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宗禅诗研究
吴言生
[太原]五台山研究,1999年第4期
9-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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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吴言生,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副教授,文学博士
【内容提要】黄龙宗是禅宗五家七宗中的一个重要流派,黄龙宗禅诗研究是一个崭新的课题。本文从黄龙宗宗风出发,联系佛教经论、禅宗公案、机锋,揭示出了黄龙宗禅诗随缘任运、日用是道、触目菩提、水月相忘等美感特质。探讨黄龙宗禅诗的禅悟内涵和美感特质,透析潜蕴其中的佛心、禅韵、诗情,对建构21世纪中国禅诗研究学有着重要意义。
【关 键 词】黄龙宗/禅诗/美感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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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龙宗是由黄龙慧南禅师(1002~1069)创立的、禅宗五家七宗中的一个重要宗派。通过对黄龙宗禅诗的文本研究,我们发现,黄龙宗禅诗呈现出独特的诗禅感悟。其美感特质,主要表现为随缘任运、日用是道、触目菩提、水月相忘、自信无求、雄猛奔放、艳情闺思、妙谛通禅、水中盐味、色里胶青。黄龙宗禅诗以玲珑晶莹的喻象、高华明澈的意境、洒脱无羁的风致、深邃超妙的感悟,为中国诗歌拓展出崭新的境域。
一、随缘任运 日用是道
随缘任运,日用是道,即是在行住坐卧一切日常生活中都可以参禅妙悟,即心成佛,彻见心性,契证至理。“一是一,二是二,头上是天,脚下是地,饥即餐兮困即睡。”(注:《续古尊宿》卷1《惟清》。)黄龙禅塑造了峰巅老僧、牛背牧童、闲卧高人等形象来表征这种感悟:
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注:《五灯会元》卷17《志芝》。)
常居物外度清时,牛上横将竹笛吹。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注:《五灯会元》卷17《从悦》。)
千万座山峦,雄浑苍莽,构筑于群峰之巅的茅屋,孤高绝俗。这里人迹罕至,只有缥缈白云,时往时来。但白云还有夜随风雨去的匆遽忙碌,不如老僧的闲淡自适。这绝顶高僧,也就是“物外度清时”的牧童。牧童横笛牛背,逗弄晚风,曲意杳远,群山秀绿。闲境幽情,妙合无垠。黄龙宗禅人在牧牛等山居生活中,体证着随缘任运的意趣:“自缘一榻无遮障,赢得长伸两脚眠”、(注:《黄龙四家录•祖心》。)“寒则围炉向暖火,困来拽被盖头眠”、(注:《古尊宿语录》卷43《克文》。)“新缝纸被烘来暖,一觉安眠到五更”。(注:《五灯会元》卷18《蓬莱圆》。)从这些怡然自悦的诗句中,我们处处可以感受到临济禅“无事是贵人”的真髓。从“无事是贵人”的禅悟体验出发,黄龙禅对山居生活的描写,充满诗情画意。“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闲云”,(注:《五灯会元》卷18《知和》。)山居景色,悠闲恬适,可以长养道心;“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注:《五灯会元》卷17《怀志》。)山居物事,朴实无华,经由禅者空明胸襟的映照,洋溢着高情远韵;“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去,逢山任意登”。(注:《黄龙四家录•祖心》。)山居的风物和心境,是如此的纯乎天运,脱落机心。日常生活,经由禅者诗意的点染,遂充满着禅趣诗情。慧南指出:“情生智隔,于日用而不知。”(注:《黄龙录》。)世人每天的起居、工作中都有佛心在起作用,只是虽然每天都在运用它,却不知道它的存在。实际上,佛凡一体,佛和凡人并没有本质不同。自觉佛凡一体的就是佛,不自觉的就是凡人,佛和凡人的区别在于有无自觉。僧问盐官齐安什么是“本身卢舍那”,齐安让他把净瓶拿过来,僧人依言拿来净瓶,齐安又让他将净瓶放在原来的位置。僧人放好净瓶,继续询问什么是本身卢舍那,齐安说:“古佛过去好久了!”(注:《五灯会元》卷3《齐安》。 )心闻贲颂此公案为:“带雪含霜半倚篱,横斜影里露仙姿。前村昨夜春来了,竹屋老僧犹未知。”(注:《续古尊宿语录》卷4《心闻贲》。)梅花绽放于雪中, 一似古佛显现于置放净瓶的“日用”之中。而老僧不知春到梅梢,一似问话僧不明日用是道之旨。黄龙禅指出,“道不在声色而不离声色。凡一语一默,一动一静,隐显纵横,无非佛事”。(注:《五灯会元》卷17《行伟》。)“吃盐添得渴”的普通人即是“佛”,“十里双牌,五里单堠”的离亭道即是菩提道;“少避长,贱避贵”即是道中人的修养。(注:《五灯会元》卷17《法宗》。)“举足下足,尽是文殊普贤大人境界”。(注:《黄龙四家录•祖心》。)黄龙禅继承《维摩经》心净则佛土净、存在而超越的观念,主张直面声色世界,以积极的态度去感应,以证得火中生莲花式的透脱:“行脚人须是荆棘林内,坐大道场,向和泥合水处,认取本来面目。”(注:《五灯会元》卷17《慧南》。)“向是非头上坐,是非头上卧,乃至淫坊酒肆,虎穴魔宫,尽是当人安身立命之处”。(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悟新》。)“悟来无物不为春,荆棘林中解养神。”(注:《古尊宿语录》卷45。)要在热恼的现实中,绽放出清凉圣洁的莲心;在喧嚣的红尘里,保持一份安祥与宁静的定性。克文《大宁山堂》云:
禅家能自静,住处是深山。门外事虽扰,座中人亦闲。渔歌闻别浦,雁阵下前湾。即此非他物,何妨洪府间。(注:《古尊宿语录》卷45。)
大宁山堂即大宁寺,在洪州(今南昌市)城闹市区内。闹中能静,倍显功夫。只要内心宁静,不管住于何处,都如同深山般的清幽。门外事纷纷扰扰,室中人闲闲自如。于喧闹烦嚣之中,他仍然可以静观闹中逸、动中幽。在远处江浦飘来的渔歌里,在眼前静湾掠过的雁阵间,诗人感悟到动静系于一心,能动能静的都是这个心。而在心的根源处,却没有动静之分。真如自性就是眼前现景,而不是别物,不用向别处寻找!(注:参《五灯会元》卷3《法常》。)既悟此理, 纵然置身于洪府这车马喧嚣的红尘大都市,对长养道心亦无妨碍。此诗的诗眼在“自静”两字。自静其心,即能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进行禅意的感悟。
二、触目菩提 水月相忘
黄龙宗禅诗的另一个重要美感特质是触目菩提,水月相忘。(注:参拙文《楞严三昧印禅心》,《唐都学刊》1999年第2期。 )“日用是道”侧重于对日常生活的感悟,而“触目菩提”则侧重于对自然山水的感悟。黄龙宗禅诗,以新异迭呈的意象序列,生动直观地表达了这种悟境:
日出云霞散,风和草木荣,何须重话会,法法本圆成。(注:《黄龙录》。)
天机藏不得,花笑鸟啼时。不待重拈出,当人合自知。(注:《续古尊宿》卷1《惟清》。)
八月九月天,白露寒露节。门外在处山,秋风落黄叶。夜雨敛重云,晓鸿鸣寥泬。可怜祖师意,头头都漏泄。(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文准》。)
风卷残云宇宙宽,碧天如水月如环。祖师心印分明在,对此凭君子细看。(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祖心》。)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真。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注:《五灯会元》卷17《双岭化》。)
黄庭坚曾向晦堂求教禅法,晦堂说:“孔子曾对弟子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你是怎样领悟的?”黄庭坚正准备回答,晦堂没等他开口,就说:“不是!不是!”黄庭坚迷惘不已。一天随侍晦堂山行,其时岩桂盛放,晦堂问:“闻到了木樨香没有?”黄庭坚说:“闻到了。”晦堂说:“吾无隐乎尔。”山谷遂豁然大悟。(注:《五灯会元》卷17《黄庭坚》。)在黄龙宗看来,体现着真如法性的自然山水,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每一个人面前,就看你能否直下契悟。日出、云散、风和、木秀、花笑、鸟啼、秋山、落叶、碧天、环月、翠竹、黄花……无一不是“吾无隐乎尔”,呈露存在的奥秘,呈现着祖师的禅心。这是绝却言语思量的现量境:“春光重漏泄,有口不须陈。”(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守卓》。)对此现量境,必须当下领会, 触目菩提:“月色和云白,松声带露寒。好个真消息,凭君子细看。”(注:《黄龙录续补》。)黄龙禅指出,真如法性“头头上明,物物上显”。(注:《续古尊宿语录》卷4《本才》。)“大道纵横,触事现成。 云开日出,水绿山青。”(注:《五灯会元》卷17《文准》。)“水绿山青,觌体全露”。(注:《续古尊宿语录》卷5《退庵先》。 )云开日出,象征去妄显真。真谛显露,犹如水绿山青,鲜明亮丽,生机勃勃。“离离春草,分明漏泄天机。历历杜鹃,尽是普门境界”。(注:《黄龙四家录•祖心》。)“花开似锦,普现法身。鸟语如篁,深谈实相。见闻不昧,声色全真”。(注:《续古尊宿语录》卷4《了朴》。 )茂秀春草,清切鹃啼,显现着禅机佛趣。似锦的鲜花,呈现着如来法身;如篁的鸟啭,宣说着实相般若。只要审美主体涤除情尘意想,即可在“声色”之中感受到绝对的真理。不但春景如此,秋景亦然。“林叶纷纷落,乾坤报早秋。分明西祖意,何用更驰求”?(注:《五灯会元》卷18《希明》。)林叶凋落,即是“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是刊落繁华,返于澄明的“西祖意”。黄龙禅认为,如果只是追逐外尘,机心炽烈,就不会看到眼前的美丽景色:“造化无私不思力,一一青青岁寒色。长短大小在目前,可笑时人会不得。”(注:《古尊宿语录》卷45。)只有罢却情尘意想,才能欣赏眼前的景色,即物即真,聆听无情说法,“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注:《五灯会元》卷17《苏轼》。)在山水之中感悟到永恒的佛性:
香残火冷漏将沉,孤坐寥寥对碧岑。万井共当门有月,几人同在道无心?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泻幽岩夜夜琴。为报参玄诸子道,西来消息好追寻。(注:《古尊宿语录》卷45。)
香残烛尽的深夜,禅师独坐禅房,面对窗外黛色青山,心性空明。“月色如此,劳生扰扰,对之者能几人”?(注:《五灯会元》卷10《惟正》。)虽然千家万户都可以看到月亮,但有几人能无心于事,于事无心,能从容地欣赏月景?触目即菩提,能得此趣的人实在太少。风传乔木,枝叶摇曳,织成沙沙雨曲;山泉泻溜,泉韵悠扬,飘送幽缈琴声。这一切,不正显露着存在的最深奥秘,流露着西来消息,明明白白在眼前,为什么不好好参究,而去观念名相中捞摝禅道?这是由于不能使心境澄明,心中物欲障蔽,以至于不能对自然景致作即物即真的观照。要想使触目菩提的感悟得以实现,需要水月相忘式的观照。克文《寄塘浦张道人》云:
世俗尘劳今已彻,如净琉璃含宝月。炼磨不易到如今,宝月身心莫教别。死生倏忽便到来,幻化身心若春雪。唯有道人明月心,日用廓然长皎洁。(注:《古尊宿语录》卷45。)
在水月相忘的观照中,雁与潭互为观照的主体,都具有空灵和澄明的质性,映照双方无心而澄澈,没有情感的粘著纠葛。黄龙禅强调“法身无相,应物现形。般若无知,随缘即照”。(注:《黄龙录》。)以无知般若,随缘应照万物。能观与所观,如净琉璃含宝月,澄明透彻,呈现出无情之情、自在自为的律动。“寒风激水成冰,杲日照冰成水。冰水本自无情,各各应时而至。世间万物皆然,不用强生拟议”。(注:《五灯会元》卷17《清源》。)黄龙禅人突破了生死牢关,别具雍容澄明的襟怀。用这种襟怀来审视世间万物,就会在情缠欲缚、粘著胶固的万物关系之中,感受到去来任运、洒脱无拘的平常心,从而在绝情中见至情,在无心中显真心:“白云无心意,洒为世间雨。大地不含情,能长诸草木。”(注:《五灯会元》卷18《最乐》。)白云化雨,大地涵木,却“无心意”,“不含情”,大功不宰。以这种心态处世,就会使耳根、眼根乃至六根的涵容性拓展到极致:“应耳时若空谷,大小音声无不足。应眼时如千日,万像不能逃影质。”(注:《黄龙录续补》。)此时便会产生“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海水无痕”(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从悦》。)式的静默的观照,悟者的心, 如竹影扫指时的阶尘,如如不动;似月轮穿映时的海水,澄澈无痕。“浮云散尽狂波止,天上玉蟾水底圆。皎洁迥然通湛寂,此时消息若为传?水无待月之心,月无投水之意。水月全收,光归何所?解道孤圆吞万象,令人长忆老盘山”。(注:《续古尊宿》卷1《惟清》。)浮云狂波, 是障蔽观照双方的情识计较。只有将它们涤荡无余,才有一轮新月,水底孤圆,才有皎洁高华清湛宁静的澄明之境。但“皎洁迥然”,也不过是勉强用来形容的名词而已,真正的水月相忘境象,不能用语言表达。在水月相忘的观照中,观照的双方是如此的纯明透彻,如此的无心无意。唯其无心无意,才有真心厚意。慧南《退院别庐山》云:
十年庐岳僧,一旦出岩层。旧友临江别,孤舟带鹤登。水流随岸曲,帆势任风腾。去住本无著,禅家绝爱憎。(注:《黄龙录》。)
古时十方丛林的住持和尚,一般不过三五年。如果德风高卓,僧众心服,则可共推再任。慧南在庐山归宗寺当了两任,又受筠州僧众的迎请,到黄檗寺任住持,诗即作于此时。慧南在庐山一住十年,离开旖旎秀美的庐山,和十年来相濡以沫的僧众,自不免恋恋不舍。“十年”与“一旦”的强烈反差,流露出依恋情怀。离山之时,旧友一直送到江边,而诗人则出世脱俗,携鹤登舟。离庐山往黄檗,要穿鄱阳,入赣江,出蜀水。这段行程,江水弯曲。但水流无心,毫无滞碍;帆势得风,随意轩腾。在颈联里,诗人的主观意念渐渐淡化,与流水风帆合而为一。他自己就是水是帆,“随流”、“任风”,毫无粘著。但尾联又偏偏强调“本无著”、“绝爱憎”,使读者感到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个“无著”,还是著了“无著”,不能作太上忘情。从禅悟的立场上看,“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注:什译《金刚经》。)本来无聚,遑论有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对离情别绪的禅意的超越,历来诗人禅客也多有吟咏,如白居易《送文畅上人东游》“得道既无著,随缘西复东”,张乔《赠初上人》“空门无去住,行客自东西”,吴融《送策上人》“昨来非有意,今去亦无心”,皎然《答道素上人别》“幻情有去住,真性无离别”等等,但这只是侧重于无著一面的描写,如果因此而对相别绝无依恋之情,也并非是悟:“虽是忘机者,难齐去住间。”(注:无可《送章正字秩满东归》。)在离别时仍然将自己的整个身心投入其中,这才是“随处作主,立处皆真”。禅者对离别持“一期一会”的庄严态度。一期是人的一生,一会是只有一次的相会,人生聚散散聚,聚散之间,没有一次是相同的聚会。禅者用“相送当门有修竹,为君叶叶起清风”的清美诗句来表达这种感受:送朋友到门口时,屋舍旁边绿油油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也在送客似的。慧南一方面感到“本无著”、“绝爱憎”,一方面却流露出深潜在其背后的缱绻、依恋,乃是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的。
对来去自由的感悟,以法常禅诗为最。法常在入寂前的清晨,“书《渔父词》于室门,就榻收足而逝”。(注:《五灯会元》卷18《法常》。)雍容不迫,宛如游子还家:
此事楞严尝露布,梅华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蝶梦南华方栩栩,斑斑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鸿飞去。
《楞严经》卷2载,波斯匿王自觉时光飞逝,生命短暂, 身体逐年、逐月、逐日衰变,“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深感生命虚幻,迁变无常。佛启发他,在变化的身体之中,有不生不灭的自性:“彼不变者,元无生灭。”波斯匿王受此开示,当下大悟。梅花雪月,都是纯白之色,三者交光互映,是澄明的极境。参透生死之理的诗人,对肉身的寂灭付诸一笑,因为他感悟到,在风铃铁马声中,不正是有“这个”在!璀璨银河,横亘天宇,个体生命与宇宙法性合而为一。生命如同蝶梦,蝶化人,人化蝶,本无区别,贵在有栩栩自得的心境。那跨在丰干虎上的,不正是支配“六和合”的“一精明”?诗人借用寒山“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成句,说自己多年没有回家,如今连以前来这里的路,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因为自己沉潜于不断的修行之中,连生命的足迹都已忘却,达到了毫无粘著的境界。结二句透露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高情远韵,鸿飞冥冥,象喻自性冲破器世间的牢网,而翱翔于自由自在的禅悟境域。禅师对生命的审视,宁谧、从容、安祥、明净,生命的逝去,犹如寒潭雁影,雁去而潭不留影,“留”下的只是亘古的澄明。
三、自信无求 雄猛奔放
黄龙三关的生佛平等观念,生发出黄龙宗人自信独立、雄猛奔放的气质。黄龙禅强调主体的高度自信:“登山须到顶,入海须到底。登山不到顶,不知宇宙之宽广;入海不到底,不知沧溟之浅深。”(注:《五灯会元》卷17《慧南》。)性空妙普宣称“家无二主”,著《见佛不拜歌》,(注:《五灯会元》卷18《妙普》。)将自性抬到至尊无伦的地位,深得临济禅扫荡偶像的精髓,被列为黄龙禅门人的大诗人苏辙将这种精神赞叹为“扭鼻径参真面目,掉头不受别钳锤”。(注:《五灯会元》卷18《苏辙》。)以百丈开悟因缘相许。马祖用“野鸭子”公案接引百丈,将百丈鼻头扭痛,使他直接参悟到人生的真面目,次日马祖升堂,众僧刚刚集定,百丈即将马祖的坐席卷起,表示法会已经结束,马祖只得下座,问他何故,百丈说“昨天被师父扭得鼻疼”。意思是昨天承蒙师父的教诲,已大彻大悟,对师父的开示,可以掉头不顾,不再需要受钳锤锻炼了。黄龙禅禀承临济“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的峻烈风格,用峻烈禅机锤炼学人,“拗折拄杖”、“拈却钵孟匙箸”,(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悟新》。)将参禅者外在的依倚全部夺去,使他们能够真正自如地行走、吃粥吃饭。经由了极其严格锤炼的禅者,大悟不存师,般若威光煜煜显发。克文颂百丈再参马祖公案:“客情步步随人转,有大威光不能现。突然一喝双耳聋,那吒眼开黄檗面。”(注:《古尊宿语录》卷45。)百丈参马祖前,未能见性。马祖振威一喝,百丈三日耳聋。正是在这盖天盖天的一喝中,百丈获得了崭新的禅悟慧命,成为那吒式的自立自信者。法因的开悟诗也表达了这种感受:“岭上桃花开,春从何处来?灵云才一见,回首舞三台。”(注:《五灯会元》卷18《法因》。)岭上桃花盛开,参透花从何处而来,也就参透了禅的奥妙。诗意谓灵云见桃花而开悟,犹如贱者得贵,由一个普通平民,转身一变为在三台(指显要位置)上笑傲自得的重臣。克文颂灵云见桃花悟道亦云:“奇哉一见桃花后,万别千差更不疑。独有玄沙言未彻,子孙几个是男儿?”(注:《古尊宿语录》卷45。)同样表达了对师家权威的否定。灵云见桃花悟道,到底“悟”了个什么,禅僧往往不明其旨,只是一味盲目赞许,独有玄沙发出了“敢保老兄未彻在”的质疑,有大丈夫气息。自信独立的禅者,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执著:“爱色被色缚,爱院被院缚,爱名被名缚,爱利被利缚,爱身被身缚。”(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悟新》。)不但如此,甚至是对佛法、 悟心也不能贪求:“二十五圆通,二十五具铁枷。百千三昧门,百千梁铁锁。”“明眼底人被眼碍,悟心底人被心碍,证道底人被道碍,达法底人被法碍。”(注:《续古尊宿语录》卷6《行瑛》。)“佛为无心悟, 心因有佛迷。佛心清净处,云外野猿啼”。(注:《五灯会元》卷18《达果》。)将求佛之心扫却,才能听到云外猿啼的情景。但是,如果执著于扫却悟心的意念,又会形成新的执著,所以还要将这扫却再予扫却:“尽道水能洗垢,焉知水亦是尘。直饶水垢顿除,到此亦须洗却。”(注:《五灯会元》卷18《智通》。)金刚般若随说随扫的威光赫赫显现。(注:参拙文《金刚般若印禅心》,〔台北〕《中国佛学》1999年春季号。)
自信独立的气质,形成了黄龙禅“师子不食雕残,快鹰不打死兔”(注:《五灯会元》卷17《祖心》。)的雄猛奔放气概。克文《寄浮山岩中涣达二上人》:“若是金毛那守窟,奋迅东西警群物。有时踞地吼一声,突然惊起辽天鹘。所食不食雕之残,戏来还是弄活物。翻嗟疥狗一何痴,到处荒园咬枯骨。”(注:《古尊宿语录》卷45。)参禅者自信自立,便是不固守窠窟的金毛狮子,它奋迅出窟,群兽胆裂。踞地哮吼之时,纵是辽天俊鹘也望风逃窜。它不吃雕残之物,而要戏弄活物(喻禅者的思想不会成为他人思想的跑马场,参活句不参死句)。相反,只有疥狗才会在荒弃的园地里咬嚼干骨头(喻死在句下,不得开悟)。此诗深得临济禅髓,鲜明地表达了“一一尽从胸臆里,盖天盖地洒醍醐”(注:《古尊宿语录》卷45。)的雄猛奔放之气,这就使得黄龙禅诗带上了醉意与狂态:
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文准》。)
高吟大笑,意态豪雄。潘阆倒骑驴,落拓狂放,惊起了沙汀群雁。这种磊落刚健的气质,还渗透在黄龙禅对三要进行的创造性诠释里:“如何是第一要?李白歌诗。如何是第二要?公孙舞剑。如何是第三要?张颠草书。”(注:《续古尊宿语录》卷4《心闻贲》。 )诗仙李白淋漓奔放的歌行体诗,舞蹈艺术家公孙大娘摄魄夺魂的剑舞表演,书圣张旭酣畅飞动的狂草书法,最能体现盛唐文化诗歌、舞蹈、书法领域的澎湃激情、轩翥气势,都是妙造毫巅的化境,禅师以之诠释三要妙旨,生动地说明三要的精神实质,是无限开拓参禅者的主体性,不参死句参活句,在酣畅淋漓落拓狂舞中作原真生命的尽情喷发,将情尘意垢悉皆荡除:“如关将军相似,持一口露刃剑,当八万大阵,一时扫将去。”(注:《续古尊宿语录》卷4《本才》。)然后,做任何事, 都保持一颗平常心,犹如新妇骑驴,婆婆牵绳,不论是新妇还是婆婆,都没有纤毫的分别心,自然之至,纯真之至。“张颠不似首山颠,不动毫芒百怪全”。(注:《古尊宿语录》卷45。)首山境界,比张颠还要颠狂飞动。因为首山回答什么是佛时所说“新妇骑驴阿家牵”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蕴含着深微幽隐的“佛法大意”,虽然不动毫芒,平淡雍容,却将千奇百态尽摄其中,比之醉酒狂呼、以辫醮墨的张颠,更是颠狂得雍容高华,颠狂得无迹无痕。(注:参《从容录》第65则万松评唱。)
四、艳情闺思 妙谛通禅
与杨岐禅一样,黄龙禅将艳诗引入禅中,使禅诗增添了香韵袅袅的风致。马祖病重时,院主请安,问他身体怎样。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之语显示了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在悟道者的心里,永恒与刹那打成一片,关键的是要善于体验当下现境的生命情趣。此则公案,机锋圆转,克文曾有“日面月面,胡来汉现。一点灵光,万化千变”之赞。(注:《古尊宿语录》卷45。)杨岐宗法演咏此,谓:“丫鬟女子画蛾眉,鸾镜台前语似痴。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前著罗衣。”以少女对美的追求喻禅者对本我的回归。语似痴,是对青春之美的肯定,喻禅者对本真佛性的肯定。少女坚信自己的美貌无与伦比,喻禅者坚信自己的悟境唯我独尊。这首诗写得含思婀娜,闻名禅林。但天游禅师病起上堂时,对法演的颂诗却提出了异见,说:“东山老翁满口赞叹则是点检将来,未免有乡情在。”遂借用唐人金昌绪《春怨》来表达自己对日面月面公案的感悟:“打杀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注:《五灯会元》卷18《天游》。)诗中所说的“黄莺”,包含着三层喻义:a指“日面佛,月面佛”, “打杀黄莺”指拂却短暂与永恒的对立。b指马祖回答日面月面的公案, “打杀黄莺”指扫除对此公案的种种知性理解。c指法演的颂诗, “打杀黄莺”指扫除对此颂诗的种种知性理解。黄莺惊扰闺中人,影响春梦,所以要打杀。将一切影响心性的东西都清除以后,“妾”(参禅者)就可以梦中奔赴“良人”(本来面目)的所在,与之相会。禅师巧借妙用,信手拈来触处春。
赵州勘婆公案,也是历代禅家参究的一则主要话头。(注:《五灯会元》卷4《从谂》。)慧南跟随楚圆参禅,楚圆以此公案勘验他, 慧南汗下不能答,后来大悟作颂:“杰出丛林是赵州,老婆勘破没来由。而今四海清如镜,行人莫与路为仇。”诗成后呈楚圆,楚圆以手指“没”字,慧南心领神会,易为“有”字,楚圆遂予印可。(注:《五灯会元》卷17《慧南》。)诗意谓问路者接二连三,跌倒无数;婆子一番又一番勘破,机锋陡峻。而赵州前去勘验的一番作略,问路指路同时销落,故颇“有”来由。克文颂此公案:“似狂不狂赵州老,或凡或圣人难晓。是非长短任君裁,老婆被伊勘破了。”(注:《古尊宿语录》卷45。)正谓不落是非,是赵州勘破老婆处。心闻贲颂为:“勘破了,有谁知。春风过后无消息,留得残花一两枝。”(注:《续古尊宿语录》卷4 《心闻贲》。)以春风春雨葬残花喻真意之不可得。而龙鸣贤之颂,则几乎成了一首风情袅袅的艳诗: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注:《五灯会元》卷18《龙鸣贤》。)
此诗完全脱离了公案本身,宛如一幅精致优美的玉人抚笛图。红袖佳人抚弄长笛,奏出美妙天乐。笛声飘处,花心欢忭沉醉。在无数闻笛颤舞的花心中,独有东君钟爱的那枝最能感受到笛声诗韵,与抚笛人心心相映。冰雪佳人,取意于《逍遥游》“藐姑射之山”上“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的“神人”,诗中喻勘验众僧的台山婆子。作者完全脱略了老婆婆与青春玉女外貌上的差异,泯除差别心,在“冰雪”气质上发现两者的共性。佳人弄笛,喻台山婆以禅机勘验僧人。无限花心动,喻众僧响应台山婆的机锋。独许东君第一枝,喻在众多的禅僧中,以赵州尤为杰出,与婆子心心相印。
五、水中盐味 色里胶青
黄龙宗禅人有丰厚的古典诗词修养。傅大士《心王铭》曰:“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本是形容“心王”在“身内居停”的状况,借以形容黄龙宗禅诗对古典诗词巧妙无痕的运用,也非常恰当。黄龙禅对古典诗词极为熟稔,故在应机示法时,常常随手拈用、化用古典诗词成句、意境。写精神家园之美、客况凄凉的,有晦堂的《晚春道中》:“江边草色和烟碧,岭上云容带雨飞”,化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典故;《早秋示众》“圭月成魄”,熔铸《别赋》“秋月如圭”意境;“风萧萧兮木叶飞”,借用《楚辞》句式和词汇。这些诗句,形象地表达了家园景色之美、流落他乡的落寞,使诗歌具备了凄怆旖旎之美,哀感顽艳;写对回归的渴望和对回归无望之叹喟的诗,有克文的《百丈野狐》,借灵澈《答韦丹》成句“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注:《古尊宿语录》卷45。)喻世人参禅,都知道应休心息念,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歇却机心;写师家粉碎疑情使学人明心见性的,有守卓的禅偈,以“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守卓》。)作为师家职责, 系借用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成句,表示禅者说法,旨在涤除遮蔽自性的妄念,使圆莹如月的自性熠熠发光;写自性超越特性的,有文准的“庐山瀑布水,不知得几千万年。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文准》。)借用徐凝《庐山瀑布》成句,喻自性的永恒绝对, 将相对的意识一刀两断;写对掣电禅机领悟的,有黄龙《灵云见桃花悟道》:“二月三月景和融,远近桃花树树红。宗匠悟来犹未彻,至今依旧笑春风。”(注:《黄龙录》。)诗意脱胎于崔护《题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诗写踏春见桃花时勾起的一段缱绻情怀,慧南诗则以省略的“人面不知何处去”,喻见桃花悟道的真正意旨已经在参禅者的寻思拟议之际飞逝而去,留下夭夭桃花“至今依旧笑春风”,喻灵云悟道因缘对锯解秤锤者的嘲讽;写禅悟心理机制的,有祖珍示法时所引的诗,谓“九月重阳,以何为佛性义?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注:《续古尊宿语录》卷4《祖珍》。)“竹叶”两句, 系杜甫《九日》成句,竹叶指美酒。当时杜甫患病不能饮酒,故用戏谑的口气说,既然不能饮酒,就淡了赏菊的雅兴,菊花从此也可以不开了。禅师借用此诗,喻禅悟主体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就无法进行审美观照;写禅悟妙境的,有别峰珍的禅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注:《续古尊宿语录》卷4《祖珍》。)借用钱起《湘灵鼓瑟》成句, 意为美妙清扬的歌曲终了,始终不见演奏者的身影,只看到连山脉脉苍翠如黛。象征空明的悟境,不落任何痕迹的妙景;写禅者惜别依依的,有晦堂的《晚春将出郡城留别二三道友》:“长亭烟柳正摇春,杜宇声声送晓昏。花落可堪伤谢客,草芳何独怨王孙。”(注:《黄龙四家录•祖心》。)长亭、烟柳、摇春、杜宇、花落、谢客、芳草、王孙,都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辞汇和意象。又晦堂《逢刘居士》:“去年别我龙沙岸,今日逢君楚水滨。相别相逢两无语,落花啼鸟又残春。”(注:《黄龙四家录•祖心》。)则堪与杜甫《江南逢李龟年》相媲美:“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回环咏叹,在无言之中透露出落寞怅惘。慧南《送著维那》:“送行唯托金轮月,夜夜相随到别溪。”(注:《黄龙录》。)颇得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的神韵,表现了禅者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的精神境界;写对禅林风气不古之感叹的,有西蜀銮的诗偈。銮禅师用峻烈机锋接引学人,不泥名相,求法之人纷纷离去,禅师遂说偈罢讲:“众卖华兮独卖松,青青颜色不如红。算来终不与时合,归去来兮翠霭中。”(注:《五灯会元》卷18《西蜀銮》。)熔铸郑谷《感兴》“禾黍不阳艳,竟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竟作种花人”意境。克文上堂也径截引用了郑谷此诗批评禅林趋新骛浅的风气;写悟道后洒脱写意的,有文准“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注:《续古尊宿语录》卷1 《文准》。)前两句化用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意境,而后两句则径用李涉《润州听暮角》成句。将两者绾联在一起,天衣无缝,宛如自家胸臆流出;写即幻即真的自然清景的,有克文的《和仙上人秋夜对月》:“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泻幽岩夜夜琴”,深得白居易《江楼夕望招客》“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之神韵。可见,在接机说法的各个层次,诸如流离之叹、回归之望、接机、悟道、禅悟心理机制等诸多方面,黄龙宗禅人无不熔铸古典诗词成句、意象,或随手拈来,全同己出;或别铸新词,得骨得髓。这种创造性的运用,丰富了黄龙宗禅诗的艺术表现力,增叹了回环唱叹、蕴藉流宕、义趣深远、词彩挺秀的艺术魅力,透露出古典诗词的神采韵致,起到了百花逗春色的艺术效果。
黄龙宗禅诗汲取临济禅“无事是贵人”(注:参拙文《临济宗禅髓诗研究》,《五台山研究》1999年第1期。)的精髓, 生发了任运随缘、日用是道的美感特质;汲取临济禅“无依道人”(注:参拙文《临济宗禅髓诗研究》,《五台山研究》1999年第1期。)的精髓, 生发了自信无求、雄猛奔放的美感特质。同时黄龙宗又有其独特的诗禅感悟,即触目菩提,水月相忘,摆脱了情感的胶著性,臻于澄明空灵之境,使得这一类禅诗呈现出境象玲珑、空明澄澈的艺术境界;并且,由于对古典诗学的熟谂,使得黄龙宗擅长用艳情寓禅,大量运用古诗名句、意境,从而形成了艳情闺思、妙谛通禅、水中盐味色、里胶青的美感特质。黄龙宗禅诗以其超妙的感悟和丰赡的美感特质,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