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颂古与不二法门
二、截断意路
吴言生
[台湾]东大图书公司,《经典颂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74—86页
本类公案与颂古,在精神实质上与前一类相同,也是泯除拣择。只不过从机法上看,较之前一类公案,这一类公案显得更为峻峭凌厉,往往是师家采取激烈的机锋,来截断意路。这类公案有“南泉斩猫”、“赵州顶鞋”等。《碧岩录》载:
一日东西两堂争猫儿,南泉见,遂提起云:“道得即不斩。”众无对。泉斩猫儿为两段。(第63则)
南泉复举前话,问赵州,州便脱草鞋,于头上戴出。南泉云:“子若在,恰救得猫儿。”(第64则)
南泉斩猫公案的主旨在于显示截断有、无相对之执见。东西两堂争论猫儿是否有佛性,南泉提起猫儿,意在考验学人中有没有见地透达者。对本则公案,如果向语句上转来转去,就毫无关涉。因为南泉提起猫儿,并不是真的要人说出什么话来,而是要教人各自领悟,各自受用。如果不这样领悟,终究摸索不着。雪窦颂云:
两堂俱是杜禅和,拨动烟尘不奈何。
赖得南泉能举令,一刀两段任偏颇。
“两堂俱是杜禅和,拨动烟尘不奈何”,两堂僧人争论猫儿是否有佛性,都沉迷外相,没有休歇之处,虽然论战之时烟起尘嚣,却争不出个结果,难以彻见宇宙人生的真实相状。
“赖得南泉能举令,一刀两段任偏颇。”两句一转,由对争猫的批评转向对斩猫的赞叹上来,说幸有南泉能够施行佛法正令,当机立断地斩猫截疑,而不必在意别人批评他“偏颇”——如果有人认为他犯了杀戒,那只是偏颇的批评,任它去好了。南泉的用意,是挥动杀人刀,斩断学人的相对念。正是在这如击石火似闪电光的当机妙用中,学人疑团粉碎,彻见本心。
南泉斩猫的当天晚上,弟子赵州回来,南泉把白天的事复叙了一遍,问他如果在场会怎么做。赵州一言不发,脱下草鞋顶在头上走了出去,南泉说你如果当时在场便会救得猫儿。南泉、赵州心意相投,机锋相合。雪窦颂云:
公案圆来问赵州,长安城里任闲游。
草鞋头戴无人会,归到家山即便休。
“公案圆来问赵州,长安城里任闲游。”赵州是南泉的弟子,对南泉的意思了解得很透彻,一拨便转。师徒对答,在雪窦看来,就像师徒俩都在长安大道上闲逛,悠哉游哉。
“草鞋头戴无人会,归到家山即便休。”赵州听了南泉的话,头戴草鞋走了出去,这件事貌似平常,但只有见性之人方能知能证。赵州认为死而后生就是禅道,是无分别智、无心的即刻活动。于是乎,禅师的杀人刀就一变而为活人剑。雪窦认为,赵州安履头上,是归家见性之举。众人妄生争执,无异本末倒置。赵州将颠倒的世界再颠倒过来,也就将南泉的杀人刀变成了活人剑。满眼的烟尘于是乎荡然无存,晴天丽日遂皎然现前。
表达截断意路禅机之不二法门,还有“对一说”、“倒一说”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4则:
举僧问云门:“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云:“对一说。”
释迦牟尼传教四十九年,举办了无数的法会,这就是一代时教。学人以一代时教来问云门,云门之答,超出言筌,直指心性,涵盖乾坤,而将显、密、禅、净的一代时教包含无遗。但如果仅从语言文字来揣测,绝不能探知云门的真意。对此只有直下领悟,方可归家稳坐。雪窦颂云:
对一说,太孤绝,无孔铁锤重下楔。
阎浮树下笑呵呵,昨夜骊龙拗角折。
别别,韶阳老人得一橛!
“对一说,太孤绝,无孔铁锤重下楔。”雪窦对云门的答语赞赏不已。“对一说”是如此的光前绝后,孤危险峻,如万丈悬崖,无你立足之处;似百万军阵,无你突入之处。这僧的问话固然奇特,云门的回答更是孤危险峻,其手段之高超,好比是对无孔铁锤重新打进一个楔子。
“阎浮树下笑呵呵,昨夜骊龙拗角折。”此二句宕开一笔,说云门站在南阎浮洲中心的一棵大树下回想起这场法战的时候,不由得开怀大笑。试想夜来其僧是何等气焰,来势汹汹,如同苍龙挥动利角横冲直撞。但在云门的大机大用发动后,顿时拗折了一只锐角。
“别别,韶阳老人得一橛。”雪窦在最后又翻出新意,说云门大师只是折断了骊龙的一角,这便自然而然地逗起遐思:它的另一只角到哪里去了?雪窦引而不发,将无穷的疑问和思索留给了读者。
此诗重在赞叹云门答语的孤绝风格。无孔之锤,并且是铁锤,云门还能打进一楔,其手段之凌厉、机锋之孤峭,令人叹为观止。阎浮树下回想法战时的开怀大笑,表现了云门拗折锐角的盖世雄风。雪窦在诗的最后,句意陡转,又将云门的作略予以拂除,以引导读者进入更为孤绝的禅悟之境。
《碧岩录》第15则是与“对一说”相呼应的另一则公案:
僧问云门:“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门云:“倒一说。”
学人的这种问法是“藏锋问”,云门有大机大用,应付裕如。云门前头道“对一说”,这里却说“倒一说”,只异一字,却有千差万别。问处既奇,答处更险。云门之答,旨在剿绝学人的情解妄识。雪窦颂云:
倒一说,分一节,同死同生为君诀。
八万四千非凤毛,三十三人入虎穴。
别别,扰扰匆匆水里月。
“倒一说,分一节”,诗意谓凡有语言,即与本来面目相距万里,因此云门“倒一说”之答,分明是放过一着。不得已说个“倒一说”,也是好肉剜疮。云门向来有放行的手段,敢与你入泥入水,同死同生。云门没有得失是非,全机大用,所以能够与人同生同死。
“八万四千非凤毛,三十三人入虎穴。”昔日灵山会上八万四千圣众云集,世尊拈花,迦叶破颜,其余大众都不知是何宗旨,因此不是凤毛之才。言外之意,此僧亦非能够继承心法之才。世尊将禅法传付给迦叶后,祖祖相传,西天此土,三十三人,皆有入虎穴的手段,云门也是敢入虎穴的大师,已臻彻悟之境,能够同死同生,为人解粘去缚,抽钉拔楔,脱笼头,卸角驮。
“别别,扰扰匆匆水里月。”雪窦在诗的最后又将学人、读者向外攀援的心念拂除,意在使人亲自证悟,不要追随云门和雪窦的语句。因为你如果跟着这些语句走,正像动荡水面映出的月影,随波逐浪,摇摇闪闪,忽断忽裂,扰扰匆匆,而无法获得心国的安宁。
此诗重在吟咏云门分一节(放行)的大师气度,赞叹云门敢于同死同生、虎口横身的慈悲襟怀,而这种大勇又以大智作为基础。云门正是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禅者。雪窦在诗的最后,再次将云门机语、自己的吟咏悉皆扫却,将读者导向前语言境域的超悟体验。
表达截断意路禅机的,还有“坐久成劳”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17则:
举僧问香林:“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林云:“坐久成劳。”
透得“坐久成劳”这句话,平常困扰你身心的一切障碍都会冰消瓦解。自古以来回答祖师西来意的人很多,只有香林的这一则可以坐断天下人舌头,让人没有思索的余地,可谓言无味句无味,无味之谈,塞断人口。要悟直下便悟,切忌作推理求知解。香林得大自在,脚踏实地,无许多佛法知见道理,只是随机运用。“坐久成劳”这句话,似乎自然而然地把人们一直担在肩膀上的所有问题统统放下,使烦恼、菩提一齐消泯,变成洒洒落落光风霁月的状态,它具有一切超越、一切脱落之境。雪窦颂云:
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却笼头卸角驮。
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
“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却笼头卸角驮。”两句正面叙写求禅问道者之众和香林答语敲枷打锁的功能。自古以来,求法问禅的人不计其数,风尘仆仆地行脚参禅,殊不知原无可求的法,也无可参的禅。雪窦当下如击石火、闪电光地逼拶出来让你看,如能一闻便悟,方是奇特。香林之语,旨在让人歇下负担,洒洒落落,契入纯明澄澈的彻悟之境。
“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两句从反面着笔,说如果有人想在香林的言句中去思索,非要寻找出“坐久成劳”这句话的意思,便会像刘铁磨一样,左转右转,而不免遭到子湖(紫胡)禅师的痛打。子湖与赵州、长沙是同参。当时刘铁磨在山下建庵,傲视禅林,诸方都拿她没办法。一天,子湖来访,问:“汝莫是刘铁磨否?”刘铁磨说:“不敢。”子湖问:“左转右转?”刘铁磨说:“和尚莫颠倒。”子湖应声便打(《传灯》卷10《利踪》)。 雪窦借用这则典故说,如果想在“坐久成劳”的言句上求得解释,便好似鼻孔被别人牵着,随着言句左转右转,难免要遭到痛打了。
此诗重在吟咏坐久成劳对情尘意垢的涤除功效。前部分正写,以骡马戴笼头负角驮喻参学者背负妄念之重,形象生动;以脱笼头卸角驮比喻“坐久成劳”的涤荡妄尘,鲜明可感。后部分反形,借子湖打铁磨的禅门典故,比喻追逐言句者要遭到剿绝情念的棒打,借电光石火、疾雷破山式的机锋,收棒喝截流、剿绝情识的奇效。“一个两个千万个”、“左转右转随后来”的句法恣肆写意,也表现了彻悟者洒洒落落的风致情怀。
表达截断意路不二法门的,还有“镇州萝卜”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0则:
僧问赵州:“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州云:“镇州出大萝卜头。”
问话的僧人是久参禅客,提问很能抓住要点。赵州有大机大用,答以“镇州出大萝卜头”,可谓无味之谈,塞断人口。与赵州答语恰好相当,酷似两个无孔铁锤。雪窦颂云:
镇州出大萝卜,天下衲僧取则。
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
贼贼,衲僧鼻孔曾拈得。
“镇州出大萝卜,天下衲僧取则。”赵州“镇州萝卜”之答,在于剿绝情识,以使人明心见性,回到每个人的“出处”,虽然禅林都知道这是句很高妙的话,把它当作禅道的极则,却不知道它到底妙在哪里。“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雪窦指出,虽然古时的人这么答,今时的人也这么答,但他们只知寻言逐句,在赵州石火电光的机锋中,何曾能分辨出黑白对错来。
“贼贼,衲僧鼻孔曾拈得。”雪窦进一步把人引向活泼泼的方向说:三世诸佛也是“贼”,历代祖师也是“贼”,换人眼目,开佛知见。其中神乎其技者,独推赵州。赵州一似手法高明的神偷,不着痕迹,能拈得天下禅僧的鼻孔,你才开口便换却你的眼珠。根性猛利的参禅者,向电光石火中听到这话,当下便会高挑起眉毛走开。稍一伫思停机,鼻孔就被赵州牵住了。
雪窦在诗中指出,虽然自古及今很多参禅者对“镇州萝卜”有着强烈的兴趣,并将它作为禅悟的极则,但这句话看似寻常实奇崛,很少有人能得其三昧。因为这三昧,乃是脱落是非计较的鹄白乌黑现量境,是本来现成的纯真面目。后二句以棒喝之语,指出如果刻舟求剑,就会失却禅悟的主体性,与赵州之意相距千里万里。
运用截断意路不二法门的,还有“随他去”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29则:
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
“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意为劫火熊熊燃烧,大千世界俱遭劫难。佛教认为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由成(形成发展)、住(现状)、坏(衰亡)、空(消灭)这四时循环流转。劫火洞燃,大千俱坏,必然归于空无。其僧虽然知道教义,却不知经中的旨趣。对公案中的“这个”,一般人往往以情识臆解说它是指众生本性。对“随他去”,很多人又以情识作妄解,仍然难测其旨。其僧不能领悟大隋之意,时时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从四川直往舒州投子山参访大同,将对答情形告诉了大同,大同焚香礼拜说:“四川有古佛出世,你赶紧回去。”其僧又赶回大隋,大隋已经坐化。雪窦颂出这则公案,暗示不能把它当作“坏”与“不坏”来看:
劫火光中立问端,衲僧犹滞两重关。
可怜一句随他语,万里区区独往还。
“劫火光中立问端,衲僧犹滞两重关。”这僧问话时,先怀“坏”与“不坏”的相对意识,是“两重关”。若是已经证悟的人,说“坏”也有转身之处,说“不坏”也有转身之处。
“可怜一句随他语,万里区区独往还。”唐代景遵咏此公案云:“了然无别法,谁道印南能。一句随他语,千山走衲僧。蛩寒鸣砌叶,鬼夜礼龛灯。吟罢孤窗外,徘徊恨不胜。”(《碧岩录》本则引) 雪窦的颂,化用景遵诗意,描摹公案情景,神情毕现。学人不悟大隋“随他去”之旨,风尘仆仆地奔向舒州,又从舒州赶回大隋,可谓万里区区,然而于开悟却无补,故可怜复可叹。
雪窦此诗,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不着痕迹地表达了对公案的透彻之悟。起句以对公案情景的精彩再现,巧妙地对僧人之问进行质疑:既是“劫火光中”,则所立任何“问端”都会被焚毁,更遑论“坏”与“不坏”了,这就水到渠成地过渡到第二句,批评学人粘滞于“坏”与“不坏”的两重关,陷于相对观念而不能自拔。第三四两句以学人奔波求道,风趣地传达出“随他去”的意旨:学人不但没有领悟大隋“随他去”的真谛,反而立不定脚跟,随着大隋的语句奔波万里,区区往还,于见性毫无裨益。
运用前后际断不二法门的,有“前三三后三三”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35则:
文殊问无著:“近离什么处?”无著云:“南方。”殊云:“南方佛法,如何住持?”著云:“末法比丘,少奉戒律。”殊云:“多少众?”著云:“或三百,或五百。”无著问文殊:“此间如何住持?”殊云:“凡圣同居,龙蛇混杂。”著云:“多少众?”殊云:“前三三,后三三。”
据传无著到五台山金刚窟礼谒,遇见一个老翁,老翁邀请他到寺院小坐,问他从何而来,无著说南方。翁问“南方佛法如何住持”,无著说:“末法时代的比丘,很少有能够奉行戒律的。”翁问有多少人,无著说:“或三百,或五百。”又问老翁“此间佛法如何住持”,老翁回答:“龙蛇混杂,凡圣同居。”无著不解,又问“有多少人”,老翁回答:“前三三,后三三。”后来无著辞退,翁令童子相送。无著问童子“前三三,后三三”是多少,童子蓦然召唤:“大德!”无著应诺,童子问:“是多少?”无著回头一看,童子与寺院都无影无踪,方知老翁原来是文殊化身(《五灯》卷9《文喜》)。能够参透“前三三,后三三”,就可以达到彻悟之境。雪窦颂云:
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
堪笑清凉多少众,前三三与后三三。
“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首句勾勒出博大广袤之境,有权有实,有理有事。次句咏无著邂逅文殊而不识。无著与文殊一席对谈,却不知是文殊。圆悟认为,“当时等他道南方佛法如何住持,劈脊便棒,犹较些子”。“堪笑清凉多少众,前三三与后三三。”如果领会了雪窦之笑的旨趣,才能知道前三三后三三的意趣。
对雪窦的这首颂,有人认为“只是重拈一遍,不曾颂着”,殊不知雪窦在“重拈”之中,用般若直观对原公案的情境作不掺杂主观成见的情景再现,最大程度地保证了禅趣的原真性、圆满性。因为前后三三所表现的,正是断绝一切思量的境界。前三三后三三,象征前后际断。时间由过、现、未架构而成。但过现未的世界,仅是人为的设定。前已经过去,后尚未来临,现正成过去。过现未都没有的世界,即是完全无的世界。前三三后三三,即是表现对无的体验。在无的体验中,一切都得到了超越。举一可反三,因此,本则公案表现的不仅是对一多、凡圣的超越,而且是对一切相对意识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