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禅病种种
知道了用功方法之外,参禅之士尚须提防禅病,以防走错了路头。
这里所说的禅病,主要是指在修行过程中所有障碍修行的邪知邪见、虚妄执着和不正确的用功方法。禅病的具体表现虽然千差万别,但根本的病因却不外如下几种:
1、远离中道,落入二边
这是导致禅病的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妄立二边,取一舍一,不能圆融,偏执过度,不肯回头。
2、不知方便,执药成病
祖师言,“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法本无法,心亦无心,心法两空,是真实相。诸佛出世、祖师相传,初无实法与人,皆应众生之病而示方便之教。如《净名经》云:“佛为增上慢人,说离淫怒痴为解脱耳。若无增上慢者,佛说淫怒痴性即是解脱。”又如《楞严经》中,佛谓富楼那:“汝以色空相倾相夺于如来藏,而如来藏随为色空,周遍法界。我以妙明不灭不生合如来藏,而如来藏唯妙觉明,圆照法界。”如来藏即此心此性,而佛权指色空相倾相夺为非,以妙明不灭不生为是。这两段话都是药语,治迷悟二病的,非佛之定意。(参见《示妙道禅人》)。可是,学道之士往往不解方便,不明佛意,执药成病,或因执着“佛说淫怒痴性即是解脱”而落入狂禅;或因执着“离淫怒痴为解脱”,而住于清净意识之髑髅禅,或因执着“色空相倾相夺为非,妙明不灭不生为是”而落在生灭与不生不灭之二边中。殊不知,若实若不实,若妄若非妄,若世间若出世间,若生灭若不生不灭,俱是假言,非实有之定法,目的都是帮助人解粘去缚,然亦不可因此落入虚无,拨无因果。
3、心有所得,求玄求妙
佛法说到底是要回到本分上来,本质上是归无所得的。若以有所得心,求无所得法,便免不了要追求文字知解,追求奇特神异。若不肯回头,沉溺于其中,定入文字魔障和五阴魔窟中。
4、将心待悟,欲求速效
在修行过程中,心不平常,亦缺乏长远心,一心只求快速开悟,这样一来,不是犯了急躁的毛病,就是中途退失道心,或者沉溺于路途风光以为究竟,或者饥不择食而误入邪门。
5、欲心未断,无决定志
生死心不切,贪于世间名闻利养,以染污的欲心来学佛,斗争心重,贡高我慢。本想除人我,人我愈高;本想除无明,无明愈大。顺利的时候便将修行抛在脑后,不顺的时候便火急要开悟。以这样的心态修行,落入魔障是必然的,所谓“因地不真,果遭迂曲”。
上述五种病因中,前三项属于见地不透,影响面最广,也最难对治。
下面,再来看看禅病的具体表现。
宗杲禅师在他的书信集中,有好几处谈到了禅病,现举三处:
1、《示智通居士(黄提宫伯成)》
近年已来,此道衰微。据高座为人师者,只以古人公案、或褒或贬、或密室传授为禅道者;或以默然无言为威音那畔、空劫已前事为禅道者;或以眼见耳闻、举觉提撕为禅道者;或以猖狂妄行、击石火闪电光、举了便会了、一切拨无为禅道者。如此等既非,却那个是着实处?若有着实处,则与此等何异?具眼者举起便知。
2、《答曾侍郎(天游)(问书附)》
前来所说瞎眼汉、错指示人,皆是认鱼目作明珠,守名而生解者。教人管带——此是守目前鉴觉而生解者。教人硬休去歇去——此是守忘怀空寂而生解者。歇到无觉无知,如土木瓦石相似,当恁么时,不是冥然无知——又是错认方便解缚语而生解者。教人随缘照顾,莫教恶觉现前——这个又是认着髑髅情识而生解者。教人但放旷,任其自在,莫管生心动念;念起念灭,本无实体,若执为实,则生死心生矣——这个又是守自然体为究竟法而生解者。如上诸病,非干学道人事,皆由瞎眼宗师错指示耳。
3、《答李郎中(似表)》
士大夫学此道,不患不聪明,患太聪明耳;不患无知见,患知见太多耳。故常行识前一步,昧却脚跟下快活自在底消息。邪见之上者,和会见闻觉知为自己,以现量境界为心地法门。下者弄业识,认门头户口,簸两片皮,谈玄说妙,甚者至于发狂,不勒字数,胡言汉语,指东画西。下下者以默照无言,空空寂寂,在鬼窟里着到,求究竟安乐。其余种种邪解,不在言而可知也。
这三段文字基本上把常见的禅病都——列举出来了。现归纳起来,有十种:
1、文字知解之病
即所谓的“语病”,就是以心意识用功,以分别心用功,沉溺于思维领解,玩弄语言名相,依语生解,执药成病。又称之为“口头禅”、“葛藤禅”。
莫爱诸方奇言妙句。宗师各自主张、密室传授底古人公案之类,此等杂毒,收拾在藏识中,劫劫生生取不出,生死岸头非独不得力,日用亦被此障碍,道眼不得明彻。古人不得已,见汝学者差别知解,多而背道,泥语言,故以差别之药,治汝差别之病,令汝心地安乐,到无差别境界。今返以差别语言为奇特,执药为病,可不悲夫!古德云:“佛是众生药,有众生病即用;无众生病用药,即药返为病,甚于有病者。”前所云“杂毒不可收拾在藏识中”,亦此之谓也。(《示智通居士(黄提宫伯成)》)
2、沉空滞寂之病
此病属宗杲禅师所批判的“默病”中最典型的一种,又称之为“枯木禅”、“黑山鬼窟禅”。《六祖坛经》中提到的大通禅师,犯的就是此病。该禅病的特征就是,沉溺于空心静坐,闭目塞听,一切不管,以不见一法、不知一法的虚无之境为究竟。
近世丛林,有一种邪禅,执病为药。自不曾有证悟处,而以悟为建立,以悟为接引之词,以悟为落第二头,以悟为枝叶边事。自己既不曾有证悟之处,亦不信他人有证悟者,一味以“空寂、顽然无知”,唤作“威音那畔、空劫已前事”,逐日噇却两顿饭,事事不理会,一向嘴卢都地打坐,谓之“休去歇去”。才涉语言,便唤作落今时,亦谓之“儿孙边事”,将这黑山下鬼窟里底为极则,亦谓之祖父从来不出门。(《示吕机宜(舜元)》)
3、将心待悟之病
以有所得心学出世间之无所得法,心存奇特之想,驰求心不断,偷心不死,心浮气躁,用功时急时缓,时断时续,不能真正放下。
知迷不悟,是大错;执迷待悟,其错益大。何以故?为不觉故迷;执迷待悟,乃不觉中又不觉,迷中又迷。决欲破此两重关,请一时放下着。若放不下,迷迷悟悟,尽未来际,何时休歇?(《示智通居士(黄提宫伯成)》)
4、任运无修之病
又称“任运无修之天然外道禅”,亦即《圆觉经》中所说的“任病”,属狂禅之一种。即借口佛性本自具足,不修不证,碌碌无为,不遵戒律,未证言证,起大增上慢。
近世有一种修行失方便者,往往认现行无明为入世间,便将出世间法强差排,作出世无余之事,可不悲乎!(《答楼枢密》)
远行地菩萨以自所行智慧力故,出过一切二乘之上;虽得佛境界藏而示住魔境界,虽超魔道而现行魔法,虽示同外道行而不舍佛法,虽示随顺一切世间而常行一切出世间法。此乃火宅尘劳中真方便也。学般若人舍此方便,而随顺尘劳,定为魔所摄持。又于随顺境中,强说道理,谓烦恼即菩提,无明即大智,步步行有,口口谈空,自不责业力所牵,更教人拨无因果,便言“饮酒食肉,不碍菩提;行盗行淫,无妨般若”,如此之流,邪魔恶毒入其心腑,都不觉知,欲出尘劳,如泼油救火,可不悲哉!(《示真如道人》)
5、拨无因果之病
又称“野狐禅”,亦属狂禅之一种,假言空理,拨无因果,猖狂妄行,虚头不实,脚不点地。
6、石火电光之病
见处不真,妄执意识之流暂时被中断所出现的心光乍现为大休大歇,或者执着于路途风光,不肯进步。
7、颟顸笼统之病
假借见闻觉知是自性之妙用而执见闻觉知为自性,妄将“不一”、“不异”打作两截,偏执于不异、昧于不一者。
8、现量境界之病
宗杲禅师讲,“邪见之上者,和会见闻觉知为自己,以现量境界为心地法门。”这里所说的“以现量境界为心地法门”,亦是禅病,亦属宗杲禅师所批判的“默病”之一种。现量直观本是用功之方便,但是,若执其现量境界为究竟,不肯放舍,亦是落在凡圣、染净二边当中。此病最迷惑人,亦极难透过,见地不透者很容易住在上面。修禅的人执现量境界为究竟、停滞不前者大有人在。《六祖坛经》中所提到的卧轮禅师犯的就是这种病。
在书信集中,宗杲禅师多次提到过“现量”一词,如《示张太尉(益之)》中云:
佛境界即当人自心现量,不动不变之体也。佛之一字,向自心体上,亦无著处,借此字以觉之而已。何以知之?佛者觉义,为众生无始时来,不信自心现量,本自具足,而随逐客尘烦恼,流转三界,受种种苦。故苦相现时,自心现量之体随苦流荡。
又,《示曾机宜(叔迟)》亦云:
岩头云:“若欲他时播扬大教,须是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始是大丈夫所为。”岩头之语,非特发明雪峰根器,亦可作学此道者万世规式。所谓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无始时来现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则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庄严所得之法,现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
有人看了这两段文字,尤其是第二段文字,便认定宗杲禅师主张现量境界就是当人的本来面目。实际上,这样来理解宗杲禅师,乃是不解方便,正是佛所诃的“执药成病”。宗杲禅师说,“现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是为了对治修行人沉溺于分别思维妄想之病而说的。《金刚经》讲,“法尚应舍,何况非法。”病去药除,连现量亦不可得。
另外,我们还要注意,现量境界和现量直观是有区别的。现量直观是就能观之智而言,它以无分别心为用,远离思维计度。现量境界则是就所观之境而言,它是一种清裸裸的一念不生的空明之境。与前面所提到的“沉空滞寂”之病的区别在于,沉空滞寂之病的特征是,枯寂冥暗,空无一物,“不见一法”,“不知一法”,也就是“顽空”;而“现量境界”之病的特征则是,住在一念不生的净裸裸的空明之境上,不能于生灭法中自在无碍。
在修行过程中,分别意识一停止,我们即可以体验到现量境界,但是,这种现量境界并不是究竟的解脱之地。若执一念不生之现量境界为究竟,坐在无分别之净地里,美则美矣,却不得大机大用,宗门中称之为“死水不藏龙”。真正的般若智,不是不分别,而是“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分别一切法,不生分别想”。
9、清净意识之病
又称“髑髅情识禅”,即执第六清净意识为自性,住在染净二边中的净边,舍染求净,舍恶趣善,取舍心不断,远离中道者。宗杲禅师所批判的默照禅,有一部分属于此病。
10、造妖捏(孽)怪之病
此病亦属狂禅之一种。宋以后,丛林中有不少江湖禅客,不务真修实证,尽学一些虚浮不实的东西,东游西蹿,乱用古德之机锋,盲捶瞎棒,胡喝乱喝,挤眉弄眼等等,以师家自居,自误误人。
以上十种禅病皆是学人最容易误入歧路的地方。修禅的人当时时以此自照,这样可以少走弯路。
正确地看待话头禅与默照禅
最后,谈一下如何看待话头禅和默照禅的这段历史对立。
宗杲禅师在他的书信中,对默照禅的批判,有时候用词非常激烈,给人一种印象,好象是宗杲禅师完全否定了默照禅似的。那么,默照禅的实际情况究竟是不是象宗杲禅师所批判的那样,坐在黑山鬼窟里如枯木一般呢?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宗杲禅师批判的是默照禅所带来的流弊,并不是说他完全否认了默照禅。要知道,宗杲禅师对文字禅也采取了猛烈批判的态度,甚至将他的老师圆悟克勤禅师的《碧岩录》刻本焚毁了,以免贻误后学。凡此种种,都是出于一期应机之方便,是治病之药语,我们万不可将它执为实有之定法。这是我们看待“默照禅”以及“宗杲禅师批判默照禅”所应采取的态度。
首先,我们来看看宗杲禅师是如何看待静坐的。
初读宗杲禅师的书信,往往会产生这样一个错觉,就是宗杲禅师对传统的静坐之法颇有微词,甚至是反对。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的。宗杲禅师讲:
云门寻常不是不教人坐禅、向静处做工夫,此是应病与药,实无恁么指示人处。(《答曾侍郎(天游)(问书附)》
学道人,十二时中,心意识常要寂静。无事亦须静坐,令心不放逸,身不动摇,久久习熟,自然身心宁怗,于道有趣向分。寂静波罗蜜,定众生散乱妄觉耳;若执寂静处便为究竟,则被默照邪禅之所摄持矣。(《示清净居士(李提举献臣)》)
我此门中,不论初机晚学,亦不问久参先达,若要真个静,须是生死心破,不着做工夫。生死心破,则自静也。先圣所说“寂静方便”正为此也。自是末世邪师辈不会先圣方便语耳。左右若信得山僧及,试向闹处看“狗子无佛性”话,未说悟不悟,正当方寸扰扰时,谩提撕举觉看,还觉静也无?还觉得力也无?若觉得力,便不须放舍。要静坐时,但烧一炷香静坐。坐时不得令昏沉,亦不得掉举。昏沉、掉举,先圣所诃。静坐时,才觉此两种病现前,但只举“狗子无佛性”话,两种病不着用力排遣,当下怗怗地矣。(答富枢密(季申))
从这三段文字可以看出,宗杲禅师所反对的并不是静坐本身,而是那种好静恶动、执静坐为究竟,好净恶染、执空静之境为大休大歇的远离中道的用功方法。静坐可以对治众生的散乱和妄觉,可以令众生身心宁怗,方便众生入道。因此,宗杲禅师也时常劝人“无事亦须静坐”,只是静坐时不可住在静坐中所出现的寂静境界上面。静坐时当以无分别心用功,既要避免落入昏沉,又要防止掉举,既不可着意排除妄念、作对治想,亦不可因松懈落入失念和枯寂的状态中。静坐只是方便法,不是究竟法。真正的静来源于般若,也就是要透得生死心破,生死心不破而执于静坐,犹如以石压草,徒劳费力。
其次,我们再来看看正觉禅师的“静坐默照禅”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关于默照禅,正觉禅师曾自述其宗旨云:
……但直下排洗妄念尘垢,尘垢若净,廓然莹明,无涯畛,无中边;圆混混,光皎皎,照彻十方,坐断三际。一切因缘语言,到此着尘点不得。唯默默自知,灵灵独耀,与圣无异,于凡不减。元只是旧家一段事,何曾有分外得底,唤作真实田地。恁么证底汉,便能应万机,入诸境,妙用灵通,自然无碍矣。(摘录自《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六)
另外,正觉禅师为了回应宗杲禅师的批判,曾撰有《默照铭》,其中云:
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妙存默处,功忘照中;妙存何存,惺惺破昏。……默唯至言,照唯普应。应不堕功,言不涉听。照中失默,便见侵凌……默中失照,浑成剩法。默照理圆,莲开梦觉……默照至得,轮我宗家。宗家默照,透顶透底。(《宏智正觉禅师广录》卷八)
这两段文字,出自正觉禅师本人,应当说,比起宗杲禅师在书信中的零星转述,更能够准确地说明默照禅的真实含义。
从这两段文字可以看出,正觉禅师所说的静坐默照,并非要学人坐在黑漆桶中,如枯木一般,也并非要住于空静之境而落入动静二边中的静边。相反,正觉禅师强调,既要“惺惺破昏”,同时又要“功忘照中”,避免“照中失默”、“默中失照”二病。“照中失默”就会心浮气噪、被境界所转;“默中失照”,就会落入昏沉和死寂之中。由此可见,默照禅强调的是要远离心意识之分别,跳出语言的窠臼,主张默中有照,照中有默,照默同时,并且,此照是“无中边”而“普应”、“应万机”而“圆明”,“能入诸境,妙用灵通,自然无碍”,并非要住在静境上。
实际上,正觉禅师所说的默照禅,与经上所说的“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并无二致。与三祖《信心铭》中所讲的“绝言绝虑,无处不通;归根得旨,随照失宗;须臾返照,胜却前空”,以及永嘉大师《奢摩他颂》中所讲的“忘缘之后寂寂,灵知之性历历,无记昏昧昭昭,契真本空的的。惺惺寂寂是,无记寂寂非;寂寂惺惺是,乱想惺惺非”,也是完全相通的。
这样看来,正觉禅师所提倡的默照禅与宗杲禅师所提倡的看话禅本质上是一致的,两者都反对住在枯寂之中,反对落在静境而失去妙用;只不过是两者在所应对的根机、入手方便、所表现的风格上各不相同而已,并无优劣之分。
关于话头禅与默照禅所对之机以及用功风格上的差异,圣严法师曾在《禅门解行》中作过如下评判,可供我们参考:
大致而言,修行的方法,可有松与紧的两门,平常生活紧张,心神劳累的人,初入修行法门,宜用松弛;平日生活懒散,心神浮动的人,初入修行法门,宜用紧张。而大慧宗杲的公案话头,逼拶紧迫,正是用的紧法;宏智正觉的默照灵然,正是用的松法。虽然不能仅以松紧二字说明默照与看话两派,用松紧二类来给它们作区别,应该是正确的看法。……
不论默照禅或看话禅,只要用之得宜,都是好方法,且看修道的人,有没有明师指导。事实上,有些人是需要两种方法交互并用的,在太松时,要用紧法,太紧时,要用松法。即在看话头的方法上,也有松法;在默照禅的工夫上,也有紧法。方法是死的,应用是活的。不能一定说,那一种好或那一种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