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 -- 往事百语3 星云法师
做什么要像什么
「人生如戏」,随着时空舞台的变换,随缘任运,自能肩挑一切重任。
童年出家后,常听师长们训诫大家:「做和尚就要像个和尚,你们不要画地自限,要做什么像什么才好啊!」我听了以后,谨记在心。后来这句「做和尚就要像个和尚」、「做什么要像什么」后来在我一生当中,发挥了很大的功用。
记得当时正逢抗日战争期间,民生匮乏,寺院经济更是捉襟见肘,常常水已经煮滚了,还不见有米下锅。我那时只是一个小沙弥,看到常住这么困难,就经常利用课余时间,上山采无花果(可以染布),一面增加常住的收入,一面可以帮常住巡逻看守山林,以防宵小偷窃木材。数年后,我奉师命到焦山定慧寺就读佛学院,但每值假期,我一定赶快回到栖霞山。暑假时,无花果累累结实,我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将它们摘下来献给常住;干旱期间,看到寺众饮水盥洗不便,我也自动到江边挑水,每次来回总要花上一、两个小时的脚程。寒假时,农历新年将至,我又拿起抹布、扫帚清理环境,单单从早到晚,擦玻璃就费时一个月;春节期间,我又忙着帮常住接待香客。虽然一天下来,往往疲累不堪,但我常想:自己在栖霞山出家,栖霞山就是我的,我要「像一个栖霞山的出家弟子」。
青少年时,我在丛林十载生活,其中我做了六年行堂,两年司水,一年半的香灯,还兼任图书馆管理员、自治会的会长。每至冬天,行堂最是辛苦,双手浸泡在冰冻的水里洗几百双碗筷,手掌、手背的皮肤一处处都皲裂了,连里面红色的肉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时不懂得包扎涂油,第二天还是照常工作,好象从来不觉得伤口的痛楚,只知道「做一个苦行僧,就应该要像一个苦行僧的样子」,任劳任怨,谦虚学习。
童年时因家境贫寒,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很珍惜有书可读的机会,为了「做好一个学生的样子」,我自动自发,自我学习。由于白天忙于出坡,读书的时间很少,我利用在图书馆整理书籍剩余的零碎时间温习功课,并且翻阅一些课外读物。此外,我还每月督促自己编一本《我的园地》,里面有论文、讲座、新诗、散文、心得报告、生活感想等等,虽然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看,但是从那时一点一滴的打下基础,让我日后在编辑杂志、写作撰文,乃至弘法布教、接引众生时,都能得心应手,实在是始料未及之事。经云:「一一尘出一切法,旋转无碍遍庄严。」又说:「释迦牟尼佛名毗卢遮那,遍一切处。」我由躬身实践中更加相信:一切诸法都是佛法,只要肯发最上心,时时想到自己「做什么要像什么」,其所带来的利益实在是无量无边。
那时晚上没有电灯,常住也不准我们用花生油点灯,因为平日食用的油水已经不敷使用,遑论有余存的油让寺众点灯看书。我每晚都借着礼佛禅坐来度过漫漫长夜,每当心性懈怠的时候自我观照,想到高僧传中古德艰苦奋发的精神,不禁自惭形秽。为了让自己更「像一个佛门的行者」,我在万籁俱寂的黑夜,就着佛前微弱的灯光刺血写经,蘸着一滴滴的鲜血,培养我对佛法的信心道念。此外,我也自持禁语戒,并尝试过午不食的修持。除了平日坐禅拜佛以外,凡是听闻举办禅修、佛七,我也都极力争取参加,其中曾有过忘我的悟境。多少年来,我无论是主持禅七、佛七,或是指导徒众修持,都能得心应手,不禁感谢老师那句「做什么要像什么」,让我得以从事自利利他的工作。
佛教僧侣必备的三刀六槌,四十八单中的苦修,我都是在早晚课诵、劳动作务中揣摩熏习;佛法妙谛则是在平日行住坐卧,一点一滴的实践当中有所体悟。在忙碌的参学生活中,我一心一意要求自己「做得像一个出家人」,所以平常对于常住的一切安排,我都欢喜随众,余暇则兼行密行,就这样,我的思想慢慢净化,出家人的样子自然而然地就显现出来了。直至今日,我常教诫徒众「不私收徒众,不私蓄金钱,不私建道场,不私交信者,不私自募缘,不私自请托,不私置产业,不私造饮食」的理念,其实都是源自于早年我在佛门里学习「做得像一个出家人」所体验到的法则。
过去丛林的教育十分严厉,行进时眼睛要看前方七尺处,不可左顾右盼,不可仰视、低头、跑步、急行;站要有站相,两手下垂,操手当胸,要知道自己站的位置。坐下时,椅子只能坐半座,背脊自然挺直,肩膀要平,下巴要收缩。安眠时,要右胁吉祥卧。外出时,衣着要整齐,出房门一定要着长衫,出山门要穿海青,不可戴围巾、帽子。如果威仪稍有差错,言行些微不如法,就会遭到师长的棒打、怒喝,而冤枉、委屈更是常有的事情。但我从来不曾挫折、灰心,也未尝顶撞、怀恨,因为我始终觉得这是老师的慈悲教导,做一个晚辈后学,就应当「像一个晚辈后学的样子」,以恭敬的身形,以感恩的心意来接受一切教导训诲。正因为如此,老师们很乐意教我,原本不聪明的我,在千锤百炼之下居然进步迅速。
回想当初之所以在童稚之龄祝发出家,是因为从小在家乡看到大和尚威仪庠序的法相,所以暗自发愿有一天也要穿上僧袍,让别人说我像一个庄严的大和尚,后来果真愿不虚发。我剃度之后,一直牢记这个誓言,并且常以玄奘大师的「言绝虚浮,行绝名利」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六十年来,我不曾散着裤管,身着短衫外出,我不曾穿著大袍跑步,不曾上咖啡厅与人聊天,不曾在倾盆大雨时手执雨伞,甚至地震摇撼时,落石崩于前,也都能镇静念佛,不惊不惧……,这些举止均非矫饰,而是经年累月持续当年的一念初心──「做得像一个和尚的样子」所养成的习惯。一九八八年,西来寺刚落成时,徒众基于好奇,一窝蜂地开车到披萨屋去吃素食披萨,我闻言禁止,并不是披萨不可以吃,而是身为一个出家人应该像一个出家人,在公共场所走动总非所宜。
如今有许多人夸赞我威仪具足,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行止如法,我听到这些话,除了感念当年佛门严峻的道风之外,更要谢谢老师赐给我的一句金玉良言──「做什么要像什么」。
从佛学院出来之后,常住派我到宜兴祖庭白塔寺附近的一所国民小学担任校长,这对于从来没有社会经验的我而言,是一项崭新的经验,为了要「做得像一个校长」,我收集了许多教育及行政方面的书籍,反复研究。乡下地方经费不够,师资缺乏,我还得兼任好几班的老师。为了做得像一个国小老师,让学童们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我事先深思计画,竟然可以达到一人同时教授好几班的课程,而小孩子们也都能安静上课,不吵不闹,这番历练让原本羞涩内向的我增加不少信心。经云:「一切善法,欲为其本。」「做什么就要像什么」的意愿在无形中成为一股强大的动力,将我步步往前推进。
后来我和同学智勇法师等人来到南京接管华藏寺,试图一展革新佛教的抱负。当时嫉恨者固然有之,但暗中欢喜者也为数不少,他们称我们是一群有为的僧青年,我一听此话,立刻告诉自己要做得「像一个僧青年的榜样」。因此尽管旧势力经常想要置吾等于死地,我们还是保持乐观进取,为教牺牲在所不惜的态度,勇往直前,虽然革新一举因国势混乱,渡海来台而功败垂成,但这些体验无形中长养了我的胆量与见识,使我日后得以临危不乱,履险如夷。
一九四九年,我在台湾基隆下船,又辗转来到中坜、新竹,后来在宜兰雷音寺驻锡讲经,为了想要「做得像一个布教师的样子」,我开始思惟如何以事显理,以理说事;我时时揣摩音调的高低急缓、态度的祥和适中;我经常检讨自己的举手投足、风度仪表是否慈悲庄重。如今我四处演讲,可谓信手拈来,驾轻就熟,想来都要归功于多年来的辛勤努力。
当稍有余力时,我开始实践早年培才安僧的心愿,于一九六五年,在高雄建立寿山寺,并且开办佛学院,未久,以学生日多,校舍不敷使用,又另觅大树乡一块麻竹林地,创建佛光山,将佛学院迁址于此。我一人身兼住持、监工、院长、老师、师父等多重身分,为了将每一个角色扮演好,我可说是煞费苦心,尤其学生从万丈红尘来到清净道场,必然会有很多身心上调适的问题。因此在推土挑石,运砖搬瓦之余,我自拟教育手册,订定教学方针暨生活规约;我责成教务处充实教材,聘请名师,带动学生和老师交流;我要求辅导处以鼓励代替责罚,以疏导代替禁止;而我自己也经常居中劝诱、协调,好让大家都能在修道中有欢喜,在生活中有法乐。后来随我出家的弟子迭有所增,凡是会读书的,我让他继续深造;会办事的,我让他一展办事长才;会教化的,我教导他如何弘法施教;会修持的,我制造机缘,让他专心修持。看到徒众们都能各得其所,安心办道,可说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
随着朝山团的成立,佛光山的名声远播,信徒香客日渐增多。经常一听到弟子通报客人来访,我马上踏过崎岖不平的山路,从工地快步走到客堂,如此一天数回,光是会客就已经汗流浃背,衣服来不及换,只有任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为了「做得像一个称职的住持兼知客」,我利用走路的时间,脑海里事先对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时段、每一个单元、每一个过程和环节都有一番通盘的计划;到了见面的时候,我也多方揣摩来者的心理,顺应他们的需要,期使大家都能有宾至如归,满载法喜的感受。
几十年来,我未曾刻意学过布教、工程、知客、典座……,但我都抱着「做什么要像什么」的态度边做边学,从错误中调整脚步,从眼耳见闻中吸取正确的方法。悠悠岁月,春去冬来,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越加丰盈自在。
四十年的寻觅,我总算与母亲联络上消息。我不但为她在南京雨花台买了一栋精舍给她安居,并且请了四个老太太陪她聊天打牌。凡是对母亲好的人,我多少都在物质上、金钱上给予回馈。后来,我请母亲到日本、美国、香港、台湾等地,和徒众们见面结缘,甚至在佛光山,我请她在信徒大会上讲话,她对一万多名信众说:「我送给你们大家的礼物,就是我的儿子。」但在私底下,我每次向她晨昏定省时,她总是对我说:「你在台上面对千万个人讲话,但在台下要听我一个人的话。」的确,直到她舍报往生,不管我年纪多大,我总得努力「做得像个儿子」。
一九八八年,当海峡两岸为了运动会上代表国的名称争执不下时,我正好在西来寺主办第十六届世界佛教徒友谊会,为了做得像一个地主国,让大家皆大欢喜,我日夜思量,为两岸佛教会巧妙定名:「中国北京,北京中国」,使得双方的佛教团体破记录地坐在同一个会议厅里。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八十几个团体代表一致称道:「这比奥运模式还要更具意义。」因为这次的善缘,中国佛教协会赵朴初居士邀请我到中国大陆访问,使两岸交流又跨出了一大步。
近十年来,我云游访问世界各地弘法利生,为了要「做得更像一个拥抱世界的地球人」,我入境随俗,每到一地,总是探问民情风俗,并且学习一些当地语言,走在路上,一声「How are you?」总能博得对方的友善微笑;站在台上,一句「?????」往往获得听众的欢喜鼓掌。
《金刚经》说,人要放下执着,去除四相。惟有无相,才能如虚空一般无所不相,达到真空生妙有的境地。古德亦云:「君子不器。」惟其不器,所以能随缘任运,肩挑一切重任。
走访世界各地,非佛教徒总喜欢问我如何能得到感应,我觉得:「做什么,像什么」,就是一种感应。《阿含经》里记载:佛陀在忉利天讲经三月,回到娑婆世界时,优填王造的紫檀佛像竟然自行离座,向前迎接佛陀,这是因为佛像是以虔诚心恭造得维妙维肖,「像佛陀的样子和精神」,所以能有如此难得的感应。会演戏的人,无论是好人、坏人、忠臣、奸臣……,都能扮演得入木三分,像仪铭、金超群演包公,都因为演得「像」,所以赢得观众热烈的回响,这不也是一种殊胜的感应吗?有人说:「人生如戏。」果真如此,我们也要随着时空舞台的变换,而「做什么像什么」,切勿因为自己的不尽责,坏了一场戏的气氛,让自他懊恼遗憾。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