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归趣与禅
木村泰贤
我们生活着。迎接新的岁月而痛快地生活着。可是假定有人这样来发问:“喂!你为的什么而活着呢?”那我们将应该怎样来回答呢?正在发问的当儿,我以为能够明明白白地答复出来的恐怕没有几人!
谚言:“人生如旅行”。既然是旅行,目的地在哪里?如果不知道目的地而就盲目地旅行,那可太危险了!
到底人类以什么为目的而生存着呢?何处是其趋求的归宿呢?
自古以来,许多的大思想家或大宗教家,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但我有一个意见,就是希望把这个研究对象移向最接近我们日常生活的事情上,并且从任何人都能知晓的事物上开始,进行探索出它的端绪来。这就是要从我们的欲望开始研究。
试想:人类的一切经营,哪一样不是从欲望开始?在无穷的欲望中有各式各样的不同种类,但那最基本的,要算是食欲与性欲了。想食想饮与男女间的欲望,那真是欲望中的欲望了。
这个论题,生物学者早已明白地说过,一点也算不得是新奇的理论。不过在谈宗教或道德的时候,把它公然无忌的说,总似乎认为有些不适当,所以露骨地说的人的确很少,在习惯上也动辄等闲视之。不,岂但是被忽视,并且每谈到关于食欲或性欲等的问题时,便认为是最可耻的事情。
然而,那是不合理的!如果当我们想要研究人生生活的问题时,却把促成人生挺强有力的食欲和性欲忽视了才着手探索,那是错误!
如果赤裸裸地坦白的说:要活的,能够健全的活下去,其根本条件就是食欲和性欲。人类社会的万事万物的繁荣趋势,也还是以食欲和性欲为中心而展开的。既然如此,则人类只要使得满足了食欲和性欲那就行了;人生的目的也就几乎可以说是已经臻至圆满的境地了。
然而,纵然尽量地使人类满足食欲或性欲(亦不会满足的),不能说人生的目的这样就算是已经达到。因此,我们不可不冷静地想想:人类究竟为什么会有食欲和性欲?
简单思考的结果:不为着什么,也没有什么。因为想食所以食;想要达到目的,所以做。
可是如果再往深一层去推想,就明白不管是食欲也好,性欲也好,不过是为着达到某一种大目的的手段而已。
人生的某一种大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要“生存下去”!
人类之所以有食欲,是为着不使身体受饥饿。如果受了饥饿,是要死亡的。死了可就糟了!就不能达到“生存”的目的。因此要藉食物的营养来维持,使他不致受到饥饿。
人类之所以有性欲,是为了要使人种不断;是要使人类更繁荣的生存着。就是子孙后代的延续,也是靠性欲来生殖的。人类种族的繁荣,“生存”的目的才能达到。因这种理由,所以明白食欲和性欲是达到“生存”的人类根本目的的一种手段。
换句话说:我们要求生存的意志,也是与食欲、性欲共存而表现出来的,遂造成那人事百般的基础。萧彬豪威尔也曾说过:要求生存的意志,就是这个世界的根源,总之世界的根源无疑地也就是一切生物界的根源,同时要求生存的意志就是这个。
现阶段的人们喜欢说:“生的欲求”。这句话实在是道破了人生的根本目的。
一、生存的意义
人生的真正目的在于求生存。既然如此,我们只要能够生存就行了吗?
那可不行。如果说不管什么只要能生存就行了,这即使是世间上最苦恼最没有用的人,也能达到顶圆满的人生的根本目的,那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因此,我们对于“生存”这句话的意义,大有彻底研究的必要。
我们常常殷切地想要生存,却并不是但求生存就不管什么,我们的努力要求生存,是有一定方向的。
是什么方向呢?就是在竖的方面想要延长;在横的方面想要扩展。我们要向着这两种方向努力生存,要无限际的生存。在时间上要无限际地绵长地生存下去;同时在空间上,要广漠无涯地生存下去。
可是,人类的生命却是有限的,最长的说是一二五岁,已经知道是不能够无限际的活下去。然而,人类想要长生不老,活一天就得一天的欲求,却依然是不折不扣的保存着。
这种欲求,造成各种各样的形式,在世间上表现着。遇到可喜可贺的祝福事情时,便欢呼万岁!碰到倒霉不祥的事情时,想化凶为吉,便频呼龟鹤延年。这些就是在社会的礼仪上或风俗习尚上表现着我们想无限地永远生存下去的一种欲求。
又父母想子之情的深刻,不是他人所能想象的,这可以解释为人类想要把自己的生命不朽的欲求之所使然。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父母的生命由子女继承下去。父母的无限际的生存欲求,算是交代给子孙来继承。
由此看来,人类在时间上,有想要无限的生存下去的殷切欲求,是不能否认的了。
并且,人类具有想要无限地扩展其生存的欲求,从各种事情上是可以证明出来。
我们人类是具有名誉心,务须使一切人都能知道自己;又具有权势欲,务须竭力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大。这种名誉欲、权势欲,就是人类想要尽量扩展要求生存的证据。
又人是喜欢得到许多子女的,从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人类无限际地想要扩展其生存的欲求所使然。什么缘故?因为子女是父母的分身,分身越繁殖,父母的势力越扩大,而其占据的空间也自然就广阔起来了。照这样看起来,人类在空间上,有想要无限生存的欲求,是不容否认的。
照以上所述,我们可以说人生的根本目的,其结论在于求无限的延长,无限地扩展地生存着。人生的根本目的,是要在时空上无限际地生存下去。我们的精神因此剧烈地振作起来,向着这个目标迈进。我们就这种严密的体认,觉悟到人生的归趣,人类生活的着落处是“要求无限的生存力量”。也可武断的说,是在实现这“要求无限际的生存力量”。
从我们具有食欲或性欲的观点看,却与犬猫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然而事实上我们与犬猫是不同的,可以说就是具有强烈的性灵。其所以称为灵的是什么呢?
试想:犬猫只成了食欲或性欲的奴隶;反之,我们是为求生存的意志而生存,不单是要生存,并且在时空上都要无限际的生存下去。这就是人类被称为“灵”的所以。
实际上,人类即使能够充饱美食,拥抱佳人,富贵长命,其尚不能完全衷心满足者,意亦在此。
我们既然深深地觉悟到“要求无限生存的力量”,就非把它彻底努力实现不可。
二、“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与国家
我们的先辈们如何地觉悟到“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如何地把它发挥出来?关于这点,大有加以考察的必要。
先辈们不论哪一个都觉悟到“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为了要实现它,付出过相当努力的代价。我们先辈的一切作为,不论直接或间接,都必定是与这个事情有密切关系。
不论古今,为了国家,人们都异常努力。这究竟为的什么呢?这是每个人都想要把自己的“要求无限生存的力量”实现的关系。
国家是每个人的“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结合为一的统制表现。换句话说,就是我们身体即使如何地扩展,也是不能够占到六尺以上的空间。就算再长寿,一百年也是没有把握的。因此,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扩展得很广、很延长的生存?努力的结果,终于实现了国家的这种组合体,也就是这种道理。
然而,国家成立了,而个人的“想要无限际的生存力量”依然不停地发展下去,那是不可能的。
第一、因为地球上许多国家,在国与国之间是有界线的,也就是说不能容许你毫无限制的扩展下去。甚至有国与国相争,结果终于灭亡了。所谓有界线,有灭亡,这就是不能充分满足“想要无限生存力量”之所以。
第二、在今日的国家,动辄就有国家的意志与个人的意志发生冲突。所谓国家主义、个人主义,这些的存在,也是为了这个。
如果从国家最初成立的性质看,则国家的意志与个人的意志应该是合成一致,可是不然。
在今日的国家,每每有这些缺点,是不理想的。可是,国家是我们今日在地球上实现“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的最好机构,没有了它就不成功。
国家要爱护。有哪些不完全,要把它逐步改善,以冀造成一个健全完整的理想国家。这就是我们的义务,又是我们的权利。
全人类受统治于只有一个国家之下,而到了国家的意志即个人的意志,个人的意志即国家的意志的这种状态时,我们“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就比现在更能充分实现了。
三、“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与宗教
然而,反过来想想,就算是达到全人类都受一个国家统治的大同世界的日子,仍然不能觉得我们“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能无妨碍地实现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始终是失不了为个人的面目的缘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具有个性的这种欲求的缘故。
“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虽具有靠国家来实现的殷切欲求,可是这并不是在国家本身有这种意义。一方面是要靠国家来保全自我的本真,一方面是要藉国家来实现这种“想无限生存的力量”。始终都想不要忘失了自己。人类是眷恋那仅有的六尺之身,和那不过百年的寿命,而要求无限的活着。然而那是做不到的幻想。最低限度,就算要靠一个国家以满足这一欲求,也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们的先辈们,一方面想藉国家实现其欲求;同时另一方面想藉其他方法,积极地努力实现其欲求。就是在精神界努力实现“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由此力量表现出来的,就是艺术,就是宗教。
宗教也是与国家有着同样的意义的。在形式上,虽则有种种不完整之点,可是在他的本质上,是能充分地促成人类实现“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的。如果对于所信仰的高等宗教的教主——神、佛,来略加考虑的话,则不论任何人也能了解了。
在佛教,信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也名无量寿佛,或称无量光佛。无量寿佛就是在时间上“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无量光佛就是空间上“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
《法华经》中有说:久远实成佛,常在灵鹫山。所谓“久远实成佛”,即允许我们在时间上“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促使实现的佛陀。所谓“常在灵鹫山”,就是指我们在空间上将“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不管任何时候都促之实现的一种福音!
信者与悟者的幸福。我们由于信仰了佛陀悟到的福音,在精神界能够得到实现“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法喜禅悦或所谓神人合一者,就是我们的“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在精神界能够无碍而顺利地实现起来的一种状态。
如此,我们的身体在时空上进到无限的境地,把这一生高兴而光荣地生存下去。
然而,没有具有信仰眼光的人,那是没有办法,在时间上也好,在空间上也好,是绝对不能领略到自由地无限生存的境界。那种人简直是妄想,不管任何人、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是不能实现的。但那种人将会反而非难的说:你那(指宗教)才不过是自己任意造作出来的梦想而已。可是这种非难是不正确的。如果说宗教是如同精神病患者的妄想,那国家也就不能不同样是精神病患者的妄想了。
为什么?因为两者都在我们所要实现“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的同一产物的缘故。如果承认国家严然存在,那宗教也就不能例外了。
四、“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与禅
我们想要发见人生的真正目的,求其端绪于食欲和性欲,遂知道食欲和性欲的本体是在于求生的意志。若再深刻地考察,更知道这种求生的意志,并非什么也不管只要能够活着就行的,是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想要无限无际地生存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在地球上实现而为国家;在精神界实现而为宗教。
由此,人生目的——的判明了。我们日常生活的目标也正确了。然而考察我们的实际生活,并不像上文所说的那么平衡、完整。其中充满着许多纠纷、矛盾、冲突!简单地说食欲是要达到“生存”目的的一种手段,然而那却不是如此,为食欲而食欲,为取美味,饮食过多,不但不能达成“生存”的手段,反而造成有碍“生存”。性欲原是激发繁荣子孙的一种方法,可是他却不那样做,要满足性欲而并不是要求子女的一种倾向。
国家与个人应该是一体不离的,而实际上却不然。有一种是对于国家的事情老是不理会的个人主义;另有一种对于国家是完全不顾个人利害的国家主义。
其他如果要列举起来,则人类生活的纠纷、矛盾、冲突,实在可怕!自古灵与肉、平等与差别、个人与国家、和平与战争等,似乎永远是不能协调的论战。然而,这些纠纷和冲突,毕竟是基于人类不够自觉和反省,我以为人文的进展终归要使它净化而达到协调的。而协调的境地不限定于几年或几十年之后。只要真正自觉,就立刻能展开这个境地,娑婆即成常寂光净土,无时无刻不表现着永恒的现象来。
自觉,不是说说就能达到的,非有实际的行动和切实的体验不可。然而使他彻底行动与体验的,那就是禅。禅是把人心如明镜那样澄清,把人生如实冷静地观察。心澄清了,自然就没有纠纷;如实静观就没有错误了。
我们要赞礼禅,我们靠禅的动力,虽陈杂在纠纷错综的日常生活中不致失却本来面目,我们才能无停滞地把“想要无限生存的力量”彻底实现。
摘自《佛教与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