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中镜花水月的喻像
董良
镜花水月是佛教中常见的一个名词,亦作“水月镜花”。本文分别就镜、花、水、月的喻像略做介绍。
一、镜
镜子能照见一切,但又是空无一物,因此,佛教以其比喻实中有虚,有中有无,色中有空的观念。《维摩诘所说经》卷上《弟子品》说:“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楞严经》卷五曰:“又于自心现大圆镜,内放十种微妙宝光,流灌十方。尽虚空际,诸幢王刹,来入镜内,涉入我身,身同虚空,不相妨碍”。这里都是以镜喻空,强调世俗世界是空幻的假象世界,宇宙万法刹那生灭,故不真,不真即空、即假,事物亦空亦假,非空非假。
佛教镜喻在最早的外来译经中就有鲜明的意义。《四十二章经》卷一曰:“有沙门问佛,以何缘得道,奈何知宿命?佛言:道无形相,知之无益。要当守志行。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即自见形。断欲守空,即见道真,知宿命矣。”就以磨镜表心性修养。东汉末支娄迦谶所译《佛说般舟三昧经·行品第二》里也有镜喻,佛告颰陀和:“譬如人年少端正,着好衣服,欲自见其形,若以持镜,若麻油,若净水、水精,于中照,自见之。云何,宁有影从外入镜、麻油、水、水精中不也?”颰陀和言:“不也,天中天,以镜、麻油、水、水精净故。”作为较早的佛教意象,镜已具有了相对明确固定的含义。前者将修行喻磨镜,后者以镜喻佛性圆满自足。
镜喻也常被用来说明解脱之途,即心无挂碍,佛心常在,所在皆空。《大乘庄严经论》:“一切诸佛有四种智:一者镜智,二者平等智,三者观智,四者作事智。彼镜智以不动为因,恒为余三智之所依止。”
佛教又以“磨镜”比喻除去妄想的污垢,恢复本性的光明。在禅宗五祖弘忍的门下,神秀是主张“磨镜”的。神秀之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神秀并未违背经意,学佛修习的日常功夫就是“拂尘埃”、“拭明镜”。然而,从“一法不立”的宗旨看来,神秀未免仍在“有为”的窠臼中,“未见本性”。具有“上上智”的慧能做了一首与神秀针锋相对的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来无一物”也就是“空相”。《心经》谓:“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慧能顿悟“自性本自清净”,这就是不磨而磨的“无为”之功。《五灯会元》卷十九载:僧问:“古镜未磨时如何?”径山宗杲答:“火不待日而热。”有问:“磨后如何?”答:“风不待月而凉。”又问:“磨与未磨时如何?”答:“交。”“本来无一物”,磨与未磨,均不改自性的清净。
根据常识,磨铜可以成镜,而磨砖是不能成镜的。如果把“铜”比喻为“真性”的话,那么“砖”就是“妄心”了。《景德传灯录》卷五载:马祖道一初往衡山结庵,整日坐禅。其师南岳怀让便问他:“大德坐禅图什么?”道一说:“图作佛。”怀让于是取一块砖头在庵前的石上磨来磨去。道一觉得奇怪,便问:“师作什么?”怀让说:“磨作镜。”道一说:“磨砖岂能成镜耶?”怀让正等他这句话,乘机开示说:“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耶!”道一豁然契会。
二、花
佛教和花有着很深的因缘。在坛场的供桌上,花是佛教中的六种供物之一,因它表示万行成就,故常用其庄严佛果。佛门亦称花为“华”,花华不二,献于佛菩萨前的称为“献花”,散布坛场四周的称“散华”。
花在佛教中之所以受到重视是因为佛观察到花的特殊性质——它有柔软之德,能缓人心;它能结果,是因果的天然譬喻。正如禅宗初祖达磨所说:“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花的清净、柔软、美丽,最能代表虔诚恭敬的心,因此,花不但可作为佛菩萨圣洁的象征,也是佛教徒与诸佛菩萨之间沟通的桥梁。大乘佛教重要的经典《妙法莲华经》,其经名即是以莲花的洁白完美,来比喻教法的微妙无上。将妙法与莲华结合,意味妙法本来清净,如同莲花入污泥而不染。一般的植物都是先开花,花落之后才会结成果实,莲花却是花果同时,也是譬喻妙法的因果不二。另外一部《大方广佛华严经》之“华严”含有以“华”作“庄严”之意,在此,“华严”是“因”,“佛”为“果”,意思是菩萨修行四摄、六度等功德之因,最后必能成就佛果。
在三世两重的十二缘起论中,以花朵来比喻有情众生对各种境界的贪爱、染着、执取,实是非常贴切。“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在《杂阿含经》中:“凡盛必有衰,以衰为究竟……如树无花实,颜貌转枯尽,色力亦复然,如花转萎悴,我今亦复尔。”即是以花来诠释世事的无常。
佛经又用“虚花、幻花”来比喻一切事物为因缘所生的幻相。又称为“虚空华”、“空华”。幻花的意象就是指似有非有的事物。人有眼根,能看到花,但花本身并不是真的花,而是多种因缘合和而成的虚幻之物。《楞严经》中说,患眼病或用眼过劳的人,往往会看到虚空中有许多似花非花的幻影在晃动。众生“无明”妄动,“尘劳”不断,因此无中生有,执幻象为实在,引发诸多的烦恼。如《楞严经》卷六所说:“见闻如幻翳,三界若空华。”又如《楞伽经》卷一所说:“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其中病目喻无明,空华喻妄身,二月喻妄心。病目又常用以喻人的思维意识都是空,它攀缘外境,随时变化,都是人们的错误幻觉,离客观真相本身总是会有距离,但人们把“病目”看到的就当成真相,这便是执幻为真了。认妄失真,故云颠倒。
佛教也常以花来比喻种种妙法,如以花譬喻实相之妙理为“实相花”;以花比喻本心之清净称“心华”,所以经中以“心华开敷”表示豁然大悟之意;以莲花比喻佛的正觉叫“正觉花”;智能开解,如花盛开,故称“觉华”;以空中见幻化之华的“空华”,比喻因妄见而起错觉,以无为有。
三、水
水的特征就是流动、易逝、清净。因此在佛教中水的喻像很多,意蕴也很丰富,一般来说水被喻指人生的无常、修行过程或者结果以及佛性的洁净等。
水和镜一样,都能照见人本身的样子,因此都可以喻指空性;水和花一样,具有如幻如化的特征,也是虚幻无常的;水的奔流不息,相续不断,又如人的意念,念念相续,难以停止。所以水又能代表佛教的空、有等本质。譬如佛教常用“水泡”来代表无常幻灭、转瞬即逝的事物。《大般涅槃经》曰:“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暴水幻炎,亦如画水随画随合。”《大般涅槃经》还将生命的流逝比作瞬间幻灭的水泡:“若是行者为生灭法,譬如水泡速起速灭,往来流转犹如车轮,一切诸行亦复如是。”《杂阿含经》也有水泡之喻:“诸比丘,譬如大雨大泡,一起一灭。明目士夫谛观思惟分别,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所以者何?以彼水泡无坚实故。”人从生到死的过程如水泡起灭那样短暂脆弱,而在无尽的时间之流里人也如水泡一样起起灭灭、无有止歇,世间真如苦海无边。
佛教把人生命的最终原因归结为十二因缘,十二因缘的相续不断恰如水流不歇,所以佛教徒的修行也便被称为“截生死流”。可见,以水流不止喻生死轮回是佛教的典型意蕴,佛教的水意象突出的是时间观,讲的是人对生死之流如何超脱的道理。
水本来是清净的,没有任何污染,但由于人的主观想像,水便有了晃动的幻相,犹如本来清净的自性,却因为无明所致,而呈现垢染等相。要分清真相和迷惑的假相,就要灭除幻觉,寻觅到清净根。
佛教有时也以水的清净、湿性来喻指佛性、自性的净洁。《大般涅槃经》云:“如水无泥,澄静清净。解脱亦尔,澄静清净即真解脱。”水也可以比喻般若智慧和自性,《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云:“又如水大性本清洁无垢无浊,甚深般若波罗蜜多亦复如是。”《大乘起信论》云:“无明之相不离觉性,非可坏,非不可坏。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而水非动性,若风止灭,动相则灭,湿性不坏故。如是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心与无明俱无形相,不相舍离。”
水观,是佛教修习禅定的方法之一,又称水想、水定、水想观等。佛教以水能去浊的特点来喻佛教徒修行的过程或结果。《佛说观无量寿佛经》:“初观成已,次作水想。想见西方一切皆是大水,见水澄清,亦令明了,无分散意。既见水已,当起水想,见水映彻,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见琉璃地内外映彻。”《佛学大词典》对于“水观”有这样解释:“一心观想水,观法成就,则在水得自然,于身之内外,现出水,亦得随意,是为水定。”也就是说,水观修习要首先专心致志地观想水的清澄,进而观想己心己身乃至周围的一切皆如水一样的澄澈空明,从而达到清净虚寂的境界。
四、月
月因其特性,在佛教中也被赋予了非常丰富的喻像。
首先,月在佛教中被用来比喻人的自性,因为自性本来清净圆满,皎洁如明月,一旦自性被迷惑,就犹如月被事物遮盖一样。如《佛说月喻经》曰:“皎月圆,行于虚空,清净无碍。”“犹月行空,清净无碍。譬明眼人,涉履诸险,离诸疑惧。”这里指出佛性本自清净,犹如明月行空,修行者一旦悟得,则可不疑不惧。《大般涅槃经》卷九《如来性品》云:“譬如有人见月不现,皆言月没而作没想,而此月性实无没也。转现他方彼处众生复谓月出,而此月性实无出也。何以故?以须弥山障故不现,其月常生性无出没。如来应正遍知亦复如是。……如是众生所见不同,或见半月,或见满月,或见月蚀。而此月性实无增减蚀啖之者,常是满月。如来之身亦复如是,是故名为常住不变。”这段话指出:众生看月有圆缺有无的变化,其实,月亮不论何时何地都圆满自足,光照四方,正如佛性本自清静无染。“而如来身实不灭度。如彼日月无有灭没”,“譬如阴暗日月不现。愚夫谓言日月失没,而是日月实不失没。”月有阴晴圆缺,实为人自身处在无明状态,仿佛有云遮手挡掩盖了佛性圆满自足、清静无染的本性:“一切众生本原佛性,譬如朗月当空,只为浮云翳障,不得显现。”
其次,月在佛教中被用来喻指时间,因为时间会流逝变迁,而月也是会时出时没。佛在《楞严经》上讲白月黑月,不说圆月缺月,包含了月球反射日光的道理。又,白月指上半月,即初一到十五,从十六到三十的下半月称黑月。月也常用来喻指人生的短暂、虚幻。如“水中月”是佛教著名的般若十喻之一,佛教常以此来譬喻说明诸法缘起无自性、人生虚妄不实的道理。《维摩诘经》云:“如智者见水中月,如镜中见其面像,如热时焰,如呼声响,如空中云,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坚,如电久住。”《大智度论》卷六谓:“解了诸法如幻,如火焰,如水中月。”
再次,月在佛教中被用来喻指其语言观,禅宗主张不立文字,但又不离文字,这就要求借用文字又不能执着于文字。如佛经中著名的“以手指月,指非月”的寓言中,其“指”用以比喻语言文字,“月”则喻佛法真谛。《楞严经》卷二:“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标指为明月故。” 就是说,一个人用手指向月亮,应当看到“手指”指向的“月亮”,而非“手指”本身。《楞伽经》卷四说:“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计着名字者,不见我真实。”愚人只看到指头,而看不到月亮。运用语言宣说佛法,如同用手指指月亮。手指是语言,月亮是真理。而执着于语言文字的人,怎能看到真理的本身?
第四,佛教中常以幻月、第二月来喻指妄念、妄识。幻月、第二月如同幻花、空中花一样,都是似有非有的事物。如同有眼病的人,看月亮时,会看见两个月亮,所以便认为天上有两个月亮。其实,这“第二月”却是虚幻不实的。《圆觉经》曰:“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粗缘影为自心相,譬如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过去有弟子问“如何是第二月”,其师答:“捏目看花花数朵,见精明树几枝花”。“以手捏目”的典故自《楞严经》注:“人以手捏目望月遂成二轮,取其捏出者为第二月。……第二月虽非真月,然离真月,亦无第二月之可见。”“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禅宗认为文字是“第二月”,是迟早要摆脱的“言筌”。
通过以上的论述,可见佛教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从空到有,复归于空,所以空既是根本,又是与有相互依存的,而有只是建立在空的基础上的幻相,因为它依因缘而生,又随因缘而灭,在时间的流逝中生生灭灭,永不息止。正是如此镜花水月作为佛教一组最典型的意象,以镜中花和水中月喻示了佛教的空、幻教义,强调了佛教实中有虚、有中有无、色中有空的思维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