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师问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师云:“还可趣向否?”泉云:“拟向即乖。”师云:“不拟争知是道?”泉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虚豁,岂可强是非也。”师于言下,顿悟玄旨,心如朗月。
“如何是道?”,对这样的问题,不知者自然不知,完全无法回答。知者往往哑口无言,不知该对问者如何回答。唯有那些似懂非懂,似是而非者,常常是口若悬河,论说非常,而贻笑于识者,误导于后学。老子早就说过:“道可道,非常道”,佛更常以“不可说,不可说”、“不可思议”、“非分别思量之所能及”一类的法语来回答对无上菩提的探询。南泉和尚的“道不属知”,也恪守了这一原则。
那么,道不可知吗?也不是。南泉和尚在否定了用“知”来把握大道的同时,也否定了“不知”。其中有两层意义:其一是否定了“道不可知”的妄见,其二是否定了那些以不知为知,以不知为道的妄见。这二者,在佛教内,在禅宗内都大有其人。“知是妄见,不知是无记”,两面开光,着实有力。这样的开示,对参禅者有固岸导流之功用,于事于理,都不容质疑。
知或不知,不过是心与境之间缘起中的一些境象、内容而已,都仅是人的认识上的一种属性,在精神上、生命上仅属部分的功能,而决非其全体。而道则是全体的全体。
有人也许会说:“禅宗内不是常说立处即真,一即万,万即一吗?所以个别就是普遍,部分就是全体。”的确,禅门里的过来人常作如是之说,而未入门者则常常将这种悟入的实相作哲学似的理解。当然,佛学内有关哲学和辩证法的精妙论说不胜枚举,但佛法毕竟不等于哲学或辩证法。佛教,特别是禅宗讲的是修行和实证,决非仅仅停留在思辨之上。而顿悟,更不容有半点思维的程序混在其中,不然又怎么能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呢!
道是全体,要见道就必须顿悟,离开顿悟之见都仅仅是部分。知的属性就是“言语道”或“心行处”,必然是遵循逻辑的河道,在内容的时间和空间中流淌。所以,不论这个知的内涵有多大,内容有多广,都仅仅是有限和部分。既有知,必有不知或未知在它的前面。但道是不二的,“道不属知、不知”关闭了思维分别之门,而开启了顿悟之门,禅门宗师的作略,的确是直截了当,不容思虑的。若一念相应,即得契入。赵州禅师于此“言下,顿悟玄旨”,是其宜也。
“平常心是道。”什么是“平常心”?为什么道就是这个“平常心”?既然这个“平常心”等同于道,那就决非常人所津津乐道的那个平常心了。南泉和尚在这里所开示的“平常心”,既非凡,又非圣。非凡,即非众生们的烦恼心、机巧心;非圣,即非圣贤们的种种胜见、胜解。非凡不难接受,非圣则使人不知所以。其实,这个原则在大乘佛教的经典里早已广有言说,如《金刚经》云:“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基于此,才有“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这个“无所住心”,方为南泉和尚所指示的“平常心”。这是没有污染、没有附着的心的本然,也就是六祖大师所指示的“本来面目”。
心有极其丰富的内涵和功能,佛教内各宗各派,特别是唯识宗对心有极其严密和深刻的揭示,这里无须加以介绍。当然,禅宗对这个心自有它独特的见解和体证。这个见解和体证,也就是南泉和尚所说、赵州禅师所悟的“平常心”。
对“平常心”,《般若心经》中有一段开示可以说是揭了底的,这就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许多学习《心经》的人都把这段极为重要的、使人言下知归的开示当作一则哲学论断,用作概念上的思辨而已。殊不知,这一段经文恰恰是对每个学修者的心体——道体的最佳表达,同时也是修道体证的无上大法。在这里,还是因果不二的最高原则。
为什么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为什么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正是因为这个心是“不生不灭”的,也是“不垢不净”的,还是“不增不减”的。对这个大道本源的心,谁能加以生灭垢净和增减呢?众生之所以是众生,恰恰是生生世世、时时刻刻不停地对这个大道本源的心,去妄加生灭垢净增减。这样怎么免得了“住色生心”,乃至“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呢?所以,修行的功夫,还是得回到这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上来。只需在心念上不去妄生妄灭,妄垢妄净,妄增妄减,这个“平常心”的“本来面目”就现现成成、明明白白地与你同在。所以祖师们常说“举念即乖”、“一切现成”,又说“毫厘系念,三塗业因;暼尔情生,万劫羁锁。”
如果功夫上达到这个火候,这个“平常心”自然就“犹如太虚,廓然虚豁”了。心无所住,道眼明白,于理于事,就会无碍圆融,自在解脱,岂不快哉!
修行之人虽多,但牢牢盯着大道的人少。若初发心,乃至尽形寿都在道上,焉有不得入门之理?赵州禅师自见道后的百年间,可以说是须臾未曾离也。五百余条语录,全都是从这“平常心”—道上化出,着实精采。下面引两位祖师的诗偈,用以颂赞这个“平常心”。先看牛头法融禅师所颂: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
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
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
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
再看圆悟克勤禅师所颂:
遇饭吃饭,遇茶吃茶。
千重百匝,四海一家。
解却粘,去却缚。
言无言,作无作。
廓然本体等虚空,
风从虎兮云从龙。
归根结底,修行还是得体证这个平常心,并在日用中调好这根弦才行。
(2)
南泉上堂,师问:“明头合,暗头合?”泉便归方丈。师便下堂,云:“这老和尚被我一问,直得无言可对。”首座云:“莫道和尚无语,自是上座不会。”师便打。又云:“这棒合是堂头老汉吃!”
见性之人,便自有出路,平常人奈何他不得,明眼人亦奈何他不得。不见临济大师悟前吃棒有分,悟后即先掌大愚,继掌黄檗,一派意气风发的境象。赵州禅师也是如此,更先于临济而为之标榜。
圆悟禅师云:“一机一境,一言一句,且图有个入处。好肉上剜疮,成窠成窟。大用现前,不存轨则,且图知有向上事,盖天盖地,又摸索不着。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不涉二途,如何即是?”
赵州禅师开悟之后,在南泉炼禅二十余年,与南泉和尚机境相对,言句相往,在南泉道场演示了幕幕无上大法,既历炼了自己,又开示了后学。须知,此事原不在言句上,故“明”、“暗”皆误。“明”者,知也;“暗”者,不知也。赵州禅师明知故问,南泉和尚岂落他圈套,故不语而归方丈。解铃还须系铃人,赵州禅师虽下堂,还须回互,以捞回本钱,故有“这老和尚被我一问,直得无言可对”之说。此机此境,首座不识,下语又错,赵州不打他便非赵州。又说:“这棒合是堂头老汉吃!”。大用现前,不存轨则。向上之事,垂示人天。这里若明得,则明头合,暗头合。若不明得,则明头亦不合,暗头亦不合,而吃棒有分。
(3)
师问南泉:“知有的人,向什么处去?”泉云:“山前檀越家作一头水牯牛去!”师云:“谢和尚指示!”泉云:“昨夜三更月到窗。”
“知有”,乃宗门内的行话,谓已明心见性的过来人。几十年后,洞山良价禅师在供养其师云岩和尚时,有僧问他:“未审先师还知有也无?”洞山云:“若不知有,争解恁么道?若知有,争肯恁么道?”又过了二三十年,云门文偃禅师问曹山本寂禅师:“密密处为什么不知有?”曹山云:“只为密密,所以不知有。”由此可见,赵州禅师此问极为有力。
沩山灵祐禅师曾云:“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赵州禅师之问,是直透向上一路。南泉和尚之答,更是破常人希圣求异之心。赵州禅师心意相通,故“谢和尚指示。”南泉和尚“昨夜三更月到窗。”又是何话语?三更乃半夜子时,子时到窗之月乃下弦月,乃十五月圆之后。南泉和尚以此来指示悟后功夫。于此,保宁仁勇禅师有颂云:
拽脱鼻头何处是?
乱抛泥水恣纵横。
日斜倒坐骑驴去,
又见东山片月生。
(4)
师在南泉作炉头,大众普请择菜。师在堂内叫:“救火!救火!”大众一时到僧堂前,师乃关却僧堂门,大众无对。泉乃抛钥匙从窗内入堂中,师便开门。
寺院丛林聚众修行,虽是晨钟暮鼓,朝诵晚课,仍得贵有活路活眼,以警醒大众的心智耳目。赵州闭门呼救,南泉抛钥入窗,导演了一场“摩诃般若波罗蜜”的喜剧。不然,则庙门紧闭,三界不通,一潭死水,般若从何而有?
(5)
师在南泉井楼上打水次,见南泉过,便抱柱悬却脚,云:“相救!相救!”南泉上扶梯,云:“一二三四五。”师少时间,却去礼谢,云:“适来谢和尚相救。”
见道之人通身是眼,全身是戏,故时时事事都可以演为教化之章。禅者,活泼泼也,非枯木死灰。今家庭父母警示幼儿,常猛喝:“一二三。”尽收立竿见影之效。参禅之学人,能于“一二三……”的紧迫读数中当下开眼么?
(6)
南泉因东西两堂争猫儿,泉来堂内,提起猫儿云:“道得即不斩,道不得即斩。”大众下语,皆不契泉意,当时即斩却猫儿了。至晚间,师从外归来,问讯次,泉乃举前话了,云:“你作么生救得猫儿?”师遂将一只鞋戴在头上出去。泉云:“子若在,救得猫儿。”
这则公案极难凑泊,圆悟禅师在《碧岩录》中提持云:“意路不到,正好提撕。言诠不及,宜急著眼。若也电转星飞,便可倾湫倒岳。众中莫有辨得的么?”所以,若欲耗神弄巧,全是白费功夫。这公案是“意路不到”、“言诠不及”的。若能在此“提撕”、“著眼”,在“电转星飞”的刹那间明得南泉之意,如赵州一样,便“救得猫儿了”。赵州将鞋戴在头上出去,又是何意思?令人团团生疑。若自己试着“出去”,或许会云开月现。
圆悟禅师在《碧岩录》中云:“但向当锋剑刃上看,是有也得,无也得,不有不无也得。所以古人道:穷则变,变则通。而今人不解变通,只管向语句上走……”又评赵州云:“他参活句,不参死句,日日新,时时新,千圣移易一丝毫不得。须是运出自己家珍,方见他全机大用。他(赵州)道:‘我为法王,于法自在’……”
穷通日新,于法自在,非顶门开眼,孰能当之?古人于此公案赞颂甚多,今试举二颂,先看汾阳善昭禅师所颂:
两堂上座未开盲,
猫儿各有我须争。
一刀两断南泉手
草鞋留著后人行。
再看佛印禅师所颂:
手把狸奴定生死,
禅人空使口相争。
赵州救得成何事?
恰似天明打五更。
(7)
师问南泉:“异即不问,如何是类?”泉以两手托地,师便踏倒,却归涅槃堂内叫:“悔!悔!”泉闻,乃令人去问:“悔个什么?”师云:“悔不更与两踏。”
南泉和尚常以“水牯牛”自喻,亦常云:“道个如如早是变了也,今时师僧须向异类中行。”这是在见地上见与行的分野,赵州把“异类”二字撕碎,表明自己在行上而不落于见上。南泉和尚“两手托地”以示“异类中行。”赵州“踏倒”,以示对异类的超越。再归涅槃堂以示圆满,而“悔悔”则一概不住。这里也透露出赵州日后“有佛处不得住,无佛处急走过”的先机,而何况“狸奴白牯”!
(8)
南泉从浴室里过,见浴头烧火,问云:“作什么?”云:“烧浴。”泉云:“记取来,唤水牯牛浴。”浴头应诺。至晚间,浴头入方丈,泉问:“作什么?”云:“请水牯牛去浴。”泉云:“将得绳索来否?”浴头无对。师来问讯泉,泉举似师。师云:“某甲有语。”泉便云:“将得绳索来否?”师便近前,蓦鼻便拽。泉云:“是即是,太粗生。”
当时学佛之人佛见太重,好圣求异之心难息。因于此,南泉和尚高唱异类中行,并以身作则,在南泉道场率众演示。浴头知而不会,故于“绳索”不知所云。赵州“临机不让师”,方能“蓦鼻便拽。”“是即是,太粗生”,则表现出南泉和尚为师的风范。这里“粗细”何在?
(9)
师问南泉:“离四句、绝百非外,请道。”泉便归方丈。师云:“这老和尚,每常口巴巴地,及其问著,一言不措。”侍者云:“莫道和尚无语好。”师便打一掌。
“四句”,即中观中的有、无、非有非无、亦有亦无这四种论式。“百非”即只破不立,否定一切。这是人类意识和逻辑的根本功能,也是人类理性的根本属性。禅宗讲:“不立文字”、“言语道断”,必然要对“四句”、“百非”作质上的超越。南泉不语而归方丈,是对赵州所问的最佳回应。赵州节外生枝,垂竿抛钓,果然侍者上钩。侍者似识南泉意,但不识赵州意,故依然不识南泉意。其中曲折,唯会者会。智门光祚禅师有颂云:
离四句,绝百非,
作者粗谙识得伊。
跳下禅床便归去,
从他鹞子搏天飞。
(10)
南泉一日掩却方丈门,把灰围却门外,问僧云:“道得即开门。”多有人下语,并不契泉意。师云:“苍天!苍天!”泉便开门。
古丛林中,一机一境,皆是炼禅之洪炉。南泉和尚以此机此境示人,可谓平地起波澜,令人不知所措。若于此,动念即乖,开口便错。赵州两呼“苍天!”,广而无涯,泛而无义,似有言,似无言,将南泉放在一旁,以不了了之,南泉不得不出。
(11)
师问南泉云:“心不是佛,智不是道,还有过也无?”泉云:“有。”师云:“过在什么处?请师道。”泉遂举,师便出去。
众生执迷,实可悲可叹,自六祖、马祖大阐“即心是佛”之法门以来,众生随即执持,故马祖不得已又以“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破之。但众生执持已深,马祖之后,南泉和尚数十年,大唱“心不是佛,智不是道”以破众生执迷,又亲践“异类中行”以启导之。赵州于此设问,似又翻上一层:凡有言说,俱无实义。道在行,不在言,故不论即心即佛,非心非佛,若无行,皆为数他人珍宝,故有过。知过而不改,其过更甚。“泉遂举,师便出去”,赵州以行不以言示人,与南泉配合得天衣无缝。习公案者于此当留心。
(增补)
赵州问:“道非物外,物外非道。如何是物外道?”师(南泉)便打。州捉住棒曰:“已后莫错打人去。”师曰:“龙蛇易辨,衲子难谩。”
日用之谓道,平常心是道,如此等等,皆非物外。但大道非物,物外非道,离此二途,如何见道?赵州剑刃上行,向南泉直询“物外道”早是胸有成竹,方能于南泉行棒之时捉棒,且曰“已后莫错打人去。”道不在言句上,若悟之人,气象自非常人,故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粗言细语,皆妙尽其意。故南泉赞之曰:“龙蛇易辨,衲子难谩。”
(12)
师上堂谓众曰:“此事的的,没量大人,出这里不得。老僧到沩山,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沩山云:‘与我将床子来。’若是宗师,须以本分事接人始得。”时有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庭前柏树子。”学云:“和尚莫将境示人。”师云:“我不将境示人。”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云:“庭前柏树子。”
“柏树子”话头,乃禅宗内千古绝唱,脍炙人口,谁不乐道?然于此蓦直去的又有几个?先且看此公案的缘起。赵州上堂,云:“此事的的,没量大人,出这里不得。”注意“此事”、“这里”和“没量大人”。“此事”即道,这里即道—禅宗内的“当下”、“即今”,皆与之同义,谁也不能超然于其外。祖师西来意—明心见性,即当明于此,见于此。故没量大人,亦出“这里”不得。
当年赵州访沩山,有僧问西来意(《祖堂集》记为赵州问沩山),沩山云:“与我将床子来。”赵州赞云:“若是宗师,须以本分事接人始得。”宗师非讲师,讲师以言语接人,宗师以本分事接人。当年龙牙以“西来意”问翠微,翠微云:“与我过禅板来。”龙牙过禅板与翠微,翠微接得便打。龙牙再问临济,临济云:“与我过蒲团来。”龙牙过蒲团与临济,临济接得便打。这皆是本分宗师行本分之事,原不欲在言句上瞎人眼目而直示本分—直示真性。
赵州终老一生少用棒喝接人,其言句却透出本分,故举上公案。有僧问西来意,赵州云:“庭前柏树子。”此亦本分事接人,那僧作境会,不服,故云:“和尚莫将境示人。”赵州无须去辩,只说:“我不将境示人。”那僧再问,赵州再答:“庭前柏树子。”赵州若无再答,这本分尚无从透出,“柏树子”难免作境会。妙就妙在再答,不知有多少人于此开眼。
圆悟禅师于《碧岩录》中说本分事云:“道无横径,立者孤危。法非见闻,言思迥绝。若能透过荆棘林,解开佛祖缚,得个秘密田地,诸天捧花无路,外道潜窥无门。终日行而未尝行,终日说而未尝说。便可以自由自在,展啐啄之机,用杀活之剑。直饶恁么,更须知有建化门中,一手抬,一手搦,犹较些子。若是本分事上,且得没交涉。作么生是本分事?”
历代宗师,对柏树子话赞颂极多,此间试举三颂。先看雪窦重显禅师所颂:
千里灵机不易亲,
龙生龙子莫因循。
赵州夺得连城璧,
秦王相如总丧身。
再看黄龙慧南禅师所颂:
赵州有语庭前柏,
禅者相传古到今。
摘叶飞花虽有解,
须知独树不成林。
再看天衣义怀禅师所颂:
赵州庭前柏,
三冬刮地寒。
处处绿杨堪系马,
家家门下透长安。
公案与相关偈颂,望有心者自去了断。
(13)
师又云:“老僧九十年前,见马祖大师下八十余员善知识,个个俱是作家。不似如今知识,枝蔓上生枝蔓。大都是去圣遥远,一代不如一代。只如南泉寻常道:‘须向异类中行’,且作么生会?如今黄口小儿,向十字街头说葛藤、博饭噇、觅礼拜,聚三五百众,云:‘我是善知识,你是学人’。”
赵州八十犹行脚,八十余岁方住赵州观音院。其见马祖门下尊宿,自当是青壮年之际。语录及灯录中,可见赵州参百丈、药山。再考赵州行脚路线,马祖门下尊宿之寂年,且与南泉交往密契者,应还有杭州齐安、归宗智常、五洩灵默、池州智坚及在皖、鄂、湘、浙、赣等诸多尊宿。马祖“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转化无穷”,其盛大可知,其高明可知。六祖云:“若不自悟,须觅大善知识,解最上乘法者,直示正路。是善知识有大因缘,所谓化导,令得见性。一切善法,因善知识能发起故。”赵州广参博闻,故宜其为“古佛”。
禅宗唯贵本分见地,若于知见上生葛藤枝蔓,是愈多知而道愈远,愈求解而缚愈坚。南泉直示“异类中行”,去知见而导之正行也。若不知行,弄口舌而自炫,故赵州耻之。
(14)
僧问:“如何是清净伽蓝?”师云:“丫角女子。”云:“如何是伽蓝中人?”师云:“丫角女子有孕。”
真如自性,非清非浊,非净非染,故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其五蕴身皆可谓“清净伽蓝”,而不分男女老幼。人若能将这五蕴身视为清净伽蓝,则无处不是道场,无处不可修道、行道。虽“丫角女子”,亦不可疑惑也。那僧头上安头,再问“伽蓝中人”。赵州将错就错,答以“丫角女子有孕。”问在答处,答在问处,丝丝入扣。这铁棘藜,须满口咬下,便知“孕”在何处。
其后百年,有僧问智门光祚禅师:“如何是般若体?”智门云:“蚌含明月。”又问:“如何是般若用?”智门云:“兔子怀胎。”端的与赵州一鼻孔出气。圆悟禅师于此拈提云:“声前一句千圣不传,面前一丝长时无间。净裸裸,赤洒洒,头蓬松,耳卓朔。且道作什么生?”
汾阳善昭禅师于此有颂云:
横胸抱腹藏龙种,
剖胆披肝触凤胎。
勿谓此儿容易得,
须知出自痛肠来。
再看海印信禅师所颂:
咄!这老竭,得恁么饶舌,
清净伽蓝,一时漏泄。
金刚门外笑哈哈,
菩萨堂中声哽咽。
其中滋味,当著力参!
(15)
问:“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师云:“镇州出大罗卜头。”
当时有的行脚僧,走南闯北,多见作家,虽未留下姓名,其与祖师问答之句,亦与天地长久,日月同辉。这僧问话中暗布陷阱,若非明眼人,则陷了进去,出身不得。于此公案,圆悟禅师评唱云:“这僧也是个久参的,问中不妨有眼。争奈赵州是作家,便答他道‘镇州出大罗卜头。’可谓无味之谈,塞断人口。这老汉大似个直拈贼相似,尔才开口,便换却尔眼睛。若是特达英灵的汉,直下向击石火、闪电光中,才闻举著,剔起便行。苟或伫思停机,不免丧身失命……他家自有通霄路,不见僧问九峰:‘承见和尚亲见延寿来?’峰云:‘山前麦田熟也未?’正对得赵州答此僧话,浑似两个无孔铁鎚。赵州老汉是个无事的人,尔轻轻问著,便换却尔眼睛。若是知有的人,细嚼来咽。若是不知有的人,一似浑崙吞个枣。”
有关偈颂亦甚精采,先看海印信禅师所颂:
陶潜彭泽唯栽柳,
潘岳河阳只种花。
何似晚来江上望,
数峰苍翠属鱼家。
再看大慧宗杲禅师所颂:
参见南泉王老师,
镇州罗卜更无私。
拈来塞断是非口,
雪曲阳春非楚词。
(16)
问:“和尚生缘什么处?”师以手指云:“西边,更向西。”
两百年后,著名的“黄龙三关”第一关即是“人人尽有生缘,上座生缘在何处?”不知使多少参禅者却步。赵州之答,忽兮恍兮,把人推至威音王前,实为宗师答话并向上提持之典范。“西边,更向西。”是如此之亲切,如此之体贴,当下会去,天下太平。若涉伫思,那就可惜这九转金丹了。
(17)
问:“法无别法,如何是法?”师云:“外空,内空,内外空。”
佛有偈云:“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成法?”是天台有一念三千,贤首有六相圆融。若说禅宗,则一切现成。此僧之致问,似教非教,似禅非禅,都不好答他。赵州也不棒,也不喝,也不去语机锋转语,亦以似教非教,似禅非禅之语答他。“外空,内空,内外空。”,任是狮子亦无从下口。此语若作义理会,则辜负赵州了也。
(18)
问:“如何是佛真法身?”师云:“更嫌什么!”
当年夹山于京口聚众,讲“法身无相”,受到道吾之哂,指参船子,方明此事。故论月必当见月,方有资格言说。指月之方多,说指而不见月,其指何用。赵州直袭中军,当下直指。“更嫌什么!”撩过“一切现成”、“切忌从他觅”等语,直下揭开,真是痛快侃切。
(19)
问:“如何是心地法门?”师云:“古今榜样。”
释迦拈花,迦叶微笑,到达磨一苇渡江,九年面壁。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所传的就是一个“心地法门”。什么是“心地法门”?就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一法门。“古今榜样”一是表彰了历代祖师,二是现场示范,谁能在这一问一答中顿悟“心地法门”呢?
当年有人问马祖:“如何是西来意?”马祖云:“即今是什么意?”尸利禅师问石头:“如何是学人本分事?”头曰:“汝何从吾觅?”(即是自己的本分事,怎么能到我这儿来觅呢!)包括极多的范例,都能使人言下知归,而进入心地法门。赵州老和尚端的是言不虚发,发且必中。
(20)
-问:“如何是宾中主?”师云:“山僧不问妇。”问:“如何是主中宾?”师云:“老僧无丈人。”
此僧乃曹洞宗人,曹洞有君臣、宾主等五位之说,以明体用之回互。然大道绝待,佛法不二,赵州端坐主位,一个“不”,一个“无”,以师家本分与那曹洞僧点出眼目,不知那僧会也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