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澄观的三教之辨
韩焕忠
十网佛教的判教既要对佛教内部各种经典和义理作出分判,也要对佛教与非佛教什出辨析。佛教在印度时,外道有九十五种之多,因此佛经中的“如是我闻”以及“二法印”等,就是佛教为了与外道相区别而设立的基本标准。但佛教传入中国后,这些外道学说和不同宗教并没有与之俱来,佛教所面对的主要是中国上生土长的儒教和道教。澄观认为,道教以“道”或“无”生养万物,以“自然”为最高准则,儒家以“太极”或“天”为宇宙的根源, 以“阴阳”的变化消长解释世界的形成,都是主张以一因生多果,是一种“邪因论”或“无因论”,其为善也不过是止于一身而已, “纵有终身之丧,而无他世之虑”, “归无物为至道”,无法与佛教相提并论,可以用佛教十宗中的“法有我无宗”予以斥破。就儒道:家而论,儒教为官学,关系着政令风化,是居于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而道教因李唐皇室的尊崇,成为皇家宗教,对国家政治生活和社会民众具有重大影响。清凉澄观国师广列十条,以辨明佛教与儒道二家的差异。
其一,始、无始
的差异。佛教认为,事物的生灭是由因缘决定的,因此无所谓有——个特定的开始,故称“无始”;而儒道两家都认为世界有一个最初的开始,名为“太初”或“太始”。在澄观看来,儒道两家以太初作为万物的初始,就意味着各种事物白有其运行规则,人类无法干预,而佛教主张因缘为万法的根本,则各种事物的兴灭都是由人决定的。言下之意,佛教给予了人类较大的发展空间。
其二,气、非气的差异。佛教以“心”为诸法的本原,—切思虑、言行都是凭借“缘”而形成的:道教则以“气”的发展变化为神奇, 主张人应无为而使事物“白化”, 即自身自由自在的变化。在澄观看来,道教主张事物的“白化”就会导致对修习的否弃,走向“绝圣弃智”的弊端,而佛教的“凭缘”则意味着必须借助于修习才能有所成就,从而将各种行为会归于人的本性。
其三,三世、无三世的差异。佛教认为世间诸法都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迁流之中随缘起灭,而儒道两家则主张生为气的聚合,死是气的离散,而且气在离散之后复归于天地,不再有所谓存续,所以儒道两家所说的人生只是——世,不知有三世的变迁。佛教认为一世论是一种断灭论,会导致及时行乐之念的盛行,三世论则可以激励人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起永久的责任。
其四,习、非习的差异。佛教认为人生在世的善与恶,都是由从前的业力所获得的果报,愚蠢或聪明也都是从前修习的结果,所以经过长久的熏习修行,就可以使自己的灵明之识变得非常玄妙。而儒道两家都认为善恶、愚智都是由人的天分决定的,人禀气而成质,其受生之初所禀的是纯和之气,则成为神圣之人,所禀的浑浊之气,则成为愚暗之人。澄观认为,虽然儒道两家也主张谨慎修习,但在人生只有一世的理论前提下,是不会主张积累功德有利于来生或来世的。
其五,禀缘、禀气的差异。佛教人文世间森罗万象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而生,而儒道两家则认为人生在世的贫富、吉凶都是由于人命中所禀受的气质决定的。由气禀决定就意味着无法改变,禀缘生成则可以通过缘的改变而有所增加、美化。这无异是说,儒道两家的主张是一种命定论,而佛教的观点意味着人类有非常的主观能动性。
其六,内、非内的差异。佛教认为天地之间的各种生物,都是由内在的灵识变化生成的,而儒道两家则主张人与各种动物都是由外在的天地变化而成的。在澄观看来,佛教以内在灵识为生成根本,意味着主体自我可以变染为净,而儒道二家主张由天地变化,人们对其高低也就无法加以控制了。
其七,缘、非缘的差异。佛教主张万事万物生、住、异、灭的迁流变化,都是由于因缘与业力的作用,并非自然现象,而儒道二家认为天地变化, 日月推移,新陈代谢,都是一种自然现象,与主体自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佛教在此强调的仍然是人的主体性问题,而儒道二家只是看到了事物运转的客观性而已,佛教之深刻,不言而喻。
其八,天、非天的差异。儒道两家将人世间吉凶祸福的来源归结为“天”、 “地”两端。 “地”应当指人间的状况,人们可以对人间的祸患防微杜渐,实行规避; “天”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对此人们无法遁避,是福固可受而喜之,是祸只有坦然承受,无所报复,所以老子主张绝圣弃智,安于天道自然。佛教则将人们的果报因缘归结为“苦集”与“灭道”。 “灭道”指不执著于某一种事物、境界,保持心灵的纯净无染,既不堕入断灭论的深坑之中,也不陷入永恒论的怪圈,超越于空有、生死之外; “苦集”指人们由于心灵随逐业力的运转,在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天等六趣之中往来不息,不能从欲界、色界、无色界中解脱出来,因此那些厌恶人生苦难的人们就必须断除招集苦难的根源,羡慕寂灭的人们就会尽心修道。澄观认为,佛教与儒道两家的道理都非常明白,只是进入的门户千差万别,不能单纯从某一方面进行比较,但儒道两家必须安于天道而佛教可以超脱生死的界定,还是充分体现了佛教的殊胜和优越。
其九,染、非染的差异。老子认为,人们的仁爱毁坏了天道,杜绝仁爱,天道自然就会停当,不必有何作为:欲望伤害了本性,祛除欲望,本性自然就会正常,不必进行修行;利益连累了生命,摒除利益,生命自然就能成就,无需任何的增益;礼法是因祸乱而制定的,放弃了礼法,祸乱自然就会消除,不必有所作为:理是从道而来的,有道自然就会有理,刁;在于人的圣明;成就在于时运,时运来了自然就会成功,不在于争夺。因此老子主张不求而自得,不为而自成,认为那些刻意的追求与作为必然导致失败。佛教认为,行善是获得人天福报的根本,作恶是沉沦地狱的原因,慈悲是无所伤害的路径,欲望是生死苦难的源头,因此绝欲必然导致生死苦难的消除,而行慈可以获得寿命的长远。也就是说,老子之道不能教人出离欲望的染污,而佛教方能引导人们达到无染的境地。
其十,归、非归的差异。佛教认为,生死是从妄想产生的苦海,贪爱是因无明而形成的污垢,由于其自体的虚妄性,故可以通过止息妄想、放弃虚假、服膺一乘、修习六度而进行拔除,从而超越生死苦海,出离烦恼的牢笼,登上智慧之台,进入涅槃之苑。这是佛教的最终归宿。老子认为,生与死都是命中注定、天道使然,对于圣明与不肖的本性,既不能逃避,也不能反对,而只能安之、顺之,好恶之念、喜怒之心不起,则可以出离尘嚣之域,游于道德之乡,从“澹然玄寂”、 “怕尔无为”中获得“长生”、“尽年”之效,这也是道教的终极归宿。澄观认为,这两种终极归宿有别,而且其出发点也不相同,因此佛道二教之间的差异还是非常大的。在澄观的叙述中,佛教的终极是真正的归宿,而道教的终极仍是在世间的飘荡,算不上真正的归宿。
澄观指出,以上所说的十种差异,主要是运用小乘佛教的因缘论来破斥外宗,即儒道二教的玄妙,至于华严宗一乘圆教真空妙有,事理圆融,染净该罗,一多无碍,重重交映,更非儒道二教所能比了。因此澄观极其反对三教合一的论调,认为是“习邪见之毒种,为地狱之深因,开无明之源流,遏种智之玄路”。也就是说,在有关三教优劣的比较中,澄观具有一种强烈的佛教本位优越论的思想倾向。
总的来看,清凉澄观的判教学说虽然以继承贤首法藏为志趣,但由于综合了方山长者李通玄居士及静法慧苑法师所提出的问题,包含了许多新的历史因素在内,其深度和广度都超出了贤首法藏的樊篱,从而使贤首的判教学说突出于众家判教之上,而贤首所开创的教理思想体系也就由此被确立为华严宗的正统学说。
(作者系苏州大学哲学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