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如来藏章讲义
今日讲《楞伽·如来藏章》。如来藏义(藏谓胎藏,佛由是而生也),可谓《楞伽》一经之心要,全经展转返复,不外发挥此义。非独《楞伽经》然也,全体佛法无不如是(全体佛学均建立在心性本净一义上,如来藏即大乘经所以谈心性本净者也),故学佛者先须知此。如来藏者心也,是心何心耶?即众生平常之心,非於此外有一特殊心也(切莫心外觅心)。於此应注意者,真正佛说最平淡无奇,故说此心即如来藏,识得此心即可成佛。伪说乃谓此心之外另有真心。如《楞严经》开首,佛告阿难,不知真心乃受轮迥之苦。 《起信》发端,另立如来藏心。皆故意作态,说成虚无飘渺,此其所以为伪也。若将此心说在自己平常心上,乃是真正佛说。
如来藏既不离平常心,何以众生皆不觉知?又众生云何不得此心之用而一切成佛耶?於此须知平常心有浅深之殊。本经以海水喻心,即谓其渊深难测也。 (本经颂云〔卷一首〕: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洪波鼓冥壑,无有断绝时,藏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波,腾跃而转生。初喻、後法、其意易知。此云藏识即阿赖耶,即如来藏,《楞伽》《密严》均视如来藏与阿颇耶为一也。)吾人现前所能自知之心相,只是心之表面,犹海上波涛,但是转识而已,如来藏心相如在海水深处,须澄静到底方能领会,常人心思浮动随波逐流,乌能自知哉?(此谓意识内证也,颖耶见分微细不可知,亦无自觉)然此深心平时虽不见,却非无有。即凭此心得以成佛,离此别无入处。但此心相未明,亦不得入,故一切众生现不成佛也。
谓由此心得以成佛者,须善识此心相。如何识此心相?须先明白佛说此心之本意。若不得其善巧说意,反为大病。今举《楞伽,如来藏》一章经文,即申明佛说用意,由此而明心相也。此无他,不误认《如来藏》同於外道所说神我而已(神即我,有时译神,有时译我,有时连称神我)。印土外道亦讲涅槃、解脱,其说谓色躯虽化,神我犹存,此神我不解脱,总不得涅槃。今言成佛解脱以《如来藏》为据,何异乎外道之神我乎?以是因缘经文先设疑问云:
尔时大慧菩萨摩诃萨白佛言,世尊、世尊修多罗说:如来藏自性清净(一),转三十二相入於一切聚生身中(二)如大价宝垢衣所缠(三)。
此三点乃诸经中说《如来藏》之形态,且以明其相恒常不变者也。自性清净者,谓此心明洁不可染污,即不为一切影像分别所移易,与一切影像分别不相应,此乃不变之相。转三十二相(佛相)入於一切众生身中者,谓众生由此可以成佛,言其具足佛相,非但色相,凡一切佛德无不可谓本具;但皆从可以成就之因相言之。如大价宝垢衣所缠者,谓性虽净而舆染污相俱,未经揭露,是不染而染之意也。如来之藏常住不变亦复如是,而阴界入垢衣所缠,贪欲恚痴不实妄想尘劳所污, 一切诸佛之所演说,云何世尊同外道说我,言有《如来藏》耶?世尊,外道亦说有常作者,离於求那(功德、种种相),周徧不灭,世尊,彼说有我。
如来藏义说不善巧即同外道神我,且与伪说相似,伪说外道无以异也,所以非
辨不可。次佛答言:
佛告大意:我说如来藏不同外道所说之我。
此一语断定,真正佛说平易近人,何得说同外道不可捉摸之我耶?佛说无一不是说此事,平常以余事说之,并不起疑也。余说者何?大意,有时说空,无相、无愿、如、实际、法性、法身、涅槃、离自性、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
凡佛说所以成佛之据,如空乃至自性涅槃,无一不是说如来藏,而闻者并不疑其同神我也。然则今又何必另说如来藏耶?如是等句说如来藏已,如来应供等正觉为断愚夫畏无我句故,谎离妄想无所有境界如来藏门。大意,未来现在菩萨摩诃萨不应作我见计着。
句谓法句(标题),如清谈之“目”,以二一字为形容,佛法亦然,以简单名字摄持大义故名曰句。如来虽恒以空等诸句说如来藏,而聚生有不能入者,不得已而说如来藏也。此则摄引畏无我句之愚夫,使入离妄想无所有境界故。众生我执极难弃舍,阿罗漠从灭定起犹云我何所在,可见愚夫惧无我落空之甚。为治彼症,用如来藏法门说离妄想(无分别)、无所有(梵本原云无影像)境界。可知说如来藏正所以破我,尤其对治法我,何得视同外道之神我耶·於此,又设喻以明之。譬如陶家,於一泥聚以人工水木轮绳方便作种种器。
器具虽种种不同,实际乃陶家於一泥聚种种作之也。如来亦复如是,於法无我,离一切妄想相,以种种智慧善巧方便,或说如来藏,或说无我。以是因缘故说如来藏不同外道所说之我,是名说如来藏。
陶师如佛,泥聚则如离妄想无所有之境界,即平常所谓法无我(此意据大乘而言也),佛以十力智慧,随聚生根机,於此法无我或说为无我,或说为如来藏,其实无别也。 (此喻着重在说字,犹《密严经》以金师作指环喻佛说如来藏即赖耶也,章疏家不解此意,遂讹传为如来藏自身一变而为赖耶矣,起信伪书同此误解。)开引计我诸外道故说如来藏,令离不实我我见妄想入三解脱门境界,希望疾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外道畏无我故,今说如来藏相常恒不变,以代彼之不实我见,诱入法无我境,趣证无上菩提。不但外道也,凡夫小乘无不由此入道。是故如来应供等正觉作如是说如来之藏,若不如是,则同外道。是故,大意,为离外道见故,当依无我如来之藏。
结明说意,而如来藏相亦显,佛依离妄想无所有境说如来藏,正所以破除外道我见。今既於其名义怀疑,即应加以分别而申明之,曰:无我如来藏。虽加分别,仍此一事,此可见佛说善巧不可拘执也。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
人、相续、阴,缘、与微尘,胜、自在、作,心量妄想。
外道所执,非但神我而已,犹有“人”乃至“自在”“作者”在,无一非心量妄想。心量即是唯心之异译,量谓唯也,妄想即是分别。谓外道所说“人”等皆是唯心分别施设,唯心之心即如来藏。如佛所说乃为实相,如外道说则揣摩想像而已。释经文竟。更於三点,加以阐明。
一、如来藏就境界而言。本经云离妄想无所有境界如来藏门是也。心有能知,有所境,所境在内(内境)而不在外。克实即离妄想无所有境界,如来藏由此境相立名也。常人於此忽略,而以如来藏为玄妙莫测,又说向能边心相去,乃有本来觉悟等讹传之说。不知如来藏必从境相言,而後说空乃至自性涅槃等名,方能安得上也。 (能知等何尝无“空”等义,亦必於其转为境界时其义乃现。大乘五法之立所知境界为真如(空性等),未可乱也,五法乃般若、瑜伽所共,亦不可不知。)
二、如来藏就染位而言。心相续不断,故有位次可言,《楞伽》《深密》二经说心,以海水暴流为喻,皆谓其相续也。以位言,有染、有染净、有净,如来藏相则在染与染净位说之也。是佛因位,故谓之藏;不然,直名之如来可矣。经中说具三十二相入一切众生身中为垢衣所缠,染位之意,岂不分明。 (以其谈染位,故无能知之智慧在,而必从境相本具以言如来藏也。)
三、如来藏就性寂而言。如来藏说境界,说染位、自必说道性寂,性寂者即经云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也(此本作一句读,故可以二字括之)。若非境界离一切分别之相,有何寂之足云(无相即无所惑乱而自显真,故云寂也,寂非不动之谓)?若非染位(由方来显果,而知此时因相之存),又何性之可言?(有果,乃知自陆本然,以成其因性,非已然之谓。)故说性寂者,乃由果推因之谈,以能成佛,推其本来清净也。 (此如孔言性近习远,凡习善者皆能作圣,推知人性之善相近也。)此种境界,有知乃见,无知亦存,以其不待知而成(有佛无佛法性法住也),故以寂字形容。寂者原来与一切分别无涉也(原来不相干者,毕竟不相干)。原来如是,故亦谓之如。以是,如来藏者岂异心哉,即现在吾侪所有具此净相之心而已。知此,方得本心,方是学佛初步。最後附图明之:
此图,表示吾侪当下之心。此心无一刻离执,能边起执,所边即是染相。虽表面是染,而深处净相仍存(即由内证所得离言相,原与分别无涉者。此非赖耶见分所得,不知如佛境故。谓此为净者,以其相同於清净法界也,清净法界即心相圆净诸佛所证者也)。依此能趋无上觉,亦即於此安立如来藏名,而後众生与佛乃有径路可通,此点极要。由是,用功之道应使净相日现,以引生正智日明(正智即能知净相者,染位但有其种,本有无漏,指此而言)。此非可由揣摩正智下手,更不可误解原来具有此智而漫谈返本。净相之现无别方便,多闻(闻言教)熏习而已。 (大乘小乘、《般若》《瑜伽》,凡真正佛说,无一非闻熏下手。般若功夫始终不离善友,始终闻法无怖,始终较量功德,二分文末且以常啼法上二品结之,其意可见,非是瑜伽乃说闻熏也。正智决非凭空可以自发,《法华》明佛之知见,必有待於开示悟入,非自发也。)凡佛圣所说,无非阐明净相,藉此闻熏逐事实践思维显发(思即反求,所以求者,谓闻圣说,面所求者, 《般若》云求一切智智也),长养其智, (《瑜伽》说正智从真如所缘缘种子生,亦即此义。取喻於迩,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也,及其至时,无先後,而因果次第不可乱。展转增胜,所谓净相日现,正智日明也。净相既现,能即无执,无执即是般若,般若圆满乃是菩提(般若与菩提以因果判,亦不可乱)。故以净相为枢纽,最後证等正觉而法界显现,则心之彻底发露也。学佛得入处,唯此而已,岂有不传之秘哉?佛以是说如来藏,今即以是解佛说。
(一九四三年四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