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汉、魏、晋时代的涅槃思想
印度佛教的涅槃学说传入中国以后,在中国传统思想的强大制约和影响下,其侧重点和内涵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汉、魏、晋时代,中国佛教学者对涅槃概念侧重以黄老的「无为」观念去比附、阐扬。东晋时,南方的慧远是以神不灭观念去阐释,北方的僧肇则用般若中观学说来贯通。南北朝时代则转向涅槃学说与心性论的结合,到了隋唐时代,又大力阐扬涅槃佛性——自性的学说。
汉以来,黄老道家的「无为」思想极为盛行。东汉的佛经汉译创始人安世高就以「无为」译涅槃,他译的《阴持入经》卷下云:「欲度世,是为尚有余无为未度;已无为竟,命已竟毕,便为苦尽,今后无苦。」〔注释:《大正藏》第15卷,176页中。〕「尚有余无为未度」,即有余涅槃。意思说,因有肉身存在,涅槃还不完全彻底,仍需要「度世」。「已无为」即无余涅槃,「已无为竟……令后无苦」,是说肉体灭尽,没有生死,也就彻底消除痛苦了。牟子《理惑论》第一章也以「无为」指涅槃。直至东晋时代,郗超在《奉法要》中还说:「泥洹者,汉曰无为,亦曰灭度。」〔注释: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23页。〕袁宏在《后汉纪》中说:「沙门者,汉言息心,盖息意去欲,而归于无为也。」〔注释:《后汉纪》卷10,5页。〕也把无为视为僧人的人生理想目标。道家所讲的无为是顺其自然的意思,与佛教涅槃的涵义并不相同。佛教学者以无为来理解、比附涅槃,就为涅槃学涂上了一层浓重的道家思想色彩。
东晋时,南方佛教领袖慧远法师,在出家前就具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素养,传统的神灵不灭观直拉影响了他对涅槃的独特理解。《高僧传》卷6《释慧远传》载:「先是中土未有泥洹常住之说,但言寿命长远而已。远乃叹曰:『佛是至极则无变,无变之理,岂有穷耶?』因着《法性论》曰:『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注释:《大正藏》第50卷,360页上。〕「至极」、「极」,即涅槃。「性」,法性,本性。「宗」,究极本原。这就是说,涅槃以不变为本性,而要得到这种不变的本性,又必须以体证终极为本原,也就是要「反本求宗」。慧远在《沙门不敬王者论?求宗不顺化》中说:
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注释:石峻等着:《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1卷,83页。〕
这是说,返归终极本原者,不以生命牵累自己的精神;超脱世间束缚者,不以爱憎的情感牵累自己的生命。如此,不仅形体生命可以消灭,进而精神活动也可以停止。这样就处于一种冥然无形的不可知的超然状态(「冥神」),处于对外界无所爱憎,无境可对(「绝境」)的超越境界,也就是最高的涅槃境界。慧远把涅槃理解作生灭神冥,形尽神存的境界,这和印度早期佛教以灰身灭智,永灭生死为涅槃是颇异旨趣的。
东晋僧肇的《肇论》中收有《涅槃无名论》一文,有的学者怀疑不是僧肇所作,迄今仍无定论。《涅槃无名论》云:「泥曰、泥洹、涅槃,此三名前后异出,盖是楚夏不同耳。云涅槃,音正也。……秦言无为,亦名灭度。无为者,取乎虚无寂寞,妙绝于有为。灭度者,言其大患永灭,超度四流。」〔注释:《大正藏》第45卷,157页中、下。又「四流」,也称「四暴流」,暴流为烦恼的异称。四流,指欲、有、见、无明四类烦恼。〕此论以无生死、潜神玄默与虚空合德为涅槃,认为涅槃既无生死,寂寥虚旷,也绝非名言所能表述,是无名相的,谓之「涅槃无名」。值得注意的是,《高僧传》第六卷《释僧肇传》中详引了《涅槃无名论》的「开宗第一」部分,另外,僧肇撰的《注维摩诘经》中有关涅槃思想也与《涅槃无名论》颇有相似之处,而且对后来影响很大。由此可以说,《涅槃无名论》即使不是僧肇所作,也含有他的思想观点。
僧肇运用佛教的不二法门来解释涅槃,他说:「缚然,生死之别名;解灭,涅槃之异称。」〔注释:《注维摩诘经》卷8,《大正藏》第38卷,397页下。〕「缚」,烦恼;「解灭」,解脱、灭除烦恼。这是说,烦恼即生死的别名;而烦恼的解脱就是涅槃。又说:「断淫怒痴,声闻也;淫怒痴俱,凡夫也;大士观淫怒痴即是涅槃,故不断不俱。」〔注释:《注维摩诘经》卷3,《大正藏》第38卷,350页上。〕「大士」,菩萨的通称。这是说声闻已断除淫事、瞋怒与愚痴;凡夫还在执迷;而菩萨既悟缘起性空的真理,又达到了即有即空的境界。在僧肇看来,淫怒痴即是涅槃,涅槃并非是脱离烦恼所取得的境界,涅槃与烦恼是不即不离,不断不俱的关系。僧肇还说:「因背涅槃,故名吾我,以舍吾我,故名涅槃。」〔注释:《注维摩诘经》卷5,《大正藏》第38卷,377页上。〕意思是说,众生都是由因缘和合而成,本无自我实体,然众生违背涅槃,妄执为我,若执为我,若舍离妄执,即是涅槃。总之,僧肇认为涅槃是不离烦恼,不离生死,不离自我的境界,又是消除烦恼,解脱生死,舍弃自我的境界。
《涅槃无名论》中也有一段相同的论述:
净名曰:「不离烦恼,而得涅槃。」天女曰:「不出魔界而入佛界。」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即有无齐观,齐观即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同我即非复有无,异我则乖于会通。所以不出不在,而道存乎其间矣。……然则,法无有无之相,圣无有无之知。圣无有无之知,则无心于内;法无有无之相,则无数于外。于外无数,于内无心,彼此寂灭,物我冥一,泊尔无朕,乃曰涅槃。〔注释:《大正藏》第45卷,159页中、下。〕
这是说要不离烦恼、不离魔界去得涅槃,入佛界的关键就在于「妙悟」佛教玄理。妙悟就是要「即真」,即真就是要在主体内心世界里,消除在外在世界的有无界限,并由「无有齐观」进而泯灭主客体的对立,达到「彼己莫二」的境界。这也就是「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的境界。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同我」,即同于主体自我心灵的妙悟,而不能「异我」,与这种自我妙悟相异。《涅槃无名论》突出强调主体的冥想与观照作用,以求主体与天地万物合为一体。我与天地万物合一,万物就没有有无的差别相状,圣者也就没有有无的分别知见,这样,主客合一,内外皆无,彼此寂灭,也就进入了涅槃境界。
僧肇还进一步从普度众生的角度,强调证得涅槃佛果后,还应不住涅槃。他说菩萨就是这样的:「观无常不厌离者,菩萨也。」〔注释:《注维摩诘经》卷5,《大正藏》第38卷,374页下。〕菩萨「不厌生死,不乐涅槃」〔注释:《注维摩诘经》卷5,《大正藏》第38卷,374页下。〕「大士观生死同涅槃,故能不舍」〔注释:《注维摩诘经》卷5,《大正藏》第38卷,374页下。〕僧肇认为,菩萨既看到了世间事物的生灭变化,而又不厌生恶死,视生死与涅槃不一不异,能自觉地不耽乐于涅槃。僧肇还强调菩萨不舍离生死,也不为污行;住于涅槃而永不灭度:「欲言在生死,生死不能污。欲言住涅槃,而复不灭度。是以处中道而行者,非在生死,非住涅槃。」〔注释:同上书,380页上。〕由此看来,僧肇是以舍离「断」、「常」、「生死」之见的中道立场来展开其涅槃思想的。在他看来,大乘行者虽生死流转,然不受烦恼污染;虽已证得涅槃,然不为安乐所缚。入于涅槃,又不舍生死,「非在生死,非住涅槃」,不舍生死,不住涅槃,不落两边,合乎中道。正是在这种生死与涅槃不异的思想影响下,中国佛教特别重视生命的净化,提倡在不舍杂染的情况下,转染为净,转迷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