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山重水复
话分两头,却说自从肖古岩离家出走,父亲肖玉堂就从未放弃过寻找。一晃儿子竟如黄鹤一去杳无音信,肖玉堂于是集虑成疾,身体大不如前,再加上宦海险恶,遂生了告老还乡之念。近来,家中已有变故,邓双发等仆役病老回家,弟弟肖璞堂抱病在家,泉州这边幸得有肖和玉荐来的李人杰打理。这天,肖玉堂正在家中与王氏商量告老还乡之事,恰在此时,州府衙门有人击鼓鸣冤。稍后,李人杰入内报告:“老爷,有位老人说他有冤屈。”
肖玉堂道:“告诉他稍安勿燥,本府即刻升堂。”
李人杰退下,王氏寻出官服给丈夫披上,一边也少不得一番啰嗦:“老爷,你已经是告老还乡的人了,凡事做一线留一线,万万不可得罪了人。”
肖玉堂:“妇道人家,少管男人的事。”
公堂上,衙役公差已经在等候。肖玉堂上了堂即传下话,稍后一老人进来手举一诉状跪下感谢道:“草民吴南河,年七十一岁,西乡余家庄人士,现居本州德化赤水镇。”
肖玉堂例行公事地问到:“吴南河,你有何冤屈,要告何人?”
“我表弟朱云汉为人所害,一家人已惨死多年,我是他唯一的血表亲属,我要告同乡人余南府。”吴南河说着就呈上状纸。
肖玉堂看完状纸,见下面还附了一张纸,细看时竟是古岩写给他的信:父亲大人如晤,孩儿不孝,执意出家修行,望看在菩萨份上见谅孩儿。今有一事相托……
肖玉堂阅信,又喜又恼,喜的是儿子终于有了下落,恼的是,这个忤遂不孝,竟然过门不入。他当即宣布休堂,私下里把吴南河请到屋里询问详情。全家主仆得知少爷有了下落,都急着要去寻找。肖玉堂认为,古岩如今回,没有道理不去看望师父,即着李人杰负责去附近的各所寺庙守候。
这里不说李人杰如何寻人,单说余南府很快就得知有人告他,不数日便备了厚礼登门拜见。余南府走后,王氏认为余家财大势大,更为紧要的是朝中有人,而朱家已经没有人,这个案子换了谁都知道该如何断。
肖玉堂道:“话不能这么说,朱家是没有人了,但那一方百姓还在。这案我也曾听到一些风声,心想就奇怪为何无人来告,没想到是被害一方没有人了。”
案子并不复杂,某年某月,有西乡人余南府状告朱云汉为了给儿子筹措学费打劫他家。此事虽未成事实,但打劫所用工具、行动方案都有人证物证。这案子也是肖玉堂经办,断朱云汉三十大板,他儿子入狱一年。但不知为何,朱家儿子不到二个月就出去了,随后又传来他出狱遇害的谣言。
肖玉堂提审当年经办的牢头,这牢头做贼心虚,见大人提问,知是事发,未用大刑就全招供了。
原来,当年他受余南府重贿,答应将朱云汉长子朱光华治死。后考虑到死在牢里难逃罪责,遂与朱庚南密谋提前放朱光华出来。其时,朱光华尚不知父母已亡,朱庚南谎称是叔叔花钱保他出狱。朱光华信以为真,没有提防。朱庚南又以答谢牢头为由在酒店里设宴有意拖延到天黑才走。泉州乡下道路不平,夜路更难走,朱庚南又称其有夜盲症,让朱光华走前。行至一无人处,朱庚南用斧头猛砍朱光华头部,牢头随后上前帮忙。二人打死人后,将尸首埋了,仅留下血衣拿回向余南府领赏。
肖玉堂让牢头画了押,就着手捉人。其时又有上头相关官员向肖玉堂打招呼,暗示他放过余南府。肖玉堂知道余家在朝中有盘根错节的关系,若拖得久了必生变故,遂一边着人速拿人犯,一边去现场起出死者尸骨。
余南府很快归案,可惜另一主犯朱庚南已闻讯逃脱。在铁的事实面前余南府也不抵赖,只暗示肖玉堂若不放他一马恐难向有关官员交代。肖玉堂装作听不懂,仍断他斩首。
余南府处斩后,肖玉堂果然遇到了上头有关官员的非难,好在事实证据确凿,那帮人也不敢把事情闹大。肖玉堂反正是要告老的人,到了这一步也用不着顾忌。回头他想起,如果自已还年轻,这案子恐怕就只能按照他人的意思办理了。由此可以知晓,这天下不知有多少冤案啊!
肖玉堂在办理案子的同时也向上级递交了辞呈,在等待之际,他一心寻找儿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找不到古岩,他这一房人到他就算是绝子绝孙了,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李人杰每次回来都是两手空空,没有任河消息。肖玉堂也不怪他,知道他已经尽力了。李人杰确定是去了不少寺庙,他认为,要找到少爷,关键是要争取到那些僧人,否则定无结果。
肖玉堂道;“道理我也知道,问题正在这些僧人身上,他们合伙隐瞒古岩。”
李人杰道:“我有个办法可让那些僧人帮我们。以前老爷称病,和尚就动心了,你现今确实抱病在身,如果能让那些和尚见到你现在的样子,必有作用。”
肖玉堂依其言,把泉州境内有名的僧人请到府里,向他们诉说自已的苦处。此举果然有效,一日,方丈妙莲大和尚领了一个沙弥来看他。妙莲道:“这位是老衲徒弟,他见过德清师。德悟师,快把你见到德清师的事告诉肖大人。”
德悟不安地看了肖玉堂一眼,说道:“那是三个月之前,他想上山看师父……当时我不知肖大人重病在身……所以让他走了……”
傍边的李人杰道:“三个月前我正在鼓山,难怪我听到有人说德清师回来了。”
肖玉堂叹了囗气;“都是过去的事,不说也罢,我只想知道那个和尚现在去了哪里?”
德悟道:“这个……确实不知……他修的是苦行,漂浮不定,很难说出确实去处。”
肖玉堂道;“谢谢德悟师,今后若再遇到他,望能将我的病情转告给他。”
德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定记在心上。”
自妙莲师徒走后数日,又有吴南河前来给肖玉堂送“万民伞”。肖玉堂问及是否有古岩消息,吴南河吃惊道:“少爷不是回来了么?”
肖玉堂如坠五里云雾:“你听谁说他回来了?”
“他自已说的,前些天他来赤水向我打听案子的结果,我说起老爷的病情,少爷就说他正要回来看你。”
肖玉堂叹道:“他心里哪会有我?不过是找个托辞罢了。”
老人拍着自已脑袋瓜子道:“如此——我上他当了!”
李人杰道:“戴云山主峰在赤水镇,闻名天下的戴云寺也在那里。少爷如今知道老爷和余老先生有了关系,正好老先生又是赤水镇人,他肯定认为老爷会忽略那里……这些年来,少爷东躲西藏也躲得累了,找个安静处修行处是他的当务之急——依我看,少爷修行的首选地正是戴云山!”
肖玉堂觉得这话有道理,随之又紧锁眉头道:“茫茫戴云山,如何去寻他?”
老人道:“这个不难,老朽是当地人,也认得一些人,放牛的,砍柴的,都与我熟,山再大,总会有人能遇上他。如果少爷真在戴云山,这事交给老朽行了。”
肖玉堂称谢不已,末了又对李人杰道:“你可随老先生同往,好有个帮手。”
别了肖玉堂,二人出得门来,李人杰对吴南河说:“老先生说去山上找人,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实不相瞒,老爷就要告老还乡,等不起了。”
吴南河有点急了:“那该如何找?事前我也不知道他父子俩像猫和老鼠,一个千方百计找人,一个千方百计要躲,真是不曾想到,少爷出家的决心是如此之大,我若是知道,这一次我是万万不会放他走的。”
“这都是过时话。少爷是出家人,出家人少不得要和寺庙打交道,那个戴山寺你常去么?常去的话他们会认得你。”
吴南河明白李人杰说话的意思,道:“镇上不认识我的人少,另外你也露不得面,少爷都认得。”
“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我们必得找可靠的人去寺里打听,且万万惊扰他不得,一旦他察觉了,他就不会在这里了。”
吴南河道:“镇上有很多人在戴云寺烧香,也有与我关系好的,求他们办点事不难。”
两人一路上有话可说就不觉日子长,不出数日便到了德化赤水镇。
话分两头,德清离开了德悟本欲去涌泉寺找朱庚南,转念他又想到,父亲正发病肯定找他,凡他可能去的寺庙必有人守候。修行重在专心,与家中藕断丝连乃是大忌,遂改变主意不再去找朱庚南了。就在德清欲上山替心修行之时,一日正午,太阳很大,他坐在一个破庙里吃罢干粮,俄尔有一汉子匆匆走来,一见到他纳头便拜,囗称:“谢谢恩人,不是你出手相助,我们只能永远做屈死鬼了……”
德清觉得这人有点面熟,,遂问到:“你是谁?我何时帮你家了?”
那汉子也不答话,连叩数个响头起身离去。德清记起来了,这人有点像是朱光华,遂喊叫道;“你是光华吗?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那人不答,只顾前走,德清刹时醒了过来——原来是一个梦。德清有了这个梦,又放不下心来了,于是改变路径来到德化县赤水镇寻找吴南河。
在吴南河处,德清所做之梦得到应证,内心感叹不已。告辞时,吴南河扯住他死死不松手:“恩人,你万万走不得,肖大人如今重病在身可谓思子心切,他吩咐在下,若能见到你一定要把你领去见他,老汉当时也答应了。”
德清心下想:老汉如今受人之恩,当然要替人办事,何况父亲以生病为借口也不是头一次,“出家人不打诳言”,但那得看是什么情况……于是对老人说:“我也知道家父重病,故而放心不下从山上才来,现正要去看他。”
余老汉不晓他们父子之间的内情,德清这番话也合情合理,就没有再拦。
德清一路上心想:如今父亲正四处找我,这泉州境内已经没有了可去之处……对了,吴南河就住在这戴云山下,父亲不会怀疑我在此处,如此神奇的名山大川是个修行的好去处,我何不就此打住?
德清主意打定,就望主峰去,至山脚遇一出家人,定眼看时,原来是早年认识的悟性。不及打招呼,悟性也认出了他:“德清师,你为何来到了这里?”
德清道:“我正要问你呢,你不在观音寺侍候融镜老法师?”
“铁打的寺庙流水的僧,我去哪都是很正常的,前年师父就派我来这里参学。”
“哦,原来如此——师父还好吗?”
悟性叹道:“我也有一年多没见他了——啊呀,光顾和你说话,忘了请你去寺里坐坐,多年不见,是该聚聚了。”
戴山寺是有名的千年古刹,此寺的来历应推及到南北朝时。其时,泉州开元寺有一个名叫释知亮的出家人。此人在泉州开元寺居住多年,因其不论春夏秋冬,常年袒露一臂,化缘于闹市巷尾,人称之为“袒膊和尚”。有一次,他慕名云游至德化戴云山,见此山高出尘寰,巍峨壮观,奇岩兀立,林木茂盛,峰峦光秀,为之倾伏,情不自禁赋诗一首——
戴云山顶白云齐,登顶方知世界低。
异花奇草人不识,一池分作九条溪。
释知亮留恋于景色秀美的戴云山水之间,数年后方归开元寺。他因仰慕戴云山钟灵毓秀,心往神驰,食不甘味,卧不暖床,常常自言自语:“身在此间,心在戴云。”唐太中十二年,释知亮在开元寺圆寂。临终,他留遗嘱,希望有朝一日能将他的遗骨归葬戴云山。其弟子缅怀师父生平业绩,特意为释知亮塑像奉祀,号之曰“袒膊大师”,并一直保留。
五代后梁开平二年,德化僧人开始在戴山脚下建寺,释知亮被民众、信徒推崇为戴云寺鼻祖。此后历代都有维修,德清近得寺前,但见寺宇外观规模宏伟,香火旺盛。在殿正门悬一匾额,上书 “豪余精舍”四字,为明代万历间进士、书法家张瑞图所书。
入得寺内,德清先给诸位菩萨上香、跪拜,然后谒拜释知亮。
在回寮房途中,悟性问到:“听说释知亮是身毒(即今印度)人,他又是如何到中国的?”
德清道:“早在唐宋时期,泉州既是远近闻名的海上丝绸之路,同时享有‘泉南佛国’盛名,它吸引了不少的外国人,其中也有佛家僧侣。这些事难道师父没和你说起?”
“我来到这里,师父未来过。”
“哦,原来如此。”
“德清师知道如此详细,又是从何得知的?”
“书上看到的。”
悟性不无羡慕地:“还是你们读书人好,就是出家学佛也比我们容易。”
“话不可这样说,历代也有不少成了佛的高僧就没有读过书。”
“那都是极少数——今天我打破砂锅问到底,知亮又名‘袒膊和尚’,这‘袒膊’二字是何来历?”
德清道:“《北齐书·文宣帝纪》中有云:帝露头袒膊,昼夜不息,行千馀里……;唐代周贺 《赠胡僧》诗:背经来 汉地,袒膊过冬天。唐代谷神子 《博异志·薛淙》:病僧又北行数里,遥见一女人,衣绯裙,跣足袒膊,披发而走,其疾如风。”
悟性感叹道:“德清,不是我夸你,将来我们这一班僧人中如果有人能成佛,我看这个人非你莫属!啊呀,我倒忘了问,你今日是如何到得这里?”
德清将前因后果说与悟性听,悟性听后感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怪不得你父亲,他毕竟是俗世中的官员,名声要紧啊。”
德清羡慕道:“还是你们好,出家了无牵挂。”
悟性道:“正是没有牵挂才出的家。德清师,你现在打算何往?”
“不知,正要讨教于你。”
“依我看不如就在我处修行,吴南河是镇上人,你父亲不会怀疑你来这里自投罗网。”
德清道:“听人劝,得一半,连你都这样说,那就听你的吧。”
自此,德清在寺里住下,也不出门,每日只在寮房打坐参禅。寺外之事仿佛与已无关。
一日天将向晚,德清见寺中仍有香客,遂问悟性:“你这寺里晚间也来人烧香?”
悟性道:“是近几日的事,往日不是这般。”
德清留了个心眼,道:“一会他们离开时你可着人尾随,看看是什么来历。”
悟性似有所悟,当下依了德清。
深夜,德清正在打坐,悟性入寮房与之耳语:“你猜的没错,那些人正是戴云镇人,回去时径直去了吴南河家里。”
德清道:“看来此处亦不可久留。”
悟性道;“这山上有一现成山洞,相传是八仙聚会之处,是个修行的好去处。你可先去看看,不满意时再作理论。”
德清依言,二人摸黑上山,至天亮方才寻得那个山洞,遂对悟性道:“你可下山了,不用管我,我住得习惯时会长住下来。”
悟性下山后,德清先入洞察看,又在洞外看周遭环境——悟性说的没错,这里果然是个修行的好住处。洞内冬暖夏凉,虽不宽敞,但一个人居住足矣;站在洞口,远处景色尽收眼底。此时正是早晨,晨雾蒙蒙,远山若隐若现……。
德清早就知道,此山为闽省第二高峰,山中胜景随处可见,南宋理学家朱熹、明代大学士张瑞图曾登临戴云,都留下墨宝。德清对这里仰慕已久,今能居此修行,实为人生一大快事。
却说同治元年壬戌,肖玉堂向朝廷送了辞呈请求告老,不日朝廷恩准。肖玉堂一边收拾行装,一边等待德化那边的消息。
不出一月,家仆李人杰从德化回来,肖玉堂见古岩没有同回,心下已凉了半截,但还是忍不住打听:“我那逆子真是一点消息没有?”
李人杰道:“我敢打赌,少爷必在戴山寺住过?”
“此话怎讲?”
李人杰道:“吴南河回后跟熟人一讲起,都说见到过一古怪的行脚僧去过戴山寺。有人扮作香客住寺中守候,有一寮房门窗紧闭,太阳斜照时,内中隐隐约约显出人影子……”
肖玉堂焦急地:“何不入内查看?”
“是……可惜晚了一步。”
“何为晚了一步?”
“老爷有所不知,原来那寺中有个叫悟性的出家人,他与少爷关系密切。我们派出的人可能去的次数多了,引起了悟性的怀疑……奴才得信后立马和余老汉前往,但那里的小沙弥说,客人出远门了——依我看,少爷肯定刚走。我们还是没有死心,追了很远,也问了很多人,但没有结果。”
肖玉堂闻听喟然长叹:“老夫今生恐怕见不到古岩那个逆子了……罢罢罢……”。
肖玉堂于是对儿子不再抱有希望,于次日启程回湘。
肖玉堂由于年老体弱,一路走走停停,到第二年的春上才回到湖南老家湘乡县横铺镇肖家冲。
哥哥要归来,肖璞堂早早在村囗的古桂花树下等候。当远远的有一队人马过来,肖璞堂即时燃放鞭炮。兄弟相见,二人都是须发皆白,一番抱头痛哭之后,才相扶着去堂屋拜祭先祖。
不说肖玉堂回乡后如何与当地乡绅应酬,单说他本想把古岩的事丢在脑后一心养病,事实却是难做到。说的是两个儿媳谭氏、田氏,在过去不常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肖玉堂每每见了难免不生烦恼。本来二女因丈夫多年未归,心里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们自已虽不觉得,但肖玉堂一想到她们年纪轻轻的一嫁过来就一直守活寡,就于心不忍。更要命的是,两媳妇之父与肖玉堂是同科,如今都老赋闲在家,相去也不太远,可是因为这事,彼此之间都不好走动,唯恐触及痛处。由此,肖玉堂的心情较在泉州更郁闷,病势也难好转。王氏一边尽心服侍丈夫,一边又跟了两个儿媳吃斋念经,求菩萨保佑丈夫早日康复。
不知是菩萨显灵,抑或是祖人保佑,肖玉堂病情渐渐好转,有时也能出外走动访友。一日,肖玉堂途经邻村,有相识的在背后指指点点,恰是顺风,所说之话句句入耳。
一个道:“你看,那人就是肖玉堂。”
另一个道:“晓得,他在福建省为官多年,不知做了多少贪赃枉法的勾当,如今遭报应了?”
一个道:“什么报应,他不是好好的?”
“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肖家要断子绝孙了,一个儿子出了家”。
“哦,是这样……不是说他官声很好么?”
“好什么?当官的哪有不贪之理?俗话说的好,‘一代做官,九代变牛’,不是他儿子出家积德,肖家的报应早来了!”
肖玉堂一听,一囗气堵在胸囗,回到家中便一病不起,任凭什么样的郎中都医治不好。
肖璞堂见哥哥此番情景,知道不济,就问他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肖玉堂道:“要说心愿,我与古岩那个逆子毕竟父子一场,我做得再不对,他也该见我一面,否则老夫死不瞑目……”
其时,肖家在泉州钱庄正好有一笔钱存期到了,肖玉堂遂差李人杰前往。临行,肖玉堂似有预感,嘱李人杰道:“那逆子恐怕不会回来,但终归是父子,不管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父亲,所收银子都归他,免得你带钱在路上不便。”
李人杰于是领命起程。
再说德清在戴云山上修行,日子过得还算顺心。此处除了有好景致,吃的亦很丰盛:春天有无尽的花草树叶;夏天有食之不尽的各色野果;秋天更是坚果成熟季节,随处可捡到板栗,他把这些东西储在洞内为冬季作准备……这山上有无数的野兽、鸟类,熟悉了,一些松鼠、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也不怕他,饥饿时还向他索要食物……最令他兴奋的是,在这里他还见到了那一群猴子……那只小白猴已经长大,每年秋天它都带领猴群来这里采摘果实。
不觉间三年过去,一日,山脚下传来呼叫,细听之下,竟是悟性叫他。
这些年来,德清在山上一心修行,悟性从未打扰他,今日叫他,必有事情。
德清下得山来,随悟性回寺,一路上都不说话。至寺里,原来是德悟来找他。
德清上前问询:“德悟师何时到得这里?”
德悟道:“昨天。”
“何事叫我下山?”
“不是我叫你下山,是师父叫你回寺。”
德清不再多问,当下别了悟性随德悟离开,心里忐忑不安,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回到古寺,德悟径直把他带至方丈室交给妙莲老和尚。
德清拜了和尚,那老和尚问到:“德师,这些年你在山中修行,可有收获?”
德清道:“惭愧,后学枉度三年光阴。”
老和尚道:“你父亲已告老还乡多时,不必再躲藏了。”
德清遂问到:“他何时回乡的?”
老和尚道:“不屑问。前几日你家里来人,称你父亲病危,要见你最后一面,你意下如何?”
德清道:“身为人子,生离死别,父亲病危本当去见,只是师父也清楚,家父也不是头一次病危,就是他这回是真亦是他自身种的因果……所以后学不愿回去。”
“老衲就知道你不会回家,自你出家,一直恒心苦行,却难有成效,你知道是为何吗?”
“后学不知,望师父开示。”
“但凡修慧还须修福,自即日起你可回山任职,为众服务,到时方才开悟。”老和尚随后从坐位傍拿出一个包袱道,“这是你家中给你留下的五百两银子,你收好了。”
德清不接,对老和尚道:“钱财乃身外物,后学在此修行带着这些东西反而不方便,师父若不嫌弃,可捐给寺院。”
“阿弥陀佛,善哉,近日朝庭正在上海与太平军开战,逃难的人不少,用以施舍的粥米早已告馨。”老和尚把银子仍交给德清,“寺里近日人手不足,尚缺一执事,钱还是由你交给寺里吧。”
德清于是领了执事差事,自此在寺里兢兢业业做事,不觉又过了三年。
同治三年岁末的一天,德清入市井购木炭供寺中老人取暖。忽闻敲锣打鼓之声,随后大队官兵走来,一路上还高呼囗号,路人见之也不避让,只在一傍观看热闹。德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驻足听时,才知是洪秀全服毒死,太平天国灭亡,官兵正在庆贺呢。
德清松了一囗气,这说明战事从此停息,天下百姓可享太平了。
德清看了一阵热闹,因担心误了正事不敢久留,即去市面上买了木炭,又雇了两个挑夫帮他。
路过一条大街,忽听到有人在喊他:“古岩,古岩少爷——”
德清吃了一惊,这名字只有家人知道,听声音亦很熟透,心想必是家里派人找他来了。
德清正要躲避,不想横刺里冲出一汉子将他扯住。定睛看时,竟是李人杰!这李人杰怕惊扰他,急道:“少爷不用怕,我们不是来寻你的。”
“不是来寻我,何故远道来到这里?”
李人杰叹了囗气:“唉——说来话长……”
德清问到:“吃过饭么?”
李人杰摇头:“不曾。”
德清知道他有很多话要说,与脚夫说好了,便把李人杰和他的同伴引至就近的面馆要了六大碗素面。德清见二人各吃三碗还是有点不够,又各加了一碗。
李人杰吃饱了把嘴一抹说:“我已经不在你家做事了。”
“哦……我父亲还好吗?”
李人杰叹了囗气:“老爷要是还好,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你这话……?”
“老爷早在三年前就过世了……临终他一直喊叫少爷……”
德清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老爷死后,不久夫人在你两个太太怂恿下和你两个太太都出家了。”
“善哉,善哉,她们总算是醒悟了。”
“你父亲在世时治病化费不少,家境已大不如前……没办法,前年我就出来了……去年家乡大旱,收成不好,想起当初我跟着老爷时这边的生意好做,就跟我的堂弟一起来了。不想在这里遇上少爷,也算是一种缘分。”
“可不是吗?过去杰哥满世界找你,我也跟着找了不少地方,就是没碰上一次,如今不用找了就有这么巧。”
德清道:“这就是缘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二位故人,生意好做吗?”
李人杰摇头苦笑:“你看我们这模样就该知道,说句不怕出丑的话,不是遇上少爷,这顿饭还不知道上哪去吃呢。少爷,以后怎么找你?”
“我在寺里,你们去过。”
李人杰叹一声气;“如果这里的生意不好做,干脆我也出家算了。”
“出家与否,一切随缘。”外面的脚夫在咳嗽了,德清明白他们在催促了,于是起身道,“恕不能久陪,二位若有事,可随时来寺里找我。”
德清别了二位和挑夫一起回寺,一路上想起家中变故自是不胜感叹。随之他又想到:这样反而更好,从此了无牵挂,可一心修行。
德清在寺院中不觉又过了一年,其间也未见李人杰来找,心想可能是生意好做,不用出家了。
一日,德清在寮房与师父叙事,回想出家多年,其中也颇能吃苦,却少有长进。向师父问修行心得,妙莲和尚道:“修行与俗人习艺一样,都是一分辛苦一分长进,无巧可取,昔日玄奘法师欲求经西竺,于十年前就先习方言,日行百里,复试绝粒。先由一日起以至若干日,以防沙漠荒碛、绝水草也。古德苦行,有如此者,况我等人也?德清师多年未有长进,必是心不专也。”
德清闻言,如醍糊灌顶,道:“我过去修炼,每思家人来扰,因此不能专心,如今家中已无牵挂,必有所成。”
同治六年丁卯,德清二十八岁 ,他向妙莲和尚辞去执事,尽散衣物,仅留一衲、一裤、一履、一蓑衣、一蒲团,选定后山岩洞作修炼之所。
却说德清在古山岩穴居住,此处不能与戴云山相比,能食之物匮乏,只有松毛、青草叶可食。山泉涧水倒是清洌,渴时随处可饮。不出二年,德清裤烂履破,身上仅余一衲蔽体,头上束金刚圈,须发长盈尺,双目炯然。偶尔有樵夫走至,见他出都以为遇上鬼魅,吓得夺路而逃。德清一心修习,全然不去理会。
德清继续观照及念佛,不受人怜,不食人间烟火,幕天席地,万物皆备于我,心中欢悦……他常在心下自言:古人有所谓以一钵轻万钟者,我今并一钵而无之,无碍自在,因之胸中坦然。
又过了二年,德清终于练就虎狼不侵、蛇虫不损之体,一日他自洞中走出,顿感体力如牛,耳目聪明,步履如飞,自谓四禅天人也……
同治八年,德清下山云游,乃随心所欲,随意所之,有山可住,有草可食,行行复行行。
一日,德清游至一山正值正午,太阳甚烈。远远见一寺庙,走得近时,一人迎面走来向他打招呼道:“来人可是鼓山德清师?”
德清道:“正是。敢问前辈是何人?”
来人道:“在下大田县梅岭村人田一俊。”
德清惊道:“你就是明朝名臣田一俊?字德万,号钟峰?”
田一俊道:“正是在下。”
德清惊奇之余,转念又想到:田乃是史上有名的清官,过世后成为仙体亦是常理。如此看来我德清也算是成道了,不然如何能够与仙家相遇?遂问到:“老先生今日如何也来到此处?”
田抚掌大笑,随后反问:“我问你——此处是大田县,我田一俊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德清羞惭:“嘿嘿……不知老先生今日为何来见后学?”
“此乃缘分。”
德清不解:“我乃湘人,且远隔数百年,你我有何缘分?”
“德清师别忘记了,你我能有今日,都是这戴云山的灵气使然,你如何就忘记了呢?哈哈……”
德清面红耳赤:“惭愧,德清能有今日确实是多亏了这一方山水——在这里,我前后整整待了六年……老先生不但是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同时也是个名噪一时的诗家,德清不才,只记了几首,其中一首吟诵戴云山的诗尤为后学钦佩。”言罢即吟道——
天下无山高戴云,低吟犹恐九天闻。
炳霄此去不盈尺,尘世看来总绝群。
七邑扶舆钟地脉,千年苞孕阐人文。
丹梯认得登天路,月窟平林桂子芬。
田一俊道:“惭愧,这哪里是诗,应景之作而已,比起德清师吟诵戴云山的诗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德清道:“后学不曾写过吟诵戴云的诗。”
“你真没写过?”
“出家人不打诳语,后学真未写过。”
田一俊道:“你不承认没关系,好在老朽还记得,今日就吟出来,看是不是你的大作。”——
稍得清幽处,头头总自然。一个神仙洞,半池林间泉。
好鸟来青嶂,闲云挂碧巅。红尘飞不到,淡雅过神仙。
田一俊吟罢问到:“这诗是不是你的?”
德清听后大骇:“这诗确系后学在山洞修行时所作,但从未示人,不知老先生从何处得来?”
“不屑问,老夫来会德清师不为别事,只是向你提个醒,出家人虽在空门,但也不敢担保不结俗怨,我要说的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些话同样也可用在出家人身上。”
这话更让德清听不明白,正盘问,不想一阵凉风吹来让他醒过来,方知是梦,发现自已仍在一株古树下打盹呢。
德清发一番感叹,于是继续前行,但刚才所做之梦仍历历在目。
田一俊他是知道的,在福建省也算是个有名的历史人物。他出生在书香世家,幼年时就伶俐好学,6岁能书写笔势遒劲的大字,12岁就能写八股文。15岁时被补为县学弟子员,22岁获乡试第一名,隆庆二年得会试会元,殿试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田一俊一生恬淡寡欲,为官清廉。一次,他以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奉命出使淮藩。藩王馈赠他金器、象牙等礼品,他一概不受并对送礼的人说:“藩王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些贵重的礼品你们一定要拿回去。”藩王不知田一俊本意,以为他是怕遭人议论,而不敢收,就叫手下人把礼品藏在土特产中再送过去。田一俊看是一些土特产,又盛情难辞,就勉强收下。过后发现土特产中藏有贵重礼品,坚决叫人将礼品连同土特产一起原封不动退还藩王。
隆庆四年,田一俊擢升为翰林院编修。他为人刚正,敢于直言时弊,先后向朝廷上疏《回天变正人心疏》、《用财疏》等奏章,针对当时各级官吏奢侈浪费的丑恶行为,提出九点意见:一慎取用,二省浮费,三汰冗员,四惩赃吏,五核边费,六止侈糜,七清异教,八议钱币,九端好尚。希望朝廷“量民置官,量官受事”;“公天下之心,议而行之,行一年必有一年之积,行十年必有十年之积”。他向朝廷上疏《大田盐法议》,获得朝廷恩准,解决了故里的吃盐难的问题。同时,田一俊以道德文章名世,他和广平的郭鹤峰、文江的廖盘峰的文章气节相砥砺,与田顼、田琯合称“梅岭三田”。
田一俊一生恬淡寡欲,卸任后,两袖清风地回到家乡。他所得薪俸除维持家中生活所需之外,其余都慷慨资助贫苦的乡亲,家中并无积蓄。至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后,田一俊得以召回,官复原职。传说,传旨官宦到他家宣旨时,他只能用粗茶淡饭招待他们。这些官宦平时吃惯了山珍海味,实在咽不下这粗茶淡饭,于是溜进厨房窥视一下,看有什么好吃的。只见灶中还烧着火,锅里也还冒着热气,心中暗喜:“锅里也许煮着好吃的吧!”可是,等田一俊夫人杨氏端上来一看,原来是一盆苦菜豆腐汤。他们不满地问杨氏还有什么菜。杨氏风趣地说:“家里只剩这盆‘清凉(廉)汤’啦。”
万历十九年,田一俊病逝于京城。田一俊为官清廉,“禔身严苦,家无赢赀。”朝廷为了表彰他的功绩,诏赠他为礼部尚书,谥文洁先生。著名书画家董其昌主动向朝廷告假,“走数千里,护其丧归葬”。
田一俊著有《钟台集》十二卷等传于世。这本书德清在未出家时就读了,想不到今日在此荒僻之地梦到他。
德清向路人打听,原来此处正是与德化相邻的大田县。
德清继续前行,天将向晚,正欲打个容身处,忽见不远处有一寺庙。 德清欺身近前,发现乃是高峰寺,两边寺桩上书一联云——
赤松引禅寺,
岩影空人心。
德清心知,这楹联是田一俊所提,心想,此行必与田一俊有缘了。
入得寺内,一中年出家人出迎。德清细观觉其面熟,在自报家门后问到:“这位禅师,德清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你?”
那出家人道:“贫僧欣悟,不曾认得你。吃过了么?寺里尚有现成斋饭。”
“不吃斋,有树叶草根足矣,只求一安身处。”
“哦……住的地方有,我这就帮你安排。”
欣悟导前,德清在后,一路上有小沙弥见德清的模样,都远远躲着不敢近前。欣悟把德清引至寮房就离去,德清住下后内心莫明其妙感到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果然,至半夜,似觉外面有异样动静……德清再无心参禅,打起精神细听,一小 沙弥道:“师父,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中年僧人悄声道;“是个专吃人的妖孽。”
“他有多高的道行?我们能打得过他吗?”
“不碍事,妖孽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你们几个好好的把守,我入里去将他结果了,免得危害地方人。”
德清吃了一惊,方知已落入恶人之手,正思忖如何逃脱,但晚了,前门、后门、两个窗口都已封死………
欲知德清性命如何?下回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