纳。而在面试之后呢,当我再想起这些念头时,就真想不通它们为什么曾经惹自己烦心了。
  净香:所有的念头都是发生在某个独特的情况之下,这也就是整个修行的重心:我们要能够看出那个独特的情况,而不是那些非常笼统的想法。我们今天对某个人或某件事的反应绝对和下星期的反应不同,依各个时候的情况而定。假如你在银行里有百万元的存款,大概就不会那么在乎能否得到那个工作了,你会非常冷静、满怀信心地去面试,敞开心怀地谈。一切现实都是独特的、就在眼前的。我们可以在今天遇见某个人,对他有某种想法。而在下星期(时过境迁)再看到他的时候,却觉得他不一样了。
  学生:假如我总是对自己身体里面的知觉专心,又怎么能够再对周围的事情或自己必须完成的工作专心呢?例如,我怎么能够玩朴克牌或开车,而同时又能对自己身体的知觉专心呢?
  净香:我们是可以专注在某项行为上面,而同时又可以体验各种知觉的,好比此刻我一面在和你交谈,一面还是可以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所觉察。这并不表示我对你没有完全专心,“对你专心” 是我感官上总体输入的一部分,这些感官上的输入就是我现前此刻的人生。我们若是对自己的人生能够有十足知觉上的觉察,就会包含所有的事物。当一个学生和我正式面谈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是完全放在他身上的,可是我对自己的生命仍然非常有觉察。
  学生:专心在自己此刻所做的事情上面并不是就得排斥其它。比方说,当我在作资料分析的时候,我的心思是完全放在资料分柝上面,但是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可以有所觉察。并不是说我老在想着自己的身体,我没有时间这么做,我身体的知觉并不是我在此刻工作的一个主要焦点。无论如何,在当下都能觉察自己身体的知觉以及自己对发生事情所作的反应是很重要的。因此,我可以专注在统计分析上面,而同时又能够觉察到其它事情。当然,有些时候我会全神贯注在某项活动上面,而把其它一切都忘了。不过大部分时候,我的觉察是不会那么专注和排斥的。
  净香:禅修的精髓是要全神贯注在自己所做的事情上面,要能浑然忘己,但是我们难得如此。每当我们不能专心的时候,就得把自己的注意力再转回自己的身体上面,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就比较容易再专注在自己所做的事上了。我们可以全神贯注在一项活动上面,也可以同时觉察好几件事情,重点是去体验所发生的一切。举个例子说: 一个伟大的国际象棋手,在棋艺方面会有丰富的知识和经验的累积,然而他在下棋的时候,还是会全神贯注于当下,因此自然而然地就会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所有的专业知识都在那儿,不过他的觉察才是真正的主宰。
  学生:当一个人在练习乐曲的时候,需要对自己所有层次的体验都能有所觉察。当我在钢琴上面练习一个新曲子时,要是我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很可能就会肌肉发炎——新来的学生经常会如此。而要是我只留意自己情绪上的念头时,对自己正在弹的乐曲就会不专心了。
  净香:我们只要稍微能够觉察到自己会花多少时间在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上面,就会有所帮助。当然,几分钟之内,我们又都在转着念头了。

聆听身体
  修行并不是要调整这个我们认为就是自己的“我”,好来适应自己的生活。从某个角度看来,我们是“我”;而从别的角度来看呢,我们却又不是。可以说我们是两者兼具,也可以说我们是两者皆非。在我们能够理解这个道理以前,我们的修行不会有进展。
  给自己的念头加上标签是我们修行的起步。在现象的层次上面,这个步骤可以把我们“我的心理”发掘出一大部分,从我们那些习惯性的关于自己的想法中,我们就可以观察哪些东西是自己喜欢的,哪些东西是自己不喜欢的。这一步初级的工作是十分必须和非常重要的。然而,修行不是仅此而已。给念头加上标签是第一个步骤,不过直到我们明白“与体验同在”的意义之前,我们尝不到修行之果,而当我们尝不到修行之果时,就看不出修行是什么,然后我们就会抱怨:“我不了解修行,我看不出它是什么东西。”事实上,我也不能告诉大家修行是什么,我想要解释的这个东西其实根本就无从谈起。修行与提高一种技能——像打网球或髙尔夫球——不一样,一种技能的学习大部分是可以运用言辞来描述的,但是我们无法运用言辞来解释我们的禅修。
  修行可能会卡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里,有时候会持续好几个月,有时候会持续好几年,如果它失败的话,学生们在明白自己的生命是什么之前,可能就已经脱离修行了——继续痛苦。虽然修行无法用言辞来解释,但对之稍有了解还是可以有所帮助。即使这个了解或许是智力上的、让人迷惘的,也依然可以帮助我们去避开某些无用的徘徊。比这种迷糊的了解更好的就是:就算自己找不出任何理由,也还是心甘情愿坚持修行。
  我们给自己的念头加上标签以后,就可以看出自己是多么不想放弃个人的心理上的戏码——我们对自己和别人的看法,我们对发生的事情的感受。我们喜欢把时间花在自己这些个人的戏剧上面,直到几个月的加以标签能够把这种做法荒诞无益的性质暴露出来为止。当这个加标签的阶段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从事一种看来是毫无报偿的修行,就是体验自己身体的知觉,去听、看、摸、嗅与尝。对我们而言,这种修行好像很无趣、很没有意义,所以我们就时常不想做这件事,结果呢,我们的修行就会软弱、时断时续以及(经常会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效果。我们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怎么可能把时间花在单调和无聊的行为上面,像是坐在这里听、看和闻呢?
  当我们打坐的时候,的确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在发生。我们可以感觉自己腿上和膝上的知觉、脸上的紧绷、什么地方的发痒,如此而已,天晓得为什么我们要做这些呢?学生们经常对我抱怨说:
  “真无聊!我才不想做这些事情!”即使如此,只要我们能够坚持,在某个阶段就一定会产生某种变化,在那一瞬间,不再是我“和”世间,而是——这种境界是没有字眼可以形容的,因为它是非二元对立的,它是开放、广大无边、有创造性、慈悲以及——从普通观点来看——无趣的。
  我们待在这种非二元对立的体验里的每一秒钟都会转化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们看不出这种转化,因为它不带任何戏剧性,戏剧是在我们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里,不在一个好的打坐中,而我们不喜欢这样的没有刺激性的东西,除非我们能够开始真正去品尝它。在我们品尝它以前,我们会以为修行是某种心理上的努力。虽然强烈的修行包含了心理上的要素,但这种努力却不是修行。
  当我告诉学生们去体验身体时,他们会说:“哦,是的,我是在体验自己的身体,我是在把自己的念头加上标签,然后我又再去体验自己的身体,可是它一点也不管用。”或者:“不错,我可以感觉自己胸部的紧缩,我就专注于它,希望它会消失。”像这样的评论显示了一种个人的生活目标、一种个人的野心,在它底下有个念头是:“我要从事这个修行,好让自己——这个小我——从中获得什么东西。”实际上,只要我们的小我在这么说话,我们就不是真正在体验。我们的修行被像这样的目标污染了,而我们全都在某些时候持有它们。
  我们可以使用“聆听“来更为正确地了解体验的意思,不是”我现在要去‘想’这个体脸”而是“我就只要去‘聆听'自己身体的知觉”。假如我们真去聆听自己左半身的疼痛,就会带着一点好奇——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们若是不好奇的话,就会沉溺于自己的念头中)? 仿佛一个好科学家在单纯地观察,没有任何先入之见。我们也是看着、观察,聆听。
  假如我们的心挂念着个人的事物,我们就无法聆听,或者我们根本就不想去听,我们只想动脑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从事第二个步骤——体验——之前,得做上好一阵子加标签、留意自己的心和它的作为的原因。体验不是一种情绪,这种非情绪使我们的修行带有宗教的意味,体验是不带时间、不带空间、真正本性的一个领域,它是自在无殊、就是如此、上帝。
  在刚开始,我们对这件事欲望会非常地强烈和有诱惑性,它似乎会带给我们无限的希望。我们这个欲望会强烈得需要我们用一年、五年、十年或是更久的时间——因人而异,才能将之减弱,我们才能真正就只是坐着。像这样的打坐是种“臣服“,因为其中没有自己——它是臣服于真理,是一种宗教的修行。我们从事这种修行主要不是为了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一个好修行就是坐在这儿——它是全然平静无事的。以平常的眼光来看,这真是无聊。可是随着时间过去,我们就会在自己的体内发现以前认为是“无聊”的事情,其实是纯然的快乐。这个快乐就是我们生活和行为的来源与出处,有些时候,我们把它称为“三昧”。我们应该在这种境界中度过自己的一生:教导一班学生、接见一个客户、照顾一个婴儿或演奏一个乐器,等等。当我们活在这种非二元对立的三昧中时,就不会再有任何麻烦了,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是和我们分离开的。
  当我们的心不再那么着魔于以自我为中心的念头时,我们停驻在不二境界的能力就会增加。我们只要有耐心、有毅力,终归就会了解不二的意义。不过在我们真正尝到不二的滋味以前,我们的修行还没有成熟。修行的初期阶段可以增进我们心理上的健全,但是除非体验可以成为我们存在的基础,否则我们还是不了解打坐的意义。
  这一切都是很精微的,怪不得修行这么困难——我无法送给你们一张精确的地图,并且描述你们要去的地方的景色。有些学生会在修行五年左右的时间脱离,这是很可惜的,因为他们的生命对他们而言,依旧十分神秘。直到体验的价值变为清晰和明显以前,我们很难体验自己当下所需要体验的东西,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确实地做到。
  不过,请大家千万不要放弃。当我们可以越来越久地“聆听”身体之际,我们的人生就一定会往祥和、自由与慈悲的方向转化。没有一本书能够指导我们做到这点,唯有我们自己的修行可以。是的,我们是绝对可以做到的,因为已经有不少人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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