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持林冬日札记
二零零九年初,希阿荣博堪布在家乡的扎西持林闭关中心写下多篇随感,或睹物思人,或畅谈佛法人生。细细品味,素朴平实的语言背后是堪布一贯的清亮、通达。愿这组散发着扎西持林冬日气息的小品,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给您带去一缕温煦幽远的白檀香。
(一) 信心
藏历土鼠年末,我回到家乡。扎西持林的冬天是这样安静。时间成片,昼夜无声交替,岁月的流逝喜乐清明。
扎西持林所在的马头金刚神山脚下曾是嘎玛活佛的住处。当年应活佛祈请,法王如意宝在那里为玉隆阔信众宣讲了取舍善恶等深浅教言。如今嘎玛活佛居住的院落改建成为一所养老院,为附近的老人提供一个安心修行、衣食无忧的去处。法王如意宝在此歇息时用过的床榻完好保存在养老院经堂里。每次到养老院讲课,那张床榻都会勾起我许多的回忆。法王如意宝在五明佛学院的住处也有这么一张床榻,以前法王的屋子很小,一张床就几乎占去一半空间。他老人家总是坐在床上与我们聊天。那样亲近和温暖!
附近的藏民赶过来,很多人到了山下却又犹豫了,怕冒昧上山打扰了主人,于是纷纷聚在山脚下养老院周围。我几乎每天下午都会过去养老院,与他们聊天,给他们传讲佛法。我实在很高兴见到他们,其中不少人是我儿时的玩伴,与他们一起常让我想起童年的往事和那时单纯的快乐。来听法的藏民越聚越多,从几十人增加到后来的两千多人。他们虔诚而热情,往往在下课或法会结束后仍不肯散去,总要在路边站很久,等到我出来转山时献上他们灿烂的笑容和羞涩的问候,才心满意足离开。回家路上,也许想起刚才听闻的佛法,让他们受用快乐,便忘情地放开喉咙唱起来,或是佛菩萨的名号、心咒,或是即兴编出的歌谣。宛转嘹亮的歌声回荡在玉隆山谷,使这冬日的傍晚愈发宁静。
在这样一个黄昏,我讲完课后沿山间小径转绕,无意中抬头看见西天上一朵圆形的云彩飘过来,我想那一定是我的上师法王如意宝的示现。上师从西方极乐世界来看我了!他老人家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啊!每次回到家乡,看到法王当年在这里弘法留下的遗迹,我都会更加强烈地思念起我的上师法王如意宝。
1994年(藏历木狗年)春,法王如意宝第二次到多康地区弘法,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虽然事先就知道传法途中会经过我的家乡,我也窃窃盼望:说不定法王如意宝到时候能去我家里坐一坐。但说真的,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大的一个奢望,光是想想就让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后来当法王如意宝真正走进我家简陋的牛毛帐篷,为前来拜见的人们赐福、传法时,我幸福得直想哭,害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世事如梦!仿佛只在转眼之间,身在其中的一切都变了。法王如意宝示现圆寂已经五年。牛毛帐篷变成了一座白塔,在晴朗的日子、在风雪交加的日子、在无常而悠长的岁月里,提醒着人们曾有一位圣者在这里停留、歇息、宣讲佛法。这座白塔最终也会在时间的刀剑下化为粉末,随风飘散,到那时,我对法王如意宝的思念和感激,人们对法王如意宝的思念和感激,还会继续。
法王如意宝生活朴素,对衣食住行没有什么要求。他不爱穿鞋穿袜,一年四季常常都赤脚走路。记得我们在经堂等待法王上课,只要听到那厚实的大脚在地板上一路走来的熟悉的声音,我们就知道上师到了。至今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仿佛仍能听见法王急切又稳重的脚步声。
弟子供养的衣服,法王往往穿一两次便转送他人。信众供养的钱,他也都拿出来分给学院的出家人。听说当年在江玛佛学院学习时,几乎一无所有的他曾几次把自己微薄的财物全部供养给上师托嘎如意宝,连一件衣服也不留,供养完上师只好向道友借衣服穿,等有了钱再慢慢还。后来在喇荣五明佛学院,法王又数次携妹妹阿里美珠空行母和外甥女门措空行母把除佛像、经书和一身衣服以外的所有财物变卖,所得钱财由学院僧尼平分。
除了开法会需要,法王平时也不喜欢戴帽子。他曾说出家人没事戴顶帽子显得对上师和僧团不够恭敬,如果一定要戴,就只戴莲师用过的一种圆形小帽。记得那时法王在课堂上讲过此事后,学院出家人果然不再戴帽子,只有阿莫绕多一个人标新立异,找人定做了一顶莲师一样的小圆帽,戴在头上到处走,大家怎么取笑他也不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他可真是个率性的人!他后来坐脱立亡、潇洒往生,应验了大圆满宁提金刚藏乘的一个观点:只要师从一位传承清净无染、具有殊胜证悟的上师,修行人仅靠对上师坚定的信心就能解脱。法王如意宝正是这样一位可以把今生来世的安乐都托付给他的上师。
1994年,扎西持林还只是马头金刚神山半山处的一块空地。法王如意宝听说我们准备在那里修建一个道场,特意上到山腰为后来的扎西持林进行加持。慈悲的上师啊,永远是那样热切地护持着弟子的每一个善念善行!法王如意宝曾在课堂上要求我们把自己发下的誓愿写在纸条上交给他。有人发愿终生闭关修行,有人发愿著书立说弘扬佛法。记得我当时写的是:尽己所能弘法利生。法王看过我们的纸条很满意,他笑着说:“你们要说到做到。以后就算我走了,我也会时常回过头来看你们是否在履行自己的诺言。”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都有了各自更明确的目标,信心满满的,因为知道法王在关注我们付出的每一分努力、取得的每一点成绩。他时刻都在护持我们!
法王如意宝是真正的佛。对普通人来说,佛的境界不可思议。我们所感受到的法王的慈悲和智慧,只是佛陀无尽功德藏的沧海一粟罢了。很多人去学院参加过法王的荼毗大典,现量见到熔铁成浆的烈火却烧不坏法王的肉团心,火焰过后出现的是金刚舍利。一般修行人如果戒律清净,精进修行,成就了罗汉果位或菩萨果位,荼毗时可能会出现舍利,但绝不是金刚舍利。金刚舍利在佛教中只有当修行人证得佛果时才会出现。所以,法王如意宝与诸佛无二无别,这不是夸大其词,也不是方便假设。如果在修行中真诚地向法王祈祷,不要怀疑,我们一定会得到佛的加持。
有的居士虽然没有见过法王本人,但对法王的信心很大,非常想以法王为上师。后来他们向人请教能不能将法王观想为自己的上师,那人却说:“你们没有得到过法王的传法、灌顶,没有在法王座下听闻过佛法,所以法王不是你们的上师。你们现在可以在我这里求灌顶,这样我们可以确定上师与弟子的关系。”听说这件事后,我非常难过。没有见过面就不能作为上师,这显然是说不通的。在佛教历史上,修行者依靠早已离世的前辈大德的精神指引和加持而证悟本性的例子很多。像大圆满祖师吉美林巴尊者与全知法王无垢光尊者生活的年代相差几百年,然而凭借对无垢光尊者的不共信心,吉美林巴尊者修法时一直向无垢光尊者祈祷,最终在上师的加持下,成就了与上师无别的佛果,被宁玛巴弟子尊为继无垢光尊者之后的又一位大圆满祖师。另外一个例子是法王如意宝与全知麦彭仁波切。法王出生前,麦彭仁波切就已经示现圆寂了,但法王对这位前辈有着坚定的信心,十几岁时在圆满念诵麦彭仁波切所著《大圆满直指心性》一万遍和麦彭仁波切祈祷文一百万遍后,证悟了无上大圆满。所以上师与弟子之间关键的是心灵相契。无伪的信心可以穿越时间空间,而成就者的加持原本就无所不在。
现在的佛教徒大概没有谁见过释迦牟尼佛本人。如果没有见过就不是上师,那么释迦牟尼佛就不是我们的上师,我们也不能自称佛弟子了。这不是很矛盾么?
任何人只要对法王如意宝有真实的信心,都可以把法王如意宝观想为自己的上师。
(二) 无尽藏
法王如意宝的一生是个无尽藏,凡与他结缘的人都得他的好处。
上师的学养和证悟境界,我不敢也无力蠡测;然而追随上师二十年,对他老人家为人处世的方正圆融,我还是颇为了解的。毫不夸张地说,在法王如意宝身上,光是做人一项,就够我学一辈子。
初到五明佛学院,我是抱着参见法王的目的来的,没想到能留下在学院常住,因为我当时总共只有四十五块钱。法王一眼看到我心里去,知道我的愿望和难处,话没多说就主动留我在学院住下,而且马上让人拿来被褥、食物和必要的生活用具,由他的妹妹阿里美珠空行母和外甥女门措空行母亲自送到他为我准备的小屋里。那时法王自己的生活条件并不宽裕,但只要别人有困难,他往往不等人开口就把忙帮到,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像我这样的穷学生,跟在法王身边得到的不仅是佛法的利益,还有他情意的好处和物资金钱上的帮助。他成天忙于传法、讲学,周围的人、身边那么多弟子,每个人生活上的小事他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然后,似乎完全不经意地帮你把问题解决掉。
一件事如果应该去做,法王如意宝便顾自做去,人前人后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一个人不好。1985年,法王倡导藏地寺庙进行整顿,纠正违戒行为,清净僧团风气。这次行动得到众多寺庙的响应拥护,但也不可避免地触犯到一些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不满和攻击。随之而来的纷争困扰前后持续了十年。这期间法王没有抱怨、批评过任何人,也没有同任何人争论、辩解,只是坚定地做理所当为之事。只有一次,他淡淡地说:“如果以僧团现在的状况,我们放任自流的话,藏地佛教将前途暗淡,岌岌可危。为了佛法继续弘扬,我就是献出自己的生命也不会退却,何况只是面对一些无谓的诽谤。”
在我的印象中,法王待人极其柔和,无论对谁都彬彬有礼。他喜欢开玩笑,但即便他揶揄打趣你时,你依然能感觉到他对你的尊重。那不只是礼节上的周到,而是发自内心、不伤人、不伤物的一种悲悯情怀。到法王面前,无论怎样卑微的人也会觉得自己的可贵,无论怎样失意的人也会觉得脚下原没有绝路。我想所谓人间庄严,便是这样吧。法王凡事心里明白,知道他人的过错,但凡不严重、能带过的,都不会说破。人人都有羞耻心。他是什么都能包容的。有时对弟子旁敲侧击一下,过后他都似乎会于心不忍,恐怕话说重了伤到人心,总要格外慈爱地安抚一番。虽然法王无比宽厚,但学院规模大、人员多,管理不严格无以维护僧团正常的闻思修行活动。偶尔有人违反戒律,受处罚甚至不得不离开学院时,都是由管家负责处理。弟子因为破戒而离开学院是法王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每当有这种情况发生,他的眼泪就干不了。管家向他汇报处理结果,只要说得稍微具体一点,他就连忙制止道:“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我!”他实在是不忍心知道更多。
法王如意宝上课时,学生们是不分座次的,先到的坐前面,地位再高的活佛,来晚了照样只能往后坐。这种自由平等的作风常让来学院访问、旁听的人诧异,而法王做人一贯如此,无论贵贱贤愚都一视同仁。若一定要说有差别,倒是他对贫弱者会更优待袒护些。他九岁丧父,从小饱受欺凌、饥寒之苦,所以他非常了解无所依怙的人心里的不安和愁苦。小时候,有一次他被其他孩子欺负殴打后,在大雨中哭着跑回家,全身都淋透了。那天晚上他裹在一身湿衣服里冻得发抖,哀伤地想道:慈爱的父亲这么早就离开了我,这世间真是太痛苦了!他带着满腹委屈迷迷糊糊睡去,半梦半醒之间却看见金光灿灿的莲师笑着来到他面前说:不要悲伤,也不要厌恶这个世间,你长大后会帮助很多人,使他们得到真正的利益。法王醒来时,他的哀怨消失了。幼年失怙的悲戚经历反而让他的内心更加宽厚仁慈,更加渴望给他人保护和帮助。他把自己当成一座无所不有的宝库,别人需要什么尽管拿去,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做人就做到这样有气势!
法王如意宝说学佛应该先学做人。人品是修行的基础,没有基础,修行便像在空中盖楼,不牢靠。无著菩萨摄受弟子前只考察一条,看来者的人品是不是好。人品好,业障再重也收于门下;人品不好的,一律让回去先学会做人再来求佛法。
世间对于好人的评判标准有很多。藏王松赞干布曾颁布过十六条对在家人的道德规范。这些规范在藏地深入人心,一千多年来一直是藏族人行为的准则。在我们的传统里,好人的根本归结起来就是一点:心地善良。善良可以说是学佛者最核心的人格。
现在社会上的人都希望自己聪明、能干、果断、有权势、富有、洒脱,却并没有很多人希望自己善良,因为善良的人都心软,心太软则容易受伤害。的确,没人愿意受苦、受伤害,但放眼看看周围,我们会发现就算用铁石心肠把自己武装保护起来,也照样免不了痛苦的侵袭,所以,佛教的修行者选择开放,把一颗柔软的心完全向外界开放,春日春风也好,冰刀霜剑也无妨。朗日塘巴尊者在《修心八颂》中唱道:我要把成功、喜悦、幸福送给你,把悲伤、损失留给我自己。只要对方快乐,善良的人往往会主动去承受伤痛、失败,总是那样一派天真和忠厚地替别人打算。
善良之心是一切世出世间功德的源头。从前噶当派的善知识见面问好,总是互相问:您心里善良吗?早上见面,问:昨夜在梦里你善良了吗?告别时说:希望您保持善良之心!有一次,阿底峡尊者手疼,他把手放到弟子仲敦巴的怀里说:“请您给我加持一下这只手吧,您有一颗善良的心。”
善良的人没有伤害心,他(她)总会尽力避免给其他众生造成痛苦。所谓不伤人,不伤物。往宽泛里讲,是不给其他众生制造困惑、烦恼。一句话,如果会让他人心生烦恼,宁肯不说;一个行为,如果会让他人陷入困惑,宁肯不做。当然这世上好心办坏事的情况也时常发生。做任何事之前都应善加考虑,如果从善意出发尽心尽力去做了,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这份善心依然会积累福报。
善良其次是对所有众生怀一颗慈悲之心,希望他们离苦得乐。别人做善事,则衷心称赞随喜。看见别人做坏事、走霉运、受苦,绝不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而是尽力去阻止、去帮忙,并真心希望情况好起来。仲敦巴的同门师兄弟布多巴一生从来没有对任何众生起过嗔恨伤害之心。他逢人便说:希望你一切都好。
善良之人不会一边伤害旁生一边讲人间友爱,因为他的仁爱之心是平等针对一切众生的。我总记得,法王如意宝只要看见有动物受苦或者被杀害,都会难过得流泪,都会尽全力去解救。受到法王的影响,他老人家的弟子无论走到哪里都热心于放生,把自由、安乐与无畏带给被解救的众生,把慈悲、温暖与信心送给参与放生的人。
善良和正直总是相提并论。善良的人不一定聪明能干,但肯定正直。他们也许看上去有点笨拙,不会讨巧卖乖,可是他们心口如一,当面背后都一样恭敬上师、道友,从不违背上师的教言。
世出世间,唯有善良的心地里能开出安乐的花朵。宗喀巴大师说过:心地善良的人今生来世都会过得安乐。善良的人如果坚定而稳重,一旦开始修行,解脱便不远了。
法王如意宝用他的言传身教告诉我们:只要不舍内心的善良,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可以是个无尽藏。
(三)人人是我师
那天清早睡醒,感觉窗外的晨光异常明亮,起来一看,果然是下雪了。扎西持林今年冬天少雨雪,我还暗自惋惜,有一位弟子专程上山想拍一些雪景影像,谁知却一直连雪的影子也没见到。聪达端着一盆烧好的木炭进来,准备把屋里隔夜的火盆暖上。他仿佛知道我心事一般,连连欢喜地说:下雪了!聪达是个勤快人,眼里手里总是有活儿。不论多冷的天都是一大早就起身,院里院外地忙碌。这不天刚亮,他已经把劈好的柴火送到每间住了人的屋子门口。
聪达和我从小就认识。我在札熙寺学习时,他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不点儿,机灵可爱,每天夹在一群大孩子中间尖着小嗓子有模有样地唱经,下了课却总是他第一个冲出去,迫不及待地玩耍。他不是那种老实听话的小孩,但很细心,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照顾别人。屋子里稍显凌乱的话,他若看见,就会情不自禁地在蹦蹦跳跳间给收拾干净了。有时我都怀疑他自己并没意识到是在归整房间,那不过是他游戏的一种方式而已。我们十几岁同在根容堪布那里学习,后来又一起到了喇荣五明佛学院。很多年里,他一直是我真诚而慷慨的学友,在物质上帮助我,在学业上相互鼓励。我年长他几岁,又比较善于学习,他于是把我当成课外辅导员,闻思中遇到疑难总来问我,渐渐地我真成了他的老师。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在很多方面不是我教他,而是我该向他学。
每次回到扎西持林,看到这里井然有序且不断发展,我都由衷地感激帮助我料理各项事务的聪达、丹增尼玛和达森。没有他们的辛勤劳作和无私奉献,扎西持林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聪达和丹增尼玛都是难得稀有的修行人,近十几年来,为了扎西持林他们几乎倾尽全力,我常暗自叹息,恐怕千头万绪的杂务耽误了他们修行。然而,他们用行动打消了我的顾虑。白天忙里忙外,没有大段时间修行,念珠却是从不离手,心咒念得绵绵密密,流水不断;晚上则经常是通宵达旦用功。丹增尼玛从2004年至今已经圆满念诵了一亿遍本尊心咒,前段日子,他高兴地对我说,希望能再念一亿遍。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要求自己每天都念十万遍心咒。他的精进鼓舞着周围的人,包括我。当我在修行中有所懈怠时,丹增尼玛都会是策励我发奋的榜样。聪达和丹增尼玛告诉我:等扎西持林建设好了,他们就去闭关,把全部时间都用来修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修来的福报,能结识他们这样忠厚的好人,并得到他们的信任和帮助。
扎西持林养老院建成后,附近很多孤寡老人住进这里。聪达、丹增尼玛和达森堪布又添了一项工作:照顾老人的生活起居。每次聪达他们开车去县城,总要帮老人们买回许多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达森堪布除了教育培养年轻喇嘛外,现在每天还为聚集在养老院的居士讲课,带领他们守八关斋戒、修五加行。有的老人已经七八十岁了,仍然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坚持磕大头、修加行,着实令人感动、钦佩!
每天天不亮,达森堪布便带着年轻喇嘛们开始供水、供灯、诵经。等一般人起床时,他们已经把早课做完了。扎西持林的水源与经堂间颇有一段距离,小喇嘛需要来回汲水才能把每天要供的几百只水碗盛满。像现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取水是一件苦差,而小喇嘛每天都做得欢欢喜喜、尽心尽力。以前他们起得还要早些,年轻人贪睡,达森堪布常常是披星戴月挨个敲开他们的房门,把他们从香甜的梦中唤醒。后来我建议大家早上多睡一会儿,有几个年纪小点儿的仍然需要堪布叫早。我有时也去经堂和他们一起做早课。我的加入总会令他们兴奋不已。比起同龄人他们要稳重、矜持得多,但长明灯的光影中那一张张纯净年轻的脸上掩盖不住的羞涩笑容,我能读懂。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在上师面前总是莫名兴奋,很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让上师欢喜,却又羞怯得手足无措,就只好笑了。扎西持林这些年轻人大都出身贫寒,从小尝过生活的艰辛,也就格外珍惜如今学习的机会。他们的憧憬和梦想,他们的快乐、热情和对生活的知足感恩,都曾经在我年轻的心中充盈激荡过,我理解他们。看见那一群朝气蓬勃的身影,我不由得钦佩和感动。是他们时时在提醒我,用勤奋和天真的热情去拥抱每一天,毫不吝惜地去表达自己对生活、对一切生命的感激。
小喇嘛真正的老师是达森堪布。但凡到过扎西持林的人,都会感叹这里的小喇嘛多么清净庄严。那一派细致温和、谦卑又贵重的气度皆来自于达森堪布的熏陶教导。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达森堪布,这些年轻人会长成什么样。
炉膛里的树枝烧得噼啪作响,愈发衬出外面世界的寂静。雪花纷纷扬扬无声飘落。扎西持林的冬天本很少见到来访的汉族居士,严寒是个不小的考验。今年这里不仅来了汉族客人,而且他们修行起来比一般藏族人更精进、热情。有两位虔诚的汉族居士发愿在农历新年第一天,用磕大头的方式向诸佛菩萨行法供养。他们的诚心一定感动了天人,到这一天,天界的鲜花撒下来了,落到人间化成漫山遍野晶莹的雪花。一片白茫茫中,我看见两个磕大头的身影,一前一后绕山而行,我的眼泪涌上来。论精进,我差他们太远。
说起做人的慷慨宽厚,很多弟子的表现也让我自叹弗如。有一位弟子出生在贫穷的农村家庭,六岁上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怕孩子们受委屈,没有再娶,含辛茹苦独力抚养几个儿女。这位弟子是家里的老幺,母亲过早离世使他的内心比一般人更加忧伤和不安。少人疼爱的他就那么在孤独中慢慢长大,尝尽生活的艰辛和人情的冷暖。我刚认识他时,他三十几岁。凭第一印象,我以为他是享受荫下之福,从来一帆风顺,再也想不到一个从小失落母爱、经历如此坎坷的人会那样豁达厚道,待人一团欢喜热情。有一次他不慎把手包遗失在外面,包里有几万元现金、刚办下来的美国签证和一些重要证件。第二天有人在路边捡到他的手包,现金没有了,其它物品还在。这位好心人便按包里名片上的电话找到他的朋友,而后找到他。他喜出望外,非赠送人家几万元不能表达他的谢意。后来跟我提起这件事,他说捡到别人遗失的物品,即使不起贪心想据为己有,一般人也不会费那个精神几经辗转寻找失主。事不关己,置之不理,也是无可厚非的,所以当那位好心人找到他时,他特别感动。他也很感激第一个捡到包的人,虽然那人把钱拿走了,但证件等丝毫未动,说明他并不想存心害人。这位弟子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在念别人的好。也许从小没有得到过多少关爱,人家一点点好意他就珍惜、感激,念念不忘。很多人喜欢放大别人的缺点、过失,总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也有一些人,就像这位居士,善于放大别人的优点、恩德,仿佛他一辈子活在蜜罐里,甜美得连自己都感觉受之有愧,总想把幸福分出去。去年四川地震,他悄悄捐了很多钱,若不是我问,恐怕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会知道他的善举。
我相信我身边的很多喇嘛、居士、弟子都是佛菩萨的化身。他们慈悲地示现人间,来帮助我完成我的修行和心愿。
(四)母亲
我十四岁离家求学,从此没有与家人生活在一起。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四人拉扯大。1995年,她和我的姐姐,以及姐姐的两个女儿在五明佛学院剃度出家。虽然同在学院,我们见面的机会却少之又少。学院纪律严明,僧尼分住不同区域,不得互相串门走动。有事大家都到公共区域来说。后来安装了电话,一般事情在电话里就能说清楚,更没有必要见面。母亲性情沉静,少言寡语,向来不喜欢到处走动。有时间她倒更愿意坐在家里念经咒。姐姐和外甥女们平时忙于听法、做功课,除非我这边有东西交给她们,需要她们跑一趟公共区域来取,否则她们不会轻易给我打电话,就是见我,也是和学院其他人一样偶尔在经堂等处见一面。尽管如此,我们一家人的感情还是很深。藏族人在某些方面热烈奔放,家庭成员之间在感情的表达上却非常含蓄。虽然彼此在心里信任、支持,言语上却不会有多少表示。阖家团圆从来不是我们心目中幸福的体现。我们最大的幸福是解脱。所以只要一家人都走在通向解脱的路上就满足了。
母亲患有严重的关节炎,一到冬天为寒冷潮湿所迫几乎无法走路。在条件比较艰苦的学院,她生活上的不便可想而知。虽然我常劝她去汉地过冬,她却执拗着不肯离开学院。在高原上生活了一辈子,她喜欢、习惯这里稀薄冰凉的空气、辽阔澄清的蓝天和简单的人际关系。她非常讲究礼数,在意其他人的感受,总要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照顾到了才安心。这种脾气到了人多嘴杂、个人空间狭小的地方,的确是很受累。所以如果她冬天坚持留在冰天雪地的藏地,我也不会勉强她改变主意。今年,我把母亲、姐姐等人接到扎西持林,这使我们一家有了难得的一次团聚。晴暖的日子里,我们会在附近的温泉边生火煮茶,一边享受阳光一边聊天,谈起以前家里的各种事情和故去或健在的亲朋好友。这种时候,我好像又回到童年。那时我们总是搬家,有时住山上,有时住容擦河边。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断在制造麻烦。前几天在扎西持林养老院讲课时,坐在下面听法的人,但凡是措阿乡来的、且和我年龄相差不大的,一问之下,没有一个当年没吃过我的拳头或让我吃过拳头的。即便是那些年纪比我大许多,我这个顽童根本招惹不上也招惹不起的人,也大多数被我恶作剧耍弄过。我从小是闯祸专家,母亲为此生了不少气。她最惯常做的就是等我回家,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打屁股。我一边求饶,一边虚张声势地嚎叫,七扭八扭就挣脱了母亲,一溜烟跑掉了。家里四个孩子中,我是最不让人省心的。母亲很少带我出去串门,因为怕我调皮闯祸丢她的脸。如果亲戚们来家里做客,母亲总要在招呼客人的同时留一只眼睛在我身上,生怕一下没看牢,我又做出什么令她难堪的事。
想来当年母亲真是被我折腾得够呛!我后来常年在外求学,不再像小时候成天给她添堵,却让她流了不知多少思念和牵挂的眼泪。母亲不善言谈,她所有的情感都包括在她碧清的大眼睛和羞涩的笑容里。直到现在,她一笑起来还像小姑娘似的羞怯。一双妙目却是浑浊多了。贫穷、劳累、家庭、儿女,让曾经美丽轻灵的少女变成如今老态龙钟的模样。人到暮年,很脆弱也很关键,因为这时距离来世那样近。牛羊生下来几天就能自己走路,独立生活;而人不同,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十几年里全靠父母养育。等我们有能力在生活中独当一面的时候,父母亲大都垂垂老矣,有的竟自撒手而去。我感激母亲,不仅因为她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而且她平安地活到现在,使我这个做儿子的有机会照顾她晚年的生活,让她衣食无忧,安心修行。母亲出家后,我很高兴,我想:她以后可以享用别人供养给我的东西了。
很多人却没有我这样幸运。曾有一位年轻的喇嘛与道友相约一起去印度学习佛法。两人手头所有钱财加起来不足一千元,于是他们决定走到印度去。临行前,这位喇嘛的母亲病倒了,他只好留在家乡等母亲康复后再出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四年。十四年后,患病的母亲去世,他才踏上去印度金刚座的朝圣之旅。在菩提迦耶佛陀成道的大菩提树下,他完成了十万个大礼拜。在他众多的祈愿中,有一个是请求佛菩萨保佑他在家乡的八十四岁的老父亲在他离家到印度学习的三年里,平安健康,好好活着看到他回家。“在这古老而神圣的地方,我的心却时常惆怅;只因爹娘不在身旁,回吧回吧回家乡。”
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又是幸运的,让我非常羡慕。藏地很多人都发愿有生之年能到印度金刚座去朝拜,但最终完成心愿的却不多。像他这样不仅亲眼见到金刚座、亲手触摸菩提树,而且还在曾经为佛陀遮荫蔽日的同一片树荫下圆满完成十万大礼拜的人,是真正有大福报的人!他已去世的母亲、尚在世的父亲、挥泪为他送行的全村人,以及所有随喜他、帮助过他的人,都将因他的善行而获得利益。
作为一个比较开明的佛教徒,我并不排斥其它的价值观和信仰体系,如果条件允许,我愿意增加对它们的了解,但我四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和发生在我周围的人身上的故事,都让我确信:普天之下惟有释迦牟尼佛宣讲的妙法能带给人们今生的安乐和来世的解脱。
释迦牟尼佛的生母摩耶夫人死后转生到忉利天。那里仙山云海,极尽美好,人寿长久,受用丰足。世间孝子能想象到、希望父母享用的一切,那里无不具足。释迦牟尼佛成道后,却特意升到忉利天,为母亲和那里的天人演说解脱轮回的法门,因为天界再好终不离轮回,轮回即无明,无明便有痛苦;让母亲从此摆脱痛苦,唯一的方法就是帮助她解脱轮回,这也是报答母恩最好的方式。
有人认为释迦牟尼佛是从一介凡夫通过修行而最终彻底觉悟的;也有些人认为他其实早已成佛,只是待到机缘成熟,在公元前6世纪降生人间,为众生示现如何通过系统而有效的修行获得觉悟,并帮助其他众生走向解脱。我们持第二种观点,认为佛陀的一生就是为了启发我们、供我们学习、模仿而进行的演示。尽管我们还没有像佛陀那样彻底觉悟,但仍然可以帮助父母、家人了解解脱之道,尽己所能为他们的修行创造助缘。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对于大乘修行人,无论善缘恶缘,到眼跟前都是同证菩提的缘!
二零零九年初,希阿荣博上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扎西持林。此间上师除为信众们传讲佛法,还随感写下了《信心》、《无尽藏》、《人人是我师》和《母亲》四篇札记。不久前在读到这四篇札记后,我们无不被这些文字所感动,而文中对发生在上师身边一些人和事的讲述,更可以成为每一个寻求解脱的人的一面镜子,我们完全可以用他们的善心与善举来对照修正自己的发心和行为。鉴于此,我们向上师祈请,希望将这四篇札记录制音频并制作成视频,以让更多的人能得遇上师赐予的法雨,这也是四篇札记现在才与大家见面的原因。
现在音频与视频的制作工作即将完成,不久也会通过网站与大家见面,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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