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亲古比丘
感谢常住给我一个报告自己行脚体会的机会。
年年岁岁路相似,岁岁年年行不同。用这句话作为本次行脚报告的开头,是费了几天功夫才憋出来的。“万事开头难”,想给报告起一个满意一点的开头也不容易。借用一句古诗稍加改动后为写报告所用,这种创作的灵感或许源自行脚中的一次偶遇——二〇〇八年农历九月初六,僧团在行脚途中小憩,我抬头时无意中看到不远处墙上的大字标语:“但愿人长久,一路共平安。××(地名)交警宣”。喜好“遣词用字”的我便挑起了其中的毛病,说:“××交警宣”这种提法不规范,应为××交警支队或别的什么机构宣。师父说人家这样写也可以。我不太服气,又琢磨了一下,“但愿人长久,一路共平安”这一句太直白,俗套,把原诗的意境给改没了,说它不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平安”这样改更好。师父说人家那样写挺好,把我的自鸣得意的热焰给凉了凉。或许那股热焰余火未消,发泄了出来,做成了开头的那句话。
也许应该是“年年岁岁行相似,岁岁年年路不同”,因为每年行起脚来无非是背包,放包,又背起来,又放下,再背起来,再放下……路线却是有所不同,一会儿在这个地域,一会儿又进入那个路段,这年到河北,下一年又进入内蒙古……路的种类差不多少,柏油路,土路,上坡路,下坡路……有限的几种路在或长或短地变换着,每年只是一种重复却被安了不同的名字。这一段叫××地,那一段叫××地,去年经过了那些地方,今年又路过这些地方。可同样是走,但行走中的行持年年却是不一样的,在渐渐地趋向深入,趋向心的更深的层次,就像磨一把长满锈的刀,虽然磨的动作是重复的,但每磨一下刀都在发生着变化,正在趋向于它的本来面目。
这些可能是我的分别心在起作用吧?如果不分别的话,应该是“年年岁岁路相似,岁岁年年行也同”,这样才对。——好在文字上求完美的我又在“遣词用字”了。回想回想看,“年年岁岁行相似,岁岁年年路不同”,“年年岁岁路相似,岁岁年年行不同”,“年年岁岁路相似,岁岁年年行也同”,好端端的一句原诗,让我给弄成了这些个面目,都是喜好文字相的心惹的。没有这种喜好之心,本来白纸一张的,哪有这些啰嗦。况且,出家人是应远离诗词的,以上算白写了。
八月二十二(农历)
凌晨的两点多钟,下了大巴车(居士提供),一年一度的行脚又开始走了。(注:报告中的叙述因记忆记录等关系,可能有不够精确或错漏之处,不一定与原境完全吻合。)这里是河北省承德市丰宁县境内,去年行脚结束的区域,不过已越过了城区。这次行脚僧团派出二十人,比丘八人,其中有一位挂单比丘,沙弥十二人。离寺的时间是特意安排的,在奥运会道路安全检查刚刚解除之后。
一提起奥运会,我便会想起“鸟巢”体育场和那个可以让人产生多种联想的印章型标志,得知它们已是四年前未出家时的事了。在家时,关注体育是我的一大爱好。因为无聊的工作生活中,很难找出有意思的事儿,体育使我的人生有了兴奋点,让我感觉到所谓的“快乐”。有时候在某一段时间里,活着就是为了盼来一个心仪的体育赛事,甚至想想过段时间就要看到直播了,就会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感,心里不再空虚和乏味。没有了它,感觉生活一天天过着,像一杯白开水,不,甚至赶不上白开水——白开水喝了还有种平淡的感觉。周而复始的春夏秋冬,只能让人在随波逐流中麻木。想想看这个世界的人确实够堪忍的了,能享受到像体育比赛那么点乐趣就满足得要命,就像一直在漆黑的夜里走的人,会为一点点星光的闪烁而欢喜若狂。并不是星光比月亮,乃至太阳夺目,只是夜太黑;也并不是体育比赛有意思,只是生活太没意思了,体育比赛才显得非常有意思——其实它本来没意思,白开水在不渴的情况下也能喝十多口,一场体育比赛看完后把录像再看十多遍试试?恐怕会乏味得看不下去了。如果体育比赛真的有意思,看多少遍都会有意思,为什么会乏味得看不下去了呢?可见体育比赛本没意思,感觉有意思只不过是心短暂地被骗。
一边走着,一边诵着楞严咒,要求是每天至少十遍。前两次行脚对此没有认真对待,浪费了极好的修行机会,这次决心重视起来,同时向师父和常住发露忏悔!为什么不认真诵咒,说到底是喜欢打妄想,心让妄想充满了,咒哪里还生得起来?
听到有人在议论:“他们是干什么的?”“是和尚吧?”“是。”从疑问到推测,最后是肯定,是在肯定这些人是出家人,同时也在肯定他们见到僧相了。不管是见到我们的,听说我们的,赞叹我们的,嘲笑我们的,甚至诽谤我们的,都会借此因缘得度。就像太阳,必然会带给人光明一样(据师父语)。这正是行脚功德的殊胜之处。
路边小憩时,过来一辆警车,下来两位警察,问了一下情况,说因奥运会的关系,查得严。师父(指上妙下祥恩师,以下同)表示安全检查昨天中午就解除了,并反问他们是否是派出所的,他们说是。警察又说什么,因拖拉机声的干扰就没听太清,但意思是让我们走,怕惹事,我们于是离开。行脚中与警察打交道是很平常的,他们检查我们,甚至赶我们走也属正常,连俗话都说:“人正不怕影子斜”,况且我们还是出家人,既然不是冒牌的就不必在意他们查我们,撵我们。怕遇警察,怕被驱赶,还是对外境有所偏好。
乞食将开始了,进行分组。师父让亲指沙弥和亲愿沙弥跟我一组。进村后,大部分人家没人,有一家院门虚掩着,敲门后听到里面有女人声,后来又没有了。“阿弥陀佛,家里有人吗?”我连喊了几声也没人应,于是离开。还有一家里面有穿军装的人,没有进。当时我有些犹豫,军营不应行乞,但对家里有军人可不可以行乞拿不定主意,最后从谨慎的角度,宁可失去乞食的机会也不能心存侥幸地做有可能犯过的事。后来问师父,师父说有穿军装的人家不是军营,应该进。有些可惜,但却没有贸然行事后得知犯过的懊悔。第一天乞食:空钵。
回到过斋地时,见到警察又来了,还是上午的那拨。我以为又是来盘查的,后来听说他们态度挺好,说往后一百里是他们的管辖范围,让我们有事给他们打电话。上午赶我们走,这回却来表示保护,警察像是变得温暖了,我的心也有所动——心总是喜欢温暖的,修道却是应远离它的,我的心力还很不够。
接近傍晚时找到一桥洞,收拾后作为今晚的住宿地。地方不是很宽裕,除了泥土地,还有一块乱石地。师父指定亲融比丘和亲行比丘跟他一起在乱石地上休息,其他人在泥土地。亲融比丘和亲行比丘都在师父的左手侧,我看了师父右手侧的空地一眼,结果师父说:“亲古愿意就过来吧。”我本来想说:“我不愿意过去。”不愿意而过去不成了妄语了吗?可我又发觉我不是一点儿都不愿过去,说“不愿意过去”才是妄语,只好过去了。亲空沙弥忙给师父右手侧的地找平,我不好意思让他为我做,说:“自己来吧。”师父对亲空沙弥说:“让他锻炼锻炼。”这句话真把我弄得没有面子,本来我不用沙弥为我找平是不麻烦人的表现,表示一种谦虚的姿态,师父还要说让我锻炼锻炼,好像我娇气得或者笨得、或者养尊处优得、或是书呆子没干过活似的,连给石头找平这点儿事都要锻炼。然而,这不过只是今晚“难受”之夜的一个开场。
把石头大致找了找平,我铺开绳床,师父说不用都铺开,只好又折了一下,本来我的绳床就小,这下只够打坐用了,师父还说:“这样多好。”本想把背包立起可以靠着休息,师父说我不会放,让放倒,这样好。感觉坐着的石头不平,不好受,起来把绳床掀平调整石头平整度,师父指挥我把一块石头换了个位置,这块石头的空还未填,师父说这样就行了,让我坐。我只得铺上绳床坐下,结果下面空了一块,坐都坐不实,大概比刚才还难受。
晚上,师父说今晚他不用睡袋了,就盖着披风睡。有人说:“得用,晚上会冷。”师父坚持说:“不用。”我说:“师父不用我们也不用了。”本想让师父考虑到他不用弟子也不用而改变主意,可师父到底也没用,我也只好不用了。后来我意识到我犯了个错误,师父可能就是不想让我们用睡袋的,我还在那儿故作聪明地说师父不用我们也不用了。我没带披风,只好戴着观音斗,再把雨衣拿出来披上。突然想起还带了防寒的护腿套,赶紧找出来套住小腿和膝盖。亲义比丘带的东西多,把一条薄被等拿出来给我用。下雨了,护持的居士说:“水沿着后面的墙壁往里边渗,靠着墙的背包可能会被弄湿。”我问:“师父把包立起来吧。”师父说:“行”。于是把包立了起来,离渗雨处远了些,也终于可以靠靠背了。乱石堆上的几人也都躺下了,我的绳床师父没让打开,只好不躺了。雨下大了,居士过来说后面墙壁上水逐渐渗过来,背包不能靠墙,我又把包离开墙一块。半夜醒来,感觉冷,把薄被折成几层垫在不老实往外伸的小腿下,隔开冰冷的石头,好了些。不知什么时候包已向后倒靠在墙壁上,我还想着水有可能渗过来弄湿包,但身体已鼓不起劲去行动了。
人天生就喜欢睡个舒服觉。唉!这难受的一夜。
八月二十三
清晨大约四点钟出发,雨已停。
起来收拾时想看看背包湿的情况,发现后面墙壁上渗的水在非常接近背包的地方停住,背包这边的墙壁是干的。宣化上人说:“一切是考验。”看来难受的一夜对我只考验到那里了。遇雨时总希望不被淋,好干怕湿;可没雨时也没觉得“干”有什么意思;“好干”只是相对于外境的“有雨”。没雨的时候也就不存在好干的问题,世间法总是这样相对的。
一边走,一边诵楞严咒。昨天诵咒是默诵,师父在前面可能没听到声音,晚上特意问了问大家诵咒的情况,首先点名问我诵了几遍,我回答:“十一遍。”今天我索性出声诵,好让师父听到。师父和我之间隔着亲融比丘和挂单比丘两人,我出声诵师父应该听得到。这好像是我在给师父修,修行不是为自己修的吗?要我说,找到了真正可以依止的师父,修行就是给师父修的,师父叫怎么修就怎么修,师父让行脚就行脚,师父让在寺院里呆着就在寺院里呆着,师父让闭关就闭关,师父让护持佛法就护持佛法……没有个人的情感与想法。否则,容易陷入一个修行误区——修来修去成了修个心情了。今天早殿上得挺好;这回这咒诵得挺舒服;刚才的斋没过好,真难受;这段日子过得挺闷,真想出去走走……老在感情上波动,远离了平常心,难以入道。后来我请示师父,师父说修行是为了无我(去掉我)修的。一直诵着楞严咒,乞食前已诵了十多遍。行脚中我基本保持每天在十遍楞严咒的基础上再多诵一遍以上,因为在行脚中诵咒不像在室内,受外境干扰较大,较难保证十遍楞严咒质量很高地诵完,加诵一遍感觉圆满些。有时诵着诵着就觉得身体轻松多了,不过等不诵时,慢慢地包又沉了,肩膀又痛了,都是无常的。
今天师父仅指定少数几名比丘各带一名沙弥进村乞食。有我在内,我迅速做好准备。后来听说是因为护持的居士在路上告知那村子很小,当时正在出声诵咒的我没有听清内容。把过斋的地方铺上苫布后,师父说:“乞食的走吧。”铺苫布时,我曾挪过锡杖,平时锡杖是师父一组拿,这回师父不去,这提醒了我。已搭好衣挂好钵的我拿起锡杖,走到沙弥堆儿前。我已打定主意,找个准备动作快的跟我一起去,沙弥行脚次数少,有的是第一次,经验不足,有时显得拖沓,可以借机给他们提个醒。“谁准备得快?”我大声问。“我!”一沙弥大声回答。“谁准备好了?”我又问。“我!”还是那名沙弥。我走到他身前,确定一下:“你准备好了?”对方肯定地应了一声,是亲愿沙弥。“走!”我发出指令,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大步走出。其他沙弥见到此景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他们大多数尚未搭衣,估计因还没点到他们,有不好意思或等待的成份在,师父已经点了几名比丘各带一沙弥去,少有人先做好准备工作,带不带着去再说。
喜欢等待因缘的到来,这是人的一大习惯。从师父那里懂得,等啊等,等到因缘成熟了,完备了,接着就坏掉了,就像苹果,等着它熟透了就掉下来,很快就烂掉了。因缘很多时候是自己努力争取的,有自己努力的因,才有机会到来的缘。不少人出家要等因缘,等这里心愿满足了,那里阻力消失了,等来等去,自己也老了,病了,意志也消沉了,家也出不成了。以前在家时我就非常想有一位高僧路过我所在的那个城市,我见到他后,他把我带走,潇洒地离开俗间——一个令人神往的梦想。不过我出家时,还是有现实的阻碍与考验,还得自己去努力争取。
行乞的第一家,进院后,出来一中年男子。“阿弥陀佛!”我念了句佛号。停了一会儿,那人开口询问我们,我说:“出家人,行脚路过这里,乞点食物,不知道方不方便。”对方好像没听懂的样子。也许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对某些词比较陌生,不能一下子明白。“出家人,乞点能吃的东西”我接着简单地说明,他让我们进屋去,我们告之不进了。他进屋了,我们来到屋门口。中年男子拿了一个电饭煲的内胆盆出来,里面是半盆米饭。我说:“麻烦给我们分成两份。”他说:“凉的。”我表示没关系。他往我钵里盛了几勺,又给亲愿沙弥盛,给他的比我多,最后又回过来给我盛了点,算是找了找平。“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阿弥陀佛!”给他回了向。
乞食的话并不是随意说或大致一说的,它是通过实践总结出的一种结晶性的语言。乞食时好的表达既简练、直接,又内涵丰富,起到离相和表法的作用。“出家人,行脚,路过这里,乞点食物,不知道方不方便。”这句话是师父总结出来的一句乞食用语,二〇〇七年行脚前开示时我记录了下来,通过实际应用,我感觉这句话中的“行脚”和“路过这里”连起来说更容易表达。它应该可以算作乞食的中心语了。首先非常平易直白地告知对方,面前的是出家人,虽然没有自我肯定地表白“我们是出家人”,但“出家人”——这简单平淡的三个字比“我们是出家人”更给人一种本来就是的肯定感,不存在“我们是出家人”和“我们不是出家人”的问题。“我们”和“出家人”是不容分开的,就是“出家人”!
接下来该说来由了,但如果直接说来乞食物,对方表面上知道“出家人”来为何事了,但心里可能会生起疑问或产生好奇心:他们怎么会来这里呢?怎么会在这个常年见不到出家人的地方突然出现呢?于是告知他们出家人出现在这里的背景,是“行脚路过这里”,并不是特意来的,是出家人行脚途中经过这里,是偶然出现的,是不容易遇见的,经过后再见就难有机会了。“路过这里”的“这里”表示一个范围——这块地方,如果不说这里光说路过,可能会让人感觉是路过这个村时就直接进来的,实际上有时是走过后停下选好过斋地回过去乞的;有时是还没经过,停下选好过斋地后上前去乞的;还有时候是根据指引到某处乞的,不加“这里”会造成表达不够准确和真实。“行脚”一词或许对方不一定完全明白,但也不必非让他们完全明白,把称谓说出来,留给他们自己揣摩理解的余地吧。
既然是路过这里,那到我家做什么呢?接下来告诉对方“乞点食物”,把乞食口语化。即易听懂又不失原意,也就是希望得到一点儿可食之物。并不是向对方要,“要”让人联想到伸手向对方索取,不管你给不给,我手已经伸到你面前了。只是“希望”得到,给不给由对方自愿,数量一点儿就行,并不嫌少,而且说明是食物,而不是别的。
如果就此打住,也许有点生硬,最后再加一句:“不知道方不方便。”是一种平淡、商量、易于让人接受的口气,实质是无所求的体现。方便就给,不方便也不强求,一个行脚僧的形象几乎在话语中活生生地展现。“不知道方不方便”和“方不方便”,甚至“不知方不方便”意思差不多,但效果上是有微妙差别的。三种表达方式中,“不知道方不方便”显得对能不能乞到食物更淡然,仿佛是一个局外人的口气,细微之处要靠自己体会。说这句话过程中和说完了后,我尽量低头垂目,给对方一个观察的时机,对方可能利用这个时机来决定布不布施。如果这时东瞅西看,站姿轻浮,口气不够沉稳,易引起对方的反感和警惕。这句话根据当时的情况可生出多种变化:如对方表示听不懂,可从简说,出家人乞点能吃的东西,或方便说就是要点儿饭;对方如果说没有钱,可以说不要钱,只是乞点食物;如果对方具体问要什么食物,可解释说只要是素的,能吃就行;如果对方要给钱,师父要求这样说:“出家人不允许摸钱!”
第二家,走进院,见一中年妇女在院里的一块地里忙着什么。我把锡杖往脚背上一立,“阿弥陀佛,出家人行脚,路过这里,乞点食物,不知道方不方便。”她好像没听明白。“出家人,乞点能吃的东西。”她听懂了,拿给我们两个馒头,一人一个。给她回向后离开。
准备往回走,一问亲愿沙弥时间,十点零四分,九点五十分出来乞食的,师父让乞二十分钟,还有六分钟。刚进村时,从对着路的一户右侧沿路次第往里乞,那户左侧还有一户没能去,决定去乞乞试试。结果没人,但又发现左侧还连着一家,有几个人站在院门口。没与他们搭话,直接进院。里面有一中年妇女,朝我们说什么未听清,我对她说明来意,中年妇女说:“刚才来乞了,给的面条,有葱、蒜没要。”我说“素的,能吃就行。”那中年妇女继续那样说,见她没有拿食物的意思,我也不再说什么,和亲愿沙弥离开。
如果行乞之前知道这一家已经有别的组来乞过,一般情况下就不再乞了,但也有例外。去年行脚有一次跟亲行比丘乞食,准备从一条路进村子的一个片儿时,遇到另一组出来,在里面没乞着。因当时我们在别的地方也没乞着,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进去乞,结果遇到了一户用1元和10元来试验我们俩争不争,最后终以食物平等布施,成为被出家人不捉持金钱所打动的一个突出例子。行乞时才知道已乞过的,我的想法是看其当时是不是还能布施来决定下面的做法,如果对方在布施了一次后能努力再进行布施,功德自然更加殊胜;而像这一家说已经给过面条,但因有葱、蒜没要,说明是有布施之心的,所以我提示她素的,能吃的就行,后来她仍那样说,不管家里有素食或者没有,已无再布施的举动,这才离去。
返回的路上,亲愿沙弥对我说刚才那家已经乞过了,他也许以为我没听清那家女人的话,也许对我没有走,继续乞食的做法不理解。我向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如果当时听到已乞过了马上掉头就走,我认为是过早放弃了。乞食,并不是为了乞食而乞食的。
八月二十四
起来收拾完背包,睡在我旁边的挂单比丘从铺上拿着两个本子和一支牙膏给我,并说是我的。我一看,说不是我的。他说:“不是你的是谁的?又不是我的。”硬给了我。我有些不快,这简直是强加于人,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拿着。问了旁边几人,都说不是,只好带着,途中小憩时交给代理僧值一职的亲行比丘。他看了看本子里所写的,找到了主,原来是亲义比丘的,他在帮挂单比丘收拾行李时从大褂口袋里掉出来的。当时挂单比丘把东西给我时他也在旁边,竟没认出那是他自己的物品,这“阴差阳错”折腾的,真有点无事生非。不过这“非”不在事上,是在我那颗不平的心里,说白了就是心量不大,不愿意受委屈。
途中的一次小憩,我拿出针线缝裤子上的一个破口,图省事没用补丁。挂单比丘向我要去补丁,补他大褂上的破处。把我那块唯一的大补丁给他时我斟酌着说了一句:“你看需要多大的?”表示补丁不是全给他,他只应拿走当时需要的大小。我怕我不放声,他会把补丁全部留下,他不顾惜地用了一大块,本来他还向我借针线来着,问后得知他带了针线,便让他用自己的。行脚前准备时怕途中背不动,又要努力坚持不求人的原则,很多东西是以够用就可的量带的。挂单比丘应该看到我自己补破处都未用补丁,他自己不带已有些说不过去,用起别人的补丁来还很“大方”,补丁大也经不住他这么用,这让我心里不大舒服。他向我借针线我没给他,从法上讲可能是对的,因为给他会助长他的贪心,但显然有我的不平在里面起作用。唉!在自己需要时,补丁也变得难舍了。
师父方便回来说:“一会儿就走。”我迅速缝完,装好针线,等待上路。有些凉,想着一会儿就走,也没拿出观音斗。等了一会儿师父也不说走,敞着头被凉风吹得有些冷,我把手伸向背包的前袋,想把装在里面的观音斗抽出来戴上,不料师父看见说:“别拿了,一会儿就走。”只好又把手缩回来。又等了一会儿,冻得有些受不了,挂单比丘还在补大褂,师父仍不说走。我当时想,哪怕戴上观音斗几秒钟暖和暖和也好,有个暖和劲儿就能再抵抗一阵儿,现在身体越来越凉,似乎已没有力量来抵抗冷意。师父啊,你就这么狠心,为了等一位挂单比丘,竟让自己的弟子受冻?再说等就等吧,还不让我拿观音斗,这也不公平啊!难道等一个小时和等一会儿没有什么分别吗?我实在是冻得受不住了,摩擦起手和头来。师父把脸转向了另一侧。手摩擦头时似乎更感觉头的凉,我又站起来,来回走动着希望能产生些热量。挂单比丘停止了补补丁,说:“不补了。”我一看,还没补完。师父招呼大众走,走了好长时间我的身体也没热乎过来,那滋味,挺不好受。后来问师父这件事,师父讲,如果当时补补丁的是自己的徒弟,师父会把他的针线都扔掉,但因是位挂单比丘,如果正补着不让他补就走,他可能会产生情绪而影响行脚,所以让他自己来停止;如果当时让我戴上观音斗等着他,就失去教育他的意义了。
八点多钟的时候,路过几户人家。护持的居士说前面没人家了。师父没停,继续走。中午未乞食,斋饭由护持居士供养。后来问师父路过那几户人家时为什么不去乞食,师父说时间尚早,早上一段正是修行的好机会,不能提前动念,到乞食的时间才可动乞食的念,有人家就乞,没有就算了。我好像落在乞食的相中了。
原地休息时,一辆色彩醒目的越野车经过我们后在不远处停下,前后共下来一男三女。先下来的一中年妇女走过来,说是三峡的,出来游玩,要求拍师父,师父没有同意。世间人拍僧人,一是容易利用照片做世间事,二是可能拍出不威仪的照片流传,影响僧人形象,很难控制其走向。师父让结缘给他们几张《解脱之路》光碟。《解脱之路》主要是向人们宣扬佛法,纪实性地介绍僧团努力遵照佛制修行的情况,启示人们真正行持佛法,走上解脱之路。这《解脱之路》是众多居士克服了大量困难、经历了很多周折而完成的,说它们是心血的结晶一点儿都不为过,确实是太不容易了。
尽管不同意他们拍照,但他们还是明里暗里地拍着。四个人,四台照相机和劝阻的居士打起了“游击战”。其中那名中年妇女看样年龄稍大些,胆子也大,走到横排的队列中间位置,眼睛也不看照相机,好像不拍照似的,手却把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镜头对准一僧人,“咔嚓、咔嚓”地按快门。我循声下意识地注意了一下她的照相机,看样子是一台高档的数码相机,尽管不一定是专业机,但价格像比一般的专业机还高。从经验判断,这几个人不像是记者之类的专业人士。专业人士在遇到阻拦时一般会亮出身份,使拍照得以完成。他们倒有点赖着拍的味道,而且又不是记者暗访,那中年妇女还眼不看镜头地偷着拍。只是那“咔嚓、咔嚓”的快门声露了馅,似乎就想拍下来,也不管取景大小、光线、环境等的水准,哪像专业人士的做法!不是专业人士,拍的东西无非是业余爱好一下,却用这么高档的相机,还是从三峡大老远地出来游玩,他们在找什么呢?本地没有吗?外地会找到吗?景色令人叹为观止的黄山,吸引到了无数的游客前去一睹风采,而长年生活在那儿的当地居民却并没感觉到怎样。如果让赞赏黄山的游客做一个当地居民永远生活在那儿会如何呢?多少年之后会不会又多了一个觉得黄山景色平平的人?我出家前居住的那个城市,有一次外地游客在海边的路上散步,对能住在这样的景色里表示羡慕,把本地人听得发愣,一下子都接受不过来他的赏评。景色是不是都在外地呢?当外地成为本地后,“景色”是不是也就逐渐消退,像幻花一样呢?真实的景色在哪里呢?他们四人还在这里逗留着,听到他们中的说话声:“你想不想出家,哪一天看破红尘出家。”
按在寺内的惯例,今天是剃头的日子。下午遇到一条小河,借机剃了头。剃头,准确地说是刮头,是用刮胡刀片刮。用凉凉的河水刮头,虽不怎么好刮,但也别有一番清凉的滋味。
八月二十五
早晨在一个桥洞里小憩时,外面下起了雨,亲行比丘提醒大家这块儿叫头道沟。一沙弥说前面从四道沟,三道沟,二道沟,一直走到这里的头道沟。也许可换个角度看,我们或走或停其实没动地方,只是地名在不停地变:四道沟、三道沟、二道沟、头道沟。这么想的话,就算全世界转一遭好像也没有多大意思了。
听到一沙弥说,能找到桥洞避雨有福报;另一沙弥说,不下雨是有福报;又听到说一下雨就找到桥洞是有福报。总结这些话应该是不挨雨淋是有福报。平时不下雨的时候,没有雨淋,不会认为是有福报。一旦下雨,不挨淋就成了福报了。不下雨的时候什么是福报呢?也许是风和日丽,气温适中吧。但真要在那种地方生活久了,又不会觉得是福报了。那么被雨淋是不是福报呢?被雨淋的时候,觉得不挨淋是福报,要是挨冰雹的时候,就会觉得挨雨淋是福报了。但在挨雨淋的时候,谁也不会想这是福报。我们的心就是这样,总在向外求着,总也找不到永恒的幸福。
今天乞食,分组未变,还是第一天的分组。师父一问时间,九点十五分,让九点三十五分回来。我问师父是九点三十五分回到原地还是往回走,师父说往回走。后来亲虚沙弥也问了师父这个问题。我感觉问清楚可以更明确该怎么做,更好地依教奉行。人往往喜好做事有个自由空间,束缚得太死,做事好像就没意思了,不愿去做,依教奉行正是破除这种毛病的利剑。
各组排成一列,我准备好得早,被师父叫到他那一组后面。其实我准备东西的动作是比较慢的,通过前两次行脚的总结,我把乞食准备工作中的一些环节进行了改进,速度明显见快。但动作太快了,也发现一个问题,有种傲然出众的感觉,多了也没多大意思,以后要避免求快之心。师父说:“乞个三、四家,乞着就回来。”“二十分钟为限,别贪。”
进的第一家,在院子里喊了声佛号。从后院窜出两只狗,叫着向我冲来,前面那只狗的样子印进我的脑海里:黑色,口里呲出尖牙,吼叫着,让我迅速想到一有名凶犬品种,尽管它没有那种犬那么庞大,但我已来不及做过多的判断。黑狗瞬间已冲到我脚前,我脑子里闪着慢镜头——它张着嘴伸过来,对上我的腿,正要合上牙的时候,我在那一瞬闪开。狗的头伸过来了,口在那时却闭上了,我没有动。狗嗅起我的脚来,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它不咬我了。另一只狗大概因见前面这只狗的举动,也收起了进攻的气势。
回想当时狗冲过来时我内心有两种力量:一种想闪,是主动的;还有一种是不让腿动,像是体内本来存在的。想闪的力量没能占上风,所以最终我保持在原地。见没人出来,准备走,听到后院有电锯一类的声音,正准备向前走过去,从身后的屋出来一年轻女子,向她说话,她也不理我们,径直走进后院——像是跟里面的人说什么,但是方言,听不明白。这里应是山西境内了。那女人从后院出来,经过我时我往旁闪开距离,她仍不理我们,径直回屋了。在她家院子里站着三个这样穿着异于普通人的生人,她竟如同未见?我看看屋,又看看后院的入口,亲指沙弥看看我。我想起亲指沙弥有一次跟一比丘乞食,遇到过一妇女,在他们周围向远方看,就是不理他们,就跟没见着他们也没听到他们的话一样,这次又碰到那种情况了。
正准备采取下一步措施,后院出来人了,一个三十多岁样子的男子。随队摄像的居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在录像,那男子一见厉声说:“干什么的!”并禁止拍摄。我说:“出家人,行脚路过这里,乞点食物,不知道方不方便。”他见居士放下摄像机,又过来问我,我又重复说了一遍。“方不方便……”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像在玩味着这话似的,进了屋。一会儿,拿着一张拾元的钞票出来。我说:“出家人有戒律,不允许收钱。”这句话,是我自以为是地改的,师父要求这样说:“出家人不允许摸钱。”我觉得加上“戒律”可让世人知道,这样做是出家人的本分,出家人就要求不捉持金钱,更好地宣传这条戒律;这条戒律其实是两条——不摸金钱和不蓄金钱,我感觉老百姓一般分不了那么细,他们产生的想法可能就是“这些人不要钱”,所以自作主张地把“不允许摸钱”变成了“不允许收钱”。行脚回来后请示师父,师父开示,说:“出家人有戒律”好像是因为有这个戒律不得已才这样做的,“不允许收钱”不如“不允许摸钱”更彻底,连摸钱都不允许,收钱更不被许可了;此戒的要求不能一下子都说出来,先从讲不摸钱开始,至于不允许指定处所收钱等方面是更深入讲的事儿。
他一愣,问:“那你们要什么?”开始就对他讲了“乞点食物”,他不给食物,先是给钱,现在又问我们要什么,看来他已经把乞点食物当成要钱的一种托词了。我们真实语“乞点食物”,他脑子里反映出的就是要钱,见我们不要钱,自然是不知所措了。“乞点能吃的东西。”“中午还没做,早晨的过去了。”他又往屋里走。“素的,能吃就行。”我提示他。他再次从屋里出来时,笑容满面,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月饼。我问带不带荤油,他说不带,是自己做的。问完我隐约感觉好像少点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亲指沙弥问是不是素的,他说是,我一听是素的,就算行了,就没再想。“麻烦给我们分成三份。”我掀开钵盖,但他正准备往里放,又说你自己放吧,怕手脏。我说:“还是你来吧,没关系。”他小心地用塑料袋隔着手把一个月饼放到我钵里。还有三个月饼,给亲指沙弥和亲愿沙弥了,我没看是怎么分的。我转身往外走,二名沙弥说了几句“祝您吉祥”之类的话。师父乞食前说过:“乞着了就回来”,既然已经乞着,我出院门便向左拐,那是回去的方向,并侧脸对后面的沙弥说:“回去吧。”意外地听到“唉!唉!”的应答声,因侧着脸,目光能看到是站在院门口的男主人,他肯定误以为是跟他说了,那答应声像在毕恭毕敬地送尊贵的客人。
回到过斋地,别的组还未归。一会儿,师父那组回来了,师父说乞了几家没乞着,问我的情况,我说乞了点,乞了一家,乞着了就回来了。突然想起接受食物时没问带不带鸡蛋成分——由于长时间与鸡蛋不沾边,竟然没想起它来。很可惜,但也许就这个因缘,有时候临境就是想不起来,过后又记起来了。我告诉亲指沙弥此事,他说他问过是不是素的了。我说:“老百姓大都认为鸡蛋是素的。”居士拿盆来收乞来的食物,我告之月饼没问有没有鸡蛋,这样行堂时行不行由居士辨别掌握。过斋中居士给我行菜时有一块西红柿掉在地上,让我捡进钵里,以防浪费;又把还未动口、看样子挺好吃的、被居士称作茶饼的食物掰下一块舍给众生。因为掉在地上的食物众生可以吃,捡吧悭吝,不捡又浪费,所以省出一口更好的食物布施给众生,即没有浪费又培养了对众生的慈悲心,这是从师父那儿得来的招儿。
下午向挂单比丘表示忏悔,因我说话声调有问题。事情是:路边小憩后准备走时,挂单比丘指着地上的一瓶纯净水问我要不要。我问是谁的,他说他不要了。我声调提高了好几度:“谁的水谁拿。你不愿意拿当初为什么还要?”他说:“我不知道。”我慢慢想明白,可能是护持居士发水时他不在,居士就把水放在他背包旁了。他不想多带水,跟我说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好把人的行为往不好的方面想,真不应该。那瓶水当时让后面的亲义比丘上来拿走了,还是“当局者迷”,人家旁观者一下就能看出大概:为了瓶水争执没啥意思。对比他,好苛求别人的我感到惭愧。
八月二十六
清晨,行进中的队伍停下来,应该是要小憩一下了。在后面的沙弥队列那块,师父让队伍接上,随后师父命令队伍继续走,尚黑的天色里传来师父批评的话:“这么自私。”当时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可以判断出,有人没有依教奉行,可能还不累,再走走也许就会觉得,有个地方休息就不错了。
糟糕,水又没了,我这才明白,有没有水其实是因缘的事儿。这之前特意多贮备了几瓶,早上起来收拾时因装包不便,把两瓶水拿出来放在地上,想装好包再往里塞,结果装完包却把水的事给忘了。我还特意指着地上的水问是谁的,见没有人认,曾在这儿放过水的亲义比丘疑惑地又拿了一瓶。还有一瓶我想可能是挂单比丘落下的,他第一次参加行脚,早上起来动作迟乱,用品较杂,经常是亲义比丘过来帮着收拾,问他又怕问不清,便给他塞进了包里。事到如此,也不好意思向他俩要了,要的话让我怎么说呢:“亲义师父,不好意思,今早起来后,有瓶纯净水我问是谁的,您拿去了,那其实是我的。”“克严师父(挂单比丘),实在对不起,早上出发前,有瓶纯净水我以为是您的给您塞进了包里,我刚才才知道那是我的,我能再要回来吗?”这叫我这脸往哪搁啊!——好面子的毛病真是难以割舍啊。只好先忍着了。提前都有预备了,该用不着水还是用不着,这可怪不着别人了,要怪只能怪自己。要是在想怪别人的时候都能怪自己,这该多好哇!不过怪自己也于事无补,怪来怪去的又有什么意思。
今天乞食前把前面乞食中一穿军装的人家未乞,和一家未问月饼带不带鸡蛋两处失误向同组的两名沙弥说明,比丘有责任让沙弥学到正确的乞食方法。大约九点半开始乞食,师父给了半个小时左右的乞食时间。村子在公路旁,顺着公路有一条条的岔路往里通。师父一组先顺着一条岔路进去了,跟着的亲融比丘一组一直往前走,我们组便找了一条岔路进了村。试了四家全没人,从岔路出来,稍往前的岔路应有别的组去了,见后面公路旁有一家,准备去乞乞试试。回头刚走了几步,旁边车里有人告之那家没人,并说往前走人多。当时我有点怀疑,但马上决定应该相信他,转身又往前走。路旁一户门口有一拄杖男子,向他乞食,他说:“我还没吃饭。”我继续说:“乞点能吃的东西。”他又说:“没吃饭。”最后说:“没有。”听到这两个字,确定对方已无布施的可能,我们离开。
我们连续经过几条岔路口,以避免与别的组重复,然后拐进一条岔路。有一家在我们喊过佛号后,里面来人关上了门。再往里走,见到亲融比丘一组,路线重了,于是转身往外走。还未走出岔路口,在一拐弯处对面的小死胡同里的一户,出来一女人,出来后把门锁上,然后看了看我们。亲指沙弥在后面说着:“锁门了。”我们继续走。一边走着我一边回想着刚才那一幕,觉得有些不对头,那女人是出来锁门后才看到我们的,应该乞的。于是回头去乞,还没到就对面碰上了那女人,我站住,朝她说了两声佛号,她未理我们,继续走她的路。虽然没乞着,但终归是未因应乞而未乞造成遗憾。
出了岔路口往前走,顺着公路旁的住户次第乞。进了一户院子,说明来意,一中年妇女给我们拿来一个月饼。在问明不带荤油,不带鸡蛋成分后,让她给我们分成三份。她让我们进去吃。我说:“还有师父,师兄弟,回去吃。”但心里挺奇怪,一个月饼,分成三份,还让我们进去吃?难道没考虑我们的饭量?也许是表示一种对我们的礼节吧。
下一家,院门未锁,中间开着条缝。我上前敲门,三下、五下、七下。出来一女子,头发滴着水,像是在洗头。她说:“没做饭。”我说:“素的,能吃就行。”她还是说:“没做饭。”等一会儿,她说:“你们到别处吧。”并做出要关门的样子,我们离开。如果对方不说出拒绝的话,尽可能让其有布施的机会,但这女人显然已表示拒绝了。
沿着一岔路拐进去,遇着一户,我让亲指沙弥上前乞。进院,里面的人让到别家。亲指沙弥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是说让到别家。亲指沙弥回头看看我,我低头不表示什么,让他独立决定。他的决定是:离开。
下一家,我让初次参加行脚的亲愿沙弥上前乞。他说他不会,我让他试试,结果这家没人。问一下沙弥时间,还差六分钟到半小时,应该还能乞一家。
又走到一家,让亲指沙弥乞。进院后,亲指沙弥说明来意,一老年妇女要给我们零钱,得知我们不要钱后,又拿来月饼。亲指沙弥问明了不带荤油和鸡蛋成分,表示接受,我得到了一个,总数没去注意。这家的一年轻男子上了院里的枣树,摘了一把枣儿要给亲指沙弥。亲指沙弥请我先过去接。那男子摘了好几把枣儿放进我钵里,摘得很耐心。前面一处还有人给亲愿沙弥摘枣。行乞中老年妇女曾说:“这是少林寺的。”我等亲指沙弥作出反应,跟进来拍照的居士说:“不是少林寺的,这是出家人。少林寺是练武术的。”大概是受世间的武打片影响,以为出家人就是少林寺的,这种偏见盛行,无疑是对众生的误导。
给我摘枣儿的年轻男子下来,又让亲指沙弥过去,换了个地方继续摘。老年妇女在旁边说:“这么年轻就出家了?”见亲指沙弥没应声,我用整个院子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应了一句:“出家自在啊。”摘枣儿的年轻男子似乎怔了一下。老年妇女又问我们能不能成家。我说:“出家人不能成家。”她又问我们有没有父母。我说:“有。”但觉得这样回答似乎落入了她的思路里,便又加了一句:“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自在。”老年妇女笑了笑,又说:“自在是,也希望孩子有个事业。”我说:“家是火宅。”没再继续说,怕说多了会产生争辩,那就达不到表法的效果了。其实人最大的事业不就是出家成佛吗?亲指沙弥见时间不早,招呼前面的亲愿沙弥走。我们返回过斋地时,大众已坐好,就等我们了。
过完斋有人在师父没有作出指令的情况下,拿出昨晚被露水打湿的行李晾,师父说:“再晾就走。”负责给师父的手提香炉上香的果成比丘到师父前说:“这个休息地好。”可能怕师父让走吧。我在一旁插嘴说:“不好不坏。”师父一听,说:“不好不坏,那就走。”唉!因为这句话,又得把包背起来了。但我说不好不坏也是为了不走,因为以前听说过行脚中的一件事:师父选好晚上的休息地后,问怎么样,有一位比丘说好,师父让继续走;又选了一块休息地,那位比丘又说好,师父又让走;结果一直走了很晚,把大众给累坏了,直到师父问他,不放声了,才停住休息。所以听到果成比丘说好,我便担心师父让走,插了句“不好不坏”,没想到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真走了。小憩时我才知道,那件事听的是传变样的“版本”,原来是师父选好休息地后,那位比丘说:“有某某缺点。”又选好一块地,他又说:“有某某缺点。”直到师父问他,他不说了,才歇下来,弄得大家对他颇有怨气。这回别对我有太大怨气就行,我是好心把事儿办砸了。
说好没意思,说坏没意思,说不好不坏也没意思,说什么又真正有意思呢?说,能找到意思吗?
八月二十七
今天天气晴,但挺冷,听说最低气温是一度。鼻涕不听话地从鼻子里滴下,甚至来不及用大褂的袖子去擦,但感觉并没有感冒。早晨行走中大致有三人没戴观音斗,亲融比丘,挂单比丘,还有我,正好在师父身后依次排着。亲融比丘是有名的抗冻,晚上睡觉都不用睡袋。师父问挂单比丘怎么不戴观音斗,他说:“五台山比这儿天冷,要怕冷呆不住。”不过后来他戴观音斗了,说他以前神经末梢有病症,感觉不灵敏,现在能感觉冷了。我当时没带观音斗,打趣说,这么说好像我的神经末稍有毛病似的,而且之前他不戴观音斗好像别人怕冷似的。说完心里乐了乐,但也就片刻的事儿,不大点意思,可当时习惯性的就想说出来,其实就是想找点意思。不放声还难受,说出来就那么回事。师父没问我,我是怕戴观音斗行走中会捂汗,停下后汗变冷身体会冷得发抖。
今天乞食的村子比较长,我们一组沿公路走到最远才岔进村。有两户家里有老年妇女,或说家里没人,或说身体不好,不能下地,让到别家。走着走着,这条岔路向往回走的方向拐,往前不通,这样容易和后面的组撞上,我对这种境遇有点失望,但因缘就是这样了,不由我挑剔。拐过弯儿进的第一家,院里一中年妇女问什么事,却未过来,反而向远处走去。我见状没急于作答,等她回身走过来要做什么事时才说明。中年妇女说已来过了。我站在原地没马上走。有位护持的居士跟进来拍照,以为我没听清,跟我说:“来过了,走吧!”我仍没动,还未开口,居士又对中年妇女说:“不是一个人,随您意。”中年妇女回屋,拿了两个馒头出来。因见是两个馒头,没让她分成三份,让她放到我的钵里了。后来想,让她放到后面两名沙弥的钵里表法效果更好。出来时果然碰到亲洞比丘一组在旁边一家行乞。
我们沿路走出村子,在公路的另一侧的坡下发现一户。过去后我让亲愿沙弥上前乞,出来的妇女说她不是这家的,有一阵儿好像有点犹豫,但还是没给。
过完斋,亲行比丘说刚才乞食的村子叫石灰窑。我一听,卖弄说:“这个地名不知道的听了可能有误会。”亲空沙弥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我听了自以为是地说:“他是误解了。”因为我出家前住的城市有个地方叫世回尧,是世世代代回到尧舜时期的意思,光听名字极容易让人听成石灰窑。结果一问亲行比丘,那个村名就是烧石灰的“石灰窑”,把我弄得那个叫——尴尬。本来问一问是哪个石、灰、窑就清楚了,我非得说别人听了可能会有误会,卖弄自己的知见,好像非得表现一下才有点意思,谁知世事难料,这下给弄砸了。
这也许反映了一种对现实的无奈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吧。觉得现实生活没什么意思,从书本上看到尧舜时期的生活挺好,不如回到那年代去过。但假如那真的好的话,为什么人类社会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呢?在那个时期生活真的有意思的话,人们为什么不安于现状,演变出那么多朝代更迭,疆土分合呢?即使真回到尧舜时期也不过是结婚生子,生老病死,世间的这条人生规律从古到今就没改变过,又有啥意思呢?
正在记日记,听亲融比丘说来人了。我用大褂遮住头挡着阳光,继续记日记。过斋时我在师父左手侧坐,为大众念诵起腔和打引磬,在这个位置观察来人容易引起对方的反观察,用大褂遮住头对方不容易看到我的目光,可以使观察的情况更真实些。过来一壮年男子,走到师父前两步远的地方先合掌,说:“我是当地派出所的所长。”并亮出证件躬身给师父看。他问我们从哪儿过来,需要什么帮助,饭,水的情况怎么样,熟悉路吧,可不可以照相等等。他问师父我们为什么要穿百衲衣,师父说:“是要树立僧人的形象。”他说他喜欢看《金刚经》,并要供养钱,听师父说“绝对不收钱”后作罢。
他又拿出本,让师父写几个字,师父答应了,我注意看了看:“一念不生,万法庄严。释妙祥。”他问:“师父以后还路过这儿吧?”师父说:“很难,就是这个因缘,在全国走一圈儿,一晃而过,不可能那么细,要让佛教迅速振作起来。”师父还告诉他说:“我们有两批人行脚,大僧在这儿,二僧在吉林那边走。”他说话间感叹,××寺住持和师父有天壤之别。这缘于他在网上看了大悲寺和××寺对比的贴子。这个帖子听说在网上很轰动,即使在非佛教的知名网站中也引发了相当大的关注与评论,对大悲寺做法赞叹、支持的占绝大多数。师父说,信不信佛教都需要正信的佛教思想。这句话说出了那篇贴子在网上传播的意义所在。
他还向师父介绍同来的人,一个是这个乡的有关负责人,另外还有一人。后来我推断他们是接到举报后特意赶来的。那位所长到这儿认出了我们。乡干部说我们这是化斋,师父向他说明不是要钱,是乞食。所长向另两人介绍说我们不收钱,他从网上看了。师父说:“收钱是假的,不管有证件无证件。”师父这句话有些人听了会非常难受,但师父是不用佛法送人情的,“法说非法,非法说法”的现象为师父所坚决反对。为了佛法的大局,为了不使佛教变质,师父并没有把诸如会不会得罪人之类的个人得失计在心上。
有一种说法,出家人收钱可以布施,行菩萨行,宣扬佛法。然而《大智度论》云:“出家菩萨,守护戒故,不畜财物,以戒之功德,胜于布施。”救贫解困的根本方法在于什么?我个人觉得,在于出家人以不要钱的实际行持教化世人:没有钱也可以活得挺好。把他们从被金钱逼迫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放下对金钱的盲目追求,而实现内心的自在解脱。钱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是获得吗?即使获得整个地球又怎么样,能从中找到真正的乐趣吗?
在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在家时觉得没意思,觉得外面会有意思,便骑上自行车在外面转来转去,想找到满足心愿的意思,可找不到;又想回家了,回家后依然是没意思。现在我渐渐明白,原来世间是没有意思的,但我有个好求意思的心,非要从中找到个意思,本来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我却在那空费劲。
刚工作时,如果别人告诉我,你努力工作赚钱,退休前就能买一套宽敞的房子了。那我一生可能把攒钱买一套宽敞的房子作为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而为之奔劳,不辞辛苦;但假如一下子把整个地球都给我,我会一下子茫然,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像没有目标了。房子比地球还值钱吗?为什么为了一套梦想中的房子会那么起劲,而把地球都得到后反而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当没得到地球时,只是被一套宽敞的房子诱惑,认为那东西有意思;而当得到整个地球后,便没有没得到的东西诱惑了,才感觉到没啥意思。钱再多能买下地球吗?它只不过是一种诱惑,说白了其实是个骗子,大骗子。
师父一边回答那几个人的问题,一边向他们介绍着我们的一些修行做法:一钵食、日中一食、四小时睡眠等等。
乡干部问:“冷怎么办?”
师父又说:“克服。”
问:“下大雨怎么办?”
师父说:“找个桥洞,或用塑料布一套”——这是说晚上露天睡觉时下雨,我们带有很大的塑料薄膜袋子,用它把睡袋和背包套起来遮雨。
所长说:“从网上看,寺院很壮观。”
师父说:“有机会上海城去看看。”
所长说:“行。”
所长表示《金刚经》看不懂,师父对他开示说:“《金刚经》不必去看懂它。每天看,改变内心深处的世界,不用思维去明白。思维叫知见,是妄想,属无明的一部分,像个配音演员,用它不能成佛;不断地看,用不了很长时间就会有效果;我们的错误在于用妄来除妄,其实起心动念都是妄想;佛菩萨在眼前也不动念,只管往前走,十方如来也抓不住无心道人。”师父在开示中还讲到,看《楞严经》不看解释,看解释就像洗衣板没有了那道道;经不是让你明白,是去掉污垢的。
傍晚找到一处安静、隐蔽地休息时,所长特意赶来供养了三暖瓶热水和行脚用的物品。我们问明了暖瓶如何处理——放这儿,他明早来拿。
八月二十八
出发时,所长没来,三暖瓶放在了原地。
途中一次小憩,师父按路碑算刚才竟走了二十六里,觉得不太对头。我说我觉得没有二十六里也差不多走了二十里,亲行比丘也感觉有二十里,往常走一段诵五遍楞严咒,这回他诵了七遍还歇了一会儿。后来师父查出路碑把去某处再返回来的一段路程算在内了,我们没去那里,多算了六公里。这样是走了十四里,不是二十六里,也不是二十里。一路上因里程数大家没少与师父“争”,大部分是觉得师父说得少,跟师父说应该有多少里,但师父根本不为所动,经常说四里、四里……慢慢地大家大概觉出争个多也没啥意思,师父说几里就几里吧。
有一人早晨去方便时,脱掉大褂,竟露出了套在小褂外面的厚秋衣,秋裤,原来是昨晚休息时套上,早上因天气尚凉未换下来。被师父看到,责问后,让他马上换下来,并说“僧相永远不允许被破坏。”要内外一致,不光对外树立形象教育众生,对自己内心清净更重要。僧相不就是心的体现吗?破坏了僧相,不就是破坏了自己的心吗?
过公路交叉口时一抬头,看到上方的路碑,我们是向宣化方向走。小憩时师父说宣化这个名字好,我问好在哪儿,是不是代佛宣化?师父说是。
今天乞食师父让十点钟往回走。大众列队进村,在一路口处师父让亲融比丘一组和我们一组分别从路的两边往里走,并加了一句:“不分哪边,次第乞。”共乞了七家。
第一家院门虚掩,敲门,里面有应声,仔细听是请进,请进。推开铁门进去,靠近门边有一老年妇女。“阿弥陀佛”我喊了一声佛号。“走走,没有钱。”“出家人,行脚路过这里,乞点食物,不知道方不方便。”“走走,没有钱。”还是这句话。“要点能吃的东西。”我简单说明。弄清楚我们只要食物时,老年妇女进屋了,拿出来三个馒头分给我们。问她有没有馅,以防包着荤腥外表看不出来,她告诉:“没有馅。”
第二家,一老年妇女坐在院门口,说家里没人。她坐在门口,像是这家的,算一家。如果不是这家的人告诉没人,应按家里没人算,不算乞了一家,不占用一人可乞七家的数额。
第三家,我让亲指沙弥上前乞。进院,“阿弥陀佛”喊了几遍。“别急,等会儿。”一个三十多岁样子的男子,客气地拿着一袋零钱走过来,看姿势是准备抓给我们。当得知我们不要钱时,他找了冻馒头给我们。亲指沙弥开始以为不行。我在后面说:“可以。”那人说热热再给我们,让我们等会儿。我们没等。
出来后往下一家走,拍照的居士说:“这家没人。”我以为他看到门上挂的锁,便没乞。行脚结束后因某一因缘的提醒,我才明确,这时我们已次第走到路的另一边,而当时已淡漠了对这边那边的分别。再往下一家,随行的居士又说:“没人。”我见那家院门开着,按常理应有人,便问他怎么知道没人?居士告诉亲融比丘那组已乞过了。我口里随着他的话意重复了一遍。居士又改口说那组来过了。没得到肯定的结果,我突然意识前面那家他可能也不是看到挂了锁,便带着两名沙弥返过去,到门前见到挂着锁,又转身走到下一家院门口,让亲愿沙弥上前乞。进院,在院门口附近喊了几声没人应,以为没人,出来。后来亲指沙弥说:“屋里有人看电视。”这应算一家。我有些后悔,因想让沙弥锻炼锻炼,自主地乞食,自己在后面光顾威仪低头垂目了,而没观察屋里的情况。当时如果知道屋里有人,应走近屋门口甚至敲屋门说明来意。屋里人估计很大程度上认为我们是要钱的,所以不应声也不出来,想不理我们让我们自己走。应该想法儿和其说上话的,这样才有消除误解的机会,让他重新认识出家人。
这条路已走到头了,我们转身往外走,见布施冻馒头的那人在院门口,抱着一捆葱问我们要不要,好像是特意在等我们回来的。亲指沙弥说不要,我补充说出家人不食荤腥。那个说家里没人的老年妇女还在那儿坐着,她看我们的表情已有些变化,有点重新审视的样子。经过时我特意看看她,如果她想布施的话也容易表示,但她没说什么,我们走过。
第五家还让亲愿沙弥上前乞。他说话家乡口音比较重,可能是说“乞点饭”吧,对方是一中年妇女,说“还没有鸡呢,哪来的蛋”,大概听成“鸡蛋”了。后来弄明白不是要鸡蛋后,说“有……”,因口音的关系,听不明白。我说:“素的,能吃就行。”她表示不懂素的是什么。我勉强解释说不是荤腥的,我怕她还听不懂,但脑子已有些发空,想不出正面描述的解释。好在她回屋了,拿了一块掰过的食物出来,我问有没有鸡蛋,葱、蒜。她说没有鸡蛋。因刚才的误会,我特意说了一句:“出家人不吃鸡蛋。”再问她有没有葱、蒜。她说:“有葱没蒜。”看我们不要,她又强调没有蒜,不提有葱的事儿了。我问清楚后,表示我们不能要。她又说:“有山药。”一问是生的,还是不能要。她表示再没有了,并笑着说:“知道了,出家人不吃葱蒜。”写报告时我查了一下“素”字:本义指未经加工的细密的本色丝织品,后引申指白色,又引申指颜色不艳丽,素雅,再引申为不加修饰,还引申指本性、本质……
在第六家的门口,不远处的一中年妇女说别进,狗来咬你们。我们没进,离去。离去的原因是基本上能判断出她是这家的人,口气是不让我们进她家。如果不是这家的人提醒我们,可在院门口乞,但不应进的,因为《梵网经菩萨戒》规定,佛子在行头陀时,明知有难处的地方是不得入的,以防侥幸行险,造成无谓的损失。修行中怕危惧死是不应该的,但不甘于平淡寻常,逞能冒险,以此为荣,老想在刺激中寻找意思,也是一个误区。
第七家,还未到院门口,路过的一老年妇女用一种不可能的口气说:“你向他家乞。”一乞,果然,院子里的老年男子让我们走,并告诉没有。
晚上,在公路旁侧找了一条空闲的上坡道作为休息地,大众沿坡依次排列,师父在最前面。师父总是这样,睡在最不安全的地方,弟子们也拗不过他。
今天的一次小憩时,补丁又被挂单比丘要走。我怕他都拿走,特意说了句“你要多大的?”他说看看再说,还是全部拿去了,我苦笑地想:他也许是位菩萨,来成就我的。今天没见他补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我,能还多少。
八月二十九
早上醒来,见已过点了,还没有人喊醒大众,只有果成比丘站在原地跺脚驱着寒意。与他核对了一下时间后,我过去叫醒师父,这时是三点十分。师父喊过后,大众纷纷起来。
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我还带着胶鞋,亲无沙弥因脚起泡,大概挺严重,已是好几天,走路一瘸一拐的了,我才把他的脚与我的胶鞋联系上。这双胶鞋是我为防下雨带的,平时我们穿的是僧鞋,按戒律是和俗人鞋有别的。
找到一处小憩的地方,队伍从师父站的位置依次往里去,亲无沙弥在队伍的后头,走路姿势明显吃力。师父对他说:“不行回去。”亲无沙弥说:“行。”我走到师父旁说:“我带着胶鞋。”师父说:“早不吱声。”我便把胶鞋拿出来要给亲无沙弥,但一想自己给他怕双方之间带个人感情,就交给了管理库房的亲悲沙弥,让他给亲无沙弥。一会儿亲悲沙弥过来问我,是让他带着还是穿。是我没说清楚,我便把当时的情形略说了一下,并补充说:“师父的意思应该是让他穿。”亲悲沙弥走了。
又一次小憩时,亲洞比丘说大家脸都差不多,黑了。亲融比丘说:“他还说别人,他脸最黑。”又说我:“亲古,你要知道你,看看亲洞就行了。”我一看亲洞比丘的脸,黑里透红,是条汉子。去年行脚也有这种情况,有人说我脸黑。我看看他的脸,心里说,还说我黑,你才黑呢。结果坐车往回走时,中途去公厕,洗手池前镜子里面的人把我吓了一跳:这是我吗?怎么这么黑呢?看来人总是容易看到别人“黑”,而不知道自己也“黑”,甚至更“黑”。别人不就是镜子里的自己吗?
找了一个干涸的河床作为过斋地后,乞食开始。我们组少了一人,亲愿沙弥腿走得有点伤,师父让跟着他乞。第一家,院门在路旁小路的一侧,一辆拖拉机堵在小路上。有人在院门外忙活,但被拖拉机挡住,几乎看不见。想走过拖拉机,路的空隙太小,过不去。只好在拖拉机前停住,向里边喊:“阿弥陀佛。出家人,行脚路过这里,乞点食物,不知道方不方便。”里边的人说没听懂,我又简单说:“出家人,要点能吃的东西。”“我还没吃呢,到别家吃点吧。”里边回话。见我们没立即走,干脆说:“没有,到别家吧。”既然说出了“没有”,已表示无布施的可能性,我们离开。看来那辆拖拉机能停在那里,把我们隔开也不是偶然的,是有其因缘的,也许是他的业障所致吧,让他不能面对面地看到僧人。
并不是外面有个什么拖拉机,只是他过去可能排斥过僧人,他的种子识里有这个种子,当因缘会聚时,往昔的所为就变现成一种障碍,排斥他接近僧相,致使我们想过都过不去。与僧相对立必然有远离解脱的因果,所以师父说过一个原则,在家人如何对待不持戒的出家人,那就是不说三道四,“对不起了”,忏谢而去,回避就完事了。
师父还说过,在家人修行有时有种倾向对三宝只恭敬佛宝和法宝,轻视僧宝,觉得自己修得比出家人都好,成为“二宝”居士。居士受“三皈”时,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我想“二宝”居士恐怕已在变质了,在修行路上是极其危险的。我未出家前也有这个倾向,对“法”极其重视,觉得有了“法”就能成就,“僧”只是外面的一种形式。明白了法,我会比僧人修得还高。出家后才逐渐感觉,僧人的修行方法在家人清楚都不清楚,更别说做了,僧人修行的速度在家人根本望尘莫及。僧人的清净是戒律的清净,“戒律是无上菩提之本”,在家人只能受到在家的戒律,有的只是方便戒,远离了“僧宝”也就是远离了更高级,更清净的戒律,也就远离了无上菩提。
听师父讲过,末法时期外道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叫人们轻视僧宝,轻视戒律,如诋毁所有的僧众和祖师大德。告诉你按他的修行非常快,不重视持戒,好称扬《维摩诘所说经》打击、毁谤僧人……我想末法时期这种外道为什么能有人听信、跟随,是迎合了人们的贪心吧。佛说过,“我如良医,知病说药,服与不服,非医咎也。又如善导,导人善道,闻之不行,非导过也。”既然佛在涅槃前已告诫要“以戒为师”,并说“若我住世无异此也”,还有人另辟蹊径,贪快求便,也不知道他是真信佛还是假信佛,总之是不愿照佛说的去做,只能咎由自取了。
有一家大门从里面闩着,我们敲门喊了几声,没人出来。这家我想是里面有人故意不开门,应算一家。最后一家是亲指沙弥乞的。一年轻女子先是要给钱,我们不要,她让我们自己买。“出家人不允许摸钱。”她听后仍然坚持给钱:“没有饭了,给。”“出家人有戒律。”“那我给你们买。”“可以。”女人笑了,是那种自己不想去还拗不过我们的笑,口气软了下来:“你们还是自己去吧,在外面。”“不要钱,只要食物。”“唉!不要钱,不要钱……”女人念叨着,无可奈何地出去了。在院子里等着,似乎听到外面有人惊讶地说:“他们不要钱啊!”一会儿,她买了三个馒头回来,要给我们,亲指沙弥让她分成两份,她说你们自己搭伙吃吧,都放到亲指沙弥的钵里,我补充说我们还有师兄弟,回去一块吃。后来亲指沙弥问我:“这家是不是说过要给加加热什么的?”我说:“没听着啊。”他说:“说过。”“你还说还有别的师兄弟,回去吃。”我一想,原来是“你们自己搭伙吃吧!”那句,“搭伙”是让我们“合伙”,那个“伙”字让亲指沙弥听成烧火的“火”了。师父说:“真是想要什么就往哪儿想。”
今天过斋吃到了三天前乞的枣儿。施主特意从树上摘下的新鲜枣儿,当天未行。那天我们回去的晚,刚坐下就开始过斋仪式了,我以为是因需要洗,做净等,时间仓促,没来的及,想第二天行也算新鲜。谁知第二天仍未行。
我想起去年行脚,有电视台的人专程远道赶来拍摄行脚,临走时将一些食品,托付居士供养僧众,应该是没给行,后来一衣服脏破、不大正常的人来有讨饭之意,师父明示居士布施他些过完斋剩下的食物,居士把电视台的人供养僧人的食物也打发给他了。也许居士认为那些食物是供养人来时带的,没用了,走时没带回去,供养了僧众。也许认为那些食物不宜于消化。但行脚中护持居士以外的如法供养、布施才应是供僧的首选,护持居士的供斋只应是一种补充和保障,而且将委托供僧的食品接受后另施他人,已违背了施主的本意。怕负责斋饭的居士再做此举,按僧团的纪律又不能私自找其说,本打算不说了,可一次在别的居士前借某个话头禁不住提及此事:“怎么一直没吃到乞来的枣啊?”有通过别的居士提醒负责斋饭的居士的意图,这是不应该的做法。接下来仍未见行枣,有些失望了。想不到今天过斋竟出乎意料地见到枣儿了,更想不到的是这枣儿是放在加热的水果粥里的,没有新鲜脆硬之感,枣核还不易吃净,费时费力,吃起来已没啥意思。
按照戒律,比丘食时不得自取食而食,必须接受食物后方可食用。乞食回来把食物倒入居士端来的盆后,就不是自己的了,居士行堂时行给自己才可以食用,没行的食物不能拿,更不能吃,也不应该再去牵挂了。《楞严经》中佛言:“我教比丘循方乞食,令其舍贪,成菩提道。诸比丘等,不自熟食,寄于残生,旅泊三界,示一往还,去已无返。……乞食余分施饿众生……必使身心二俱捐舍……”也许是我觉得吃刚摘下来的新鲜枣儿挺有意思的缘故,等吃到了,已没什么意思了。
(编者按:僧团托钵乞到的食物,交由居士混合后统一行堂,平均分配,属于“平等食”、“不别众食”。这也是现在南传佛教通行的方法,乞食后都放在一起,然后再统一分配。
交给居士后即相当于将食物舍了,若未经在家人“手授”,是不能食用的。因是居士的食物,可以由居士储存。包括盐等可食用之物比丘皆不允许储存过夜,否则犯“残宿食”。
行脚途中遇到的食物供养也属于乞食的范畴。护持居士准备补缺的食物属于“送食”,属于乞食开缘方便的一种,但在行持上比乞食的食物要低,所以行堂应先行乞食的食物。)
河床沙滩上越来越热,过完斋离去。在晒人的阳光下走着,怎么也见不着大点儿的荫凉地。又遇到一处干涸河床的沙滩,向前放眼望去,也没什么更好的地方,找个能容纳我们的荫凉地是没希望了,只好在这种地方将就了。看来因缘未到,境遇想躲也躲不掉。就像修行,虽然很努力,仍不见多大成效,因缘未到的缘故。修行有如挖井,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一定会见到水的。但挖井的过程也许是单调枯燥的,甚至仿佛是没有希望的。
途中有一中年女人,要给我们钱,让护持的居士收下。护持的居士告诉说:“他们不要钱。”一会儿行进中在路旁看到她,几个人凑在她周围,有人问她:“他们这是干什么?他们到哪里去?”无言……
他们这是干什么?他们到哪里去?看似偶然的相问,却道出了一个古老的生命之问:你在干什么?你到哪里去?谁能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呢?纷纭的世界中,能明白这个问题的又有几个人呢?自古以来,有很多人曾经探索过类似的人生问题。
外国哲学家说“我思故我在”,感慨“生存,还是灭亡,这是个问题。”中国哲人也有较深刻的研究,不乏有名的作品问世。在家时,有段时间我陷入人生的迷茫,苦苦地想弄明白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曾看了很多历史上的思想哲学观点,感觉里面确实有高深的理论,但却还是弄不明白,因为它只告诉你要怎样怎样做,做了之后的终极目的却没有,换句话说就是:人生应该这样。但为什么要这样——不知道。难怪鲁迅的名著《狂人日记》,主人公最终看到书上就是二个字:吃人。从做人的修养来讲,有的说法境界已经很高了,像古人范仲淹提出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为什么要这样呢?并没有阐明根本的目的问题,还是不究竟的。
没出家前曾看过一个美国的著名影片——《天才傻瓜》,是说一个智商很低的人,在以他的想法去做事时,经常会出人意料地做出一些连天才都想不到,做不出的事。他一次因故跑了起来,跑过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也不停下来,很多人见他这样坚定地跑,认为他一定是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便跟着他跑,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汇成长长的人流……这个影片使我想到,外国人其实也是在茫然地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并不知道。
国内也有这样的一个发人深省的笑话:一个放羊娃在放羊,有人问他:“放羊为了什么?”放羊娃说:“卖钱。”“卖了钱做什么?”“盖房。”“盖房为了什么?”“娶媳妇。”“娶媳妇为了什么?”“生娃。”“生娃为了什么?”“放羊。”放羊娃的人生就像个圈儿,转来转去又转了回来,而现实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孩子上学为了找个好工作,找好了工作又要结婚,结了婚又要生孩子,生了孩子又要养育,孩子大些了又要上学,找个好工作……无非在结婚生子,在生老病死的圈儿里打转,但似乎不打转也没办法,因为找不到出路,只能在无意义的周而复始中强找点意思。但从前的我并不甘心这样过一生,我苦闷过、彷徨过、无奈过、痛苦过,幸运的是,让我遇到了佛法,我的前途——亮了起来。是生存,还是灭亡呢?都没啥意思,因为本来就不生不灭的。
路上有一人向我们问讯,还念着佛号,并拿来一大包食物要给我们。因已过完斋,我们不能收,他又赶到前面买了一箱纯净水,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一人一瓶地给经过的我们发水。按戒律,僧人过完斋就不能接受食物了,这里有几个方面:日中之前,过完斋就不能再进食了,否则破“一坐食”;日中之后,不管当天过没过斋都不能进食了,否则犯“非时食”;当天受的食物至第二天,则成为“宿食”,已过了一宿的食物,此食于一切沙门释子受具足戒比丘,皆不清净,必须舍弃。从以上可以看出,过完斋后,如果再接受食物,当天一直不可能食用,到第二天此食已不能再食,所以僧人过完斋就不能接受食物了。
今天是月末,每半月诵戒的日子,晚上进行了诵戒仪式。比丘诵戒地点在一个已收割了庄稼的空旷田野上。夜幕下,打着手电,天有些冷,但挺着也没什么。这次野外诵戒经历,殊胜难得。
晚上睡觉时,师父让护持的居士发下了暖水袋。出发前常住就发过暖水袋,我没要,很多人也没要,大概都有“我能挺住”的“豪情”吧。这一用,确实暖和。
九月初一
早上起来感觉挺累,肩膀也疼起来。
途中小憩时,太阳出。准备走了,我拿起锡杖,锡杖上套着布套。果成比丘跟我说,明相出后,锡杖应亮出来。但我觉得应该乞食时才亮出来,因为锡杖的偈子是:执持锡杖,当愿众生,设大施会,示如实道。我想一亮出锡杖,表示开始乞食了,乞完食应收起来,没乞食就把锡杖亮出来,好像没什么意义。而且当年佛陀制持锡杖的缘起是:比丘乞食入多门之家,迷其出路,被疑而被打破头颅及钵盂。于是我简单一说,并没动。排成队伍出发时,亲融比丘见锡杖还套着套子,让亮出来。我附和了一句,又说明了一下我之前的观点后,队伍开始行进了。我当时心里十分不情愿把锡杖亮出来,一方面自己认为不应该,另一方面是刚十分肯定地否定了果成比丘的说法,又要亮出来,显得十分没有脸面。但亲融比丘是衣钵师父,在僧团里面又负责戒律方面的事情,应该依教奉行。本想走到下一处小憩地时再亮出来,后来又想,还是有个我在,应该去掉我,努力让“我”无处逃身。师父说过:“不憋气不能成就。”于是我一边走,一边把锡杖套的拉链拉开。
早晨,气温尚低,握着金属的锡杖的手会凉得受不了,平时这种情况下是把锡杖套按比手掌宽的长度缠在锡杖头后的杖柄上,手再握在上面,现在正行进中,不便缠,我便把锡杖套的套头往柄上一绕,手握住上面,露出杖头提着。
再一次小憩时,我请教亲融比丘,明相以后锡杖是不是必须拿出来?他说:“也不必。师父说:‘太阳出后,锡杖应由沙弥擦拭。’”原来是这样,不一定乞食时才亮出来。既然是“示如实道”,那么在明相出后亮出,也是有其法意的。写报告时查阅了一下《乾隆大藏经》里的“持锡杖法”里面说:持此杖即持佛身,万行尽在其中。本来明相出后亮出锡杖是惯例,可好思维的我偏要按自己的结论去做,还认为自己的想法挺合理,结果是瞎折腾了一番。
思维,是人的一个重要的能力,不思维,就好像没有我的存在了。西方的那句哲言——我思故我在,简直达到了世间法的高峰。人类习惯用思维深入地认知和做事,并用它概括事物的规律,来“理解”这个世界。实际上,科学发展到一定高度,思维便无法理解了。像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只是对宇宙中的某些不能直接感知的现象作出的假设性结论,这已让人的思维无用武之地了,而宇宙为什么会那样呢?更是无法知道了。人对世界的认知、理论,佛法上被叫做知见,它和思维都是头上安头,妄上生妄的东西,靠它们是不能真正明白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人的深层意识在外部的变现,深层意识已是依自性生出来的虚妄,思维和知见是在这个虚妄上又生出的虚妄,还把外界当成一种真实的存在。就像万花筒,眼睛看到万花筒里变化无穷的花朵,实际上是手在那儿转动引起的,如果眼睛再去对筒里的变化进行探索、思维、总结出理论,还觉得是在认识万花筒里的规律,岂不是没有意思的儿戏之举?
我注意到沙弥们大都在忙着记笔记,早上起来到现在没遇到什么特殊的事儿,估计记录的内容与昨晩的诵戒有关,看来他们也经历了一次难忘的诵戒仪式。
大概有人说:“饿了吧。”听到有人说:“喝开水能顶饿。”我接茬说:“我发现吃月饼能顶饿。”引来轻笑声。师父好像说:“这不是你发现的,本来就是这样。”我还在为我喜欢吃月饼作着掩饰,唉!就不能不放声,别人说说别人的,非得接这个茬儿,闲着没事儿习惯性地就得找点意思,这颗心是如此地奔逸浮动。
今天乞食重新分组,我和亲忍沙弥、亲般沙弥一组。亲般沙弥以前跟亲义比丘和亲空沙弥一组。他们那一组由于经常空钵,有人便把他们的名儿进行了调配组合,简称为“义”“般”“空”,谐音便是“一钵空”。我顺着这个思路,也想过我们这一组的名字组合,排来排去也没组合出什么有意思的谐音来,后来听亲般沙弥说我们这一组是古钵(古、般)——古老的钵,是古董,那亲忍的忍加上去的话,忍古钵?古钵忍?好像都没什么好解释,只得作罢。其实组合出来有意思的词儿也就是打个闲岔儿,关键是自己的心在单调时就自动地往那方面走,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以,那句哲言我得借用一下:是找意思还是不找意思,这是个问题。
第一家,开始就让走,再次说明是乞点食物,又拿出三袋方便面。问是不是素的,带不带鸡蛋,对方的回答没全听懂,说也是买的,收下后离开。
第二家门口,亲般沙弥说有别的组从这儿走了。我想应该不分别,还是进去乞了。一般遇到别的组乞,就不再重复乞了。为什么进去乞?是当时临境决定的,原因不太好说清。也许亲般沙弥说有别的组从这儿走了,我觉得对我原来次第乞食的心态形成干扰,我从这句话中并不能完全确定这家已被乞过,或许别的组只是沿这条路穿过,并没有在这里乞食,如果只因这家有被乞过的可能性怕乞不着而放弃,那就变成了为了乞着食物而乞食,放弃的不仅仅是一次乞食的机会,同时还有乞食对世人的教化影响,以及心态的坚定。这家出来一中年妇女,说:“别人来过。”后说:“没有。”我们离开。
第三家,一女子在院中。进院站定,说明来意。那女人拿了米饭出来,我请她给我们分成三份,她没拿舀饭的器具,亲忍师父让她用自己带的匙儿。米饭不多,她给我们往钵里打时,我们把方便面拿出,这可能提醒了她。她说:“给你们拿些方便面吧。”我说:“可以。”她又拿给我们三袋方便面,由于乞食前师父让乞半个小时,并说乞着了乞个二三家就回来,这正是第三家,且已乞着,于是我们返回。
回到过斋地,我们是第一组。
下一组回来的师父和亲无沙弥满钵。满钵的经历我也曾有过,特别第一次满钵的滋味真是喜不自胜,在空钵很平常的行脚过程中,能乞到满满一钵食物,确实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儿。过斋前听到亲无沙弥问别人,乞着了吗?满钵?
下午行进中,听到前面有声音,抬头一看,见是一匹马在跑,主人在旁边拼命拽着,口里还吆喝着,好不容易才把马止住。马停在前面,回头看着我们,眼神儿里竟带着畏惧和恭敬,好像在请我们先过。
与刚才的场面类似的情形我曾经梦过一回,但更惊心动魄:行脚的僧众在路边小憩,里面有我,一名僧人(注:此次行脚未参加)手攀树枝打着荡儿。一匹驮人的马一看到我们就躲远走,经过我们时正好那名僧人身体往前荡,马受惊了,拼命跑了起来,奔着奔着失了前蹄,向前翻滚起来。当时我看着眼前一幕,发出叹息:人完了,人完了。这时梦醒了。
这种情景以前从来未遇到过,像真的似的,以前顶多是马见到我们躲开走或不走,这次现实中竟出现了类似的场面,而且是梦在前面,现实在后面,按说做梦也该有现实的经历做样本再进行加工、改编啊,这下现实好像成了梦的重演似的。难道现实不是重演的梦吗?在重演的梦中又有什么意思呢?
行脚途中马见到我们有异常反应比较常见,这次行脚途中见前面的马有异常反应,师父便停住脚步,待驭马的人把马控制住了再走。有一次是后面路上来了一辆马车,那马竟然不顾驾车人的吆喝或者还是鞭子,一下子拐进了路边的岔道。挂单比丘说:“是因地方偏僻,马没见过世面,他以前待过的某地马见到更多的人也不惊。”我说:“我不信马没赶过集。”挂单比丘听后无语。这种现象师父解释过,但我也没再说明,别让人感觉我们有自夸之嫌,那样没什么意思。
今天膝盖不小心闪了一下,越走不适感越明显,怕影响后面的行脚,把情况跟代理僧值一职的亲行比丘说了一下。从制度上说,我只能报告一下病情,而不能说要什么药,需不需要治疗,怎样治疗不是我作主的。一会儿保管药品的亲空沙弥给我拿来几贴膏药。
下午“收容”了一只带伤的小狗,应该是弃狗。小狗给单调的行脚生活带来了点调剂。小动物是容易让人怜爱戏玩的,想忍住不去接近它也不容易,我这回忍住了,可后来还是没忍住。想不找意思,真难啊!
今天又累又疼,身体承受了几天的劳累,感觉像是逼近了极限。
九月初二
凌晨三点钟被表闹醒。我带的表有闹铃和语音报时功能,出发前发表,亲空沙弥拿着一盒子表让我自己选,我特意要了这么一块,只可惜那报时的是女声,只好将就了。此时师父还未醒,我不忍心去叫醒师父,在原地等待。一会儿,师父叫醒大众。
出发后,一直走了很长时间,有一段是在过城区,停下来小憩时才知这一段走了近两个小时。但奇怪的是,我却不怎么累,感觉继续走这么一段也行,看来经过一夜的休整,我的身体已突破了一个极限。坐在那里揉着膝盖,师父见了问:“腿不行了?”我回答说:“膝盖闪了一下,别的还行。”感觉并没有把师父问的回答完全,又补充道,今天轻松多了,昨天有点极限的感受。看到沙弥们有的显得很疲倦的样子,不知道我这句话能不能为他们打一打气。
我第一次参加行脚时,由于头两天控制了速度以防不适应而走伤,加上歇息的时间又早,感觉挺轻松的。当时有一新沙弥还对一老沙弥说:“行脚这么好哇,你怎么不早说。”可后来走的天数多了,速度提了起来,感觉快要吃不消了,心想这哪能坚持下来啊。那名开始说行脚好的沙弥脚也裂口了,且没管方便铲,我们另三个沙弥只好轮流着拿两把方便铲。
那一年感觉路上的死众生较多,“方便铲”经常落在队伍后面老远,以致于师父让“方便铲”在队伍前头一段走。因为我基本是生长在城市,工作后又坐过几年办公室,没干过多少体力活儿,背着包跟着走就算是不小的考验了,再提着方便铲挖地,掩埋众生,按说有可能吃不消的,但提着方便铲,背着个大包竟然越走越有劲。一次过闹市区,我走得像脚下生风,刹不住车似的,把当时负重第一的果成师落在后面呼哧呼哧地赶我,我得停下来等他赶上来。看来人体有时所谓的极限只是一种妄想,到极限时人感觉是快受不了了,前面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但突破后就是轻松一片,不过是过了一个小山坡而已。
又一次小憩,师父和居士一起离开了。一居士问:“乞食啊?”我说:“没听到师父说。”有人开始搭衣准备,后来都搭衣了,我想了想,还是没搭,坐在那里。师父回来时,亲行比丘已给师父装备好了钵,并把袈裟给师父。师父见我坐着,问我怎么不搭衣,我说:“搭衣啊。”马上搭好衣,挂好钵,好在速度快,没怎么耽误。师父又问我为什么不搭衣?我说:“没听到指令。”听师父的口气不以为然。后请教师父,师父说当他和居士去察看乞食地点时,就可以搭衣准备了。
顺着山坡从一条小路上去,前面是一村子。第一家,院子大门虚掩,出来一年轻女子,说:“没有,并叫住窜出的小狗。”
第二家,一老汉正开锁,要进门,向他说明意图后,他的回答听不太明白,后听出有“没有”的意思,离开。
第三家,进院后,内有一中年妇女,说明来意,回答没做饭。说明只要是素的,能吃就行后,她让小孩去买馒头。小孩出去后,中年妇女突然让我们出院等,说我们的衣服别样,别吓了孩子。我说:“可以。”准备退出,中年妇女竟伸出手来做出推我的样子。后面是沙弥,慢腾腾地转过身,快速退又退不得,又不敢转过身去,怕她推我背后,只好尽量将身子向后躲,好在她的手没真推我,可能见我在避她吧。比丘被女人碰触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哪怕是被头发触到,因为要根据当时的心念来判定结不结罪,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结重罪,是不敢马虎应付的。所以能挺身而出保护僧人不被女人碰触的居士,应该称为护持居士,他们护持的不光是僧人,更是戒律!出院等着,我忽然意识到中年妇女的反应,有些不大对劲,往后一看,见一沙弥眼瞪得老大扫视着前面,难怪赶我们,生人在自家院子里这样看,不起疑心才怪呢,立即让他摄住眼根,低头垂目。小孩买回四个馒头,中年妇女听我说分成三份后,分给我们一人一个,剩下一个说给她的小孩。回过斋地后向师父说起这件事,“本来是四个馒头,说分成三份后只给了三个”,带着些许不满与嗔怪。师父说:“她是怕你们争执。”唉!又是我的错,怎么老好把人往不好的方面想。
第四家,让亲忍沙弥上前乞。一个三十多岁样子的男子过来,听了我们来意后,他问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我们还没吃呢。”那男子问:“热水行不行。”说这话时,手里像是拿着钱。亲忍沙弥犹豫了,我在后面说:“可以。”他回去却拿来两袋方便面给我们,后又回去拿了一袋,这次是用拿钱的那只手递过来的。我告诉他,出家人不摸钱,用有钱手给我们东西,不方便接。“那怎么办?”他问。亲忍沙弥告诉他把钱给旁边的家人,用不拿钱的手给我们食物。那人照办。
第五家,让亲般沙弥上前乞。由于院门开得不够大,没让他往里进。亲般沙弥在院门口打招呼——说明来意——退回。说:“这家的人在屋门口摆了一下手。”我责怪他应等着里面的人过来才说来意,这下好,不管听没听明白,一摆手,省着走到院门口这段路了。大约已达到师父对这次乞食的要求,返回。
师父一组回来最早,还是和亲无沙弥,因他脚的问题,师父带着他乞,这次是空钵,不知他是否能感悟点什么。满钵时问别人满钵?空钵时问不问呢?下一次满钵也许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过完斋,换了一个地方休息,师父让晒晒睡袋等物。师父补起了大褂,我听到撕布的声音,我以为师父是在撕自己的小褂作补丁呢,因师父有过上厕所没带纸,向弟子表法撕下衣服补丁当纸用的事,探头看清楚才知师父是在撕自己携带的补丁,顺口向师父说了我刚才的以为。师父递给我一块补丁,我开始说不要,师父说:“给。”脸上是一种真诚、平等、关系深厚的表情,像在说你缺补丁,我这里有。我收下。开始我说不要的时候是没打算要,师父的补丁,哪能随便接呢,后来师父再表示给我,我又觉得应该收下,这里面好像带有依教奉行的惯性。在保证遵守戒律的原则上,放下自己的想法,依教奉行,这是最简单的,有时也是最难做的。居士平时礼拜师父,法会请师三拜时,经常是师父说一拜后仍拜完三拜再起来,大概是想表达一种恭敬心吧,但还是坚持己见的表现,非得按自己的意愿去做才称心,其实世间都有“恭敬不如从命”的话,佛法中更要讲依教奉行了。接受师父给我的补丁,也因为我确实缺补丁,挂单比丘还未将补丁还我。
如果当时问我缺不缺补丁,我在明知缺的情况下回答不缺,则犯妄语了,虽然没有恶意。所以有时语言也是很重要的,但末法时期人们在语言上的习气也是很重的,重到说一些习惯性的妄语时并不觉得是妄语。像路上相遇打招呼,“吃了?”没吃也回答:“吃了。”这在世间是一种见怪不怪的现象,如果指出这是妄语,可能会有人觉得是小题大做,因为俗之情被虚妄覆盖得太深了,对这点虚妄已经麻木了。
在寺内,对外面的人问需要什么时,统一的答语是:“我们现在挺好。”这句话是师父想出来的,实际应用中确实避免了很多麻烦和不如法。如果回答需要什么什么什么,自然与出家人少欲无求的品格不符,但如果说不需要则又易犯妄语,能保证什么都不需要吗?“我们现在挺好”——供养多也挺好,供养少也挺好,简单的一句话,实际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也帮助我们把心清净下来。所以,通过如法的语言改变自己语言上多生多劫的习气,这也应是持戒的一个内容。不过一句、二句,一次二次还行,日常生活中长时间不按自己的习惯去表达、交流,可能很难受的,但这会让心清凉;按自己的习惯去表达,虽然当时顺快,但多少年了,心不还是被虚妄包着吗?临终前想想自己的心在虚妄中藏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九月初三
早上是三点二十起来的。昨晚在路边的树间小憩,准备继续走。后大概因路上的车辆一直较多,没有再走,睡得比往常晚很多。昨晚路上车辆多应与今天开始的国庆节假期有关。想想节日、假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我在家的时候,节日、假期快到时便企盼着,感觉过节度假会很有意思的,但过后才发现也就那么过了,一切还是那样平淡无趣。下一次照样企盼着,过后同样归于平常。
人生就是这样,不断憧憬着,不断地被骗。绝望的人往往通过死来寻求“解脱”,那时的人可能感到人生已没有什么可憧憬的了,活着没什么意思。意思是人之所好,人因有意思才活着,失去了这个支柱,选择死亡也不是令人费解的事。可死能找到意思吗?死并不能解决问题,觉得死能解脱只是一种想当然的观点,死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并不可取,也没有意思。中国有句俗语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只是知道还没有死,自我安慰罢了。他把死看成什么也没有,零;能活着,无论怎样活,只要是活就比零大,这就够侥幸、很满足了。到最后就是一堆知道自己还活着的行尸走肉,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所以西方哲学家感叹:是生存,还是灭亡,这是个问题。是啊,活着没意思,死更没意思,出路在哪里呢?
上午穿越城区,经过的一条街叫它“两元街”吧。因为街两侧的扩音设备里,“两元,两元,店内商品一律两元”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努力诱惑着来往的行人。只是,对没有钱也不想有钱的人,它是软弱无力的,哪怕是它震耳欲聋。就像一贫如洗的家进了贼,愿进就进,愿出就出,不用在意。但我在家时可能就要进去看看,说不定能捡个便宜什么呢。对世间人来说,捡便宜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儿。能把价格侃下来,买到一件“物超所值”的东西,除了自己高兴,还要跟别人说说才罢休,然后再在别人的啧啧称道中获得一种满足感。只可惜世间法是生灭法,捡了便宜不会永远占着,便宜是吃亏的缘,“捡了个便宜,后面便有个亏在等着呢。”(据师父语)世人不明白,老认为有便宜可捡,其实这个世间哪有所谓的“便宜”可捡呢?
不过有的学佛人也想捡便宜,老想着在世间捞一把,然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世间、出世间两不误似的。为了捡这个便宜,打着佛法的旗号,把世间粉饰一下,置佛陀出世间的教导不顾,行着世间法,还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学佛,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是在宣扬佛法,想当然的认为自己以后也能达到出世法修行的目的地,这是不是在自我欺骗呢?反正我是觉得应老老实实地按佛说的去走,不该拿自己的慧命为与佛不一致的说法冒险,做赌注,谁的智慧能大过佛呢?就像走一条充满岔道的路,看不到前方的目标,有人在一览无余的高空告诉你应该怎么走,有人在比你高点儿的土堆上告诉你怎么走,甚至有人和你一样站在地面上也告诉你怎么走,你会听谁的呢?也许都会回答,当然听高空人的。可如果高空人告诉你的那条路费时费力,没有什么好处,别人告诉的路省时省力,又有许多好处,还会听高空人的吗?
在街道旁的一条路上小憩,有一人过来说出家潇洒,问师父他可不可以出家?出家潇洒,这是他对出家的看法,他此时出家的目的是想进入像我们一样的“潇洒”状态。出家为了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出家?是度众生吗?如何度?是要像国外竞选总统似地到处游说吗?是了生死吗?如何了?是要像神仙那样长生不老吗?而不是度众生吗?不是了生死吗?不度众生,不了生死,出家又为了什么呢?是啊,为了什么呢?
我离开家,来大悲寺发心出家时,有人问我因为什么出家?我回答:没有原因。不是我不想说或故弄玄虚,我确实感到没有原因,只是觉得该出家了。后来又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出家?我便形容说就像一个人,小时候该上学,上完学该工作,工作一段时间就该出家了。
寺里来过一个学佛但还放不下算命等世间学说的人,听说我出家前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惊奇地问我为什么要出家?我反问他:你做生意希不希望赚钱呢?他回答希望。我又问:你为什么要赚钱呢?把他问愣了。不过回到没学佛前,我也得愣。问题怎么问,关键是出世法和世间法哪方面影响大。在家时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一位演艺界的明星人物×××,刚出道时他父亲××在演艺界挺有名,人家见他说这是××的儿子,后来他红遍全国,别人见他父亲说这是×××的父亲。可见,不同方面影响力的大小决定着人说话站的位置。
前几天乞食布施枣的那家,奇怪我们这么年轻就出家了。那为什么不出家呢?世间本没意思,为什么还要在其中找意思呢?他们需要有人给他们点破,在家不如出家,破除世间的错误认识,如:人生就得按世间的方式度过,和那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钱是不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等世俗观点,知道还有一条出家的路。那走这条出家的路最终是为了什么?为了回家,回到本来的家。世人不知道,其实我们已经离开本来的家,在家门外流浪,家本来是自在、而家外本无意思。
接着走,遇到一个穿着、举止像是世俗所说的疯子的人,从队伍旁一次次往前跑,后来听说他手里还拿着刀做着指挥的动作。我们有一次走错了路,他也跟着,返回另走新路,他还跟着。跟了很久,他突然停住,用普通话清晰地说了句:“祝你们一路平安。”走了。
以后大家谈起这件事,有说他是菩萨来保护我们,我看好像不是,如果是的话,怎么见我们走错了路还不指示呢?再说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穿越城区,且走的是人行道,他在保护我们什么呢?还是人遇到这样的事好往某些相上联想、寻求某种外在的依赖呢?也许只不过那人经常在自导自演着一出戏,他是主角,路过的我们是他新的道具而已。经常听师父说:“人生就像一出戏,自己找演员,自己导,自己演;很多事情都是生生世世的重复经历,有时要重复五百世。”
我小时候曾听人说过这样一个现象,有些情景第一次经历时,比如与某人第一次见面,突然会感觉这种场面以前经历过,也是在这样的场合,遇到的也是这样的人,实际上确实是第一次相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无法用一生来解释,只能解释为前生的印象。那么,人生不就像过电影似的,过完一遍又一遍,好像很真实,却是如梦幻般一生又一生,短暂,没有尽头。相似的电影看多了还不想看了,而人生的电影主人公——“我”却以假为真,深陷梦中。大部分人因为业力的支配随波流转,无法自主;只有少部分人能够看破出家,逐渐摆脱业力的支配,走上解脱的路。业力是什么?我有种浅见是:人有着找意思的强烈之好,它驱使着人做这做那,妄动流转,造业受报,不能停息。
今天没乞食,在一处像是工厂大墙的外侧空地上过的斋,引来不少人围观。过完斋迅速离开,另找到一处空地休息。居士还要过斋未跟上来,没有刷钵、刷牙的用水,师父让等居士来了再刷。可我没听见,想到师父说过行脚时应像一个人走一样,现在的位置又不在路旁,居士不知什么时候能找来,便用现前有的纯净水刷了钵,刷了牙,自然又让师父给说了。在师父旁边,别指望有意思。
忘了怎么开的头,有人说起现代电影中有些也有佛教的观点,话中谈及一部我出家前挺有名的大片——《黑客帝国》。我参与说那片中有一个镜头给我印象非常深刻——画面先是一片黑,后来黑幕变成无数的小黑点儿,黑点逐渐变稀,光明开始透过来;黑点越来越少,光明也越来越亮,直至剩最后一个黑点,当黑点全部消失时,突然整个画面成为一片光明。接着,还跟师父又说了一遍,师父说:“这是‘解脱之路’。”大家有笑的,可我却听得很认真。这个镜头像在演示一个破无明的过程,开始是无明坚固,挡住自性的光明,后来无明一点点减弱,同时自性光明逐渐显现,最后无明破尽,现出本来面目——自性大光明藏,真实常住,虚妄不复存在。现代科学界在对宇宙的了解中,发现与已存在三千多年的佛教中的观点非常相像,这令他们很奇怪,也很感兴趣。现代电影中能出现“解脱之路”那样的镜头,大概是现代科学探索出的一种理论或预测,但佛法讲的是实证,要让人亲自证到宇宙的实相。就像喝水,只有亲自喝过才知道是什么感觉,没喝过任凭再怎么描述——流动的,湿的、滋润的、柔软的……也无法让人真正明白,只能限于一种理论上的知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走解脱之路,不是靠理论上的知解,学佛如果只是研究佛法,对听法,讲法感兴趣,而不实际行持,就像人需要水时光给他讲水是什么样的,是不能解决口渴的实际问题的。
末法时期学佛的一个特点是好讲,但不愿行。讲起佛法,滔滔不绝,左右逢源;持戒苦行是别人的事,我走“捷径”。大概是讲有意思,行没什么意思吧。但画饼不能充饥,“说食”终究不会饱,“说”是为了更好地去“行”,没有“行”的“讲”又有什么意思?不但这生没意思,恐怕还会影响到下生。因为好“讲”不“行”,已经形成习惯了,种下了因,来生还会这样走,而且知见已偏,难保不走歧路。像前些年打着佛法旗号骗人的“××功”,其说法那么荒唐可笑,竟有那么多人相信痴迷,坚定跟随,师父说:“就是因为他们过去世种了这个因缘。”是啊,看起来是今生发生的事情,其实是因为前生中的所作所为而导致的。
当初“××功”刚开始流行时,书店有其书籍,我当时正对买佛教书籍看有兴趣,但那本书我一看题目,就觉得档次太低,翻都没翻。后来我也觉得奇怪,按说不买也可顺手翻翻,竟然不屑一翻,这不能不说是因缘所致。我这不是炫耀自己因缘“殊胜”,生逢末法,自己也知道自己业障重,不是那么容易精进行持起来的。行持深入不下去怎么办呢?我的看法是行一点儿得一点儿,成佛的路长着呢,看《法华经》中佛为那些大弟子们授记,都得经过无数劫:
“舍利弗,汝于未来世过无量无边不可思议劫,供养若干千亿佛,奉持正法,具足菩萨所行之道,当得作佛。”
“告诸比丘,我以佛眼,见是迦叶,于未来世,过无数劫,当得作佛,而于来世,供养奉觐三百万亿,诸佛世尊,为佛智慧,净修梵行,供养最上,二足尊见,修习一切,无上之慧,于最后身,得成为佛……”
所以应努力为下一生创造一个更好的修行条件,这一生努力行持一分,下生可能就能行持两分了。哪怕当前行持不下去,生惭愧心,发愿将来努力做到,种下了这个善因,对后世修行都会有利的,关键是见地未偏,方向不会走错。行力不足的业障,今天有,明天不一定还有;这世有,下世不一定还有。我认识一个居士,当初学过“××功”,后感觉不对劲,拿着“××功”的书与佛经对照着看,终于放弃“××功”。随后竟剧烈头痛,良久方消,想来应是与“××功”有业缘,但也曾种下善因,在未陷太深之前因缘成熟,业转障除。《佛说阿弥陀经》中讲:“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缘得生彼国。”如果自己不愿行持,又置佛的大量说法而不顾,断章取义地认为简简单单就可以成就,这样修也许挺有意思,只不过种这种因导致的果又会是什么呢?
下午小憩时,有在家人专程来亲近师父。他们问及僧人燃指的事儿,师父说:“疼也是虚妄的,越恐惧越疼,越不害怕,硬烧,便会有决心。”有一人在上大学,师父问她在哪儿上学,得知是一所著名的大都市时,师父说那里污染重——工业污染,生活、社会污染,人在追求什么?没有目标,父母又解释不了,也解释不通。没有目标,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感到空虚,这几乎是现代都市的一种流行病。以前在家时,没事经常到网吧上网,形成了习惯。但后来在网上不知道要干什么了,看着屏幕发呆,不愿意下网,下网感到空虚,上网又找不到有意思的地方,无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出家后我逐渐明白了,为什么会空虚、无聊?为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因为所有找意思之心,想在这个世界里找到意思,而这个世界其实本没有意思,我在找着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可惜,很多人用一生时间才认识到这个事实,但还不一定承认,仍被这个世界所骗,觉得人生重来一次会做得更好,会更有意思,带着遗憾死去。人有找意思之好,人其实是这种好的奴隶,人生就是为它服务的。
下午全天的路程走到三十多里的时候,路旁小憩。师父说:“这段走了六里。”过来服侍师父的亲空沙弥说:“不止。”师父说:“我不说四里就不错了。”几里几里,有什么意思?
九月初四
早上起来时不感觉冷,行脚中这是少有的。睡袋外套着大塑料袋,还算干,但头部的开口处还是被露水打湿了。
上午一次小憩时,我发现我们是朝着太阳走的,而前几天同样是上午的一次小憩中,我记得队伍的走向是背着太阳的。我一说,摄像的于居士说:“走得对,一直是这个方向,太阳在东边嘛。”又走了一段,我突然发现太阳又在背后了。我一说这情况,本想证明一下我之前的想法正确。结果于居士说:“太阳一直在这边,从早上开始我就摄像还不知道吗,那边不是东边嘛。”我跟他说:“刚才太阳不是在前面吗。”结果亲融比丘和亲行比丘一致说我不对,一直是朝这个方向走的。我是欲辩无力,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弄错了,但想来想去印象又确实很清楚。
后来走到前面的一处开阔地,我发现前面的路是绕着山走的。再往后看,走过的路并不是直的,远处已被山挡住。原来我们在绕着山走,难怪一会儿向着太阳,一会儿又背着太阳呢。看来我没弄错,只是说得对人家硬说不对,还是三个人,当时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但要是他们这样说:“对,对,你说得真对。”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能说明白什么呢?证明我很明察,很伟大,发现了一个他们都没注意到的细节?何况大悲寺的家风就是不准讲理呢。讲理不就为了争个对错吗?一生都对又怎么样,像一首偈中所言“子贡他能言,周公有神算,孔明大智谋,樊哙救主难,韩信功劳大,临死只一剑,古今多少人,哪个活千年。这个逞英雄,那个做好汉,看看两鬓白,年年容颜变,日月穿梭织,光阴如射箭,不久病来侵,低头暗嗟叹;自想少年时,不把修行办,得病想回头,阎王无转限……我看世上人,都是瞎扯淡,劝君即回头,单把修行干,做个大丈夫,一刀截两断,跳出红火坑,做个清凉汉。”
不过,不讲理这一关是很难过的,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对不放在心上的事还行,上心的事就勉强了,要遇到接受不了的事时,“不讲理”这三个字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所以,修行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别在遇到难以忍受的境界时,心很容易向舒服、不痛苦、有意思的地方走,以致在考验面前败下阵来,甚至退心,退道。和我讲太阳方向的于居士,就曾在大悲寺出家,后还俗的,现在做一些护持方面的事情,但还没见有再出家的迹象,言谈中世间的事从嘴里兴奋地讲出来,大概与单调的出家生活相比,世俗的诱惑力太大,一时间他还发不起再出家的心。如果世间的心控制不了,在大悲寺是很难呆住的。
我没出家时,就觉着人生这样没有意思,有时都强烈地感觉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遇到佛法后,认识了一些学佛的人,觉得人生有了追求的目标了——佛法。特别通过看《楞严经》的解释,对古代士大夫阶层流传的“自从一读楞严后,不读人间糟粕书”说法深以为同,看完了《楞严经》,世间的书真是不能叫书了。因为对佛法的追求,我鼓足勇气,挣脱开世俗的缠扯,出了家。
在家人对出家生活兴许有想像的成份吧,认为出家生活比在家生活别有一番意思。出家后我逐渐认识到,出家生活其实本来就没意思,因为它就是不让人找意思的;只有不找意思了,这颗心才会歇下来,自然而然地入道。人总怕没有意思——没有意思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停不下找意思的脚步,像一张张开的弓,总在寻找着释放的目标,妄动不已,无法使本来的自在显现。来大悲寺的人中,有呆不住离开,又回来,又离开的,有的甚至反复好几次,有如钟摆,左右不定,像《围城》里说的: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因为这个世界根本找不到意思,不论是在家还是出家,但世人总想在这个没有意思的世界中找到意思,于是无事生非地折腾来折腾去,妄动不息。不找意思了,心的钟摆才会歇下来,走向自性的回归。
今天乞食的村听说叫石墙村。第一家,快走到院门口时,一青年女子出来锁门,向她说明来意,她说:“要出去。”离开。
第二家,院里有几个小孩子,说明来意,小孩子问:要什么,告之素的,能吃就行。小孩子回屋了,正等着,从院子另一方向走来一中年妇女,询问我们,再次说明来意。小孩子拿了一个馒头出来,我说:“麻烦给我们分成三份儿。”中年妇女让再拿,后布施我们三个馒头。
第三家,亲忍沙弥上前乞。进院后,他喊了几声佛号,院子里有人,在商量着给我们什么,过来要给钱,被拒绝后,其中一人说:“把花卷给他们。”后布施了我们三个花卷。
第四家,亲般沙弥上前乞,乞了四个西红柿。
第五家进院后,出来人询问,我告之来意。对方不急着回答,先后从屋里出来四人:一位老年妇女、一位中年妇女和两位小伙子,问我们从哪里来,会不会武术,均如实相告。停了一会儿,有一人将一块钱亮了出来,我条件反射似地一退,并表示拒绝。对方拿了方便面出来,我习惯性地说:“麻烦给我们分成三份儿。”对方说:“再回去拿。”我这才看准是两袋,这让人家怎么分呢?对方又拿了两个馒头出来,连同刚才的两袋方便面都布施了我们。老年妇女告诉我们,她胃不好,这两个馒头是她留着吃的。“阿弥陀佛。”我念了句佛号。
回到过斋地,我们是最后一组。
下午行进中,一辆小面包车开到我们前方不远处停住。下来两男子,要给钱,让我们买水喝。我们表示不要后,对方把钞票强扔向亲行比丘,掉在马路上。后来见我们要走,他们拾起钱;上车,往回开走了,原来是特意赶上来给钱的。他们也许会想,这世上还有对钱不感兴趣的人。但愿他们能逐渐明白,那东西没什么意思。
九月初五
今天膝盖又闪了一下,告诉亲行比丘。亲行比丘询问式地说:“给你二贴膏药呗。”我回答说:“你安排吧。”继续走着,感觉膝盖有点吃力,又说了第二遍。
今天乞食因村子不够大,只派出几组去,本来这次不想去,膝盖闪了,膏药还没给我,怕加重伤势。师父安排了两组后,我在包前站着不动,亲行比丘建议师父派我去,说我正等着呢。本想不引起注意地等着安排完,这下成了“正等着”去了,结果师父又安排了我们组去。去的比丘中我排列的位置在最前面,问师父用不用拿锡杖。师父说:“拿什么锡杖”,准备不拿了,师父又让拿着,只得又拿起。本来膝盖就不好,这下还得拿锡杖,唉!也不管了。
行乞的时候第一家在公路边,院里有一老一小,一问,回答没有,离开。沿着公路到第二家,进院后,屋子在左侧,从右面过来一老年妇女,说没人。准备走,一老年男子过来问:干什么。告之。又指着钵问是不是装钱的。我告诉他我们不要钱,乞点食物。他又从我对面转到我侧面站着,一会儿,见他也没别的表示,我问他有事吗?他说:“没事。”离开。第三家,已进了村子里面,在院门口,一老年妇女出来,关上篱笆样的矮门,一边捂着胸口表现出病态,一边说着什么,听不太懂。听到话里面有“没有”二字,我们便往下走,她说:“里面没人。”我问:“里面都没有人啊?”跟随拍照的居士大概怕我信她的话不进去乞,说:“不用听她的。”老年妇女支支吾吾,说:“不知道。”我又说:“你不是别人家的人,怎么知道别人家没人呢?”她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我怎么知道呢。”她说:“里面没人。”我只好抱着点希望问她是不是都没有人,并说她不是别家的人,怎么知道别人家没人。如果她确定她知道里面一家有人的也没有,我就只好放弃向里面乞食了。相信别人,是改造自己。
经过了好几个或挂或锁的院门后,遇到一敞开的院门。进院,一只拴着链子的大狗凶狠地冲我们叫着。往里还有一小矮门,里面是一小院,小院里才是屋。从距离上,我可绕开狗,走到小院门口,但考虑到狗的作用和居住人的安全感,我在离狗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向里面喊:“阿弥陀佛。”屋门开了,出来一人,又进去了。我默然地站在那儿,狗叫着。一会儿人出来了,狗叫得更凶了。人过来,是一小女孩,问:干什么?“出家人,行脚……”她刚听到“出家人”就转身回去了,接着拿钱出来,伸着手要给钱。拒绝后,又回去,拿着两袋方便面过来,问要什么?“素的,能吃就行。”拿着方便面又回去了。
又出来,还有一年轻妇女,说:“家里没什么了。”我告诉她:“素的,能吃就行。”小女孩又回去,拿着一袋水果出来,她走过来时,我让她放在地上,让亲忍沙弥拿起。方便面她们本来想布施的,大概认为不合要求又不拿出来了,这怎么办呢?我对她们说:“刚才的方便面,要是没鸡蛋,素的也可以。”对方说调料不是,我说面是素的,没鸡蛋就行。这回是一个小男孩,拿着方便面过来,我问了一下,确定是小男孩后,让他把方便面分给两名沙弥。走出院门几步后,我转过身问沙弥时间,看到年轻妇女和两个小孩儿都到院门口,朝我们这边看,那样子像看大世面,还带着点惊奇与偷窥。接下去没遇到有人的家,见时间差不多了,返回。
过完斋,在公路下一山谷的半腰找了片空地休息。一会儿,竟有一辆车从公路上掉到离我们不远的谷底,好在里面的人没有什么事儿。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无常,好好地在公路上开着车,转眼间就下了山谷,车受损不小;人出来却见着这么多僧人,又十分难得。他要是不出这个事儿,本来见不到我们的,但有这个相见的因缘在,他的车竟然能坠落谷底,想不见到都不行。但他见到我们了也没怎么顾及,心思还在受损的车那儿呢。我们接着离开那里,估计会有人来处理此事,不便逗留。
亲义比丘觉得见面的缘分不易,热心地拿着结缘品送过去,竟然不要。看来只是相见的因缘了,想不见不行,想增加点也不行。那人的兴趣还在世间呢,结缘品,在他受损的车面前,又怎么有吸引力呢?只是不知他经过这次事会不会感悟,世间再有价值的东西也和他的车一样,是无常的,保持不住,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离开事故处,在新的休息地休息时,第三次向亲行比丘说我膝盖的不适。亲行比丘说是他的事儿,忘记了。我说:“再不给我药,我只能在你面前默然住了。”这是根据师父在去年行脚中,针对一不如法要药的沙弥的讲解,对一条比丘戒中做法的实际应用。那条比丘戒的大意是:如有人供养比丘钱买衣,比丘不能受。来人问明为比丘服务的净人是谁后,找到他,委托净人在比丘需衣时替自己买衣,供养比丘。然后此人又告诉比丘,已将买衣的钱放在净人处,比丘按佛制、应受衣时,到净人那里便可得到衣服供养。比丘需衣时,应去找净人,告知自己需衣,如净人忙于作务或忘记等,未供养比丘衣,比丘可再去索取,乃至三次。以上是“语索”,如果三次后比丘仍未得到衣服供养,可再到净人处,默然站须臾顷离开,是为“默索”,以至六次。如果比丘未得到衣服供养,则不允许再去索求。按这条戒中索衣的原则,则为自己求得药品等所需之物以三次“语索”,六次“默索”为限,规范控制自己索物的行为方式,最终得不到也不再贪求,清净自心,趋向无所求。
挂单比丘好像没遇考验似的说,行脚中没遇雨淋,没有大的障碍。还剩三天了。
九月初六
今天过斋地附近有一近、一远两处村落,师父让脚力好的到远处乞。
我问同组的沙弥脚怎么样,一沙弥啰哩啰嗦地回答:“脚——,没事儿,再走一百里也没事儿。”我对他说:“说没事儿就完事了,说那么多干什么。”他不吱声了,师父以前在行脚中开示时,要求说话要简练、准确,况且说那么多也确实没什么意思。我们组跟在亲融比丘一组后面到远处乞。
穿越公路,进入村子。第一家,从外面看判断不准是不是住户,大门外一妇女坐在矮凳上做着什么。走近,女人说什么听不懂,听出了没有人,问她这是不是住户,好像说是。
第二家是一个无院的屋子,起码在我们这一侧没有院子。旁边没有别的住户,我曾认为可能是村里的什么机构一类,但又没挂牌子。敲门,里面传出女人的声音:“请进。”等了一会儿,不见开门,又不能进屋,而里面又让进,便把门推开。过来一个三十来岁样子的女子,我刚说:“出家人,行脚路过这里,”她就把门甩上了。离开。这真是吃了个闭门羹。不过晚上说起这件事时,我突然想到,这家没有院子,不像是一般的住户,屋里有女人,却对陌生人的敲门说请进,不是很正常,而且那女人穿的说新潮不新潮,说像睡衣又不像睡衣,总之应是家里穿的休闲类服装,这打扮还说请进,疑是出家人不应接近的风尘场所。这样一想,她的甩门又成了一件好事了,一下子断掉外缘,不给你反应的时间。
佛在世时,阿难乞食曾入淫女家,差点遭遇梵行难,幸亏佛派文殊菩萨以楞严咒相救才得脱险,保住戒体。所以出家人乞食应远离这类场所。但这样的地方在世间是一大诱惑,它利用的是色情的欺骗。这世上就是这样,男人以为女人有意思,女人又以为男人有意思,真的有意思吗?假如像剥动物皮似的把女人、男人身上的皮剥掉,剩下的血肉之躯还会有意思吗?只会令人恐怖吧!原来只不过是一张皮,就把我们骗了。既然是皮在骗我们,把血肉之躯拿掉,光剩下一张皮,会觉得它有意思吗?恐怕不会令人感兴趣的,皮没有意思,剥下皮的血肉之躯也没有意思,两个合起来不过是行尸走肉,为什么会觉得有意思呢?只不过是我们的妄心把它幻化成她或他,行尸走肉便被罩上了诱人的光环,成为一种欺骗。实际上我们是被光环所骗,从行尸走肉中能找到意思吗?可被骗的人总认为能从中找到意思,妄动不已,远离自性,无法回归。骗我们的还有财、名、食、睡,现代更出现网络、赌博、毒品……心的钟摆在这些地方摇摆着,总在被骗,却又不知歇下来,甚为可怜。
第三家,先敲门,三下,五下,七下,里面没有反应,往下走。走了不远,亲般沙弥说有人出来,回头,见出来一老年妇女,左右看着,显然在找刚才敲门的人。于是又返回,老年妇女又回去了,到门口前院门依旧。敲门,三下,五下,七下,里面没有反应,离开。
第四家,门开了条缝,里面闩着。敲门,三下,五下,五下还未完,里面有声音,透过门缝看到一中年妇女过来。我退后,默然,低头垂目。中年妇女又走回去了。等了一会儿,没人过来,正要走时,有人出来了,拿着钱。表示拒绝后,对方说:“没饭了。”“素的,能吃就行。”对方说了一些话,没全听明白,大概是说一种山西的土特食品,怕我们吃不惯。我表示没关系,对方回去,出来的一老年男子对我们说食品的事儿,因方言的原因,听不太明白,大概也是怕我们吃不惯的意思。我说:“出家人,不挑剔。”他笑了笑。
这家最终布施的是每人一块外观像掺了面粉的玉米面饼的食物。食物并不大,只是一小块儿,但切得很整齐,方方正正的,而且三块的大小均匀,极像是经过特意准备的。这么点食物,还说怕我们吃不惯,我还以为是多少呢,这是我当时对境生起的想法。在我看来,说怕我们吃不惯,应该是有很多的。当地人很平常地吃它,而外地人像普通食物那样吃会不适应。但在写报告写到这里时,我似乎有点明白了,这么点食物他们竟然说了两遍怕我们吃不惯之类的话,像是为他们之前说的“没饭了”做的解释,显然他们已不把我们当作随便就打发的人看了,那他们是没必要为自己说过的话做作解释的,能给就不错了,解释——一般情况是对心目中有位置的人做出的。
后来他们布施的食物那工整样儿,竟像是招待客人的做法。老百姓家里自己用的食物,一般是不讲究大小工整的。只有在招待客人时,才会有把食物切得很工整的做法,而且为了食物的好看、整齐,不怕切出“边角料”来,“边角料”都是留下自己用,不会端上桌的,拿出来的都是自己感觉拿得出手的东西。而他们给我们食物时,完全可以不必切就拿过来,在我们面前掰成三块儿,这样也许还能多些,至少没有“边角料”被切下,但他们想的更多的也许不是够不够吃,而是拿不拿得出手给我们。他们这样重视我们,只是在他们给钱,我们不要之后。
为什么对不要钱的人会这样尊敬?这是乞食中经常遇到的现象,人的态度会因我们对金钱的拒绝而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在世间,有钱人是受到另眼相看的,有句古语叫做“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人知。”钱的多少成为衡量人地位的重要标志。从对周围有钱人的关注,到对世界首富的津津乐道,人们在追求钱,谈论钱。没有钱的人被称为穷人,没有钱的地方被称为穷地方,没有钱的国家被称为穷国,称谓中透露着轻视。“笑贫不笑娼”竟然成为一种世俗之风。
然而当不要钱了,表面上也是没有钱,为什么不把我们看作乞讨的“穷人”,却生起了尊敬?可见人们轻视的并不是没有钱,而是要钱却要不来钱,即没有本事弄到钱;人们高看的也不是有钱,而是要钱并能弄来钱,即能弄到钱的能力和机遇。而当确定这世界上真有连钱都不要的人,正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时,才知道还有一种更高的能力——摆脱金钱的束缚,人们尊敬的正是它,人们心中真正向往的也是它——一种崭新的人生,一种光明自在的人生,也是他自己未来的人生。
过完斋下起了雨,师父让大众披上雨衣。一边走,雨一边下大。终于找到了一处桥洞避雨。后来,走到一公路桥下,停下了今天行脚的步伐。鞋、袜子脚的部分几乎全部湿透,身上也颇觉凉意,只能硬抗着。受雨,是行脚中的一大考验,我已换上了那双胶鞋——大概鞋号大,亲无沙弥之前已不穿它,由居士提供了新胶鞋。
亲行比丘问几点了。我一看,现在显示的凌晨时间——这只能报时的表又坏了。问了一下别人,告诉亲行比丘,并调了调表。因为功能多,程序复杂,表调得也费事,这已是数次调它了。
晚上移到了桥下的公路的另一侧,那里地势高,更安全些。居士照旧提供了热水袋,亲义比丘说可用它烘干袜子,这提醒了我,我差点儿没想到。烘干袜子,这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
九月初七
凌晨三点,我的表响了。雨还在下,一时无法启程。
“起来了!”不知又过了多久,被师父的喊声叫醒,发现自己正在做梦:梦里准备看电影,又要带邻居小孩去,比较费劲,感觉挺不如意的,人找好了,正要去看了,被叫醒。我很奇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人在现实里满足不了的愿望有时会通过梦境实现,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有想看电影的愿望,修行中又不能看电影,所以才做出要去看电影的梦吧。正念大概起了作用,设置障碍不让我在梦境中随着心劲儿顺利地看到电影,让我带着邻居小孩去,一时还不好找,结果没看成电影。
这里面应是两种力量在交织起着作用:想看电影的念让梦境向看电影的方向走,平时修行的正念不让梦境向看电影的方向走,正念的力量不能制止想看电影的念,便设置出障碍不让看电影顺利成行,一直拖延到外缘——师父的喊声出现,使看电影的计划泡汤。而醒时,还未全清醒过来的我的想法好像还有点遗憾似的没捞着看电影,后来想想幸亏没看成,否则又被五欲诱惑了,尽管是在梦中。
按戒律,犯戒前有三个步骤:一是远方便,如杀人,起了想杀某人的念,谋划筹备去杀;二是次方便,带凶器刀动身去那人处,开始实施杀人的计划;三是近方便,到那人前,举刀做出杀人的动作。这三个步骤是犯戒的前方便,把人杀死,就从根本上犯了杀戒。照比我梦中是在准备动身去看时停住了,正念的力量把看电影的行为阻止在前方便处,如果看成电影,则从根本上被污染了一回。
看来功夫得靠平时的修持,关键时刻才能有“外力”的加持,人清醒时所谓的提正念,在睡眠,病乱等时候就很难保证了。这颗妄心找意思的习气太强大,钻着修行的空子往外使劲,防不胜防,降服它是个长期艰苦的过程。但也不是没有捷径,那就是戒律。有句话叫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想要画好方、圆,自己画是很难画的,借助规、矩就容易画成。戒律也是这样,就像修行的规、矩,借助它的力量,就可以直接迅速的降服这颗妄心。师父说:“戒律就是佛针对末法时期众生的业力而制的。”常感叹生逢末法的我们,对佛制的戒律除了努力执行还有什么二话可说呢?就好像画方圆的人,除了依照规矩,还有什么别的路可选择吗?
袜子基本干了,试了试僧鞋,又湿又冷,只好收起来,穿上胶鞋。本来行脚前发的是便携式雨鞋套,因大很多,请示后换成了胶鞋。从带雨鞋套的僧人使用情况看,效果并不好,有的穿了一会儿就脱开了底。幸亏经过请示,要不然穿胶鞋心会不安的。
上午在一桥下停住休息。一看表,又坏了,调了费事,索性不管它了。特意挑选的表,竟然这样麻烦,我觉得它的闹铃、报时挺好,它非得出现个不好给我看,真让我觉得用这块功能多的表没什么意思。
大众坐成“U”形,集体诵咒五遍,然后过斋。今天没有乞食。风又大又冷,除念供养文时,师父开许可以戴上观音斗的帽子。
师父的脚,越来越走不动了。
晚上找到一桥洞休息,师父照例在最外面。
九月初八
早上出发时仍穿着胶鞋。僧鞋因放在包里未干,穿起来还是又湿又冷。觉得昨天不调表不太合适,想调一调,发现表功能已紊乱,无法调了。
师父走得比较慢,最后一天,脚在完成它最后的行程。亲戒沙弥小憩时抓紧为师父揉脚。
天气较冷,下了霜。好不容易等到太阳出来,赶紧拿出僧鞋来晒,穿着胶鞋已感觉有些别众。晒鞋虽不是晒睡袋,但也是晒东西,所以还是请示了一下亲行比丘,得到同意。
行至一处小憩时,师父问来看热闹的村民,前面有没有村子。都说前面就是。师父问一人有多远。那人想了想说:“四百米。”四百米,应是很快就到的,然而我们再往前走时,走了许久也没见村。后拐入一岔路,感觉不对,又回来继续往前走。这很奇怪,刚才问的人都说前面就是,甚至说四百米的距离,但我们走这么老远,早已超过四百米,别说“就是”了,连往外看都未看着。但他们不会都骗我们的,应该相信他们,难道路边零星的房子就是他们所说的村?又走了一段,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周围热闹起来,路上人多了,路两旁排列着房子……那时我已经以为我们走过了那些人所指的村子了,后来才想到这就应该是他们所说的“前面就是”的村子。
一个村子,走了这么远才到,他们竟都说“前面就是”。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那应该怎么说呢?还有很远才是?比较远才是?稍远一点才是?前面,再前面就是?就像佛性,本自不动,从未变过,而要到达,或说需要三大阿僧祇劫,或说只须一念,又说需要四大阿僧祇劫加十万大劫,还有说“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更有说“虚空界乃至众生烦恼不可尽故,我此忏悔无有穷尽”……其实研究需要多长并没有意思,世间法是依佛性虚妄而生,是相对的。成佛是无法用世间的长短去度量的。世间法不生起了,佛性才会显现,这时“唯此一真实”,只有绝对,没有相对。这是需要实证的,关键得去行,“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得亲自尝一尝”,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口头上戏论一番。如果我们好找意思的心不断,就只能在找不到意思的世间法里像钟摆似的来回折腾,就像不断地搅一盆浑水,水永远也清不了。
走过村子的大部分,在空旷的田野里找了一块地作为过斋地,然后开始乞食。因沙弥去方便回来得迟,我们组走得晚,见前面的组都往来的方向,我想往前走,被亲融比丘叫住,说那个方向给师父留着。我于是也往回走,找了一家,让一沙弥上前乞。他一句接一句地不停地喊:“阿弥陀佛,家里有人吗?”“阿弥陀佛,家里有人吗?……”引起了我的不满,我替下了他,希望他能通过看我乞,用心注意一下乞食的方式。听到佛号后,出来一老年妇女,说明来意,她让我们进去吃,告之不用了,还有师兄弟。她回去拿了三个碗、三双筷子出来,我让她把碗中的食物倒进我们钵里。她又问:喝不喝水。我说:“可以。”她拿了暖瓶,把热水倒进我们三人钵里。她又向我们问起她的一件事,说她念佛多少多少年了,这件事能不能好。因方言的关系,是什么事没听明白。我让她到我们的过斋地去问,师父给她解答会更好。接着走,途中见到别的组想进一家,一经过的人说这家没人,没进。又进了几家均锁门,由于要求按时回到过斋地,返回。
过完斋走时,也没见那老年妇女来,令我感到可惜,也许是她的缘分还不到,觉得在家比走出来见过斋的僧人更有意思吧。
找了一块已收割的田地休息,剃头。“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什么是烦恼呢?没有意思是烦恼,那么有意思呢, ?有意思也是烦恼。
接我们的车来了,我们上了车。今年的行脚在这里暂时停下了脚步。师父说:“当年他从五台山行脚回来时,整个人都不会笑了,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贪恋的。”然而我还不行,还会笑。会笑,说明觉得这个世界还有意思,能让我产生兴趣。没出家时向往行脚,行脚后才知它没什么意思。那么不行脚呢?不行脚也没意思。找意思之好其实是一种爱欲之心。佛言:“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在行脚和不行脚的单调、枯燥中,希望这颗好找意思的心不再向外攀缘,逐渐老实,趋向回归之路。
人生不是为了找意思,找意思其实没啥意思。
人生本为解脱路上的一站,终点是光明的佛性。
惭愧释子 亲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