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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州禅师语录》壁观卷下(50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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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1)

  师到投子处,对坐斋。投子将蒸饼与师吃,师云:“不吃。”不久下胡饼,投子教沙弥度与师。师接得饼,却礼沙弥三拜,投子默然。

  “胡饼”者,烧饼也,汉时其制作由胡地(西域)传入,故名。赵州这里太煞作怪,一对忘年交,好不容易聚在一处,不去切磋禅法,却来暗斗“心机”。“对坐斋”者,面相对而用斋也。投子将蒸饼与赵州,赵州何得云“不吃”?而沙弥将胡饼与赵州,赵州又何故礼拜?傲于上而礼于下,出于无而通于有。赵州非唯“喝佛骂祖”,对世俗礼法,乃至丛林礼法亦尽漠视之,此冲决牢笼,大自在人之用也。不然后来“禅床上接”、“三门外接”之风骨又何以得见。投子虽大善知识,于此亦“默然”。后观投子之禅风,亦有效赵州处,可知赵州于此用处大矣。

  投子大同禅师(819—914),住安徽舒州投子山三十余载,赵州若于住院之前相访,其不过四十余岁,住庵而已,尚未住持丛林。赵州相访,逸趣甚多,且禅机甚浓。

  投子参翠微有悟,辞而放意周游。后还故里,隐于投子山,结茅而居。一日赵州至桐城,投子亦出山行乞,途中相遇。赵州以法眼观之,知是投子,乃问:“莫是投子山主么?”投子云:“盐茶钱布施我。”赵州先归坐庵中,投子化得一瓶油归。赵州云:“久向投子,及乎到来,只见个卖油翁。”投子云:“汝只见卖油翁,且不识投子。”赵州问:“如何是投子?”投子举起油瓶云:“油油。”“油油”,云水之流动貌。司马相如《封禅书》云:“自我天覆,云之油油,”汉刘向辞云:“油油江湘,长流汩兮。”赵州因感知己,遂留住庵中。一日问投子:“大死的人,却活时如何?”投子云:“不许夜行,投明须到。”赵州赞云:“我早候(猴)白,伊更候(猴)黑。”

  以上公案,赵州语录不载,而投子语录及灯录有载。此极显宗师作略,故雪窦于“颂古百则”中颂之,圆悟于《碧岩录》评唱之。圆悟评唱云:“是非交结处,圣亦不能知。逆顺纵横时,佛亦不能辨。为绝世超伦之士,显逸群大士之能。向冰凌上行,剑锋上走。直下如麒麟头角,似火里莲花。宛见超方,始知同道,谁是好手?”先看雪窦禅师之颂:

  活中有眼还同死,
  药忌何须鉴作家?
  古佛尚言未曾到,
  不知谁解撒尘沙?
  佛印了元禅师亦有颂云:
  大死的人同活人,
  三千豪侠又随尘。
  李陵本是收番将,
  却作降番上将身。
  再看正堂法辨禅师所颂:
  我疑千年苍玉精,
  化为一片秋水骨。
  海神欲护护不得,
  鳌头一日忽擎出。

  (有关的一些诠释,在拙作《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中有较详的说明,望读者参照对看。)

  (502)

  因僧写师真呈师,师云:“若似老僧,即打杀我;若不似,即烧却。”

  如今许多名星,都有“写真集“,乃摄影也。古时高僧亦有“写真”,乃徒众信士为之笔绘也。赵州于此事上,提起向上一路,对那写真僧云:“若似老僧,即打杀我。”洞山过水睹影之偈亦云:“我今不是渠,”真如之性,岂在皮囊相上,此非褒渎真如么?“若不似,即烧却,”既不似真如,又何须留在世上误人,烧了岂不干净。《金刚经》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为佛祖造形留影,原是善事,却也须看破这一著。不如此,则枉受佛祖之教矣。

  (503)

  师因与文远行次,乃以手指一片地云:“这里好造一个巡铺子。”文远便去彼中立,云:“把将公验来。”师便打一掴,远云“公验分明过。”

  “巡铺子”者,如今之检查站也。赵州老汉于日用动静中,仍均不忘为弟子们说上一通无上大法,或勘磨检验。“这里好造一个巡铺子。”非但“这里好造”,一切处莫不是“巡铺子”,一切处都可以勘验学人。唯有过关之人,任性自在,自有“通关文书”或“通关公验”在身,岂畏盘查?文远年纪虽幼,但久沾赵州法雨,是他家之人,自会他家之事。于赵州言毕,便去“彼中立”,且云:“把将公验来,”是衙役反验长官,临机不让师也。赵州给他一巴掌,乃为呈“公验”也。有“公验”者,胆气自壮,无须畏葸也。文远依例放行,“公验分明过。”

  (504)

  师问新到:“近离甚处?”云:“台山。”师云:“还见文殊也无?”僧展手。师云:“展手颇多,文殊谁睹?”云:“只管气急杀人。”师云:“不睹云中雁,焉知沙塞寒。”

  僧人行脚于五台山,自是礼拜文殊。然文殊可睹否?有谁曾见文殊来?赵州于此,为新到僧建一“巡铺”,欲验其“公验”。那僧却是会家,“展手”示之。“还见文殊也无?”此极难答也,若说见,事涉妖妄;若不见,修行无力。而“展手”以示本分风光,文殊亦不离此。然赵州老汉人老心细,察验“公验”甚为仔细,云:“展手颇多,文殊谁睹?”自洞山以“鸟道、玄路、展手”三路示人以来,似者不少,是者不多,赵州老汉不得不留意。那僧真是会家,出语突兀,出人意外,乃胸中流出,非拾唾者也。“只管气急杀人”,是“睹文殊”而或是未睹文殊而“气急杀人”?是不欲与问者道,而让问者“气急杀人”?若顶门无眼,鼻孔则被这僧穿却了也。赵州老汉知他已“睹文殊”,心中宽慰,云:“不睹云中雁,焉知沙塞寒。”赵州极难以如此之语赞人,唯惜这“新到僧”亦是僧中隐者,其名不可得而知也。

  “气急杀人”在北宋尚有一则佳话。洞山晓聪禅师,时之尊宿也,常于山上栽松。自宝礼洞山,见晓聪栽松。问讯次,晓聪云:“上岭一句,作么生道?”自宝云:“气急杀人。”晓聪拄锄云:“从何得此随语生解阿师,见问上岭,便言气急,佛法却成流布。”因赵州处原有此语,故晓聪斥其:“随语生解。”自宝云:“和尚自答一句看。”晓聪云:“何不道气喘杀人逍遥。”自宝由是服膺。后晓聪寂时,举自宝继席洞山,洞山道场益见兴旺。

  (505)

  问:“远来投师,请师一接。”师云:“孙膑门下,因什么钻龟?”僧拂袖出去。师云:“将为当荣,折他双足。”

  赵州于此,涉语怪异,不因文字,亦难会他。孙膑者,战国兵家之杰也,著有《孙膑兵法》一书。孙膑与庞涓同师鬼谷子,庞涓先出,为魏将,威镇诸侯。孙膑出,见庞涓。庞涓忌其能欲杀之,先膑其足,孙膑装颠疯以避之。后孙膑逃至齐,齐以为军师,围魏救赵一役,孙膑射杀庞涓于马陵,此战国故事也。钻龟者,龟卜也,殷周时盛行此术以卜吉凶。孙膑智者,运筹帷幄而不涉龟卜之事。

  那僧来,请赵州“接”。 赵州云:“孙膑门下,因什么钻龟?”是弃上谋而取下策,弃人谋而取鬼谋也。赵州以此暗喻舍内求外、舍己求人之愚也。那僧亦是会家,知赵州之讥,故“拂袖出去”。当年西堂、百丈、南泉侍马祖,玩月次,马祖云:“正恁么时如何?”西堂云:“正好供养。”百丈云:“正好修行。”南泉拂袖便行。马祖云:“经归藏,法归海,唯有普愿(南泉),独超物外。”能“拂袖而去”,不受牢笼也。若非见地明白,胆识过人,谁敢于师尊前行之。赵州见一语中的,其效已彰,故云:“将为当荣,折他双足。”此亦孙膑故事,当初孙膑依投庞涓,“将(以)为当荣”也。谁知庞涓心险,膑其双足,尚欲杀之。孙膑经此折难,智慧大长,日后之所以胜庞涓,之所以为孙膑也。那僧于赵州处亦因“折双足”,而眼地明矣。

  (506)

  师与首座看石桥,乃问首座:“是什么人造?”云:“李膺造。”师云:“造时向什么处下手?”座无对。师云:“寻常说石桥,问著下手处也不知。”

  隋李春(此处言李膺)所造之赵州石桥,名甲天下。但“造时向什么处下手?”却非常人所能答,赵州首座,在这里也居然“无对”。

  造时向什么处下手?非石桥也,人与万物之关系莫不如此。某个念头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何以生此念,不生彼念?何以为此,何以为彼?此彻法源底处,见真如自性处。首座未必没有破参,至少其见地未圆,故于赵州问处而不知如何应对。

  《易》云:“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世机如此,禅机又岂有别哉。赵州老汉所尊贵处,能将佛法化为真佛法,实佛法,通一切法,通一切处,理事无碍,圆融无碍,学佛者当于此省之。

  (507)

  有新罗院主请师斋,师到门首,问:“此是什么院?”云:“新罗院。”师云:“我与你隔海。”

  唐代,在中国学修佛法的韩国僧人不少,在赵州,居然也有新罗僧人自建的禅院,而且院名就叫“新罗院”。 赵州被迎往赴斋,也不忘以法示人,虽是考校那新罗院主,亦是向上提持也。此所谓法法随人,法幢随处建立也。

  “此是什么院?”赵州须不是明知故问,而是欲在一问端上看那院主的见地。院主也不含糊,虚锋不如实对,故云:“新罗院。”赵州偏能于此再生波涛,“我与你隔海”。在此,赵州与新罗院主是隔,是不隔?可惜没有下文,不知那院主尚有何答语?若是学人在旁,于此又当如何下语?

  (508)

  问僧:“什么处来?”云:“云居来。”师云:“云居有什么言句?”云:“有僧问:‘羚羊挂角时如何?’云居云:‘六六三十六’”师云:“云居师兄犹在。”僧却问:“未审和尚意如何?”师云:“九九八十一。”

  当年黄檗会上,有六人新到。五人作礼,一人提起坐具,作一圆相。黄檗云:“我闻有一只猎犬甚恶。”那僧云:“寻羚羊声来。”黄檗云:“羚羊无声到汝寻。”云:“寻羚羊迹来。”黄檗云:“羚羊无迹到汝寻。”云:“寻羚羊踪来。”黄檗云:“羚羊无踪到汝寻。”僧云:“与么则死羚羊也。”黄檗休去。明日升堂,云:“昨日寻羚羊僧出来。”僧便出。黄檗云:“昨日公案未了,老僧休去,你作么生?”僧无语。黄檗云:“将谓是本色衲僧,原来只是义学沙门。”便打趁出。

  此即“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公案的源头。灯录又载有云居上堂,云:“如人将三贯钱买个猎狗,只解寻得有踪迹的。忽遇羚羊挂角,莫道踪迹,气息也无。”僧问:“羚羊挂角时如何?”云居云:“六六三十六。”僧又问:“挂角后如何?”云居云:“六六三十六。”僧礼拜,云居云:“会么?”僧云:“不会。”云居云:“不见道无踪迹。”其僧后举似赵州,赵州云:“云居师兄犹在。”僧便问:“羚羊挂角时如何?”赵州云:“九九八十一。”僧又问:“挂后如何?”赵州云:“九九八十一。”僧云:“得恁么难会。”赵州云:“有什么难会。”僧云:“请和尚指示。”赵州云:“新罗,新罗。”

  《五灯会元》于此较赵州语录为祥,故录出。人的思维,的确如条猎狗,成天嗅嗅寻寻,不知休歇,此人之苦也。所嗅寻者,踪迹也,而此踪迹之源头何在?云居云:“忽遇羚羊挂角,莫道踪迹,气息也无。”已为学者点明渊源。那僧偏会画舌添足,自生葛藤,问:“羚羊挂角时如何?”云居云:“六六三十六。”“六六三十六”,小儿习算而已,岂足道哉,又何以道哉!那僧仍是不省,又问:“挂角后如何?”云居亦云:“六六三十六。”那僧虽礼拜,仍是不会,云居云:“不见道无踪迹。”此处已是将天机泄尽。欲见本来面目么,只这是。

  曹山曾云:“牛角不用无,兔角不用有。”此法之当然,牛有角,何须人证其“有”,兔无角,何须人证其“无”。人能于此省去,则妄息而真现也。“六六三十六”,虽小儿亦不疑,无须证也,无踪迹可寻之心行也。故赵州赞云:“云居师兄犹在。”那僧问赵州,赵州云:“九九八十一。”且道“九九”与“六六”,于心于念有何差别?镜中有虎,镜中有羊,其于镜光,又有何差别?虽赵州两番“九九”,那僧仍叹“得恁么难会”。 赵州后云:“新罗,新罗”,这僧仍隔山隔海去也。于此,正觉本逸禅师有颂云:

  羚羊挂角向瓯峰,
  猎犬茫茫不见踪。
  却是石桥桥畔老,
  三千里外解相逢。
  草堂善清禅师亦有颂云:
  羚羊挂角,六六三十六。
  贫儿得古钱,瘦马飧枯粟。
  报你参玄人,听取无声曲。
  昨夜火烧空,跳出水中浴。

  (509)

  有一婆子晚入院来,师云:“作什么?”婆云:“寄宿。”师云:“者里是什么所在?”婆呵呵大笑而去。

  丛林中往来之婆子不可思议,往来赵州门下之婆子尤不可思议。一女众“晚入院来”,已是不宜,更道“寄宿”,是何用心哉?不是他家人,怎肯他家“宿”,婆子此番,却欲折腾赵州一番。赵州云:“者里是什么所在?”一语双“关”,既察“公验”,又验“正身”。婆子受用已极,“呵呵大笑而去”。自有家园,何须“寄宿”,若是旁人,当出一身冷汗。

  (510)

  师出外,逢见一个婆子提一个篮子。师便问:“什么处去?”云:“偷赵州笋去。”师云:“忽见赵州,又作什么?”婆子近前,打一掌。

  灯录中载于婆子“打一掌”后,尚有“师休去”之续文。提篮婆子自行路,与赵州何关,老汉何得问:“什么处去?”婆子得以“见利便上”云:“偷赵州笋去。”非惯熟室中之物,岂肯轻言“偷”,这婆子之于赵州,早视为囊中物矣,是熟知赵州伎俩欤?赵州老汉虽忍气吞声,也不得不站出来相抗:“忽见赵州,又作么生?”难见赵州如此居于下风。婆子乘势,“近前,打一掌。”赵州竟无可奈何,只得“休去”。于此公案,海印信禅师有颂云:

  弯弓直势射难当,
  陷虎之机理最长。
  虽是贪他一粒米,
  谁知失却半年粮。
  佛鉴慧懃禅师亦有颂云:
  从来柔弱胜刚强,
  捉贼分明已见赃。
  当下被他挥一拳,
  犹如哑子吃生姜。

  (511)

  师因见院主送生饭,鸦子见便总飞去。师云:“鸦子见你为什么总飞去?”院主云:“怕某甲。”师云:“是什么语话?”师代云:“为某甲有杀心在。”

  于前“兔子”公案中,赵州曾云:“老僧好杀。”此处又云:“为某甲有杀心在。”赵州是何心哉?僧人自幼出家,受佛教及师友之训,虽慈悲为怀,总不应为东郭先生去。赵州深知其弊,以“杀心”救之,以开示“实际理地”也。后临济宗师,如汾阳、慈明类,多用赵州这般手段,方有“临济道出常情”之规式。若不知“反者道之动”,其于法亦偏枯矣。故学佛者最忌落于虚幻空寂之中,须在世上脚踏“实地”,方显大丈夫本色。“为某甲有杀心在”,谁奈何我哉!

  (512)

  师问僧:“什么处来?”云:“江西来。”师云:“赵州著在什么处?”僧无对。

  “什么处来?”“江西来。”原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何得因一句“著在什么处?”便心里茫然,不知应对?心意有通达时,有壅塞时。通达时为何通达?壅塞时为何壅塞?此事往往当局者迷。悟人无迷,迷人无悟。若能通达,则条条大路通长安,何有壅塞之艰?“赵州著在什么处?”若有偷笋婆子气概,不妨上去一掌。若无气概,礼拜也是好事。亲到赵州,已到赵州,竟不知“赵州著在什么处?”,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且道,如何得不醉不迷去?

  (513)

  师从殿上过,见一僧礼拜。师打一棒。云:“礼拜也是好事。”师云:“好事不如无。”(灯录中载文“侍者文远礼拜”)

  上面才说:“礼拜也是好事”, 赵州这里却对礼拜者云:“好事不如无。”真是欲不颠倒反颠倒,知翻身处且翻身。“好事不如无”,非心胸淡泊,且看破大千世界,怎能有如此惊天动地之语!今人于“好事多磨”处感叹甚多,若能会赵州老汉此语之意,天下岂不太平。成都宝光寺有联云: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妄念不息,偷心不死,安能有“好事不如无”之心胸。德山云:“毫厘系念,三塗业因;暼尔情生,万劫羁锁。”古德云:求一个无事道人也难。谁能挈手而共游于此?于此,大慧宗杲禅师有颂云:

  文远修行不落空,
  时时瞻礼紫金容。
  赵州柱杖虽然短,
  分破华山千万重。
  照堂了一禅师亦有颂云:
  礼佛无端撞赵州,
  却将知己作冤仇。
  如今四海平如掌,
  云自高飞水自流。

  (514)

  师因参潼关,潼关问师云:“你还知有潼关么?”师云:“知有潼关。”云:“有公验者即得过,无公验者不得过。”师云:“忽遇銮驾来时如何?”关云:“也须检点过。”云:“你要造反!”

  这位“潼关”禅师,遍寻灯录,也不见其踪迹,唯赵州语录中留此一则记载。赵州既是去“参”,乃知其当为马祖石头下之尊宿。故能于赵州参时,据“关”而言,问:“你还知有潼关么?”若是他人,或会于“关”下踌躇。赵州乃目视霄汉,脚遍九州之人,岂不识“潼关”,故云:“知有潼关。”潼关禅师公事公办,毫不含糊,非要验明“公验”方肯放行。无奈赵州肩高一寸,脚亦高一寸,云:“忽遇銮驾来时如何?”潼关禅师却欲作周亚夫,屯兵细柳营,虽“銮驾”亦不放过,“也须验点过”,此已是强弩之末,贼后张弓,不识赵州。赵州云:“你要造反!”潼关禅师著于“公验”,拘于守“关”,不知赵州早是金牌在手,更有尚方宝剑,尽可斩抗命者。

  圆悟于《碧岩录》有评唱云:“定乾坤句,万世共遵;擒虎兕机,千圣莫辨。直下更无纤翳,全机随处齐彰。要明向上钳鎚,须是作家炉鞴。且道从上来还有恁么家风也无?”以此拈提此则公案,当妙不可言。

  (515)

  师到宝寿,宝寿见师来,遂乃背面而坐,师便展坐具。宝寿起立,师便出去。

  镇州宝寿沼禅师,临济弟子也。赵州住院前,宝寿已出世。赵州见宝寿,当与见临济同时。宝寿见赵州来,不与争锋,却能暗布机阱,“背面而坐”,此所谓惹不起,躲得起也。赵州亦因其机而随之。“坐具”者,乃因梵文所译,有随坐衣、坐卧具、坐具三译,乃比丘行脚时随身之法具也,行时搭在肩上。丛林中之禅僧,于礼拜前先“展坐具”。宝寿“背面”, 赵州“展坐具”,乃欲拜也。赵州乃宝寿叔师公辈,宝寿不敢受礼,故“起立”,亦不言语。赵州便“出去”。

  此一出戏,如京剧“三叉口”,但见剑风刀光,而不闻人语。作家相见,运眸而知,何须多语。有此相识于前,后方有“胡铰铰”之事也(已见468则,保寿即宝寿之误也)。

  〈〈五灯会元〉〉中,尚有赵州见关南道吾和尚一则,为赵州语录所载。此道吾乃盐官齐安国师法孙,关南道常和尚法子,非药山门下之道吾宗智也。这位道吾和尚,自住后“凡上堂,戴莲花笠,披襕执简,击鼓吹笛,口称:“鲁三郎神,识神不识神。神从空里来,却往空里去。”有时云:“打动关南鼓,唱起德山歌。”行持甚是奇特。关南在襄州(今湖北襄阳),赵州行脚时闻其名而访之。道吾乃“著豹皮裩,执吉獠棒,在三门外翘一足等待。”才见赵州,便高声唱诺而立。赵州云:“小心侍候著。”道吾又唱诺一声而去。此关赵州事,故于此录之。

  (516)

  师在南泉时,泉牵一头水牯牛入僧堂内,巡堂而转。首座乃向牛背上拍三拍,泉便休去。师后将一束草安在首座面前,首座无对。

  此则公案,原应放在语录之初始上,历代版本因循已久,此亦因循之。南泉于僧堂内,自巡查可也,何得牵水牯牛而入?非水牯牛,不得识南泉也。首座乃僧堂之首,号令从出,知南泉行事,故能于“牛背上拍三拍”,以示亲近南泉之“法身”也。首座知南泉,却不知赵州,赵州乃“深知”南泉者也。故“将一束草安首座面前”,而“首座无对”。演戏亦当深入角色,且一演到底,方为名角。退场者,皆不能尽其戏也,首座其然乎?唯赵州能将“水牯牛”之戏演完,是得南泉髓矣。

  〈〈五灯会元〉〉中,马祖门下有“浮杯和尚”之传,实写“凌行婆”也。此“凌行婆”,实乃马祖门下人也。“赵州眼光,烁破天下”,即出于凌行婆之口。惜赵州语录未载,于此补之。

  浮杯和尚,凌行婆来礼拜,师与坐吃茶。婆乃问:“尽力道不得的句,吩付阿谁?”师曰:“浮杯无剩语。”婆曰:“未到浮杯,不妨疑着。”师曰:“别有疑处,不妨拈出。”婆敛手哭曰:“苍天中更添冤苦。”师无语。婆曰:“语不知偏正,理不识倒邪,为人即祸生。”后有僧举似南泉,泉曰:“苦哉浮杯,被这老婆摧折一上。”婆闻后笑曰:“王老师犹少机关在。”澄一禅客逢见凌行婆,便问:“怎生是南泉犹少机关在?”婆乃哭曰:“可悲可痛。”一罔措。婆曰:“会么?”一合掌而立。婆曰:“伎死禅和,如麻似粟。”一举似赵州,州曰:“我若见者臭老婆,问教口哑。”一曰:“未审和尚怎生问他?”州便打。一曰:“为什么打某甲?”州曰:“似这伎死汉不打,更待几时。”连打数棒。婆闻,却曰:“赵州合吃婆手里棒。”后僧举似赵州,州曰:“可悲可痛。”婆闻此语,合掌叹曰:“赵州眼光,烁破四天下。”州令僧问:“如何是赵州眼?”婆乃竖起拳头。僧回,举似赵州。州作偈曰:“当机觌面提,觌面当机疾。报汝凌行婆,哭声何得失?”婆以偈答曰:“哭声师已晓,已晓复谁知?当时摩竭国,几丧目前机。”

  此公案曲折跌荡,从浮杯、凌行婆、澄一、南泉和数僧,重重疑云而推出赵州。“尽力道不得的句分付阿谁?”“语不知偏正,理不识倒邪,为人即祸生”凌行婆此数语,虽一流宗师亦不过如此矣。再与南泉之问答,更疑杀天下人。“澄一禅客”在这拳风剑影中被弄得团团转,落得个“伎死禅和”之名。“当机觌面提,觌面当机疾”,此十字乃一字,又一字也无,却活泼泼地,真如焕然于人前。一“提”一“疾”,俱当机觌面,又觌面当机。凌行婆之“赵州眼光,烁破四天下”,诚非虚语也。大慧宗杲禅师于此曾连下三颂,以尽其意。其一颂云:

  掌内摩尼曾不顾,
  谁能护惜娘生袴?
  浮杯不会老婆禅,
  直至如今遭点污。
  其二颂云:
  电光石火留犹迟,
  伎死禅和哪得知。
  转面回头拟寻讨,
  夕阳已过绿梢西。
  其三颂云:
  眼光烁破四天下,
  婆子拳头无缝罅。
  当机觌面事如何,
  猛虎脊梁谁解跨?

  (517)

  有秀才见师,乃赞叹师云:“和尚是古佛。”师云:“秀才是新如来。”

  读此公案,犹如诵〈〈妙法莲华经〉〉。“和尚是古佛”,犹诵“见宝塔品”;“秀才是新如来”,犹诵“授记品”乃至诵“常不轻菩萨品”。古德云:“接人当有活人句。”一句“新如来”,秀才亦当知“具足圆满”矣。学人读赵州语录至此,亦应当知己为“新如来”。能如此承当,方不负赵州老汉之婆心。于此,南叟茂禅师有颂云:

  广寒宫殿净无埃,
  已是逢君八字开。
  丹桂不须零落折,
  等闭和树拨将来。

  (518)

  有僧问:“如何是涅槃?”师云;“我耳重。”僧再问,师云:“我不害耳聋。”乃有颂云:

  腾腾大道者,对面涅槃门。
  但坐念无际,来年春又春。

  “如何是涅槃?”是以义理答,还是以宗门本分答?赵州从不以义理接人,当然以本分答。于第一问,赵州云:“我耳重“;于第二问,赵州云:“我不害耳聋。”此何谓也?

  赵州寂后,玄沙一日对众,垂语云:“诸方老宿,尽道接物利生,只如三种病人,汝作么生接?患盲者,拈槌竖拂他又不见;患聋者,语言三昧他又不闻;患哑者,教伊说又说不得。若接不得,佛法无灵验。”后有僧请益云门,云门云:“汝礼拜著。”僧礼拜起,云门以柱杖桎之,僧后退。云门云:“汝不是患盲么?”复唤:“近前来。”僧近前,云门云:“汝不是患聋么?”云门复云:“会么?”云:“不会。”云门云:“汝不是患哑么?”僧于是有省。于此可见,赵州“耳重、耳聋”,在玄沙云门那里是如虎添翼,教化无穷,赵州用处于此显矣。赵州虽以宗师手段接引那僧,又慈悲与以一颂,机蕴深矣。

  “腾腾大道者,对面涅槃门。”大道者,生生不息,弥漫于乾坤之内。冠之以“腾腾”,以显其动相。然大道虽生生不息,却又未尝动著分毫,如涅槃一般。从此看是“腾腾”,从彼看是“涅槃”,是所谓不生不灭,动静不二也。学道之人若能见此,于“坐”之时,其念归体,其念即是“无际”。所谓“明心见性”,“顿见真如本性”,就是于一念中“明见”、“顿见”而已。云门后云:“日日是好日”,可为“来年春又春”之注脚。见道之人,得解脱自在矣,烦恼已转,自然春风永在。

  (519)

  有僧问:“生死二路,是同是别?”师乃有颂:

  道人问生死,生死若为论?
  双林一池水,朗月耀乾坤。
  唤他句上识,此是弄精魂,
  欲会个生死,颠人说梦春。

  “生死二路,是同是别?”人们所知的,不论说同说别,都是知识,是比量。若欲从现量中去领会,须“大死”一回方可。殡仪馆里的死人是不能回答此问题的,里面的员工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学者们对此论著虽多,但又有几人相信?唯见道之人,体证生死一如,其所言者,人虽能信,却未必能懂。

  赵州因之有颂,此颂虽出,人亦未必能会。“道人问生死,生死若为论?”学道之人问生死之事,但此事又怎样方能表达呢?“双林一池水,朗月耀乾坤。”释迦佛涅槃于双林,犹如一池碧水,又犹如一轮“朗月”,光辉上下交映,照耀于乾坤之中。“唤他句上识,此是弄精魂”。“句上识”者,比量也,情识分别也,虽“弄精魂”,却不见“耀乾坤”之“朗月”。“欲会(这)个生死,颠人说梦春。”若欲于“句下”领会这个生死,如“颠人说梦”、“梦人说春”一般可笑。于此,赵州老汉回答了生死么?回答了。在哪里呢?就在“双林一池水,朗月耀乾坤”中,要会自己去会吧。不过千万别去“句上识”,亦万不可“弄精魂”。

  (520)

  有僧问:“诸佛有难,火焰里藏身;和尚有难,向什么处藏身?”师乃有颂:

  渠说佛有难,我说渠有灾。
  但看我避难,何处有相随。
  有无不足说,去来非去来。
  为你说难法,对面识得来。

  诸佛皆住自受用净土中,何难之有?佛有四智十力,何难可伤?佛自住于常寂光或火焰三昧中,又怎是藏身?这僧之问,失之千里矣。更问:“和尚有难,向什么处藏身?”虽唐突且张狂,因涉及修行要害,赵州亦为之颂答。

  “渠说佛有难,我说渠有灾。”修行者非为观众,实乃演员。要演好自己生死之戏才行,演好自己的解脱之戏才行。不知自己在生死苦难中不得解脱,反说佛有难,欲度佛欤?故赵州毫不客气,直斥云“我说渠有灾”,还是把自己的生死解脱之事看住吧!

  “但看我避难,何处有相随?”生死到来,如何回避?佛涅槃了,人能“相随”么?赵州自有“避难”处,那僧知其“处”么,又能“相随”么?南泉将顺世,首座问:“和尚百年后向什么处去?”南泉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首座云:“某甲随和尚去,还是也无?”南泉云:“汝者随我,即须衔取一茎草来。”不知首座能否“相随”?

  “有无不是说,去来非去来。”于此可见赵州得力处。说有说无者,未必真知“有无”也,真实之“有”,与真实之“无”,决不在“说”上,唯真道人能体之。故知“去来”——生死,并非如常人所以为的“去来”——生死。唯真道人能知此“去来非去来”的落脚处。此是功夫,非关言说,慎之。

  “为你说难法,对面识得来。”赵州因那僧问“难”,而与之说“难法”——避难“藏身”之法。此法在何处?“对面识得来”,前面赵州已于“腾腾大道者,对面涅槃门”中有所开示。何为“对面”?洞山云:“分明觌面别无真,休向迷头犹认影。”本来面目,真如佛性与自己觌面相对,不离不异,若能当下“识得来”,则知此“避难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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