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信心铭》
第九讲、禅者的气魄与胆识
传佛心印的人
三祖大师在说《信心铭》的时候,是有对象的。《信心铭》所宣讲的对象是上根利器,是福德因缘俱足的祖师大德。有祖师大德的因位,你才有资格学习《信心铭》。同样的,临济大师在黄檗祖师那里挨打,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挨的,祖师的棒头有眼,得是那个人才能挨那一棒,不是随便哪个都可以挨的。
所以在云门寺里,在佛源老和尚那里,很多出家人都想在老和尚那里挨棒子,总觉得挨了老和尚的棒子能消业障。他们说挨了老和尚的骂舒服得很,心里又怕挨骂,又想挨骂。怕什么呢?怕的是自己真把老和尚惹火了,影响了老和尚的身体,另外也不知道挨了老和尚的打骂后,会有什么后果?总之是心中无数。有很多人在和我摆龙门阵的时候,谈到这个问题。好像都有些迷信,总想着老和尚打了、骂了,自己就能舒服些了。有一个人跟我说,有一次他去老和尚那里挨了一棒子,下来以后浑身舒服,眼明心亮的,感觉业障也消了很多,打坐也精进了。我听了以后,只觉得好笑,这当然是他们对老和尚的迷信了。
还有一位居士,两口子十年八载都没有生小孩,什么医院都去了,什么办法都想了,还是不行,于是就到老和尚那里求子。老和尚曾笑着跟我说:“他们是不是把我当成妖怪了?”但老和尚慈悲啊,说遇到了这些众生也没有办法。于是只好摸着他的头说:“好,送你一个儿子。”哪知道第二年,这俩口子也确实生了一个儿子。哎哟!这下不得了了,他们不但送红包供养老和尚,事情也越传越神,没有生育的都来求老和尚送儿送子了。老和尚跟我说:“我哪里有这些功夫,这都是偶然的事情,他们要信这个,我拿他们没有办法。”老和尚经常是无可奈何地说这些事情,说:“既然我与众生的缘是这样的,那就顺这个缘吧。”一般人找老和尚,有求法的、有求财的、有求平安的。老和尚是菩萨嘛,怎么能不面面俱到?怎么能违背众生的愿呢?只好一一满足了事。
但是,老和尚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呢?还是道法!是虚云老和尚当年托付给他的代代相传的禅灯!佛的心印需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那么这个心印到底是什么呢?哪个人能够走到这个门下?能传佛心印的人确实很少啊!《五灯会元》里记载那么多,从释迦牟尼佛传到南宋末年也就一两千人,但其中很多是语焉不详,只有只言片语。真正亮堂堂地为我们现代人所熟悉的,也就六祖、马祖、石头的几代传人及五宗七家的那几位开山祖师,只有他们给我们留下了禅宗的整套教法。其他很多祖师都属于丛林中的隐士。尽管他得了心印,明心见性了,但他不住红尘,不住寺庙。对此,从洞山祖师参龙山和尚的公案就可见一斑。
当年洞山祖师遍访高人,走进一座深山中,看见溪水里漂着几片白菜叶子。他想,山里的老熊吃庄稼、猴子吃菜,也不会把菜叶子丢在水里,那一定有高人隐居山里。于是他逆流而上,翻山越岭,终于看见一片菜园子,旁边搭了一个草棚子。在草棚子里,他看见了白发拖地、衣不遮体的龙山老和尚。老和尚问洞山祖师:“此山无路,你何以至此?”洞山祖师也答得巧:“此山无路,老和尚何以住此?”老和尚说:“我不从人天来。”于是,洞山师问:“你不从人天来,从哪里来呢?见个什么道理,便住此山?” 老和尚回答说:“我见两个泥牛斗入海,直至如今无消息。”
现在大家都还常用“泥牛入海”一词比喻一去不返,杳无消息。当年郭沫若在和毛泽东的诗中引用此句:“桀犬吠尧堪笑止,泥牛入海无消息。”洞山祖师朝拜之后,在龙山和尚那里学了很多法,受到很多启示,住了两天便告辞回去。刚走不远,一回头就看见后面火光冲天,龙山老和尚的房子着火了。他赶快跑回去救火,却发现老和尚已不知去处了。
另外一个公案,是说马祖的学生大梅祖师悟道之后,在山里隐居了十几年。后来,他的师兄请他出来弘法,说马祖他老人家已经圆寂了,你还是要出来弘法,光大祖师门庭吧。大梅祖师写了一首偈子,委婉地拒绝了这件事。这首诗写得非常美:
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
刚被时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
出家人在深山里不像我们有棉布衣服,有丝绸麻布,而是用荷叶拴在腰上当衣服穿。吃的更不讲究了,有几棵松树开松花结松果,也就够他们吃一辈子的了。还可以学松鼠,秋天把松果储存起来,冬天也可以吃。如果一旦被人发现他在这里隐居,就马上换地方,再找一个不被人知的地方去隐居。
所以,禅门历代祖师当中,出世隐居的很多,真正出来应世的人很少,包括三祖大师也是自己没有庙子,一会儿在安徽,一会儿在广东,后来在罗浮山隐居了十几年。三祖大师的一生是神龙不见首尾,好在还给我们留下了《信心铭》。现在的三祖寺,也都是后人为纪念他而修的。
学佛所遇到的矛盾
这些隐居修行的祖师们处在现证真如的境界上,他们不需要以语言传世。老佛爷已经把三藏十二部都给大家留下了,历代祖师也给大家留下不少法语,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
佛法是一个整体,而作为出家的僧人,也有多种的可能性。一位祖师是不可能把所有的佛法全部体现出来的。有的译经,有的造论,有的修禅,有的住红尘大庙,有的在山里隐居,有的偶尔还示现点神通。一个人是不可能把所有的这些都完美地体现出来。我们毕竟还是肉身呀!哪怕你明心见性了,也不可能尽天下之能,把什么好事都做完了。如果我们不带迷信色彩,实事求是地看,历代祖师也都是这样。
玄奘大师是大乘菩萨,他的文才,他翻译的经典天下第一。但他在翻译了一千多部经论之后,累得吐血,是活活地累死的。当初他打报告给唐高宗,要求去少林寺习禅,同时兼译经论,高宗皇帝舍不得他,不放他走,还给他提供了最好的条件,说就在这里译经,不要走。所以我们要看到,历史上戒定慧具足、福德具足、神通具足的修行人是极少的。
赵州老和尚虽然长寿,活了120岁,不但明心见性,而且在禅法上有独到之处。但是,你知道他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啊?看看他老人家写的《十二时歌》,就知道那种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衣服、裤子都没有一件多的日子有多苦。直到118岁时,赵王才发现赵州老和尚这个大菩萨,把他接出去供养。可是没有两年,他老人家就圆寂了。如此说来,虽然赵州老和尚是得道高僧,禅名震天下,但他老人家福报不行,弘法的场面也不大。当年他所住持的观音院是河北赵州的一座小庙,哪里能和南方丛林相比呢?他活那么大岁数,80岁高龄了都还在当行脚僧,大家想想,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所以,我们说佛法是一个整体。佛法的因缘、众生的因缘到底是怎样的,各人有命数,不能强求。但关键的一条要留意的,就是“不用求真,唯须息见”。要把种种见、种种执著,包括“想要成佛”等种种非份之想,统统熄灭掉。
从空有的关系来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们把烦恼打碎了,就是空。比如说,我今天想升官,明天想发财,这个是妄想。但是,这个“想升官发财”的心与“想学修佛法成道”的心有什么差别呢?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没有什么差别的,都是有所求。但你有了学佛之心,真正懂得了“空性”的道理,成佛的念头自然都要淡下去,不能让它成为束缚我们的一种知见。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透彻光明,才是真修佛法。我们不能把学佛挂在嘴上,挂在相上。只要妄心一死,真心就自然现前。
所以我们看历史上,包括现在有些学佛的人,说起佛法头头是道,而真正用“身语意”三业仔细去审查他、检验他,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的言行就应了文革时的一句话:“马列主义作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说佛法的道理也头头是道,但自己遇到了事情,烦恼现前时,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一定要警惕自己学佛的目的。
佛法本来是智慧的学问,是自在的学问,本来的目的是使自己得解脱,但是,有些学佛的人却使佛法成为束缚自己的绳索。这是学佛的人所遇到的矛盾。我们学修佛法一定要明白这个利害。在学修的过程中,要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执著,不能把自己束缚了。什么是真智慧?什么叫真正的佛法?如何现证佛法?要想立竿见影,拿来就用,现现成成地得自在洒脱,就必须落实在“不用求真,唯须息见”这一句功夫上。
如果要展开了讲这两句话,十天八天都讲不完,因为其内涵太丰富了,案例太多太多,每个人都可以结合自己学佛的经历,结合自己的经验,如实地作检查。关键处就在这里——息见即真。息妄就是真,无须另求真。所以祖师经常讲“头上安头”、“骑驴觅驴”的故事,就是用来警醒大家千万不要这样。息妄,就已经得真了,证真了。息妄之外哪里还有什么真呢?离开了我们的这颗心后哪里还有什么佛?净心是佛,此心是佛,当下是佛。佛菩萨都是这样开示、这样向上提持的。
要在这些事情上考功夫
前面已经反复讲过“二见不住,慎莫追寻”,这里依然还要加以强调。什么是“二见”?空、有是二见,是、非是二见,烦恼、菩提是二见,涉及到二见的太多太多。文化大革命前后这么几十年都讲辩证法,讲矛盾。矛盾就是“二见”,有上必有下,有左必有右,有前必有后,有是必有非,有美必有丑,这些统统都是二见。二见也可以说成是烦恼见和佛见、圣见和凡见。这里要让你“二见不住”,统统都不住啊!
有些人不落凡就落圣,不落圣便落凡。总之,在我们的思维之中,在自己的身语意三业之中,总是要落在一边。落在烦恼之中,当然是凡夫;落在圣见之中,你还是凡夫。所以现在很多大学中的知识分子也很麻烦。知识倒是有了,而且很丰富,但自己的烦恼来了怎么解决呢?自己的身语意怎么安住呢?还是不懂。他们不像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还知道天地良心,还知道礼义廉耻,还知道良知良能,并且在这些方面作反省,有“慎独”之类的修养。而现在呢,很少有人谈天地良心、礼义廉耻之类的话了。
我认识一些在研究生班、博士班进修的老板,他们与真正的研究生、博士生的比例,是三比一或四比一。你看,现在是三个老板搭一个真正的博士生。他们出钱给博士生,这个给几百元,那个给几百元,博士生就当勤工俭学了,帮他们写论文,帮他们做笔记,然后大家拿文凭。教育搞成这个样子,真正是可怜可悲!还有一些官员的文凭也是这样拿的。这个话题扯远了,这里的关键还是说二见不住。
二见不住,第一不落圣见,第二不落凡见,不落是也不落非。但是,什么都不落,那又应落在什么地方呢?这又回到前面所说的“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了。“不住眼耳鼻舌身意”的时候,大家该怎么办?“不住色声香味触法”的时候,又该怎么办?今天,我们大家在这里聚会,共同学习《信心铭》,都是带了眼睛耳朵来的,都是带着心来的,但按这里说的,又要你全部放下。放下了,我们又拿什么来听,凭什么来学呢?大家要在这个事情上参。
学修佛法就是要在这些事情上考功夫,在这些事情上过关,而且必须在这些事情上过关。一个方面,我们要学修佛法理论知识,要在佛法的理论知识上实践;另一方面又要放下。学修的时候大家欢欢喜喜,你让他放下所学的知见,他不但舍不得,而且比较恐怖,特别是学修多年的佛教徒,其心里更是恐怖得很。
原来尽在我心中
当年,李绪辉老师带我去见贾老,一见面,贾老就给我来了一个棒喝:“你谈谈自己的本来面目。”那时候觉得贾老硬是在以性命相见,我也是糊里糊涂的,大胆地跟贾老说:“好!贾老,您仔细听,我给您汇报。”贾老说:“好,你说。”这时,我却不再说了。等了半天,贾老问:“你怎么不说呢?”我回答:“我已经说完了。”贾老当时大大地表扬了我一通。
后来贾老问我:“你现在怎么样呢?”我就如实回答说:“修点观法,早晚打打坐。”就是本光法师以前传给我的烦恼观、八不中道观、八识次第观等等观法。皈依的时候,修皈依默观次第;学《心经》的时候,修《心经》默观次第;时间长了,还要修天台、华严、唯识的观法。贾老听后,说:“唉,学这些干什么?把它丢了,丢了,你拿三个月不观,如何?”我说:“好啊。”说实在的,我坐了那么多年,也真有点不想坐了。再说那时候已经结婚了,老婆一看见我打坐就生气,感觉不稳当。贾老既然这样指示我,我也就照直去做了。结果放松下来,很舒服。一旦把有相的、执著的功课放下,把以前局限自己的圈子、境界放下了,新的一个天地就打开了。其实,以前观想的东西已经很熟悉了,念头一提,全部东西都在那里,你可以不管它。你把这些真正放下了,新东西、新感觉就来了,不久自己就有更上一层楼的感觉。这是我的切身体会。
就像我们爬峨眉山一样,当你爬到清音阁,看到那里的风景很美丽时,你不会因此驻足不前;到了万年寺,万年寺更漂亮了,那我们是不是在这里长住不走了呢?还是要走。到了洗象池也很舒服,但还是要往前走,要一直走到金顶。在金顶,一览众山小,才知道峨眉山的全貌如何。但是,还是要下山,你又不出家,在金顶也住不下来,你还得下山。从山脚到山顶才是峨眉山的全体,山脚不是全体,山顶不是全体,半山腰也不是全体,整个峨眉山,山上山下才是全体。
佛法也不是哪一个法门如何,全部法门聚合在一起,才是佛法的全体。但是全部佛法,你也不能把它攥在自己的手心,还是要放下来,走到法门之外,你才能看清它是什么。如苏东坡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天天陷在佛法里面,永远不知道什么是佛法。只有走出佛法,再回头一看,噢!佛法原来是这样。
有一年,李更生老师出了一道题目,要求只变一两个字,把苏东坡的《题西林壁》改掉,就这首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要让它的味道变完,意思变得恰恰相反。当时,李老师问,你们有没有本事来变一变?我就说:“好吧,您看我这样变如何——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识得庐山真面目,原来尽在我心中。”
本来就在我心中嘛!但是没有一番出入,你又怎么知道?所以在佛法上要能出能入,才能真正了解什么是佛法。这也是三祖大师讲的“不用求真,唯须息见”、“二见不住,慎莫追寻”的道理。这样才是真正入于佛法。
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
二见不住,一般人守不了。为什么呢?害怕。特别是学佛很多年的人,对佛法有感情的人,让他把佛法丢下,确实很可怕,比要他命还痛苦。佛法丢了,还有什么呢?三祖给你说:“慎莫追寻”,妙就妙在这里。
我们之所以偷心不死,之所以在佛法上无所进展,不能焕然一新,恰恰就是在“追寻”这两个字上。学佛的人好追寻,总觉得老师那儿还有什么好东西没有传给我,总觉得上师那还有什么东西秘不示人。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就像德山老和尚说的一样:“我宗无语言,实无一法与人。”曾经有人问雪峰祖师,在德山祖师那里学到了什么?他回答说:“我当时是空手去,空手归。”这才是佛法的真谛!离开了这个,一切法都是幻法,一切法都是黄叶止啼之说。大家要把这个东西咬死,敢于咬断。
慎莫追寻,确实很艰难。大家都在追寻,特别是天天打坐,天天观想的人,你让他把这些丢了,三个月不去做不去想,那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可以说负担是很沉重的。这个沉重也是正常的,习惯了就对了。
但是,这并不是说让人懈怠下来,什么都不管了,从此退出佛法,金盆洗手了。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要让你更上一层楼,并不是说把佛法丢了,就从此不学不修了,不是。我们所要丢的,是思想观念中的佛法,是文字、形象上的佛法;要丢掉我们执著的那个似是而非的佛法。把它丢掉了,你才能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佛法,才能知道在骨子里至清至纯、至正至大的佛法是什么!修行者确实要有大丈夫的精神,才能有所作为。
《金刚经》说:“佛所说法,即非佛法,是名佛法。”许多修行的人一辈子都在“佛所说法”里打转,没有进入“即非佛法”的境界。只有通过了“即非佛法”这一关,才算破参,才知道“是名佛法”的无上境界。
当年,庞居士问马祖:“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现在大家也想一想,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呢?我们自身不是佛就是法就是僧。六根六尘十八界,是不是法?苦、空、次第,是不是法?般若、华严、种种坛城、种种观想、种种手印,是不是法?这些都是法,都离不开眼耳鼻舌身意。“不与万法为侣”就是要把这些全部砍掉,之后再看剩下的“是什么人”?这个才是见宇宙法界的真如实相。马祖也厉害,回答道:“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等你一口把长江水喝干,再给你说。大家留心,这个事情是很重要的。我们不要仅仅看到祖师们问答的语句,觉得他们好像活得很潇洒,也很自在,其实这些语句都是修行的命脉啊!
我们能够不与万法为侣吗?我们的举心动念全在万法之中,不入佛法就入魔法,要不就是世间法,处处都在法之中。法生法灭,法起法落,没有一刻不在法里面摸爬滚打,真正可怜。你能澡雪精神达到一法不生、一法不留、真如独脱的这么一种火候,这么一种精神吗?到那个时候你再看,你是什么?万法又是什么?我们能不能经常用马祖的这句话,用“一口吸进西江水”的精神来要求自己?西江水用来比喻人的意识流,如同临济大师圆寂的时候留下的一个偈子: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沿流不止问如何?”——我们的生命之流、意识之流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六道轮回之中头出头没,沿流不止,思维也不止。但就是在这生命之流、意识之流,在无止息的流转之中,我们要明白“真照无边”的东西就在这里。我们的菩提,我们的真如,我们的佛性就在这里大放光明。这个“真照无边”的东西是离名离相的,是无名无相的,但在流动的过程中就有名有相了。
比如长江从西向东流入大海,在源头叫通天河,到了川藏边界是金沙江,到了四川叫川江,到了四川湖北之间叫三峡,到了湖北叫荆江,过了武汉叫扬子江,等等。它有这么多名称、这么多相啊!三峡有三峡的相,长江流过武汉、南京、上海又各有其相,各有各的味道。如此这般,你说长江是什么?
同理,你说说到底什么是佛法?难道密教显教各大门派,大乘、小乘等等就把佛法概括了吗?未必吧。拿佛的话来说:“我所说法,如恒河中一粒沙而已,未说之法犹如大千恒沙。”真如无穷无尽,佛说法四十九年太有限了。人类文明也就几千年的时光,但进入20世纪以来,历经知识大爆炸的100多年,其变化是多么惊人。再过一万年,人类文明又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这是无穷无尽的。
凡夫们“现在”的容量很小,我们只有打破“现在”的局限和规范,把“现在”推向过去、未来,并融为一体,打成一片,才会知道自己的真如之大。真如是如此之大,它不仅可以一口吸进西江水,还可以把现在、过去、未来的一切事物,一口吞进!在这个时候,你能否悟道?有心的人就会在这里悟道。
必须要过这一关
禅宗所讲的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并不是在嘴上说的,不是打广告做策划,它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我们能得到祖师语言的提持,就可以见真如自性,立刻明心见性,因为它是对种种次第法门的一种超越。
能不能就在我们现在的一念之中“吸尽西江水”?就在一念之中“不与万法为侣”?平时,我们在用功的时候就要往这个地方靠。这就是祖师的向上全提,也就是向上提持。他就是要让我们突破在狭隘的次第法门之中摸爬滚打,让我们在次第法门之中,在生灭次第之中,一念顿超!
所以,大家要养成这方面的习惯。如果在思维中不养成这种习惯,那我们永远离不开眼前的“地平线”,它会一直障碍我们的眼睛,哪怕你修法修得好了得,哪怕你神通变化的功夫都有了,都是很可怜的。如果我们学修的时候,念头经常在这方面做顿超的提持,回向反观自己:不与万法为侣是什么?我能不能够把万法一口吞尽?而且就在当下吞尽,不把它放到明天。你经常这样试,经常这样向上提持,那么就会找到感觉。但很多人不知道这个,注意力没有放在这个事情上,也不敢把自己往这里放,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福报和智慧。其实,这个法哪里需要什么福报智慧?说迷说悟都说远了,只要你敢于如是行,就这个样子,一下子就过来了。
禅宗的法说简单就这么简单。我们能不能够如此?我不但要敢于如此,而且必须如此。一下子过来之后,自己哈哈大笑,你才知道什么是“不受天下老和尚的舌头所瞒”;才不会在学修佛法的时候继续上当受骗。所以“二见不住,慎莫追寻”,这些都是要命的话。
“才有是非,纷然失心”,如果我们不能做到“二见不住,慎莫追寻”,那么对不起,“是非”之心一来,你就会“纷然失心”。为什么?因为你不见本体,不见真如嘛。同时你又陷入是非之中,念起念落,随因缘而转,那你的学修就完了。今天,大家听冯老师讲“二见不住,慎莫追寻。不用求真,唯须息见”;明天,又遇一位金刚上师传给你一个法,回去磕十万个大头,再打坐、观想等等。这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冯老师讲的是说食不饱?会不会说禅宗轻飘飘的,太简单了?禅宗又不拜佛,又不打坐,又不念经,又不诵咒,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总觉得不像佛法了?
学佛法应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要如法如仪地诵经礼佛;要上供下施,诸如此类。这当然是肯定的。“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常礼如是事。”你看,禅门祖师都是这样的。但是,你要想明心见性,就必须要过这一关!过了这一关就不是那个样子了。明心见性以后,你愿意供佛诵经那是你自己的事情。特别是出家师父,每天上殿做功课,也都是自己的份内之事。此处大家要明白,如果不明白就会“纷然失心”,以至于我们只见树叶,不见森林;只见景象,不明本体,重新落入生生世世的恶性循环之中。
住山修行的本钱是什么
三祖大师说到这里之后,马上又说:“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万法无咎。”这些语言对于在庙子里呆久了的人来说,耳朵都听得起茧疤了。但你是不是有入心入骨的感觉?是否有实实在在的感受呢?
什么是二?什么是一?我们已经多次说过,“二”是万法,“一”是念头尚未启动。念头的阀门打开了,万法就来了,二就有了,是非取舍、利害凡圣、前后左右、美丑善恶等等都来了,所以说“二由一有”。如果我们把念头的阀门一关,那么“二”也就没有了。有些寺庙里常坐禅堂的老参,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知道“二由一有”。但是,要做到“一亦莫守”就很艰难了。“一亦莫守”是“不用求真,唯须息见”的另一个版本,是从另一个角度阐说而已。
很多人都把自己的心守着。马祖当年说“即心即佛”的时候,很多人坚信不疑,于是这个说那个说,大家都说“即心即佛”。但什么是即心即佛?再往深里问,许多人就不知所以了。马祖为了破除众人的执著,又说“非心非佛”,又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马祖又把自己以前说的话推翻。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执著于“即心即佛”,结果对什么是佛,还是找不到感觉。
大家都熟悉俱胝和尚一指禅的故事。俱胝和尚初住山时,一个人在草庵里修行。一天,一位比丘尼来到庵前,绕着俱胝和尚的茅棚转了三圈。俱胝和尚对这位比丘尼师父说:“师兄,把斗笠取了吧,这里又没有雨,又没有太阳,还戴着它干什么?”比丘尼师父说:“你说得出一句符合禅机的话,我就摘下斗笠。”这样一连问了三遍,俱胝竟一句也应对不上来。比丘尼见状告辞。俱胝和尚说:“天色晚了,这时候下山有虎狼,你还是先别下山,暂且在这儿住一宿吧。”谁知这位比丘尼不依不饶,说:“道得即住,道不得即走。”俱胝和尚仍无言以对。
现在五台山、终南山住茅棚的修行人很多,但你问他什么是佛法?他未必知道。很多人也在闭关,你问他什么是佛法?他也未必知道。能闭关修行,其精神确实值得称赞,但要说如此修行是不是能真正明心见性?这个就谈不上了。古人有这么一句话:“不是菩萨不坐山,没有开悟不闭关。”你得有本钱啊,没有本钱你能干什么呢?
这个俱胝和尚就没有本钱,要不怎么会留不住那个比丘尼呢?他这种行为对现代人来说,也许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在以前,特别是南北朝到唐代的时候,修行人的戒律都守得很好,也就不会胡思乱想。
当时,俱胝和尚留不住比丘尼,心中大为感叹:“我空有男人的身形,却没有大丈夫的气慨,连女尼的问题都回答不出!”他觉得很惭愧,没有什么资格坐山修行,于是准备弃庵到各处游方,寻找善知识,找明眼人参学。当天晚上有天神给他托梦说:“你不要走,明天就有大乘菩萨来给你说法。”第二天,就在他打算下山的时候,来了一位天龙和尚。天龙和尚见他神色不定,问是何故?俱胝和尚便将昨天发生的尴尬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天龙听罢,没有说什么,只是竖起了一根指头。俱胝见状,陡然间大悟了。
不向如来行处行
自从见了天龙和尚之后,俱胝和尚坐在山上的名气就大了。后来经常有人来讨教:“老和尚,佛法是怎么一回事啊?”俱胝和尚总是竖起一根指头,于是俱胝“一指禅”就闻名天下了。
俱胝和尚门下有一童子,经常在旁边看师父举一指示众,觉得佛法也并不难。每当师父不在,有人来问法时,他也学着师父的样子,竖起一指。于是有人在俱胝和尚面前夸赞说,这童子也会佛法。俱胝和尚听后,有一天,袖子里暗暗藏了一把刀,问童子:“听说你也会佛法?”童子不无得意地应道:“是的,师父。”俱胝和尚接着问:“如何是佛?”童子竖起一指。俱胝和尚突然抽刀,不等小和尚反应,就把他那根指头削掉了。童子痛得大叫一声,往门外跑去。只听俱胝和尚唤了一声:“童子!”童子回首。俱胝追问:“如何是佛?”童子下意识地举起指头,一看,原先的那根手指不见了,顿时大悟。
当然,这只是一个公案,未必是真有其事。但这个公案很好,给人一种很好的启示。用这个公案来阐述“二由一有,一亦莫守”是很到位的。我们总是认为有一个什么法,它是万法之源,是真如佛性。但是,这个你也不要守,若是天天陷到菩提里面,天天陷入般若里面,就既不是菩提,也不是般若了。所以,必须把这些东西全部甩出去。
比如我今天吃饭,总不能把饭一直放在胃里吧。这样久了不消化,还得吃药才能解决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消化吸收,没有新陈代谢嘛。吃进去的东西在胃里呆两个小时就够了,该跑到肠子里面去的就入了肠子,该变红血球的变红血球,该变白血球的变白血球,那些杂质该排泄也会有相应的渠道排泄。佛法再好,一直把它装在脑子里食古不化,那也不行。所以必须“一亦莫守”,才能使我们真正潇洒自在起来。
要做到一亦莫守,非得有英雄气不行。如果没有英雄气,没有大丈夫气,如何能像同安禅师所说的“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那样去承担!哎呀,你居然敢不向如来行处行?你这些佛子佛孙是不是变成魔子魔孙了?不是!真正在这个方面有大眼界,有大手段的人,他非得这样做不可。这是祖师开示。
六祖大师在《坛经》里面说得多好啊!“自修自行,自成佛道。”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个,就会把自己摆在一个很可怜的地位上,万劫与佛法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