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军中十年 - 闹营 鬼叫
闹营.鬼叫
我从北投的复兴岗,跟几个同学,被一辆大卡车送到了海边的金山乡,那是一个团的团部所在地,先到团部,再被送到通信连去。团部住在金山中学,通信连连部住在乡公所的楼上,无线电排住在天后庙里,是借,也是强占,明知不受欢迎,我们还是硬住进去。要不然,岂能让我们住在野外日晒夜露喝风淋雨!到此,我才明白中国军队何以喜欢驻庙的原因了。
国家穷,军队更穷,一日两餐的二十几两米不够吃,还得用米换了甘薯和着吃,当时的陆军总司令孙立人,还宣传甘薯的营养价值丰富,鼓励士兵吃甘薯,想来真是一桩非常苦心的事!我们穷得连鞋子也穿不上,要自己到河边上采了野生的美人蕉,剥了皮,晒干了,打草鞋穿,我也就在那时学会了打草鞋的手工艺!像在这样的情形下,政府那能有钱到处起了营房给我们住呢?军队待遇的好转,大概是在民国四十年(西元一九五一年)以后,总统复职,美援也恢复,军队的营养才有了改良,从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早晨有了豆浆,也有了馒头。不用说,大豆与面粉,都是美援物资。我们感恩总统的复职,也感谢美国人的友谊。
金山乡,我在那里住了很久。现在,那里已是闻名的海滨游览胜地,但在当年,海边是一片黄沙,路上也是漫漫的黄沙,我们为了修建工事,吃够了黄沙的苦,沙深没及脚踝,拉着铁轮车,或者担着砂石担,尤其到了日中的时候,走在黄沙翻滚的路上,简直以为是误入了地狱之门!那个海滨的港湾,也是小小的,大家都称它为黄港,没有观光旅社,也没有现代化的建筑物,有的就是我们这些筑工事的阿兵哥,以及海边稀稀疏疏的几家渔户。不过,金山街上是有点迷人的,因为有天然的温泉,据说凡有温泉的地方,都会多多少少地有点迷人。但是,那种罗曼蒂克的情调,我始终悟不出来。给我的唯一好感,仅是廉价的温泉澡而已,没有等次,一律只要五毛钱,就可洗个痛快的澡。可是当我快要离开金山的时候,就渐渐地不同了,浴室分成阶级和内外了,我们这些士兵,渐渐地被浴室的老板向外面的大池子里送了。
军人,究竟是不平凡的,在当时的生活,困难重重,但是军中就因此而产生了狂热的克难运动。「拿破仑的字典中没有难字」,被军中狂热地宣传着,也狂热地崇拜着。
于是,军中自己动手建筑克难营房子,克难、克难、克难,一切都是克难,不花钱,不扰民,却能够平地克难出营房来。得到地方民间的协助,借来了工具,大家上山,刈茅草、砍竹子、伐树木;大家动手,平地基、打根脚、编竹墙、盖屋顶,阿兵哥全部成了全知全能的工程师。二十天工夫,就能建好一幢营房。我们通信连的营房,是建在金山乡的公墓边上,正因为我们跟公墓做了邻居,所以发生了几桩怪事。
有一晚,大家睡得很熟,突然听到有人直着嗓门喊叫,跟着,所有的人,也都直着嗓门喊叫,有的人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上,提着武器就向外跑。我,好象也叫了一声,但我没有乱跑,后来连长弄明白了情况之后,喊了一个口令,大家才明白过来,这是「闹营」。闹营,在老兵的观念中,看得很神秘,认为不吉利,虽在新思想的年轻人都不信那一套,但在连上,终究死了一个人,那是我们通信队的前期同学,虽然他是移防到了北投与淡水之间的江头时死在野战医院的。同时,又因另外的一件事而发生了一桩意外的命案,结果,那个死尸就被葬在金山乡的公墓中。
到了民国三十九年(西元一九五○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日,这是民间非常重视的中元节,相传是鬼节,那天夜里,下着毛毛的细雨;我,正好临到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二点的卫兵,但在十一点未到,就被上一班的卫兵喊醒了,他不说明理由,光是请我陪他。十二点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站着卫兵时,先听到屋后的大树下一声怪叫,不像人,不像兽,说不出像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我想,也许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不知名的鸟罢?但我还是转到屋后看了一看,用电筒照几照,什么也没有。可是,当我回到原位时,又听到有无数的小鸭在叫,好象到处都是小鸭叫的声音,起初我以为真的是小鸭,然而明明就在跟前叫,却看不见小鸭的踪影,并且,当我用电筒照到右边,声音就到左边,照到左边,声音又到了右边,我真想不透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叫?既然看不到,也就不管它了。
两个小时,好象很长,我也偶尔念念观音圣号,终于时间到了,该我交班了。可是我下一名的卫兵,接了岗,看我进屋睡觉,他也进屋睡了,他说他宁愿接受处罚,教我不要管他。
到了第二天,我明白过来,因为我们连上的人,都在谈论,附近的老百姓,也在谈论,说是昨夜中元节,「好兄弟」(鬼)们都出来聚会了。一听之下,不禁使我毛骨悚然!我从来没有听过鬼叫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听过像那晚听到的那种声音,小鸭的叫声,毕竟不是那个样子,现在想来还是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声音,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听过与那同样的声音。本来,民间传说的鬼,跟佛教所说的鬼,观念上略有出入。那是鬼叫?那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鬼叫?总之,那是奇怪的一次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