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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喜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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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喜菩提

  朋友好意地拿来三卷影片给我看,是台湾导演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大陆导演张艺谋的《菊豆》、香港导演严浩的《滚滚红尘》,因为是连着看的,感触特别的深刻。他们同时都具有鲜明的历史和地理背静,但描述的却是人共同的情感。这些不同类型的情感里都有着悲情之美,情到深处,令人流下同情之泪。

  好电影虽有不同的定义,如果把定义放在感动人心、流畅无碍,有风格、有结构之美,有深切的人文思想与人道关怀,这三部电影无疑的都在水准之上。

  三个来自不同地区的中国导演,似乎都选择了抒情的音乐、开阔的大远景,以及缓慢推展的情节基调。这让我们有了更深的叹息。叹息的是,在中国的大背景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悲情的故事呢?中国电影的代表作品,无一例外,都是悲剧。

  中国的乐器可能是世界上最能悲哀的乐器。我每次听到洞箫、二胡、南胡、琵琶所演奏的音乐都有掩不住的悲意,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是如泣如诉。即使像古筝、扬琴在本质上或没有那样悲伤,也是叮叮当当,引人忧伤。

  音乐只是音乐,电影也只是电影,但是如果在艺术形式上,我们只擅长于用悲剧来表示,那可能是深层意识里共同的本质。中国人还是比较喜欢悲剧吧!可悲的是,当悲剧不能满足我们的时候,我们并不转化为喜剧,而是变成了牛肉场。红尘是苦,生命是悲,是任谁也懂得的。在红尘里深化自我,使我们有深刻的心,再以这种深刻来提升转化,用一种净化的态度向前走。

  “相逢一笑泯恩仇”是鲁迅先生的名句,其实“相逢一笑”是很高的境界,因为生命只是偶然的擦肩而过......

  一切人生的历程都有悲情,即使是佛教信徒,或甚至是修行者,也不能免于悲情。正是因为这种不可逃避的悲情,释迦牟尼才会在深夜里离开辉煌的皇宫走向冷寂的雪山和森林,是希望能解开这一团悲情的迷雾,从而“离苦得乐”,得到究竟的解脱。

  佛的最根本的教化“苦、集、灭、道”,说的虽然都是苦,其目标是教我们离苦。因此,佛法虽以人生的苦难出发,却不是为让我们痛苦而存在的。反之,是为了走向平安、坦然、喜乐而存在。不然,佛也不必一再向我们宣讲“极乐世界”了。

  佛虽然一再讲因果、业报、轮回,以及人生苦难的真实,但不是为了教我们束缚而讲,是教我们认识,然后一个一个放下它!

  由生命的苦恼而走进入佛门,是很好的,但是闻法而雀跃,欢喜信受不是更好吗?苦恼中求悟是很好的,以喜悦的心来求悟不是更好吗?以厌离世间的心走向净土是很好的,但是以欢喜净土的心走向极乐世界不是更好吗?

  “随喜”出自《华严经普贤行愿品》。普贤菩萨曾经发过十个大愿:

  一者礼敬诸佛。

  二者称赞如来。

  三者广修共养。

  四者忏除业障。

  五者随喜功德。

  六者请转*轮。

  者请佛住世。

  八者常随佛学。

  九者恒顺众身。

  十者普皆回向。

  第五大愿正是“随喜功德”。

  随喜呀!随喜!窗外初开的紫茉莉是微笑的,雨后剪尾羽的燕子在风中跳舞,夏日午后树梢的鸣蝉唱着喜悦之歌,云彩与风和气打招呼,闪电和雷鸣为春天鼓掌......这一切的现实的世界,不都是如此的美好,令人涌起如莲的喜悦吗?

  如果我要送礼物给至爱的朋友,我要送什么呢?

  我愿意把一种名字叫做“喜悦”的心情,用七彩的色纸包起来,用金黄色的丝带打结,呈现给天下的人。让那些已经忘了微笑,许久没有开怀,愁眉深锁的人,都能够品位到生命的芳香。可能在打开包装纸的时候发现空无一物,有的人感到失望,有的人笑了起来。

  是呀,我用一切的颜色来包装,只是为了要人知道“空无一物”是世间最好的礼物。在空中没有杂染,能领受无为欢愉的人,才能认识到这是多么珍贵的礼物。

  现在,我以一种随喜的心情,把这份珍贵的礼物送给您。

  有一位贫苦的人去向天神求救,天神指着眼前的一片麦田,对那个人说:

  “那现在从麦田那边走过来,捡一粒你在田里捡到的最大的麦子,但是,不准回头,如果你捡到了,这整个的麦田就是你的了。”

  那人听了心想:“这还不简单!”

  于是从田间小路走过,最后他失败了,因为他一路上总是抛弃那粒较大的麦子。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象征了人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以及缺乏明确的判断力。如果用这个故事来看流行的观念,我们会发现在历史的道路上,每一时代都有当年的流行,当人在更换流行的时候,总以为是找到了更大的麦子,其实不然,走到最后就失去土地了。

  流行正是如此,是一种“顺流而行”,是无法回头的。当人们走过一个渡口,要再绕回来可能就是三五十年的时间。像现在流行复古风,许多设计都是五十年代,离现在已经四十年了,四十年再回首,青春已经不再。

  我并不反对流行,但是我认为人的心里应该自有一片土地,并且不能渴求找到最大的麦子(既使找到最大的麦子又如何呢?最大的和最小的比较起来,只不过是差一截毫毛),这样才能欣赏流行,不自外于流行,还有很好的自主性。

  流行看起来有极强大的势力,却往往是由少数人所主导的,透过强大的传播,消费主义的诱惑,使人不自觉地跟随。

  我常常对流行下定义:“流行,就是加个零。”如果我们在百货公司或名店看到一双皮鞋或一件衣服,拿起标价的时候以为多看了一个零,那无疑是正在流行的东西。那个多出来的零则是为流行付出的代价。过了“当季”、“当年”,新流行来的时候,商品打五折或三折,那个零就消失了。

  因此,我特别崇仰那些以自己为流行的人,像摄影家郎静山,九十年来都穿长袍,没穿过别样的衣服;画家梁丹丰,五十年来都穿旗袍,发行人王效兰,三十年来都穿旗袍,他们不追逐流行,反而成为一种“正字标记”,不论形象和效果都是非常好的。

  所以有信心的人,有本质的人,流行是奈何不了他的;有的少女一年换了几十次头型,如果头脑里没有东西,换再多的头也不会美的。

  流行贵在自主,有所选择,有所决断。我们也可以说:“有文化就有流行,没有文化就没有流行。”对个人来说是如此,对社会来说同样也是如此。

  我们中国有一个寓言:

  有一天,吕洞宾下凡。在路边遇见一个小孩子在哭泣,他问小孩子:为什么哭呢?小孩子就说:因为家贫,无力奉养母亲。我变个金块,让你拿回去换钱奉养母亲。吕洞宾被孩子的孝思感动,随手指着路边的大石头,石头立刻就变成了金块。当他把金块拿给孩子时,竟被拒绝了。为什么连金块你都不要呢?吕洞宾很诧异。孩子拉着吕洞宾的手指头说:我要这一支可以点石成金的手指头。

  这个寓言本来是象征人的贪心不足,如果我们站在流行的立场来看,小孩子的观念是正确的,我们宁可要点石成金的手指而不要金块,因为黄金有时而穷(如流行变换莫测),金手指可以缘源不绝。

  那么什么是流行的金手指呢?就是对文化的素养、对美学的主见、对自我的信心,以及知道生活品味的与品质并不建立在流行的依附上。

  讲流行讲得最好的,没有胜过达摩祖师的。有人问他到震旦(中国)来做什么?他说:

  来寻找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一个人如果有点石成金的手指,知道麦田里的麦子都差不多大,那么,再炫奇的流行也迷惑不了他了。

  是的,我们永远做不了流行的主角,那么,何不回来做自己的主角呢?

  当一个人捉住流行的尾巴,自以为是流行的主角时,已经成为跑龙套的角色,因为在流行的大河里,人只是河面上的一粒浮草......

  住在阳明山的时候,在春天将过尽的时候,有人问我:“今年怎么没有上山去看花?花季已经结束了,仅剩一些残花呢!”言下之意有些惋惜之情。

  往年的春天,我总会有一两次到阳明山去,或者是去看花,或者是去朋友家喝刚出炉的春茶,或者到白云山庄去饮沁人的兰花茶,或者到永明寺的庭院里中去冥想,或者到妙德兰若去俯视台北被浓烟灰云密蔽的万丈红尘。

  当然,在花季里,主要的是看花了。每当在春气景明看到郁郁黄花、青青翠竹,洗过如蒸汽洗涤的温泉水,再回到黄尘滚滚的城市,就会有一种深刻的感叹,仿佛花季是浊世的界限,只要不小心就要沦入江湖了。

  看完阳明山的花,那样繁盛、那样无忌、那样丰美,正是在人世灰黑的图画中抹过一道七彩霓虹,让我们下山之时,觉得尘世的烦琐与苦厄也能安忍的渡过了。

  阳明山每年的花季,对许多人来说因此是一场朝圣之旅,不只向外歌颂大化之美,也是在向内寻找逐渐淹没的心灵圣殿,企图拨开迷雾,看自己内心那朵枯萎的花朵。花季的赶集因此成形,是以外在之花勾起心灵之花,以阳春的喜悦来抚平生活的苦恼,以七彩的色泽来弥补灰白的人生。

  每年的花季,我就带着这样的心情上山,深感人世每年花季,都是一种应该珍惜的奢侈,因而就宝爱着每一朵盛开或将开的花,走在山林间,步子就格外的轻盈。

  呀!一年之中若是没有一些纯然看花的日子,生命就会失落自然送给我们的珍贵的礼物。

  可叹的是,二十年来看花的人。年年在增加,车子塞住了,在花季上山甚至成了艰难困苦的事情。好不容易颠簸上了山,人比花多,人的声音比鸟的声音更显喧闹,有时几乎在怀疑是否在忠孝东路。恶声恶气的计程车司机,来回阻拦的小贩,围在公园里唱卡拉OK的青年,满地的铝罐......都会使游春的赏花的心情霎时黯淡。

  更令人吃惊的是,有时花赏到了一半,突然冒出一棵树枝尽被摘去,只余数顶两三株残花的枯树。我一直苦思那花枝的下落而不可得,有一次在夜市里看人卖梅花才知道了,大枝五十元,小枝三十元,卖的人信誓旦旦地说是阳明山上的花。

  心情的失去,也使我失去了今年赏花的兴趣。

  住在山上的朋友则最怕花季。每年的花季,上班与回家便成为人生的痛苦折磨,他说:“下了山,就怕回家;回了家就不敢出来了。真是痛恨什么的鬼花季呀!”因为花季,使住在花园里的人不敢回家;因为花季,使真正爱花的人不敢上山赏花;因为花季,纯美的花成为庸俗人的庸俗祭品。真是可哀!

  我想到,今年也差不多是花季的时候,我到美浓的“黄翠蝶谷”去看黄蝶,盘恒终日,竟连最小的一只黄蝶也没有看见,只看到路边的卖烤小鸟和香肠的小贩,甚至也有卖野生动物和蝴蝶标本的。翠谷里,则是满谷的人在捉鱼、捞虾、烤肉......翠谷不再翠绿了,黄蝶已经渺茫了,只留下一个感叹的无限悲哀的名字“黄翠蝶谷”。

  陪我同去的人告诉我,这翠谷即将建成水库,水库一建,更不可能有黄蝶了,附近美丽的双溪公园和广大的南洋杉都会被淹没,来这里的人多少是抱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好像寺庙将拆,大伙儿相约来烧最后一烛晚香。

  我的晚香就是我的悲凉的心情。我用无奈的火苗点燃叫做惋惜、遗憾、心痛的三炷晚香,匆匆插在溪谷之中,预先悼念黄蝶的消失,就默默离开了。

  花是生前的蝶,蝶是生前的花,它们相约在春天,一起寻访生命的记忆。

  蝶与花看起来是多么的相似,一只蝶专注地吸食花蜜时,比花更艳静的像花;一朵花在风中摇动时,比蝶更翻飞得像蝶。因此,阳明山的花季和美浓溪谷的黄蝶,引起我的感伤也十分近似。

  蝶的诞生、花的开放,其实是一种最好的示现,示现了人生的美丽的确短暂,在我们生命中一切的美丽真的只是一瞥。一眨眼间,黄蝶飘零,春花萎落,这是人生的无常,也是宇宙的无常。

  花季正是花祭,蝶生旋即蝶灭,只是赏花看蝶的人很少做这样的深思,因此很少人是庄子。

  失去了蝶的谷还有生机吗?

  落了花的山林是不是一样美丽呢?

  在如流云的人生,在如雾如电的生活,偶然的一瞥是不是惊动我们的心灵呢?

  我们不能深思,不能观照,因而在寻花、觅蝶的过程,心总是霸道的。我们即不怜香,也不惜碟,只是在人生中匆匆赶集,走着无明刚强的道路,蝶飞走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去溪谷,花凋零的时候,再也无人上山了。

  好不容易花季终于过去了,梅雨季节就要来临,我决定找一个清晨到阳明山去。

  “过两天我上山去看花祭。”我对朋友说。

  “可是,花季已经结束了啊!”朋友说。

  我说:“花祭,是祭奠的祭,不是季节的季。”

  “喔!喔!”

  心里常有花季的人,什么时候都是很好看的。即使花都谢了,也有可观之处。

  心里常有彩蝶的人,任何时候都是充满了颜色,有飞翔之姿。

  “花都谢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朋友疑惑的说。

  “看无常啊!”

  无常,才是花开花谢,蝶生蝶灭最惊人的预示!

  无常,才是人世、山林、浊世、净土中最真实的风景。

  静静的鸢尾花

  第一次看见梵高的鸢尾花使我的心中为之一震。梵高画过两幅鸢尾花,一幅是海兰色的鸢尾花盛开在田野,背景是翠绿色,开了许多的橘黄色的菊花;另外一幅是在花瓶里,嫩黄色的背景前面的鸢尾花就变黑了,有一株竟已枯萎衰败,倒在花瓶边。

  这两幅著名的鸢尾花,前者画于1889年的夏天,后者画于1890年的五月,而梵高在两个月后的7月27日举枪自杀。

  我之所以感到震惊,来自两个原因,一是画家如此强烈地在画里表现出他心境的转变,同样是鸢尾花,前者表现了春日的繁华,后者则是冬季的凋萎;一是鸢尾花又叫紫罗兰,一向给我们祥和、安宁、温馨的象征,在画家的笔下,却是流动而波涛汹涌。

  我是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术馆看见那两幅鸢尾花,一幅是真迹,另一幅是复制品,看完后在阿姆斯特丹市立公园的喷水池旁,就看见了一大片的鸢尾花,宝蓝而带着粉紫,是那么的美丽而柔美,叶片的线条笔之爽朗,使我很难以把真实的与画家笔下的鸢尾花合二为一,因为透过了梵高的心象,鸢尾花如同拔起的一只巨鸢,正用锐利的眼睛看着这波折苦难的人间。

  坐在公园的铁椅上,我就想起了梵高与鸢尾花的名字,我想到“梵”如果改成“焚”字,就更加能够表达梵高那狂风暴雨一般的画风了。而鸢鸟呢?本来就是一种凶猛的禽类,它的头顶和喉部是白色,嘴是蓝色,身体是带紫的褐色,腹部是淡红色,尾巴则是黑褐色。如果用颜色与形貌来看,紫罗兰应该叫“鸢头花”,由于用这样的猛禽来形容,使得我们对鸢竟而有了一种和平与浪漫的联想。

  在近代的艺术史上,许多艺术家都有争议之处,梵高是少数被认为“伟大的艺术家”而没有争议的。梵高也是不少学院的教授或民间的百姓都能感动的画家。我喜欢他早年的几幅作品,像《食薯者》、《两位挖地的妇女》、《拾穗的农妇》等等。都是一般的百姓看了也会流泪的作品,特别是一幅《小麦束》,全画都是金色,收割后的麦子累累的的要落到地下来,真是美丽充满了温馨。

  我想,我们会喜欢梵高,乃是由于他对绘画那专注虔诚的态度,这种专注虔诚非梵人所能为,其次,是他内在那热烈狂飙的风格,是我们这些表面理性温和者所潜在的特质;其三,是他那种魄大而勇敢、近于赌注的线条,仿佛在呼唤我们一样。我觉得我还有一个更可配的理由,是在梵高的画里,我们只看见明朗的生命之爱,即使是他生命中最晦暗的时刻,他的画都展现欢腾的生命力,好象是要救赎世人一样。怪不得左拉曾说梵高是“基督再世”,这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大的赞美了。

  我们再回到梵高的鸢尾花吧!他的一幅鸢尾花曾以美金5390万拍卖,是全世界最贵的绘画,可见艺术心灵的价值是难以估算的。

  我最近重新读梵高写给弟弟西奥的全部书简,在心里作为对梵高逝世100周年的纪念表示我的崇敬的心情。

  我们来看他的两幅鸢尾花绘画时的背景,第一幅1889年的夏天,梵高写到:“亲爱的西奥,但愿你能看到此刻的橄榄树丛!它的叶子像古银币,那一蔟蔟的银在蓝天和橙土的衬托下转化成绿,有时候真与你人在北方的所想的大异其趣啊!它好似我们荷兰草原上的柳树或海岸上的橡树;它的飒飒风声里有一股神秘的滋味,像在倾诉远古的奥谜。它美得令人不敢提笔绘写,不能凭空想象。”“这段时间,我尽可能做点事情,画了一些东西。手边有一张开粉红花的栗树夹道风景,一棵正在开花的小樱桃树,一株紫色的藤科植物,以及一条舞弄光影的公园小径。今儿整日炎热异常,这往往有益我身,我工作得更加起劲。”梵高喜欢她的鸢尾花,在1890年7月她给她的弟弟的信中说过:“我希望你将看出鸢尾花一画有何独到之处。”

  1890年的5月,关于鸢尾花的画他写到:

  “我以园中的草地为题材画了两幅画,其中一幅很简单,草地上有白色的花及蒲公英和一小株玫瑰。我刚完成一幅以黄绿为底色,插在一只绿色瓶子里的粉红花束;一幅背景呈淡绿的玫瑰花;两幅大束的紫色的鸢尾花,其中一束衬以粉红色为背景,由于绿、粉红与紫的结合,整个画面一派温柔和谐,另一幅则突立于惊人的柠檬黄之前,花瓶和瓶架呈另一种黄色调......”

  读梵高的书简和看他的画一样令人感动。我们很难想象在画中狂热汹涌的梵高,他的信却是很好的文学作品,理性、温柔、条理清晰,并以坦诚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艺术与疾病。这一书简忠实地呈现了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历程与心理状态,是梵高除了绘画留下来的最动人的遗产。

  梵高逝世前一年,他的作品巧合的选择了一些流动的事物,比如飘摇的麦田,凌空而至的群鸥,旋转诡异的星空,阴郁曲折的树林与花园。在这些变化极大是作品中,他画下了安静温柔和谐的鸢尾花,使我们看见了画家那沉默的内在之一角。

  梵高逝世100周年了,使我想起从前在阿姆斯特丹梵高美术管参观的那一个午后,下起公园中那一片鸢尾花,想起他给弟弟的最后一句话:“在忧思中与你握别。”也想起他信中的两段感人的话:

  一个人如果够勇敢的话,康复乃来自他内心的力量,来自他深刻忍受痛苦与死亡,来自他之抛弃个人意志和一己爱好。但这对我没有作用:我爱绘画,爱朋友和事物,爱一切使我们的生命变得不自然的东西。

  苦恼不该聚在我们的心头,犹如不该积在沼池一样。

  对于像梵高这样的艺术家,他承受巨大的生命苦恼与挫折,却把痛苦化为欢歌的力量、明媚的颜色,来抚慰许多苦难的心灵,怪不得左拉要说他是“基督再世”了。

  翻译《梵高传》和《梵高书简》的余光中,曾经说到他译《梵高传》时生了一场大病,但是“在一个元气淋漓的生命里,在那个生命的苦难中,我忘了自己小小的烦忧,是他大人之大愁,消自家之小愁。”

  我读《梵高传》和《梵高书简》时数度掩卷长叹,当梵高说:“我强烈地感到人的情形仿佛如同麦子,若不被播到土里。等待萌芽,便会被磨碎制成面包!”诚然让我们感到生命有无限的悲情,但在悲情中有一种庄严之感!

  一个茶壶一个杯

  故乡的体育场附近有一个老人聚居的“茶亭”,终日都有老人在那里喝茶开讲。我回乡居住的时候,总是爱去那边闲坐,听听老人在生活中的智慧与品位。

  有一天,一位阿伯突然听到别人说“西瓜好吃,可惜子多”的时候,他说:“现在的世事、现代的人情比西瓜的子还要复杂。”

  别的老人就问:“你是怎样看待的?”

  “这真简单,”老人充满自信地说,“从前的人一支伞可以用很多年,现在的人一年用很多支伞。从前的人一双鞋可以穿十几年,现在的人一年买很多双鞋;从前的人一个春天只做一件事,现在的人一天做很多的事情......”

  他又说:“只要想想,这样的生活怎能不复杂?光是每天出门要穿哪双鞋、那件衣服就要伤半天的脑筋了。我的孩子订了两份报纸,早上开门,厚厚的两本,信箱也塞不进去。你看,一天就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咱的一世人加起来,也没有那两本厚。现在的人光是看报纸就浪费了多少时间,生命那会得到清闲呢?”

  “复杂也没有什么不好,表示现在的生活富裕了啊!”一个老人说。

  阿伯说:“复杂有什么好?复杂的人就没有单纯的心情,生活便不会踏实和朴素了。一日到晚就像苍蝇找糖膏,飞过来又飞过去,不知道忙的是什么......”

  讲到这里,一个老人站起来给大家斟茶,阿伯突然大有所悟地说:“对了,就像一个茶杯一壶茶,这就是单纯的心情,我们如果只有一个茶杯一壶茶,才不会计较喝的是什么茶。一斤一百元的茶枝,喝起来也有滋味。假使是一个茶壶几个杯子也很好,因为大家喝的是同样的茶,没什么计较,现代人的生活就是好几个茶壶,倒在几十个杯子里,这就复杂了。大家总是会想,别人的茶壶里不知道是什么茶,想喝一口看看,喝不到就用抢的。喝好茶的人也同款,想喝另外的那壶,久了以后,即使是坐在一起喝茶的人,心里也充满了怨恨,很少人得到平安。”

  这一段说得好极了。老人们都沉默地喝着眼前的这一壶由老人会提供的廉价的茶叶,觉得滋味甚是美好。

  阿伯意尤未尽地说:“就像我们现在看黄昏的夕阳。一个夕阳,古代人和现代人看起来是一样的。站在地平线和站在山顶上看有同样的美,但是如果心情复杂,站在这山看那山高,夕阳永远没有最美的时刻。”

  众人一听,都同时望向夕阳的方向,原来日头已西斜。经老人一说,今天的夕阳看起来真的特别的美艳,余辉遍照大地。

  有一天,我的孙子问我:阿公,你吃这么老了,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

  我说:饿最好吃。他又问我:阿公,什么是最好的心情?

  我说:单纯最好。他又说:阿公,幸福是什么?

  我说:平安是福。

  聊到这里,应该是散会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大家欢喜地站起来各自走路回家,相约明天再来。我踩着夕阳流金一样的草地回家,想到老人说的饿最好吃,感到肚子真的有点饿了,妈妈煮的菜的芳香竟飘到了体育场外两公里的路上来了。

  住在乡下的日子,真的感到单纯的心情是一种最美是心情,在城市生活的日子,我们每天总是在追求一些目标,生命的过程往往就在问意间流失了,加上我们的追求愈来愈复杂,使人就象苍蝇一样飞来飞去。

  我想到在幼年的时候住在外祖母的家,每次和表兄弟相约吃饭后去玩,我们总是无心吃饭,胡乱扒一扒就要遛出去,外祖母就会拿拐杖敲我们的头,说:你吃那么的快,要去赴死吗?你不慢慢吃,怎么知道我们台湾的米是那么的好吃?

  有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名牌跑车的广告:加速到100公里,只要九秒钟。就思及外祖母的话,你跑那么的快?是要赴死吗?

  一个复杂的社会沟起了人们更加复杂的欲望,复杂的欲望则是骄乱了单纯的心,使我们不知道能够坐下来谈天说地是多么的美好。使我们不知道踩着夕阳在小路上回家是生命中必要的历程,使我们忽略掉吃妈妈煮的稀饭配酱瓜是比大饭店的山珍海味更值得珍惜。

  我想有一回看到一位老人从脚上拔一根脚毛放到桌子上,义正词严地说:我们不能轻视自己的一根脚毛。

  众人惘然。

  他说:这根脚毛存在的条件,说来是深奥的,先要有脚、有头、有活着的身体。然后要从小吃饭、穿衣、父母的照顾,才能长出一根脚毛。然后,脚毛存在是因为我们存在,我们则有父母,有无数的祖先。而且,祖先要个个穿衣吃饭。米饭长大要有地球的生机,太阳的培育与月亮的生息。你看,这小小的脚毛不是单独存在的啊!

  我们如果不珍惜、赞叹、疼爱自己的一根脚毛,那就有负于天下了。看看,在有智慧的老人的眼中,一根脚毛就有了无限的天地,生命的历程就更不用说了。现代人不能够维护单纯的心,是往往误以为复杂地飞来飞去能够追求更好的生活,殊不知,再复杂的事物也比不过一根脚毛啊!一切多变的云彩与彩虹,拨开了,背景就是一个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单纯之好的人,就是从未看见过天空的人。

  好好地饮眼前的这壶茶吧!细细地品味当下的这碗饭吧!生命没有地二个此刻了。让我们承担这个此刻,进入这个此刻。

  因为,饿最好吃,单纯最好,平安是福。

  总有群星在天上

  我沿着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背后忽然有人说:你还认识我吗?

  我转身凝视她半天,老实的说: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是你年轻时地一次最大的烦恼。

  她的眼睛极美,仿佛是大气中饱孕露珠的清晨,试图唤醒我的回忆。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感到自己就是那清晨,我说:你已经卸下了你泪珠中的一切负担了吗?

  她微笑不语,我感觉到她的笑语就是从前眼泪所化成的。

  你曾说,看到我有如湖水一般清澈平静,她忍不住低声地说:你曾说,你会把悲痛永远刻在心版。

  我脸红了,说:是的,但岁月流转,我已经忘记悲痛。

  然后,我握着她的手说:你也变了。

  曾经是烦恼的,如今已变成平静了。她说。

  最后,我们手牵着手在开满绿茵的小路上散步,两个人都象清晨大气中饱含的露珠,清澈、平静、饱满。

  昨天悲痛的露珠早已消散,今晨的露珠也在微笑中,逐渐的消散了。

  这是泰戈尔《即兴诗集》里的一段,我觉得这一段话很能为我们情爱的过往些下注脚。我偶尔也会遇见年轻时给我悲痛与烦恼的人,就感觉自己很能接近这首叙事诗的心情了。

  我很能体会你这样的心情,因为不想伤害别人,以致迟迟不能做出放手的决定。你是那样的善良和纯真,可是,往往我们不忍别人受伤,到最后,自己却受到了最大的伤害,那就象把一支蜡烛围起来烧一样(因为我们怕烧到了别人),自己承受了浓烟和窒息。其实,我们只要把蜡烛拿到桌面上,黑暗的房子看得更清楚,自己和别人说不定因此有一些光明一温暖的体会。

  这些年来,我日益觉得智慧的重要。什么是“智慧”呢?智是观察和思考的能力,慧是决策和判断的能力。爱上你的人是你不该爱的人,而选择分手可以使你卸下负担得到自由,为什么不选择及早的分手呢?你不忍对方受伤害,但是,爱必然会带着伤害,特别是不正常不平衡的爱,伤害是必然的,我们要学习受伤,别人也要学习受伤呀!

  在我们生命的岁月里,火和爱或许是必要的,但不必要弄得自己烟尘滚滚,灰头土脸,也不必一定要悲伤和烦恼,那就像每天有黎明一日落一般,大地是坦然的承受罢了。不正常一不平衡的爱是人生最好的启蒙,就如同乌云一暴风雨是天空最好的启示一般。关于心、关于生命,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伤害,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好,雨在下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对茉莉花是有好处的,但盛开的茉莉花可能因为一场微雨而凋落了;爆晒的阳光可能觉得自己会伤害秋日的土地,但土地中的种子却因为因为阳光能够青翠地发芽。爱情的成熟一圆满正是如此,只要不失真心,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真实的生命。

  在这样的时刻,我想起了自己写过的一些东西:

  箭在弓上时,箭听见弓的低语:

  “你的自由是我给予的。”

  箭射出时,回头对弓大声说:

  “我的自由是自己的。”

  没有飞翔,就没有自由。

  没有放下,就没有自由。

  没有自由。箭和弓都失去意义。

  这些都是游戏的的笔墨,我们千万别忘了弓箭之后有拉弓的力,力之后还有人,人还要站在一个广大的空间上。

  人人都渴望爱情,即使我们正处在其中的爱情不是最好的,却因为渴求而盲目了,这一点连天神都不例外。希腊神话里太阳神阿波罗在追求少女多尼时,因为追不到,使她被父亲化成一棵月桂树,然后感叹地说:你虽然不爱我,但最低限度你必须成为我的树。从此,阿波罗的头上总是带着月桂冠,纪念他对多尼的爱。牧神潘恩则把女神化成一蔟芦苇,并把她化成的一支芦笛带在身边。世上最没的少年涅思萨斯无法全心地爱别人(因为他太爱自己了),最后他化成池中的一朵水仙花。另一位美少年海亚仙英斯则因为阿波罗的嫉妒而变成一枝随风飘泊的风信子......

  神话是一个象征,象征人要从情爱中得到自由自在,无碍解脱是多么的艰难呀!但是学习是人间的功课,到现在我还在学习,只是我每看到人在情爱中挣扎都是感同身受。希望别人早日得到超越,那是因为我们的学习不一定要自己深陷泥沼才会体验到,有观照之智、决择的慧,也知道那泥沼的所在和深浅,绕道而行或跨步而过。

  我们不必编月桂花戴在头上,不必随身携带芦笛,人生有许多的花朵等我们去采。如果只想采断崖绝壁那一朵绝美的百合,很可能百合没有采到,清晨已经消逝了。

  青春的珍惜是最重要的。在不正常的爱里浪掷青春,将会使人生的黄金岁月过得茫然而痛苦。青春像鸟,应该努力往远处飞翔。爱情纵使贵如黄金,在鸟的翅膀绑着黄金,也会使最善飞翔的鸟为之坠落!

  屋里的小灯虽然熄灭了,

  但我不畏惧黑暗,

  因为,总有群星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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