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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昌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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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莲

打,在古代汉语里是个形声字。从手,丁声。本义:击。意谓能打唯手,所打的对象亦人亦物均可。并且能打所打二者必须相击,方可算是打了。宋•文天祥《过零丁洋》有“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句子,此种打的境界,唯有诗人方能领略个中意味。不过,与打类似的还如:蹋、踢、咬等,举措虽不同,效果都一样。

记得我小的时候,身体孱弱,倍受长辈的宠惯,可以说在家几乎没怎么挨过打的,但有两次“吃棒”令人至今难忘。一次是因我的无端哭闹不止,殃及左邻右舍的人来看笑话,碍于面子的父亲转弱而强,一把将我拖到门外按倒在地上,脱下鞋子便狠狠地打了起来,直打到我不再吭气才止。皮开肉绽,一个礼拜都未痊愈,父母为此事大吵了一场,而我从此便识得了打的威严,也不再无端哭闹了。还有一次是受教于祖父,我自小随祖父母同住,呵护有加。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因同学的引诱便偷学抽烟。不料被祖父发现了,他则顿时变慈祥面目成恶煞凶神,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棒子便打。打得在旁护驾的祖母都哭了,而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深知祖父最讨厌抽烟了,他从不沾烟酒故。只好忍疼痛割伤疤,当场将半包香烟蹂个粉碎,从此罢了吞云吐雾的神仙时髦。打是真的令人发自内心深处地感觉到了痛,但也使人死心塌地的消除了不良习气。这使我在童年时就从长辈们的打中长了记性。如今的优生少生政策,则免去了孩子们童年时代的挨打,这似乎失去了父母另外一层意义上的呵护。

小学时光,三天读书两日休假,学习成绩处中,不前不后。老师的教鞭很少能挨得着,但也曾挨过一次重打。是在小学毕业的那年,有位姓王的老师,形貌若修罗,但他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对学生要求严格苛刻。因我逃课三天,回校后交了一次数学作业,五道题错了三道。在发作业本的时候,他把我叫上讲台,一股阴霾袭上我心头。他则怒气冲冠,两手揪住我的双耳,左摇右摆地任他摆布了近十分钟,拳头砸得我胸闷至极,在同学们的纷纷劝解下才罢手。事后我心存畏惧,不是恨他而是怕他。但他打过我后则不再计较了,中午便辅导我重做作业。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的严格督促下,成绩较为落后的我还是顺利毕业,考入了乡镇中学。中学读了五年,亦挨过两次教鞭。一次是因我成绩一再下滑故,被班主任狠狠地揍了一顿。一次是因在课堂上看小说,被发现后挨了一次痛打。这次打得十分痛快,我从此便发奋读书,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高中的三年里,老师不骂亦不打,便使我放松了警惕,终以名落孙山而失败于高考,从此便步入社会,告别了读书时光。在我读书的那个时代里,老师的讽刺挖苦之类的苦口良言,的确能令学生生发内心的惭愧,激发上进的潜能;教鞭的驱打,亦能生发学生的敬畏之心,从而勤学苦读,以至最终成才。我初中时的上进,高中时的落榜,便是明证。而时至今日,已经告别了教鞭的挥舞,刻薄的言语训诫亦已鲜而不见了。这使人想起,当牛拉不动车的时候,到底是打牛还是打车呢?唯有参透个中玄机,方能运筹于帷幄。我是较为赞成“快马见鞭影而行”的教学良策。

的确,打是禅者接引学众的一种策略。在宗门下,形成了后来的临济一宗,打之作风遍播寰区,可谓“德山棒,临济喝”,或“德山入门便棒,临济入门便喝”也。棒喝双换,虚实交参。吃棒知痛,闻喝生畏。棒头不点地,则成空棒;喝声不响彻,便落虚喝。棒喝实为宗门接机之媒介,主要以慧能门下的洪州宗为应用主流。棒是禅师用来打学人的,为了绍隆这一宗风,禅师上堂说法皆以拄杖子表象。汾阳拄杖最负盛名,可谓“识得拄杖子,一生参学毕”也。《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卷上》载:
(汾阳)上堂,拈起拄杖云:“识得这个,参学事毕。还识么?莫道唤甚么作拄杖?如此之辈,如尘似沙。许尔商量,作么生?开口试道看!”

僧问:“如何是拄杖?”师云:“德山德山。”

(僧问:)“过在什么处?”师云:“萨摩诃。”
问:“尘鹿成群,如何射得尘中尘?”师云:“白拂在手。”
问:“香象咆哮时如何?”师云:“鼓腹宫城动。”

从此则公案中则知,即便是在两宋时期,而“德山棒,临济喝”的作风依旧风靡,广为应用,拄杖子说法已成惯例。从“僧问:‘如何是拄杖?’师云:‘德山德山。’”一句中则知,打之作风源于德山宣鉴。彼此之间的一番对话,说明了“僧有拄杖子,师与拄杖子”的接机妙用。以拄杖子表法,以来客妄想多故,说“僧有拄杖子”;为破妄想故,则“师与拄杖子”。以拄杖子除拄杖子,不外乎“以楔出楔”。看来,禅师的棒打来人,亦是随方解缚,抽丁拔楔,应病与药之具眼杰作,并非是以瞋报打,无理取闹。我亦听说云门寺的佛源和尚,亦有以棒打学人的策略。

其实,打的作风,从义而会,据我的理解,亦应来源于佛经。如《楞严》之“七处征心”、“八还辨性”、“十番显见”,岂不是如来手执金刚棒打破阿难尊者的重重疑团后,才得以明悟常住心、彻见圆通性的呢!还如《金刚》之须菩提与如来之间的参问酬答,以决疑去执而用,但亦是采用“正打旁敲”的方法宣说的。如经云:
尔时,释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佛言:“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须菩提言:)“唯然,世尊!愿乐欲闻。”

要知须菩提之所以赞叹如来,并为在座大众及未来众生请问发菩提心之降伏、应住之法者,是因为他于如来的入城归位、洗足敷座等生活琐事中窥见了好消息,难以按捺内心的欣喜,故扬眉吐气于如来座前发问,以炫耀自己的勇敢与机智。而如来听到须菩提之赞叹请问,亦是庆快自己邂逅到知音,故连说“善哉善哉”。如来虽说“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却以“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而答之。就“如是”二字指上示下,意谓发菩提心就应如我著衣持钵,入城乞食那样应住、降伏即可,更无别法可发、可住、可降伏也。须菩提“唯然”二字亦有玄机在里许,“唯”则说明自己已彻悟,“然”说明有他人未领悟,所以还得累烦世尊宣说也。向下长文,皆为未悟者所作的注脚而已。如来正打须菩提,意在旁敲在座之人,可谓“南山起云,北山下雨”也。体现在经典里的打,较为温和孤峻,但暗藏玄机,深不可测。

就中国禅宗而论,打的作风,始于六祖慧能打神会。如《坛经》(印顺导师校注版)云:
又有一僧名神会,南阳人也。至曹溪山礼拜,问言:和尚坐禅,见亦不见?大师起,把杖打神会三下,却问神会:“吾打汝痛不痛?”神会答言:“亦痛亦不痛。”
六祖言曰:“吾亦见亦不见。”神会又问大师:“何以亦见亦不见?”大师言:“吾亦见,常见自过患,故云‘亦见’。亦不见者,不见天地人过患,所以‘亦不见’也。汝亦痛亦不痛如何?”神会答曰:“若不痛即同无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于恨。”

大师言:“神会!向前见不见是两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来弄人!”礼拜,礼拜,更不言。

大师言:“汝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心悟自见,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慧能见否!吾不自知,代汝迷不得;汝若自见,代不得吾迷。何不自修,问吾见否!”神会作礼,便为门人,不离曹溪山中,常在左右。

慧能的三杖打下去,的确是把神会给打开悟了,因慧能的三打截断了神会的卜度意识,由相对而入绝对,从而摆脱了二元意识的作怪,会得了“见而不见,不见而见?”的玄理故。杖子打在身上,岂能没有痛的感觉呢!虽说痛吧!但为师者打徒众,亦是出自慈悲。故神会说“亦痛亦不痛”也。慧能何故不直接告诉神会“和尚坐禅,见亦不见”之问,而非打不可呢?此则说明参禅贵在自悟,因为禅悟境界唯有亲临其境者方能悉其底里,可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哪怕是拳头脚尖,亦须自悟方得。所以慧能于杖打下令神会自悟而得,令其见自本心,见自本性也。既心悟自见,则依法修行乃理所当然之事。神会在慧能的杖打下深悟“亦痛亦不痛”的禅理,故有“若不痛即同无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于恨”的高深见地。既悟“亦痛亦不痛”,岂能不悟“亦见亦不见”!可谓一通一切通,一悟一切悟也。亦是一镞透三关之举措也。慧能的以打说禅,并非孔子的“举一反三”的教学特色,而是以“截断众流、东涌西没”之衲僧本分事接引学人的。打,不但痛快直捷,而且慈悲亲切。

禅者的接引学众,或表示自己的见地,或互相勘验抉择,都不能不有所表示。然悟入的境界,唯有悟与悟者方能了知,但亦是说不得,表示不到的。可谓心行处灭、言语道断也。欲言而辞丧,欲思而虑亡。所以只好于无可表示中,作方便表示了。黄梅门下所传,是“密作用”,“意导”,“意传”(“指事问义”,也是方便之一)。但到了曹溪门下,直指直示,向多方面发展,以洪州宗与石头宗为代表,便造成不同的接机禅风。印顺导师认为“不同的方式、作风,与(区域的)个性有关,也与师门的传统有关”。一方面不同的地域孕育了禅者的不同个性,南温北强;一方面弟子要继承师门的作风。慧能门下的洪州一宗,多用打、蹋、踢等粗暴的作风接引学人。如《传灯录》(《大正》卷五一)说:

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乃云:“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
(僧)问马祖:“如何是西来祖师意?”祖曰:“低声,近前来。”师便近前,祖打一掴云:“六耳不同谋,来日来。”
(僧)问马祖:“如何是西来意?”祖乃当胸蹋倒。师大悟,起来,抚掌呵呵大笑。

这三则公案中的打、蹋等作风,都是令学人开悟的导火线,彻底展现了师家的高超手眼。其实,老师对弟子们打几棒,蹋几脚,并无什么希奇;但老师打弟子是以开悟为前提的,绝非是因瞋恨而打的,故不论是打还是蹋须具足慈悲。这类粗暴型的作风,在禅门中独具天然本色妙用,被证明了对于截断弟子的意识卜度,引发学者的悟入,是非常有效的,于是便被普遍地应用起来了。说到打则无拘泥,或老师打弟子,如慧能之打神会;或同参之间彼此互打;或弟子打老师,如黄檗之打百丈,直打得百丈吟吟大笑起来。这些无非是平常事,但平常中见其慈悲与亲切,剔透活泼,不拘形式。若把打的意义强化起来,则更为猛烈,风驰电掣,犹泥牛入海吼,若木马踏云嘶。如道一的弟子中的“归宗锄蛇”,“南泉斩猫”。这二则活生生的公案,不知坐断了天下人多少舌头。还如道一再传赵州的“一再放火”,子湖的“夜喊捉贼”。见人就用叉叉、用棒把大家赶出去的邓隐峰,推着车子前进,硬是一直去,把老师道一的脚竟碾伤了。这种作风,在一般人看来未免“太粗生”啊!故称为“粗行沙门”。的确,这如狮吼象鸣一般,威慑心魄的作风,充满了强烈的力量,直是轮刀上阵。在后来的宗派发展中,这是最负盛名的一流。使用这一作风的洪州主流,后来衍变为临济宗。临济义玄棒喝兼用,德山宣鉴呵佛骂祖。

棒打之风成为禅宗的主流,但并不是非打不可的。就慧能门下的石头一宗则不大应用,虽看似温和,但骨子里出言吐语暗藏机锋,禅风极其峻烈孤高,亦是让人难以攀登,可谓“石头路滑”也。马祖道一、百丈怀海虽然有时亦打学人,但弟子中也有部分人不应用这一作风。印顺导师在研究中发现与地域个性有甚大关系,代表了“北方之强”,他总结应用棒打接机的禅师出生地为:

南岳怀让 金州安康 今陕西安康县
洪州道一 汉州 今四川广汉县
归宗智常 不明
南泉普愿 郑州新郑 今河南开封县
百丈怀海 福州长乐 今福建长乐县
沩山灵祐 福州长谿 今福建霞浦县
黄蘗希运 闽黄蘗山 今福建福清县
赵州从谂 曹州 今山东曹县
子湖利踪 澶州 今河北清丰县
仰山慧寂 韶州怀化 今广东省
临济义玄 曹州 今山东省曹县

从上可以分明地看出,惯用棒打作风的禅师几乎全出自北方,这与他们悍勇豪爽的地域个性是密不可分的;这亦说明禅融摄一切,禅遍一切处,可谓“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也。从马祖道一开始,经百丈怀海到黄蘗希运,大约一百年来,都是以洪州(江西)为中心地而弘扬禅法,所以也被称“洪州宗”。主要的禅师,多数是来自北方。沩山与仰山,出生于福建及广东,成立的沩仰宗,亲切绵密,就没有棒打的作风。百丈与黄蘗,是福建人,在师门的传统中,也应用这一作略,但比归宗、南泉、赵州、临济,要平和多了。从这一区域的意义去看,石头门下的大禅师,都是出生于长江流域及以南的,所以禅风较为温和些。棒打看似颇为粗暴,但这一作风却最具生命力,打出了一片禅宗天下,自古以来禅宗道场以江西为最多,如云居山、百丈山、青原山等大丛林。禅宗发展到后来,只剩临济与曹洞,而临济子孙遍天下,曹洞占一角而已。又说临济是将军,曹洞是农夫。可见临济禅风猛烈,曹洞禅风较为柔和。临济的猛烈,亦不外棒打而已,故有“香板头上出祖师”之说,好像禅宗祖师都是打出来似的。

打的意义极其深远,具有不可思议的威德慈悲力与折服力。不论是家长捏个空拳吓煞小孩的打,还是老师挥舞教鞭的打,都有令其舍恶向善、返邪归正的引导意义。至于禅宗充分应用打之作风者,主要是为了截断学人的卜度意识,令其彻底悟入而已,并无奇特处。不过好多禅师的确是在棍棒交加如淋中悟入的,远的不说,就如近代的虚云和尚在高旻寺禅堂的彻悟,亦是在溺水后身体尚未康复时就去高旻寺参加禅七,因谢绝禅堂当值之职故,当时家风严峻,被杖打八十棒,皮开肉裂,但他内心亦不生瞋恨,一心参究,经数七后终于明悟末后大事,亲见本来。来果禅师曾在宝华山挂搭时,因拟议去高旻寺参禅而溜单,被客堂发现后派人追回,亦给他吃了八十棒,不过他是武状元出身,身体甚魁梧。第二次溜单顺利抵高旻寺禅堂参究生死大事,大师见得他是法器故,从头到晚供养他三百余香板,他怡然独乐,结果至晚板香静坐中得水月空明境界现前,从此便步入禅林,成为一代宗师。打,的确能使人转归向上,能把人打开悟的。但欲应用这一作风者,须具杰出手眼,务必内怀慈悲之心,外要识得学人根性,适得逗机施教,应病与药的原则方可。否则,弄巧成拙,醍醐反成毒药矣。究竟如何应用呢?噫!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献诗。

摘自《寒山寺》佛教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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