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休:姑且短暂作一休
姚展雄 西安
君恩浅处草方深
知道一休,始于八十年代日产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那个光光的脑袋、圆圆的眼睛、聪明伶俐、机智过人的小和尚,曾经抚慰过我们幼小的心灵,成为几代孩子难以忘怀的记忆。
只是幼时年少懵懂的我,根本不会去在意,每次和着片尾曲一起出现的,那只飘荡于风雪中的人偶,为何会显得那么忧伤,更无从知道一休小和尚真实的一面。
一休小和尚虽然是动画片中的人物,但在日本确有其人,而且是一代高僧、汉学诗人。他是日本僧侣史上最有名的三位和尚之一,与“恶僧”道镜、“佛法大师”空海并称日本三大奇僧。
一休和尚,讳宗纯,法号一休,自称狂云子、梦闺、瞎驴。据说其母藤原照子为日本南朝贵族之女,虽然得宠北朝后小松天皇,却引起了皇后的嫉妒,当发现她怀有身孕时,就以她是藤原后人,同情南朝,对朝廷心怀不满为由,把她逐出皇宫,流落京都西部嵯峨民家,生下一休,乳名千菊丸。
一休一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记。据说那个被抛弃的至尊之位的父亲,直到临终之际还在惦念着流落在外的儿子,一直呼唤着一休的名字。
忍辱负重的母亲为了能让一休长大后受人尊敬,就在他六岁时,把他送入寺院,跟从京都安国寺象外集鉴禅师学禅。1405年,一休宗纯12岁时,到壬生宝幢寺师从清叟学习维摩经。1406年,向建仁寺慕喆龙攀禅师学习汉诗。在动画片里,那个年幼的“一休”,因无法与母亲相见,经常对着绑在树上象征母亲的布娃娃说话,就是真实地再现了此一时期他复杂的心情。一休天资聪颖,又刻苦修行,很快便熟读各种佛经和很多流行的诗歌俳句,被人称作神童。13岁时,就写下了汉诗《长门春草》:“秋荒长信美人吟,径路无媒上苑阴。荣辱悲欢目前事,君恩浅处草方深。”从而为他赢得了诗名。假如这样的诗句真正出自他手,以他那样小的年纪,能作如此沉痛语,背后当有怎样的苦难啊!时隔两年,15岁的他又写下了一首《春夜宿花诗》:“吟行客袖几时情,开落百花天地清,枕上香风寤是寐,一场春梦不分明。”
欲从色界返空界
彼时,十六岁的一休所在的京都建仁寺,是幕府御用禅寺,属“五山十刹”之一。1409年的一天,一休看到建仁寺的僧人询问信徒的门第时,对门第高者则带谄媚之色,他愤愤不平地说:“今世,丛林山寺之论人,必议氏族之尊卑,是可忍,孰不可忍?”随之留下二诗,愤然离去。诗中一句为“姓名议论法堂上,恰似百官朝紫宸”。这不仅表明年轻的一休对禅宗堕落的不满,还表达出他试图改革禅宗弊风的意愿。离开建仁寺后,一休师从林下妙心寺的谦翁和尚,谦翁为其取名宗纯。谦翁死后,一休失去精神支柱,冥想一周仍难以解脱,在琵琶湖投水,自杀未遂。一生严格拷问人生和宗教终极目标的他曾大声疾呼:倘有神明,就来救我。倘若无神,沉我湖底,以葬鱼腹。后来有一次,一休所在的大德寺的一个和尚自杀,几个和尚竟被株连入狱,一休深感有责,于是“肩负重荷”,入山绝食,又一次决心寻死。
1415年,二十三岁的一休宗纯得知大德寺派名僧华叟宗昙正隐居近江坚田某小庵,遂慕名前往,决心求道。当时,进入华叟宗昙的门下,须经严格的考验,如泼水、杖责等,以此考验求道者的诚心。此外,生活也很清苦,要自己寻医觅食。一休宗纯一心追求纯洁信仰,遂经受了种种考验,终于成为了华叟门徒,潜心向佛。
1418年,宗纯二十五岁,华叟授其“一休”法号。据说,“一”字的起因是跟他生于应永元年元月元日有关。而一休名字的意思,他的一首偈诗则做了诗意的解答:“欲从色界返空界,姑且短暂作一休。暴雨倾盘由它下,狂风卷地任它吹。”他认为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两者都是重要的,一个人不断来往于这两个世界之间,但其中得有一段短暂的休息,以便在纯粹的自由中得以重生,不管风狂雨骤,胜似闲庭信步。
1420年,二十七岁的一休终于悟道。在一个夏夜,雨云低垂,他在琵琶湖的一艘小舟上冥想,突然听见一声鸦啼,于是想到和歌有云:得闻乌鸦暗黑不鸣声,未生前父母诚可恋。正是想到未生前的父母,当下顿悟,其实出生前的未分别智才是自己的本源实相。翌日,他将自己的体验告诉师傅,华叟说:“你已修成阿罗汉,但仍未成正果。”一休答道:“若是如此,我乐得成阿罗汉,并不在乎修成正果。”大师点点头道:“你真个是已修成正果的人啦!”
破烂衫里盛清风
一休对外在形式不屑一顾,他认为只有真我才是最真实的存在。二十九岁时,他参加大德寺派为华叟之师举行的忌日法会,一门僧侣都穿着光彩夺目的袈裟,惟有一休足踏草履、身披墨染法衣,手持柳枝,昂然赴会。师父问他:“为何毫无威仪?”一休从容应答:“余独润色一众。”法会结束后,有人问华叟谁是他的继承人,华叟回答:“虽云疯狂,但乃赤子”,说的就是自号狂云子的一休。这一行动也表明一休不甘与庸俗同流合污的志趣,他曾做诗以言志,声称自己是“破烂衫里盛清风”、“身贫道不贫”。
华叟辞世前,意欲将自己的信物玉如意传授给一休,并再三让人将证明得道开悟的印可交给他,但一休始终拒绝了这一纸空文。在他看来,以一纸证明来委任继承人的做法,是把纯洁的精神信仰加以物化的庸俗行为。而自己心中敬仰有加的老师,却未能免俗。
狂云面前谁说禅
1428年,一休的师傅华叟病故,师兄养叟接替掌门之位。在大德寺大兴土木,建造豪华禅堂。一休厌恶这一行径,他认为这既不符合华叟的本意,且违背清贫苦修的教规,愤而脱离大德寺,临行前题诗一首:“将常住物置庵中,木勺笊篱挂壁东。我无如此闲家具,江海多年蓑笠风。”木勺笊篱尚且说是如此闲家具,这对养叟的奢华无疑是极大的讽刺。一休将诗附在寺庙什物明细表后,表明了决绝的去意。从此,开始他的漂泊之旅,笀鞋破钵,云游四方。
京都的元旦,人人都在欢庆节日,一休却在竹竿上顶着骷髅头走街串巷、沿门叫嚷,商家认为很不吉利,怒骂:“难得的元旦,却触了大霉头。”一休回答:“不!你看这髑髅,眼睛飞走,成了虚空,这才叫眼出!”眼出日文叫“目出”,是恭禧之意。一休是在警示世人,眼前的繁华转头成空,人生无常才是本真,他是要人们张大眼睛看穿超越生死的世界,如其和歌云:“正月冥途旅程一里冢,可喜复可贺。”
据说,从此以后,每到元旦,京都的商家便会关门三天。
后来,一休在1457年,再次写下一篇作品《骸骨》,借一个关于骸骨的梦,来说明他的信念。他认为这个世界的一切富丽辉煌,皆过眼云烟而已。人,只不过是副骸骨,外面披上五颜六色的皮,男欢女爱,只见色相罢了。一旦停止了呼吸,肉体腐烂,颜色尽失,爱欲也就消失了。你再也分辨不出谁生前有钱有势,谁又是贫穷低贱了。
1435年,四十二岁的一休曾逗留土界市。一天,他穿着法衣,手握木刀,阔步于土界的闹市。众人诧异,纷纷诘问:“剑是要来杀人,和尚是要活人,为什么还带剑?”一休高举木刀,振振有词:“汝等不知,今诸方之赝知识,皆似此木剑。若收而在室则殆似真剑,若拔而出室,则只片木耳。”这是对当时禅宗伪称信仰诚笃,并依靠滥发得道证书换取钱财的流弊的辛辣讽刺。
梦闺私语笑慈明
1437年,正值大德寺举办百年大忌,一休带了一个女子去参拜国师之墓。据一休弟子编的《年谱》中说:“师年四十三,是年适逢开山国师百年大忌。师前往塔下参拜,一女子带衣袋在后随行。”寺僧聚在一起诵经,为国师祈求冥福,一休非但不去诵经,却带那女子夜宿庵房,一边听诵经,一边同女子调笑。他认为开山国师绝不会接受那群“邪恶败类”诵经的,与其诵经,不如同女子谈情更合性情。他最崇拜的一位祖师是中国的慈明和尚,就经常有老婆跟随,所以他才不在乎别人讥笑,公然带女子进寺。他还写了一首《大灯忌宿忌以前对美人》以表态:“开山宿忌听讽经,经咒逆耳众僧声。云雨风流事终后,梦闺私语笑慈明。”诗中的“梦闺”是一休的另一个自号。
淫酒淫色亦淫诗
一生遭遇社会动荡,看尽人间世态炎凉,一休的心灵依然还在热烈地为生命而跳动。1471年,七十八岁的一休,遇到四十岁的盲女阿森,他内心的炽热在这一刻被点燃了。他为此写下了二十多首情诗,热情讴歌他与盲女的爱情,措辞大胆,感情露骨。如:“有时江海有时山,世外道人名利间。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身闲”;如:“恨是草根剪又生,对花何忘约芳盟。秋风春雨三千里,从此君恩江海情。”;又如:“梦迷上苑美人森,枕上梅花花信心。满口清香清浅水,黄昏月色奈新吟。”;再如:“盲森夜夜伴吟身,被底鸳鸯私语新。新约慈尊三会晓,本居古佛万般春”。
僧侣界一片哗然,纷纷指责他的放浪行为。一休反诘:“名妓谈情,高僧说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需要说明的是,一休的“艳诗”看似出格,实则寓意深刻。诚如《一休和尚诗集》前言里编校者所言:“所作哀婉靡艳……,意在讽世氛,醒俗人,……不可作寻常香奁脂粉诗观也。”在一休的时代,僧侣的败行早已不是秘密,当时曾流行着这样的谚语:“不为者佛,隐匿者上人”。但这些禅僧表面上道貌岸然,还在无耻地维护着自己的形象。一休厌恶禅宗这种虚伪,他要正大光明地肯定人的自然性。然而,他即不像佛祖释迦牟尼般具有无上智慧,能将佛理与世俗巧妙地联系起来,也不像法然和亲鸾那样,积极进行宗教改革,创立新教派,公开否定禁欲主义。他无力挽救禅宗的颓势,“恨难平,无处述,唯有疏狂意”,只好用近乎疯狂的行动,以袒露自己的情欲,来反对禅宗伪善的禁欲。他那超迈的诗歌,实际上是讨伐僧众的一封封檄文,难怪他后来差点遇刺身亡。
开落百花天地清
作为一个被弃绝于家庭之外的行旅人,一休表面上愤世嫉俗,醉酒狂歌,其实,他的内心是孤独而柔软的。日本野史里说他:“心机快活,贵贱一视,儿童驯爱,鸟雀就啄”,纯粹是一付招人喜爱的“顽童”形象。他写给母亲的信,婉转动人,柔肠寸断,不知打动了多少人的心,至今读来,让人潸然泪下。
一休的母亲是室町时代后小松天皇的一位妃子,在宫廷斗争的迫害下逃离皇宫,含辛茹苦,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大家或许不知道,《聪明的一休》片尾曲,其实是身在寺院的一休写给母亲的一封信。
母亲大人:您好吗?昨晚,我在杉树的枝头,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星星凝视着我,就像妈妈一样,非常的温柔。我对星星说:不能沮丧哦,是男孩子嘛;如果寂寞的话,我会再来找你说话的。什么时候呢?有一天也许会的。就写到这里吧,期待您的回信,母亲大人。一休
母亲大人:您好吗?昨天,寺里的小猫被邻村的人带走了。小猫哭了,紧紧抱着猫妈妈不放。我对小猫说:乖,别哭了,你不会寂寞的。你是个男孩子,对吧?会再见到妈妈的。什么时候呢?总有一天,一定。就写到这里吧,期待您的回信,母亲大人。一休
当他幼小的心灵难以排遣对母亲的思念之情时,只好对着星星、人偶、小猫说话,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由此可见,他的内心是多么渴望母亲的爱啊!
母亲是否及时回复一休的信,现在的我们不得而知。
然而,在禅宗史上,一休的母亲却留下了一封信,那是她去世前写给一休的。
一休:
我即将度完此生,复归永恒。我希望你好好用功,明悟佛法。只有这样,你才会知道,我是进了地狱,还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如果你是个大丈夫,知道佛祖是你的仆人,你就应该放下经卷,去普度众生。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却无一字可说,何以如此?你应知道。假如你不知道却想知道的话,那就避免去做无益的妄想。
佛法的目的,在于开悟众生。如果依赖任何方法,你就像一只无知的昆虫,虽然佛教法门有八万四千之多。如果你不能彻见自性的话,那你连这封信也不会看懂。
这是我的最后遗言。
古人说:“家书抵万金”,而一休母亲的这封家书,岂止万金?!
十年花下埋芳盟
一休晚年在薪村酬恩庵修建墓塔慈扬塔,那里成为他和盲女阿森的比翼冢。在生命的尽头,他再次许下相爱三生的心愿:“十年花下埋芳盟,一段风流无限情。惜别枕头儿女膝,夜深云雨约三生。”
1474年,一休受后土御门天皇的诏令,担任五山之一大德寺的第四十七代住持,重建毁于战火的寺庙。1481年,大德寺工程竣工,一休积劳成疾,发烧不退,是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圆寂于薪村酬恩庵,享年88岁,盲女阿森殉情而死,一代狂僧遂成绝响,只留下《狂云集》《一休戒语》《佛鬼军》等著作于世。
一休临终前曾作偈一首:
须弥南畔,谁会我禅;
虚堂来也,不值半钱。
虚堂指虚堂智愚,南宋有名的禅师,按辈分说,可说是他的祖师爷了,一休最后竟连祖师爷也否定了。从他早年的“君恩浅处草方深”到临终的“虚堂来也,不值半钱”,我们可以体会到他一生曾拥有过何等丰富何等曲折的心路历程。
一休曾狂言:入佛界易,进魔界难。
他冲破禅宗的清规戒律,写诗批判禅林的颓势衰微,表露真情。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很喜欢这句话,常常挥笔题写,他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写道:
继“入佛界易”之后又添了一句“进魔界难”,这位属于禅宗的一休打动了我的心。归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进魔界难”的心情是: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心底里,这兴许是命运的必然吧。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然而要进入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
佯歌烂醉我疯狂
蓬头垢面,八字眉,翻鼻孔,大嘴巴,胡子拉茬,当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个人的容貌时,说什么也无法将他与聪明伶俐的一休小和尚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他就是真实的一休。
动画片里的一休小和尚,以聪明机智讨人喜爱,而历史上真实的一休,却以狂放不羁闻名于世。他视诸多清规戒律于无物,一生醉酒狂歌,狎妓作乐,纵情声色,流连楚馆,甚至和妓女谈禅论道,他曾自作诗云:“风狂狂客起狂风,往来酒坊淫肆中”,在正统的禅宗流派里,堪称异端。
对于日本禅门临济宗来说,一休既是锐意革新的圣徒,又是一个离经叛道的狂徒。在一休看来,人间世是癫狂;在世人看来,不合乎世俗规范,即是癫狂。其实,觉醒后的癫狂并不是癫狂,而是以疯癫道出人间实相。世人拘于世俗假相,以假为真,才是癫狂。一休禅师的示现,超越了戒法表象,直契天真本性,道出了禅宗的要义。
一休的弟子墨斋,曾为他的师傅一休画过一幅画像,评论家唐木顺三形容一休下垂的眼睛:“目光从上下逼视内里,但潜藏着深刻温暖的东西,是敏锐的批评家。”
一休给人的是一个叛逆者的形象,然而,正是他的这种思想和行为所表现出的批判性,却给当时的日本文化界带来一股新风。他的门人中有许多文化人,在不同的领域中大多是改革派,如连歌界的山崎宗鉴倡导了俳谐连歌,村田珠光吸收禅宗的思想奠定了茶道的基础,金春禅竹革新了能乐,曾我蛇足为和画开辟了新径。
一休禅师超越了世出世间的物欲与法执,以彻底的金刚乘修行方式而过着高迈超逸的生活,终其一生,以无我的大智大爱济世度人。“生平事行高迈奇绝,瑰闻轶事人所褒称,当代且敷衍于说部,演绎于动画,流传寰宇,道路腾播,闾巷之人,虽三尺童子,遂亦知禅师之名矣。”他那醉酒狂歌、润达自在的形象,至今仍鲜活在我们永久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