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心地自然
石头宗人常论心与法的关系,「法」包含外界事物和佛法等多重涵义。心与外物、心与佛法的关系如何,是佛教心性论的重大问题,心与外物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心与佛法是主体与修持准则的关系,二者都直接涉及心性的性质和功能问题。石头宗人通过这两方面的论述,进一步突出了人心的自然之性,强调众生心地自然,心无取舍,不附于物,自由自在,具足佛法,一切现成。
石头希迁在《参同契》中说:「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注释:《参同契》,《景德传灯录》卷30,《大正藏》第51卷,459页中。〕「灵源」,即心源,为一切事物、现象的根源。灵源皎洁清净,也就是自性清净心,就是佛性。「枝派」指物。万物是灵源所派生,是灵源所显现的。由此也可说,心与万物是一体,心与物是贯通的,然而物犹如暗地里流注一般,心物一体的这种贯通关系又不是豁然明朗的。从心源派生万物的关系出发,《参同契》宣传心与物具有本末、显隐、交互流注的关系。
对于心与物的这种复杂关系,法眼宗人犹为热衷探讨。文益禅师的门人慧明禅师就常以这类问题质询别人,以了解对方的禅修造诣。一次,有二禅客到慧明住处大梅山,慧明就提出了这样富有哲理性的问题:
师(慧明)问曰:「上座离什么处?」曰:「都城。」师曰:「上座离都城到此山,则都城少上座,此山剩上座。剩则心外有法,少则心法不周。说得道理即住,不会即去。」其二禅客不能对。〔注释:《杭州报恩寺慧明禅师》,《景德传灯录》卷25,《大正藏》第51卷,410页中。〕
「剩」,多。二禅客离开都城到大梅山,都城少二人,大梅山多二人。多是表示主体心外另有法,少是表明主体心不周全。一多一少涉及心法与外界都城、大梅山的关系如何贯通说明,是禅修的一大问题。二位禅客不能从心生万物和心物一体贯通的思想来回答问题。后来慧明禅师住天台山,时有博学强记的朋彦来访讨论禅理,也有一段对话:
师(慧明)曰:「言多去道远矣,今有事借问:只如从上诸圣及诸先德,还有不悟者也无?」朋彦曰:「若是诸圣先德岂不有悟者哉?」师曰:「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今天台山嶷热,如何得消殒去?」朋彦不知所措。〔注释:《杭州报恩寺慧明禅师》,《景德传灯录》卷上25,《大正藏》第51卷,410页中。〕
这是说,按照心生万法、心物一体的禅理只要以前有一位禅师发明真心回归心源,就会导致十方空虚,外界全都消殒,而今天台山依然高耸而立,并未消殒,这应如何说明呢?慧明禅师的真意是在提倡以「见色(物)便见心」的禅悟来消除心物的对立,体会心物一体。在法眼宗人看来,一般的人都是把心与物割裂开来,不能从物上见心(本心),若能从物上见心,心物打成一片,就不会有「心外有法」和「心法不周」的问题了,也没有心外的天台山嶷然耸立的问题了。
法眼宗人又进一步深究「见色便见心」的「心」是什么心,此心与物是同是异?文益的弟子清耸禅师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
见色便见心,且唤什么作心?山河大地,万象森罗,青黄赤白,男女等相,是心不是心?若是心,为什么却成物象去?若不是心,又道见色便见心?还会么?只为迷此而成颠倒种种不同,于无同异中琼森同异。且如今直下承当,顿豁本心,皎然无一物可作见闻。若离心别求解脱者,古人唤作迷波讨源,卒难晓悟。〔注释:《杭州报恩寺慧明禅师》,《景德传灯录》卷25,《大正藏》第51卷,413页上。〕
这是说,一方面外界林林总总的事物并不就是心,一方面禅法要求「见色便见心」。究竟如何认识心、认识心与事物的关系呢?清耸禅师认为,若从众生的一般的见解来看,本来是无同异的心与物就会产生出同异的分别来;众生若能顿豁本心,本心皎然清净,就无一物可见可闻了,就无心物同异、心物对立的问题了。如此在体悟本心基础上,「见色便见心」,实现心物一体,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和解脱境界。
本先禅师也就什么是「唯心所现」的涵义提出问题:
诸法所生,唯心所现,如是言语好个入底门户。且问:「尔等诸人眼见一切色,耳闻一切声,鼻嗅一切香,舌知一切味,身触一切软滑,意分别一切诸法,只如眼、耳、鼻、舌、身、意所对之物,为复唯是尔等心?为复非是尔等心?若道唯心尔等心,何不与尔等都作一块了休?为什么所对之物却在尔等眼、耳、鼻、舌、身、意外?尔等若道眼、耳、鼻、舌、身、意所对之物非尔等心,又焉奈诸法所生,唯心所现?」〔注释:《温州瑞鹿寺本先禅师》,《景德传灯录》卷26,《大正藏》第51卷,427页中。〕
这是问:人们所感觉认识的一切事物,是人们的心呢,或者不是人们的心?若说是人们的心,万物为什么不随着人们的身亡而俱灭,却仍然在人身之外存在着呢?若是万物不是人们的心,佛典上又为什么说万物是「唯心所现」呢?这是一个矛盾,在本先禅师看来,这就要求从「见色便见心」上求悟解。
对于心与物、见心、唯心的问题,讲得最形象、最生动、最典型的是地藏桂琛和文益三番对话的一段公案。一次文益结伴外出参学,为风雪所阻,暂住彰州城西地藏院,参谒桂琛,两人有这样的对话:
藏(桂琛)问:「此行何之?」师(文益)曰:「行脚去。」藏曰:「作么生是行脚事?」师曰:「知。」藏曰:「不知最亲切。」又同三人举《肇论》至「天地与我同根」处,藏曰:「山河大地,与上座自己是同是别?」师曰:「别。」藏竖起两指,师曰:「同。」藏又竖起两指,便起去。雪霁辞去,藏门送之。问曰:「上座寻常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乃指庭下片石曰:「且道此石在心内?在心外?」师曰:「在心内。」藏曰:「行脚人着什么来由,安片石在心头?」师窘无以对,即放包依席下求抉择。近一月余,日呈见解,说道理。藏语之曰:「佛法不凭么。」师曰:「某甲词穷理绝也。」藏曰:「若论佛法,一切见(现)成。」师于言下大悟。〔注释:《清凉文益禅师》,《五灯会元》卷10,中册,560~561页。〕
这段话共有三问三问,一问什么是行脚,文益答不知。所谓不知,是不执着求知,即行其自然。这个回答桂琛认为最为亲切。二问人与山河大地以及人的两只手指是同是异?桂琛问这一问题的意思是,万物与己同根同体,无所谓同还是异,本来如此,本来自然。只有生起分别之心才能有同异之别。三问石头是在心内还是在心外,这也是困惑许多禅师的一个大问题。桂琛认为,就心来说,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存在着的,心里头有块石头是自然存在的,并不加重人的负担,心里没有石头,也是自然的,也并不减轻人的负担。这也就是所谓「若论佛法,一切现成」。这段公案的中心是阐扬心性自然的思想,主张主体了悟自心,以主体包容客体,消融客体,消除人与物的对立,超越人与自然的界限。也就是在修行上要心不附物,心无取舍,在主观精神上没有任何执着、束缚、负担,轻松自如,自由自在,就获得了解脱。
法眼宗人大力提倡心性自然,一切现成、心是一切的思想。前引文益就说,以往古圣人所见诸境界,是唯见自心。他认为,若直见自心,那就「一切声是佛声,一切色是佛色。」〔注释:《大法眼文益禅师语》,《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48页下。〕一切都是禅境、佛境了。这是进一步阐发了自心是一切,不假外求的主张。文益弟子德韶写了一首偈:「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注释:《天台山德韶国师》,《景德传灯录》卷25,《大正藏》第51卷,408页中。〕「通玄」,指禅修。「青山」,喻禅境。意思是禅师修持达到登峰造极时也就心外无法了,对他而言人间也就随处都是禅境了。德韶还说:
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古人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注释:同上书,409页上。〕
大道廓然,讵齐今古,无名无相,是法是修。良由法界无边,心亦无际;无事不彰,无言不显;如是会得,唤作般若。现前理极同真际,一切山河大地、森罗万象、墙壁瓦砾,并无丝毫可得亏缺。〔注释:同上书,409页下。〕
这是说,人的本心具足佛法,一切现成,一切自然,心与外界一切事物相会应,也就随处彰显禅境;般若智慧显发,世界一切事物也就毫不亏缺地自然存在。这是更加鲜明地强调不离开现实世界去求禅悟和禅境,强调禅境和现实是融通一体的。
从以上论述可知,石头宗人通过对心物异同、见色见心、唯心现物等问题的辨析,强调众生要开发自心,以显万物,包容万物,达到泯除心物的界限、对立,即心物一体的境界。就是说,众生只要保持灵源皎洁、心地自然,也就是具足佛法,成就为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