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济宗禅诗
七、汾阳善昭的禅诗
吴言生
[台湾]东大图书公司,《经典禅诗》,2002年11月初版
第57—63页
七、汾阳善昭的禅诗
在临济宗禅人中,汾阳善昭的禅诗创作颇有特色,这些禅诗较集中地收录在《汾阳录》中。这位北宋中前期的临济宗著名禅师,创作了禅宗史上最早的、规模最大的《颂古百则》,开创了禅宗大量创作颂古诗的风气,奠定了颂古的雏型,开颂古之先河。汾阳禅诗,题材面广,反映了其深厚的学植素养和超妙的禅学感悟。他所创作的为数可观的组诗,在艺术上也时有佳境。其《证道颂》二十首,时有清新可喜之笔,如“入圣超凡割爱亲,便同孤雁不同群。雪毛丹顶天然贵,清唳翱翔一片云”(其八)。 孤雁高飞,超群绝俗。雪毛丹顶,清唳翱翔。诗以孤雁形体之美洁,品位之高华,形象地寄托了自己高蹈浊世,翱翔在精神的无瑕天宇的志趣。汾阳组诗中,对禅林影响最大的,除《颂古百则》之外,较有文学价值的是《拟寒山诗》组诗(《汾阳录》卷下):
好是住汾阳,犹连子夏冈。
西河莲藕熟,南国果馨香。
野客争先采,公侯待后尝。
仲尼不游地,唯我独消详。
无德住西河,心闲野兴多。
太虚宽世界,海岳蹙江波。
独坐思知己,声钟聚毳和。
欲言言不尽,拍手笑呵呵。
第一首写汾阳景致。“西河莲藕熟,南国果馨香”象征自己的禅法圆满,果熟香飘。野客先采,喻参禅之人先得其禅味。公侯后尝,喻高官显宦后沾其法喜。仲尼不游地,是说自己这一片禅学天地,仲尼没有涉足过,是儒家思想之外的另一片崭新境域,在这里,唯有自己俯仰自得,表露出对弘扬禅法的自许自信。
第二首写闲情野兴。太虚宽廓,含容世界。海岳耸峭,阻遏江波。世界被含容,自由自在;江波遭阻遏,抑郁洄漩。参禅悟道,就是要使受阻遏的精神之流得到自由自在的任运奔放。由于此种感悟超妙高远,诗人遂生起感念知己共悟妙谛之想。事与愿偕,钟声响处,参学人纷纷聚集而来。而一旦当大家真的聚到一起,忽而又意识到,能说出来的只是粗浅的东西,真正的精微之处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于是,将千言万语,都付诸寒山拾得似的拍手笑呵呵。这组诗从诗歌境界的洒脱、机趣的活泼、情兴的飘逸等诸多方面,都颇有寒山诗的风致。
除《拟寒山诗》得寒山禅髓之外,善昭的《南行述牧童歌》15首也颇有寒山诗风。将《牧童歌》与寒山子诗歌细加对照,可以发现多组相同或相近的描写:
(1) 有意玩江山,无心求荣贵。(《牧童》其十)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重岩我卜居》)
(2)不能风雨侵,雾露和衣湿。(《牧童》其十一)
岚拂纱巾湿,露沾蓑草衣。(《层层山水秀》)
(3)从他万象昏,我心长寥廓。(《牧童》其四)
室中虽增暧,心里绝喧嚣。(《独卧重岩下》)
(4)春听百花荣,秋看千株泣。(《牧童》其十一)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可笑寒山道》)
(5)大地作绳床,青天为宝盖。(《牧童》其十四)
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粤自居寒山》)
(6)鼓腹唱巴歌,横眠长自在。(《牧童》其十四)
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粤自居寒山》)
(7)吹笛上高山,把鞭牛上陂。(《牧童》其六)
谁知出尘俗,驭上寒山南。(《鸟语情不堪》)
(8)不见有同流,驱牛入石岸。(《牧童》其十三)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高高峰顶上》)
(9)我有牧童儿,寻常一似痴。(《牧童》其五)
时人见寒山,各谓是风颠。(《时人见寒山》)
(10)我有牧童儿,丑陋无人识。(《牧童》其十五)
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缠。(《时人见寒山》)
(11)心通廓太虚,性直量还奥。(《牧童》其十二)
五岳俱成粉,须弥一寸山。(《五岳俱成粉》)
(12)有言人不会,无心道自知。(《牧童》其五)
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时人见寒山》)
(13)我有牧童儿,身心如铁石。(《牧童》其十五)
自怜心的实,坚固等金刚。(《我住在村乡》)
《牧童歌》与寒山诗具有的相同质性,如以上所例举,依次表现在:(1)摒弃荣华、皈心自然的价值向度。(2)深山高隐、景致秀润的物象描摹。(3)外物昏暗、心光晃朗的对比映衬。(4)契合山水、感悟真如的直觉方式。(5)幕天席地、意兴豪放的山居生活。(6)快乐自在、随缘无忧的禅者襟怀。(7)高拔峻洁、更上层峦的境界追求。(8)孤芳自赏、眼底寥廓的傲兀气质。(9)如痴似愚、混俗韬光的处世玄机。(10)外貌不扬、秀质内蕴的人格涵养。(11)胸襟广博、尘视万象的第三只眼。(12)独立卓行、浅者莫知的内证境界。(13)是非不侵、八风不动的坚固禅心。凡此皆可见善昭禅诗受寒山禅诗影响之一斑。
善昭在《牧童歌》其十五中说:“往往笑寒山,时时歌拾得。闾氏问丰干,穿山透石壁。”谓此“牧童”与寒山、拾得是挚友,彼此时笑时歌。但不能多加盘问,因为其中的关系微妙隐秘,如果着意打听,就会像闾丘胤向丰干打听三人行迹那样,使得他们全都穿山入壁,隐入山体,无影无踪了。可见作者创作牧童歌时,一方面受到寒山等人诗歌的影响,一方面又并不仅仅在寒山子诗歌中寻求灵感。《牧童歌》与寒山诗相比,禅门顿悟的色彩更重。像“未曾读一字,要文千万卷”(其一)、“不把一文钱,买断乾坤地”(其二)、“忽将世界生,忽打乾坤破”(其八)、“回首枕须弥,抬身倚北斗”(其九)之类的超悟境界,是寒山子诗歌中很少有的。汾阳将牧童当作自己人格的象征,用《牧童歌》来抒写调心的禅悟体验:
我有牧童儿,常乐古书典。
不将文笔抄,只么便舒展。
未曾读一字,要文千万卷。
应物须不亏,问答能只遣。
我有牧童儿,执杖驱牛转。
不使蹈荒田,岂肯教驰践。
泉水落岩崖,青松长石畔。
牛饱取阴凉,余事谁能管。
我有牧童儿,骑牛入闹市。
不把一文钱,买断乾坤地。
种也不施工,收也无准备。
当市垛皮鞭,蛰户一齐启。
我有牧童儿,披莎戴箬笠。
不能风雨侵,雾露和衣湿。
春听百花荣,秋看千株泣。
牧童只个心,非是不能入。
其一,牧童乐“古书典”,喻禅人爱惜、向往无始劫来的佛性、清净禅心。这部书典,用不着抄录记诵,但人人具足,随时都可以舒展应用。它虽然没有一个字,宇宙人生的全部要义,都凝聚其中。这佛性,可以神应万物,却毫发不损,随问随答,圆转无碍。作者在组诗的第一首里将人人本具佛性的特质吟咏出来,有提纲挈领的作用。
其二写调心过程。首二句点牧牛,喻调心。“不使蹈稻田,岂肯教驰践。”用佛经典故来象征调心的初级阶段。《佛遗教经》:“譬如牧牛,执杖视之,不令纵逸,犯人苗稼。”佛教以“牧牛”形象地比喻调心之法。禅宗里有很多牧牛公案。有一天,石巩禅师在厨房里作务,马祖进来问他在干什么,石巩回答“牧牛”,马祖问他怎么牧,石巩说:“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马祖予以印可(《五灯》卷十三《慧藏》)。 “草”象征见取,即对外认同。“牧牛”就是要远离知见之草,保持心态的调和,一旦入草,要立即将心拽转回来。后二句宕开,写环境之清雅幽美,在此无草之境中,心牛终于得到了调伏。“牛饱取阴凉,余事谁能管”,此时的牛已成为脱落烦恼的“露地白牛”,即人的本源心性,因此,便不需要再对它加以约束。后世《十牛图颂》之《牧牛》:“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红尘。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也没有跳出此诗的范围。
其三,写调心之后,到尘世去检验定性。“不把一文钱,买断乾坤地”,即“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苏轼《前赤壁赋》) 之意。播种不施工,收获不准备,喻万物随缘而生,各人的生死各人了,别人代替不得。在闹市之中,扬一响鞭,原本关闭着的店铺,忽然间纷纷开启,喻心花顿发之际,原本闭塞的六户,瞬时开启,见色闻声不用聋,水月相忘了无心。在无心之中,辉映着万物的澄明。
其四,是最能体现牧童本色的一首,也是禅意化境的一首。牧童披莎戴笠,本为抵御风雨的侵袭。但纵是山深无雨处,入云深处也沾衣。深山多雾气,润衣亦足慰人。春天,百花欣欣向荣,可以倾听它们的喜悦。秋天,万木凋零泫露,可以倾听它们的哭泣。牧童走入花草树木的内部,用花草树木的态度体验着花草树木。牧童的心就是这样,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感悟真如,人间的是非毫不能入。
善昭的《牧童诗》上承寒山诗风,加以独特的艺术表现,大规模地将牧牛象征为调心,是禅宗《牧牛图诗》的嚆矢。从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寒山诗在诗坛影响的一个重要方面,又可以了解到禅宗《牧牛图诗》的思想、艺术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