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月诗中的禅意
王早娟
自禅流行中土以来,参禅者及对禅有所体悟的文人便开始大量使用文学性的语言表述其内心的感悟。南宋严羽《沧浪诗话》:“以禅喻诗,莫比真切”,金代诗人元好问《大俊书记学诗》:“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形象地说明了禅与诗之间的关系。本文将着重探讨咏月诗中体现出的禅学意韵。
咏月诗主要从三个方面体现着禅意:用月表达宁静、通脱、纤尘不染的禅境;用月象征自在圆满、光明纯净的禅心;用月表现情感上超越苦乐的禅学意韵。
一、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
禅的世界是一个能于喧嚣的万丈红尘中寻求到心灵宁静超凡的世界。在禅者的眼中,一切自然外物都体现出活泼泼的佛性。“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五灯会元》卷15《文庆》)一切的自然风物都是对人生自在大智慧的演说,无不体现着修禅者内心与自然界契合的自得之乐。
禅无处不在,“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景德传灯录》卷28《慧海》)当月光洒向大地时,她那宁静纯洁的光辉尤其令人感动沉醉,于是在诗人的笔下幻化出一篇篇精美的,富有禅意的诗歌。无论是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还是陶渊明的“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都勾画出了一个宁谧的,安然自在的月夜,在诗人淡淡的叙述中掩藏着一颗充满法喜的心。正可谓:“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宗白华《艺境》P185,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这境界是如此美妙,让人无法用语言表达:“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彻。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辛弃疾《念奴娇·过洞庭》)此时此刻,诗人在月夜中感受到的宁静、空寂以及无以言说的喜悦体验都幻化为一缕禅韵,在诗歌的国度中飘荡。
禅的世界是一个纯净忘我的世界。恰如《金光明经》卷2所说:“佛真法身,犹如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到了这一境地,水无心以含月,月亦无心以映水,水月相忘,是修持者的最高境地。《五灯会元》描述这一境界时有:“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五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卷14《子淳》)“冷似秋潭月,无心合太虚。”(同前,卷16《晓通》)
咏月诗也描绘了这一水月交融的忘我境界。皎然《水月》:“夜夜池上观,禅身生边月。虚无色可取,皎洁意难传。若向空心了,长如影正圆。”诗人在水月下参禅,似乎心灵与自然界的明净圆满合而为一,获得无边的法喜。再如他的《溪上月》:“秋水月娟娟,初升色界天。蟾光散浦溆,素影动沦涟。何事无心见,亏盈向夜禅。”在水月斑驳的光影洗涤中,诗人的心灵褪去一切尘俗的挂碍,走进了禅的世界。唐代张若虚在他的《春江花月夜》中用“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概括了当时诗人眼前所见,浩浩宇宙之中不知是我在观赏水月,抑或是水月在观赏着我!
咏月诗中用大量的篇章表现了月夜来临时自然界空阔通脱、宁谧安详、纤尘不染的种种特征,以及这些特征与人类心灵产生的情感呼应。这通脱、宁谧、纯净的精神体验与禅宗追求的生命境界产生了共鸣,呈现出浓浓的禅意。
二、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在禅佛视野中,月的意象本来就受到特别的关注,有些佛的称名中就带有“月”,如净月佛、满月佛、月面佛等。在禅宗语言中,“月”更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其最大特点便是喻象性。禅宗素以不立文字为上,禅门文字有语录,也有禅僧们的诗歌,禅者希望能够通过语言文字之“指”见到那轮真理意义之“月”。
禅宗明确告诫人们,语言只是指引迷途者归家的路标,并非目的地,不能只见路标而不见家园:“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标指为明月故。”(《楞严经》卷2)禅宗追求的是一种精神境界,选择了月亮作为精神家园的喻体,取其光洁、圆满、自足之意。佛光普照犹如月光,因此亦用满月佛、月面佛称佛名,就是取此含义。
修习禅法,就是让人得到从现实中解脱的大智慧,于滚滚红尘中找到精神休憩的家园,而这大智慧不可求诸于外,只能返观内心。禅宗认为人人是佛:“哪个台无月,谁家树不春?”佛性自足圆满,犹如满月:“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复是何物?”(《五灯会元》卷3《宝积》)当人们经过一段时期的修习之后就会“照见本心,湛然清净,犹如满月,光遍虚空,无所分别”。(《金刚顶瑜伽中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论》,大正藏第32册)
禅宗以月来比喻精神家园,比喻圆满光明的佛性,禅者的精神家园即在自心。这是禅宗中月意象的第一层喻意。咏月诗中体现这一禅学意味最著名的莫过于寒山诗:“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更与何人说。”诗人把自己的心比做天空中的秋月,它自在无碍,将清辉慷慨地洒向大干世界,无欲无求,达到高度的审美境界。再如寒山另一首诗:“岩前独静坐,圆月照天耀。万象静观中,一轮本无照。廓然神自清,含虚洞玄妙。因指见其心,月是心枢要。”诗中同样以月喻心,体现出心灵回归精神家园之后的感动和感悟。
人人都有光明圆满的佛性,但却往往受到外物的迷惑,心月遂为妄念的浮云所遮蔽:“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但此时并未失去自性的朗月:“月在云中,虽明而不照;智慧惑内,虽真而不通。”(《景德传灯录》卷25《玄则》)
禅宗中的月另外具有第二层喻意,用来比喻虚幻不实的物质世界。《证道歌》:“镜里看形见不难,水中捉月争拈得?”在这一意义上,禅宗常使用“水中月”这一喻体。咏月诗中也体现出了这一喻意,王梵志诗:“观影元非有,观身亦是空。如采水中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王梵志诗校注》卷3)以简白明了的语言阐释了水中月的虚幻特征。
三、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禅以其特有的宗教性质,使其中的月意象有了鲜明的特点。
从表达的内容而言,体现禅意的咏月诗具有极其浓郁的哲理意味。这样的诗歌更具有咀嚼不尽的内涵。虽然这些诗歌大多抒发淡然的情怀,却能体现出诗人在获得瞬间人生感悟时情感的愉悦。如于良史《春山夜月》:“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宋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春日的夜晚,诗人在山中流连忘归,耳畔响起悠悠的鸣钟声,掬一捧清澈的泉水,摘几朵烂漫的山花,于清泉中的月影和山花的幽香中体验着灵魂的宁静与超脱,真可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而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句亦是对禅宗把握“当下”的生动阐释,成为千古名句。
从所表达的思想情感而言,禅宗借月抒发的是一种宗教情感,具有超越性特征。“宗教的本质是借助心力,超越有限,追求无限,以之实现终极关怀的合理过程”。(《禅与基督教本体论的对话——道、言与空、心》麻天祥:《佛教与基督教对话》吴言生赖晶超王晓朝主编中华书局2005年11月北京第1版)
禅宗诗歌的初级情感表现是愉悦的,让人们领悟万法的真如美好,但禅宗最高的情感审美是超越的,于不喜不悲中寻求生命的新境界。传统诗学一向认为“悲愤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强调现实的痛苦带给诗人的悲剧性诗歌氛围,传统诗歌强调月带给人的悲剧性情感体验,对月的咏颂更多地陷入惆怅的氛围中。咏月诗歌中也大多用来抒发悲欢离合之痛,这是传统诗歌视野中咏月诗最明显的特点。
就用“月”来表达“思念”这个主题而言,大多数诗歌表达出的思念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思念之情,以其浓郁的抒情氛围感染读者。汉魏古诗《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产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唐代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些诗歌均以作者的忧郁悲伤情感引起读者的共鸣,诉说着无尽的相思之苦。但有了禅意韵的咏月诗则有所不同。在禅看来,这样浓烈的情感是完全不必要的,因为在修禅的时候这些七情六欲都应该被消融。因此,禅宗中的同类诗歌就有了不同的追求。如:·
隔阔多年未是疏,结交岂在频相见。从教山下路崎岖,万里蟾光都一片。(《古尊宿语录》卷22《法演》)
两岸芦花一叶舟,凉风深夜月如钩。丝纶千尺慵抛放,归到家山即便休。(《古尊宿语录》卷27《清远》)
这两首诗都是借明月兴起思念之情。前一首是对朋友的思念,后一首是对故乡的思念,但在这里月光及月光下的故乡都具有了超越性的意义。第一首中的月光喻示着佛子内心澄澈的悟境,作者意在:只要我们始终怀着一颗澄澈的了悟之心,无论世俗世界如何,我们都可心心相印。第二首则借月写对故乡的思念,但这里的故乡并非作者身体曾居住的地方,而是他的精神家园。
几千年来,中国文人对万古垂照的一轮明月反复咏颂,形成了数量可观的“咏月诗”,这些诗歌中体现出的禅学意味,又为作品增色不少。一轮明月照亮了禅的世界,一缕禅的幽香增添了月的意韵。
摘自《寒山寺》佛教双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